(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事)
該年十月,步軍統領託合齊以病乞休,太子一黨失去託合齊的軍力支持,受到嚴重打擊;八爺方面雖然取得勝利,卻也因戴名世的文字獄受到牽連,暫時失去了繼續爭鬥的心力。
如此耗費苦心,穩坐在至尊寶座上的皇帝,運用權力、智慧壓下兩派不可調和的矛盾,取得了短暫的安逸。
當一切迴歸平靜,他的眼神,更冷了。而我,在每日的瑣碎裡迎來了漸冷的冬季。
這日嚴寒,我躲在屋裡,絕了日常的戶外玩樂。因嫡福金進宮請安,我便召集李姐姐、額因姐格格、宋格格到院中涮羊肉。
額因姐格格進屋後左右看了看,問道:“暮華呢?”
我笑着回答:“耿格格身懷有孕,怕她耐不住屋外寒冷,故而未叫她過來。我已差人給她送了食盒過去,一會兒我們再過去看她。”
“倒是福金想得周到。”我把元壽阿哥接了過來,額因姐微笑逗着小阿哥,又去招呼其他人。
大家正鬧騰着吃東西,聽見屋外來人通傳:“宮裡來人說:良妃娘娘薨逝。”
被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唬住,衆人半天作聲不得。
我回過神,忙問:“嫡福金回府沒有?”“回福金的話,我家主子還未回府。”大福金屋裡的媽媽站出來回話。
“爺回來了沒有?”我又問。劉希文垂首答道:“回主子話,爺還未回來。”
秋蟬看了看門外等着吩咐的小太監面色焦急,忙說:“大福金今兒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纔回來,主子快快備了禮金送去八貝勒府,這事兒萬萬耽擱不得。”
我急急詢問:“宮裡妃子薨逝打點,成例是多少銀子?”
話音未落,見一媽媽站出來回道:“回福金的話,這一向是二百兩銀子的。”
我不及多想,趕緊吩咐下去:“快去備了二百兩銀子送到八貝勒府。”
過了片刻,蘇培盛來我屋裡傳話:“福金、格格們快去書房,爺回來了,急請呢。”
我們幾個匆匆趕了過去,他見了我們,開口問道:“佛庫倫回來沒有?”
衆人齊齊搖搖頭,他回首對我說:“你跟我去八貝勒府祭奠。”又吩咐李姐姐:“曉梅,你暫管着府裡的事,萬萬不可在這個時候生出亂子。”
“是,爺放心。”李姐姐恭謹的回答。
我回屋換了件月白色暗花紋藍色鑲邊的長襖,與他一齊趕到八貝勒府。
待下了馬車,我由着貝勒府中的僕婦引進內院。
進得院內見着滿屋的皇子福金俱來拜祭,不由得有些緊張。
這些福金們出身高貴,多是上三旗的滿洲世家小姐,相比之下,我不過是鑲白旗出身的側室福金,雖然父兄們官至一省巡撫,但畢竟家世不如,暗暗告誡自己十二分小心,不可出錯丟醜。一.
一一見過諸位皇子福金,我忽視她們眼中的不屑,只來到八貝勒福金面前說道:“福金節哀順便。”
雖然她滿面的疲倦,還是強忍着微笑對我說:“側福金不用見外,叫我蘭心就可以了。”
我點點頭,又道:“素馨在這裡跟蘭心姐姐致歉,我家大福金在宮中未及回來,所以……”
她拉過我的手,“我知道的,也虧了她在宮中協助,不然我真不知道……”說着她倔強的咬着嘴脣,厭惡的掃過周圍拜祭的人羣。
暗自驚訝,不明白宮裡出了什麼事情,待想細問,卻聽見旁邊人們切切私語的聲音:“良妃死得真是蹊蹺……”又聽見有人答話:“聽說是八阿哥嫌棄自己額娘出身低賤,良妃未免耽誤八阿哥前程,拒絕醫治身上疾病才致有今日。”
“哪裡哪裡,分明是看着自己的兒子做不成太子,活活氣死的。”說着那些人偷偷掩嘴笑了起來。
八福金氣得渾身打抖,我聽着這言語實在不樣子,就算要猜測什麼也不該在亡者面前這樣說話。
回首一看,原來是誠親王福金,我瞥了她一眼,冷冷開口說道:“三福金,難道忘了誠親王因在敏妃喪期做混賬事而被革王爵的事了麼?二.孰不知‘禍從口出’指的正是這樣太過招搖的言語。”
誠親王福金啞然看着我,不敢再多言。
蘭心忙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說道:“妹妹不要爲我得罪人,她們正想着排擠人呢。”
我淡淡一笑,反問:“她們能怎樣排擠人?我平日也不出府,她們能耐我何?”
