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逐漸降臨在了南部海域,並漸漸的深沉,而此刻遙遠的西帆港纔剛剛迎來黃昏,那炙熱的火紅色彷彿要將海水烤乾。
臨近赤道的地方可不存在冬季這一說,瞅着那毒辣的太陽正要沉入大海,碼頭上的勞工們總算是鬆了口氣。
這太陽可算是落下了!
前些日子忙過之後,碼頭空蕩了好幾天,一艘船都沒有。
大家都沒活幹,也總算體會了一把什麼叫“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如果西帆港真破了產,大家都得把自己賣回貴族的種植園裡。
雖然婆羅行省有一點好,吃土就能活着,但人不可能一直吃土。
吃那東西一點肉都長不了,而且越吃越沒力氣,越沒力氣越幹不了活,惡性循環到最後只能一家人都埋進土裡。
一個星期吃那麼兩三天是安全的,三四天也是可以接受的,但連着吃上五六天就有些麻煩了。除非是饑荒的時候,否則沒人會這麼吃。
好在最近航運又恢復了一些,原本閒了許久的人們又有了活幹。
想到納吉大人漲工錢的承諾,所有人都卯足了力氣。
他們的想法很簡單,甚至於有些“淳樸”。
東家給了錢,他們總不能讓人吃虧,比那些磨洋工的奴隸乾的還慢。
不過——
也不是所有人都討到了好處。
譬如前些日子擡着奧里薩的屍體爲他的家人出頭的傢伙。
再比如那些嚷嚷着要把工錢漲到一天十枚第納爾的傢伙。
這些人全都無一例外的被穿了小鞋,進了納吉大人的小本本上。
先是勞工登記處,原則上只給老實的勞工介紹工作,而那些不聽話的刺頭能不介紹就不介紹,或者只給安排工錢最低的活兒。
想回碼頭是不可能的。
至於去鋼鐵廠和水泥廠,那也是天方夜譚。
畢竟這但凡能賺錢的產業,背後的股東其實都是一類人。
要麼是威蘭特人,要麼是帝國的貴族。
在利益的勾連之下,這些人是無比團結的。
而那些被列入黑名單的自由民,要麼在家裡等着通知,要麼就去幹一些清理糞水,或者其他打掃衛生的活兒。
而他們空出來的位置,則慢慢地由其他晉升自由民的奴隸替代。
反正婆羅行省有的是奴隸。
這就像一套新陳代謝機制一樣,形成了完美的閉環。
在這一點上,西帆港其實和以前的金加侖港很像。
這些邊角料的活兒一般是奴隸在做,畢竟不用擔心他們磨洋工。
但自由民的話,如果僅僅幹這些活兒,是不可能養活一家人的。
一些人試圖去找那些得了好處的勞工們幫忙,想拉着他們爲了爭取共同的利益再團結一次,再來一次非暴力不合作的罷工,然而卻被後者當成洪水猛獸一樣躲着。
他們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一天八枚第納爾已經足夠他們生活,他們要的本來也不多。
至於那些被扔下的傢伙……
要怪就怪他們自己不老實吧。
況且這幫挑糞水、掃大街、甚至沒活兒乾的傢伙也不能算是“自己人”。
一天就賺兩枚第納爾的傢伙也敢嚷嚷是自己的同胞?
僭越了吧!
其實一開始,他們拒絕的時候也是不好意思的。
畢竟他們其實心裡門清,自己手上的第納爾是怎麼來的。
但後來有消息說,這幫帶頭鬧事兒的傢伙都是銀月教派的人,當初被打傷的時候,不少人都是在銀月教堂那兒受的包紮。
緊接着又有傳言,梅爾吉奧牧師同情月族人。
月族人!
