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年十一月—十二月事)
快到小年,阿瑪也未來府看我,只差了家人伍什哈送來一個錦盒。
打開盒子,其內裝了一串金珀佛珠,我滿臉疑惑的將佛珠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見只是一串普通的珠子,實在瞧不出有什麼名堂。擡起頭,我好笑的對伍什哈說道:“阿瑪不會要我離了凡塵,去寺院做姑子吧?”
伍什哈垂首回答:“哪裡,二小姐,閱過老爺的信便知曉老爺的意思了。”
“信?”我奇怪的看看他,又看看空無一物的錦盒,他若有所指的笑了笑,不再多言。
我瞭然的點點頭,命秋蟬領着爺爺至偏房飲茶。只我一人的屋裡,我拿起盒子仔細看了看,終於在盒底夾層找到伍什哈所說的阿瑪給我的封信。
“素馨吾兒,父安好,勿掛……”
迷離視線,我恍惚看着屋外未消融的積雪。信中字字句句,好似阿瑪立於面前,對我諄諄教導。
素馨吾兒,你自幼在父兄疼愛中長大,人世險惡,你從未接觸。許是我們將你保護得太好,如今,你見了不公難免不平。
可是,人都是相互關聯的,人們爲自身的利益利用旁人,又被利用。抑或者,應該說幫助更爲妥當呢?
既看清楚了這樣的現實,又改變不了,何不放寬心態,平靜面對。
不要在乎面前的困境,憑心做事,即便現下被虧待了,但是天理昭彰,總有一天,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回報;即便永等不到期盼的結果,與人爲善,難道不是一樁樂事麼?
差家人伍什哈送去金珀佛珠一串,兒平日裡心氣煩躁時,可唸佛誦經,平復心情。
另有,爲你嫁入王府之事,主子、家裡都出力不少。但是,最終決定此事的人不是使了銀子、疏通關係的主事宮妃,或皇太后,而是由皇帝親自作主決定,箇中緣由,望兒慎之思考。
我的婚事是皇帝的主意?難道因了我家族與明珠大人關係密切,皇帝擔心八阿哥一黨獨傾朝野,才親自下旨利用我的婚事平抑已經失衡的各阿哥的勢力?!
“呵呵呵……”放下手中的信,我無奈的笑了起來。兜兜轉轉,在我這個木偶背後牽線、利用人的居然是皇帝,那我,還能怨恨誰呢。
收好信函,我召來伍什哈,輕聲問道:“伍爺爺,我是否太過較真了……”
伍什哈微笑看着我,滿是長輩的慈愛:“奴才看着小姐長大,還不明白小姐麼。小姐樣樣兒都好,就只太過較真,每每急得老爺、夫人、少爺們跳腳。”
爺爺頓了頓,接着道:“奴才還記得小姐幼時與二少爺拌嘴,小姐兩天沒吃東西,夫人氣得直說,二小姐怕是與二少爺同母,不是她親生的呢。”
我笑了起來,回想起往事,家裡人都道我爲吵嘴連飯也不吃,哪裡知道我私下藏着多少點心呢。
伍什哈見我低頭受教,又說道:“小姐是個聰明人,看得比旁人都透徹,只是涉及自家人,難免顧慮多些。小姐無須擔心外面的事,少爺們自會照顧好自己。這些話,老爺叫奴才務必帶到。”
“家裡人既然知道我的擔心就好,萬萬記着潔身自好,不可趟朝廷爭鬥這樣的渾水。”我點點頭,心裡漸漸平靜下來。
當下又說了些家裡進京的事,見一切安排妥當,諸事平順,便打發伍什哈回去了。
起身離開內室,來到園中怡情亭,獨坐於京城的星空下,美麗而寧靜,仿若曠古宇宙只剩下我一人。心中涌出一股難以抑制的悲傷情感,隻身一人的種種苦楚浮現心頭,竟至於淚眼婆娑。
四周寂靜,只有雪花輕柔的飛舞。我擡起手,默默看着飄雪落在掌心,因爲溫暖,輕盈的雪變成了透明的冰晶,最後化爲一泓清水迴歸天地。
放開手中的水滴,我緩緩起身,發現他默立於我身後。
回首凝視着他,任心中悲傷流露。
對於他來說,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只是一個明證,只是一個忠誠的象徵?抑或者,有一絲絲的同情?
我不是一個沒有感情、任人利用的物品啊,他是否明白,我會傷心,會憤怒,會哭泣……
久久的,誰也無心打破這份靜謐,我們,只是這樣無聲的對視着。
天地、萬物,都化爲零,留下的只是兩個孤獨的人在黑暗中舔拭傷口。
緊握着的拳緩緩鬆開,那一刻,我想,我原諒了他,無論他曾經說過什麼,做過什麼。同是孤獨寂寞人,所想的不過是渴望片刻溫暖罷了。
從這個層面上說,他不也是個可憐的人麼?
輕輕移了移凍得僵硬的身子,腳上的鳳蝶穿花船底鞋踩在雪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響。
他彷彿清醒過來,將頭別向一旁,嘴脣動了動,問道:“你風寒好了麼?”
我想起應有的禮儀,上前福了福身,回答道:“謝爺的關心,已經大好了。”
恭謹的言語無形中拉遠二人的距離,一陣沉默,聽見他輕輕的嘆氣聲,我不禁擡起眼,看着他望向遠處的眼睛夜空一般漆黑,臉在白雪的映襯下那麼蒼白。
他就是我要面對一生的人?有些好笑心中浮現的這個疑問,我,還能選擇麼?一切已由人決定。
努力控制好情緒,我收起得患失的憂傷。既然,他是我無法違抗的命運,就看淡了吧,如嫡福金那樣淡然面對,不也很好?
若有可能,在一切塵埃落定,在他不再需要我家族支持的時候,我會選擇離開,青燈古佛也好,貶回外家也罷。
此刻,我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離去的可能,等待遙遠未來的解脫,這將成爲我堅持下去的最後動力。
“夜深了,天氣冷……”他低沉的聲音響起,在寂靜的園子裡分外清晰。
有些驚訝他的話語,心想他可能厭煩了我的沉默,出聲暗示欲要離開,我忙垂首道:“是,素馨不打擾爺,素馨告退。”
靜靜等待他的允許,眼睛看着他的指尖反覆撫着拇指上一個白璧無瑕的板指。
他突的調轉頭,沒有任何言語,毫無預兆的匆匆消失在我面前。
不解的看着他的背影,努力思考半天不得其解,我只得搖搖頭離開了怡情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