蘭心笑了笑,領我去上香,又說了會兒話,才送我出內院。
遠遠的見了他,我迎上去,看見旁邊的八貝勒一味傷心難過,眼看着就要昏厥過去,我想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拉至身邊,冰冷的低聲阻止:“不要多管閒事。”
我看了他一眼,見蘭心扶着八貝勒,雖然樣子看不真切,卻見得他們緊握的雙手,好似二人堅定的共同忍耐,面對苦難。
內心一陣感動,這樣的患難真情,我看得眼淚就要落下,他自顧拉着我上了馬車。
待坐定了,他開口問我:“今日打點了多少銀子。”
“二百兩。”我不假思索的脫口而出,繼而不解的看向他。
“成例一向是五百兩的。”他冷冷的開口。
“我不知道……”還未說完,他打斷我的辯解,反問:“你不知道問人麼?”
一時間,如五雷轟頂,腦中思考不得半分,回想起方纔貝勒府裡受的閒氣,一股委屈涌上心頭。我直視着他,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問過了!”語氣的倔強卻控制不了眼中的淚大滴大滴流下來。
他不知所措看着我哭泣的模樣,把頭轉向一邊,輕聲說道:“哭什麼……”他緩緩伸出手,馬車恰巧入府停了下來,他忽的停頓,思考着什麼。
我用力抹去眼淚,狠狠地甩開他伸至面前的手,自下了車,頭也不回的進了屋。
太監、丫環們見我面色不豫,慌忙收起談笑,奉上茶盞後垂首聽候我的吩咐。
我飲過茶,壓下滿腔憤怒,淡淡的問道:“你們可還記得今日跟我說例銀的那個媽媽是哪個屋裡的?”
秋蟬忙說:“不知是哪個屋的,但樣貌奴才還記得一、二分。”
“那就好,明日各屋的婦差們來回話,你在旁邊侍候,認出她來,我定饒不過她!”我恨恨出聲。
秋蟬小心的問我:“主子,難道是今日打賞的例銀不對?”
我又喝了一口茶,壓下怒火,說道:“可不是,在府裡胡鬧,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讓她們矇混過去了,外邊要辦的事她們也敢……這次我斷斷不能容她!”
略一沉吟,我對秋蟬道:“把我箱底那個紅色綢緞的盒子找出來。”
秋蟬應聲翻找出盒子送到我面前,我吩咐道:“立即把這件東西送到八貝勒福金手中。”
她驚訝的反問:“這不是舅老爺給主子大婚的禮物麼?”
我取出放於盒內的一對打造精美的刻花赤金碗,換了個黑綢菊花紋樣的盒子,一面對她說:“現在不要多言,花錢消災便可。”
又不放心,我補充說:“記着跟八福金好好兒解釋,她最是個不拘小節的人,應該不會爲難。不過,就算有什麼不中聽的話,你也生受着。我知你謹慎,派了你去,好了快快回來覆命。”
“是。奴才記下了。”秋蟬領命出去。
心念起例銀的事,我憤憤地拍着桌子:“也不知是哪個屋子的媽媽!主子好說話,她們也愈發放肆起來。”
劉希文見狀上來勸慰幾句,我站起身,冷冷說道:“也是我的不智纔給了別人可乘之機,我若多問幾個人便可發現,這麼淺顯的把戲……是我太急躁了……”
“主子,以後萬事還要多加小心。”劉希文別有深意的看着我,說道。
我點點頭,看着室外寒冬來臨,梅花怒放,傳來暗香。我倚在窗邊,望着結滿冰霜的枝條。
受人陷害的事,四周人明知例銀多少,卻只在旁等待我出醜的事,這一樣樣糾結在一起,心裡雲涌般不得平靜。握緊手中的方帕,我冷冷的注視着室外飄落的雪花。
當時,只有大福金和李姐姐屋裡來了媽媽伺候……
注:
一.滿洲八旗講究家世,一個旗的佐領妻子即便窮困潦倒,其旗下的人,就算多麼富有或嫁與大員爲妻,一起用膳的時候也要立於一旁侍候。(《皇室內幕——有關清代皇室貴族生活內幕的揭示》)
二.康熙三十八年,時爲郡王的皇三子胤祉因“敏妃喪未滿百日,並不請旨即行剃頭,殊屬無理。”,革王爵,授爲貝勒。辦理王府事務侍郎辛保、王府長史馬克篤、一等侍衛哈爾薩等俱革職,各鞭一百。(《清史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