那可是帝國的心頭之患!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明瞭”了起來,那些鬧事的刺頭是月匪們的指使,甚至於收了拉西的錢,而對這些人的排擠也立刻名正言順了起來。
從受萬人敬仰的英雄變成了萬人唾棄的狗熊,額頭上纏着繃帶的伊舍爾一臉苦悶的坐在教堂裡。
這是他唯一能獲得片刻寧靜的地方。
納吉的長棍隊暫時還不敢招惹這裡,也許是在等待機會,也許是在向老爺請示。而那些朝着銀月教派教徽吐口水的傢伙因爲怕被誤認爲月匪,也不敢靠近這兒。
十天前正是他擡着奧里薩的屍體和納吉對峙。
當時的他只是熱血上頭,而且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於是才勇敢的站了出來。
他根本就沒見過拉西,想想也不可能見過,畢竟那個惡鬼離這兒足足有數千公里,更別說前線還有戰無不勝的戰神阿賴揚將軍和那傢伙廝打。
然而那些人卻篤定他在某天夜裡和拉西見過一面,而且信誓旦旦的稱他和那個傢伙促膝長談了好幾個鐘頭。
額頭上的疤痕還在隱隱作痛,似乎是發炎了。
穿着長袍的梅爾吉奧走了過來,讓一旁的老修女幫他拆開了繃帶,隨後給他敷上了酒精消毒,接着換上新的。
那劇烈的疼痛折磨着伊舍爾的意識。
然而比起肉體上的疼痛,更令他無法忍受的卻來自心裡。
“……我不明白,那些人爲什麼就是不懂……今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總有一天會發生在他們身上,或者發生在他們孩子身上。明擺着的,這是納吉分化我們的手段,他在試圖用一羣我們見都沒見過的傢伙唆使我們自相殘殺。”
這典型的戲碼在《覺醒者波爾》中出現過,內城貴族試圖用黑卡收買波爾,而在後者撅了黑卡之後便立刻露出了爪牙,試圖抹黑這位英雄,編造他和妓女的緋聞,挑唆巨石城的居民們去仇視他……
只不過巨石城的居民們識破了內城的伎倆,非但沒有將波爾狠狠踩在腳下,反而團結在了他的身旁,成爲了那驅散漫漫長夜的星火。
那本小說的高chao也正在這裡。
他還記得聽聞這段的那晚,他精神亢奮的一整晚都沒睡着。
“你太着急了,”梅爾吉奧一邊幫他處理着傷口,一邊嘆息着說道,“在你看來顯而易見的東西,對於這兒的人來說還很新鮮。”
伊舍爾皺緊了眉頭,試圖爭辯。
“可波爾……”
梅爾吉奧匆匆打斷了他的話。
“那只是一本小說,一個叫斯伯格的罐頭廠工人在《倖存者日報》子刊的投稿,它畢竟不是真正的歷史……你怎麼能要求現實中的人和小說中一模一樣呢?”
“可是巨石城總不是這本小說裡的吧。”伊舍爾沉着聲說道,“我聽說波爾是有原型的。”
梅爾吉奧陷入了沉默。
或許心急的其實是自己。
他辦《銀色福音報》的初衷只是想教這兒的人們識字,學會寫字的人們自然會去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
就像曾經大字不識一個的斯伯格一樣,他最後確實寫出了那驚天動地的文章。
而在此之前,《倖存者日報》的創辦者哈爾,除了寫寫新聞之外,也不過是在報紙上連載一些毫無營養的打油詩。
但現在看來……
自己似乎幹了一件糟糕的事兒。
他毫不懷疑自己走在銀月女神指引的路上,然而他太心急了。
“我曾經去過那裡,你們和那兒的人……其實不一樣。”
伊舍爾擡起了頭,不解地看着他問道。
“不一樣?”
梅爾吉奧點了點頭。
“嗯,他們知道波爾是假的,但大多數人相信他可以是真的,而且發自內心的希望他是真的,於是每一個人都成爲了波爾。至於‘肯’,在他們之中是極少數。”
“你們其實比他們更聰明,但卻用錯了地方。你們同樣清楚波爾是假的,卻去怪一個虛構的人物爲什麼不是真的,這和從水裡撈月有什麼區別呢?因爲水裡的月亮撈不上來,所以證明月亮是假的。”
“我相信他存在!我從沒覺得他是假的!”伊舍爾打斷了他的話,激動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不止如此,我願意去成爲他!”
“你很勇敢,但這沒有任何意義……和你站在一起的所有人都不相信。你的周圍註定是黑暗的,而黑暗中註定站滿了投機者。如果你繼續這樣下去,要麼成爲曇花一現的火苗,在黎明到來之前燃燒殆盡,要麼轟轟烈烈的燃燒一把……但無論如何,你的下場都不會很好,而這兒的人們也不會改變什麼。”
於心不忍的看着他,梅爾吉奧用緩和的語氣繼續說道。
“我不希望你太沮喪,你是個好人,但我只能告訴你時機未到。西帆港成立到現在還不到一年,包括你們……也是最近這兩個月才變成了自由民,而這裡的大多數人都還是奴隸。”
“而巨石城,奴隸從始至終都沒有成爲他們社會的主流,只是出現在巨壁之外的一些農莊。期間有無數的避難所開門給他們帶去繁榮紀元的技術和思想,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沉淪了百年之久……甚至就在迎來勝利的曙光之前,還間接醞釀出了火炬這樣的怪物。”
他也很討厭軍團,或者應該說沒有人不討厭那些大鼻子。
尤其是對於落霞行省的人而言,他們簡直就和惡魔一樣,把壞事都做盡了。
不過在西帆港待了些日子,他的想法卻出現了稍稍的變化。
探討任何問題都不能脫離時代背景,把人關進籠子當然是不好,但如果是把人從一個狹窄的籠子趕進另一個稍微寬敞點兒的籠子,仍舊能算是一種進步的。
即便這個稍寬敞點的籠子仍舊是值得批判的,但進步這件事兒本身卻是值得讚揚的。
伊舍爾低下頭沉默不語。
他很感謝這位牧師的無償幫助,像他這樣的窮鬼可弄不到酒精這種精貴的玩意兒。
不過很顯然,梅爾吉奧先生並不能完全理解到他們的痛苦。
在農場的莊園裡他們過的並不比在西帆港的時候苦。
雖然那時候的他們都屬於老爺的私有財產,但老爺哪怕是看在錢袋子的份上,也不至於每天挑一件傢俱拖出去砸了。
而且老爺再壞也只有一個,大多數人一輩子也沒見過那位老爺長啥樣,更不知道他過着怎樣奢侈的生活,倒也是能相安無事的。
但在西帆港完全是另一回事兒,那些老爺和威蘭特人聯起了手來,恨不得把他們的骨髓都敲來吸了。
而現在,他們還不滿足於此,甚至私下裡結成了同盟,讓他這樣的“刺頭”找不到活幹,還處處受人排擠。
毫無疑問,他們想要他死!
伊舍爾的眼中漸漸露出一絲仇恨的光芒。
他沒有退路可以走。
其他人大不了把自己賣了當奴隸,但他可以篤定,如果自己一旦這麼做,那個納吉會毫不留情的把他和他的家人買下來,用他的痛苦來取樂,然後用他的腦袋來殺雞儆猴。
他必須做些什麼!
不只是他一個人這麼想,其他坐在教堂中的人們也都是一樣。
他們和碼頭上那些忙碌的勞工們不同,共同的信仰已經將他們團結在了一起。
他們既然敢站出來爲奧里薩發聲,就敢爲了同胞的命運們再放手一搏一次!
“……謝謝,梅爾吉奧先生,謝謝你把銀月女神的教誨帶給了我們,還教我們識字,幫我們包紮傷口。”
梅爾吉奧愣愣的看着伊舍爾,從那雙眸子裡察覺到了一絲異常。
那被戾氣矇住的眼神,讓他感到了一絲害怕。
“你想幹什麼。”
伊舍爾壓低了聲音說道。
“去討回本就屬於我們的東西,在納吉和他的棍棒們動手之前。我們必須先出手……這也是爲了您和您的教堂,我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他的聲音含糊其詞,似乎不願說的太多,很顯然他自己也覺得這個主意不靠譜,擔心牽連了這座教堂。
也正是因此,他需要換個地方和其他志同道合的人商量。
梅爾吉奧錯愕地看着那個男人,看着他站起身來走向門外,又看着教堂裡的其他人也從長椅上站起了身來,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後。
轉眼間,偌大的教堂中只剩下了一些腿腳不靈光的老頭,和站在教堂中的他以及旁邊的老修女。
“我擔心他們會出事……”老修女的眼中寫滿了擔心,看向了身旁的梅爾吉奧,似乎是希望後者去勸勸他們。
梅爾吉奧的臉上同樣寫滿了擔心,還有一絲深沉的憂慮。
“我也很擔心……但我又能說什麼呢?拉住他告訴他不要去嗎?沒有用的,他們甚至不肯告訴我他們打算做什麼,我只希望他能自己醒悟過來。”
當然,最不該的還是那些人將他們徹底逼上了絕路。
他難道能勸這些人認命嗎?
輕嘆一聲,梅爾吉奧低垂了眉目,默默地在胸口畫着圓弧祈禱。
願銀月女神的光輝能庇護他們,讓這些迷途的羔羊不要誤入歧途……
這是身爲牧師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
黃昏沉入了海面,西帆港的夜色也將馬上降臨,總算是到了交班的時間。
勞工登記處的門口排起了長隊,交了班的勞工們正依次從窗口領走自己的工錢。
每個人結工資的時間不同,但總歸是幹滿一個星期一結。
總算排到了自己,戈溫達快步的走上前去,一臉討好笑容地看着櫃檯後面的獅族人小夥兒,恭敬地奉出了雙手。
雖然這不會讓他的工錢變多一枚,但他還是下意識的這麼做了。
像他這樣的人,這兒的工作人員一天得見好幾千個。
那小夥子根本懶得和他浪費時間,數出四枚面值十的硬幣和兩枚面值一的硬幣扔在了櫃檯上,便繼續嗑起了瓜子。
戈溫達連忙將拿硬幣撿起,揣在手中一數,卻是瞪圓了眼睛。
“等等,怎麼只有42枚!?我幹了一個星期,可是一天都沒休息,應該是56第納爾纔對,你少給了我14!”
櫃檯後面的小夥子鄙夷地瞧了這窮鬼一眼,不耐煩地說道。
“誰缺你那幾枚第納爾,你的工錢就這麼多,有什麼問題問納吉去。”
戈溫達鼻子都氣歪了,手死死的攥着硬幣,指着那窗口道。
“你們怎麼能耍賴!說好了一天八枚第納爾!”
那小夥子根本不和他廢話,直接喊了這兒的值班主任。
那值班主任似乎很擅長應對這種事情,人還沒走到這兒便扯開了嗓門嚷嚷。
“吵什麼吵,這幾天船不是很多,你們又不是不知道!有6枚第納爾就不錯了,你當天天都像兩個星期前那麼忙嗎!”
戈溫達急了,那可是他好不容易爭取來的工錢,這幫人居然翻臉不認了!
雖然一天六枚第納爾比起以前也很高了,但這卻讓卯足力氣幹了一個星期的他有種被抽了耳光的感覺。
“可是……兩個星期前,我們只幹了半天你們也給了8枚!”
那主任不耐煩道。
“嫌少你明天別來了……這傢伙叫什麼名字,給他圈起來。”
一聽到這句話,戈溫達頓時沒了脾氣,整張臉白的像雪一樣。
“別,別!我幹!我明天還要來!”
那主任給櫃檯後面的年輕人使了個顏色,後者懂事兒的放下手中的筆,做出寬大處理的模樣。
“好好幹,別特麼整天嚷嚷,領完了錢就趕緊出去,這兒還有人排着隊呢。”
值班的主任擺了擺手,做出趕蒼蠅的動作。
周圍的勞工們鴉雀無聲,一個個敢怒不敢言,生怕做了那出頭鳥。
他們是見過那些月匪們是什麼下場的,那些人可是活生生的被打成了不可接觸者。
戈溫達灰溜溜的走出了登記處,看着手中縮水的錢幣,又看了一眼身後的牌匾,忍不住狠狠在地上呸了口唾沫。
“媽的……”
早知道就該聽伊舍爾的話了。
這話他可不敢說出來,不過在心裡想想還是沒什麼大礙的。
拖着疲憊的身軀,他一瘸一拐的往家走去,盤算着兜裡那還算可觀的鉅款該怎麼花。
其實想想,一天六枚第納爾也不少了,一家人的開銷完全沒問題,搞不好還能餘下一些。
就在他如此想着的時候,身後忽然傳來砰的一聲爆響。
那聲音炸的他整個人一愣,下意識地回過了頭,只見那港口區倉庫的方向飄起了滾滾濃煙,爆炸聲似乎正是從那傳來的。
那地方他再熟悉不過了,畢竟每天他去的最多的就是那地方。
裡面堆滿了茶葉和糖,還有一些棉花或者棉布之類的東西。
再或者就是水泥和鋼鐵。
雖然水泥點不着,但糖可是個狠東西,再加上還有棉花之類的易燃物。
戈溫達聽見遠處隱隱傳來了人們的喊聲,和陣陣騷動的腳步。
“着火了!是倉庫區!”
“燒起來了!”
“快!快去救火!”
燒起來了……
看到自己一天的勞動成果付之一炬,他的臉上沒有任何驚慌,反而露出幸災樂禍的笑容。
燒的好!
反正不是他的東西,最好是燒的再旺些,把整個港口都給點了!
如此想着,他回家的腳步都輕快了……
另一邊,剛從教堂走出來的伊舍爾和一衆教徒們同樣聽到了那聲爆炸,整個人都愣了下。
很快有人反應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倉庫區!”
“難道是起火了?”
意識到了那裡可能發生的事情,衆人的臉上頓時露出解氣的表情。
然而伊舍爾卻是皺緊了眉頭,眉宇間浮起了一絲愁容。
“別急着幸災樂禍,不管是誰放的火,納吉一定會栽贓到我們頭上。”
他不是沒有想過去倉庫放火,而且這個念頭動過不止一次,但最後都放棄了。
以他對那兒的地形的熟悉,想要辦到這件事情並不難,難就難在如何善後。
那些威蘭特人不可能和他們講道理,最後只會惹得自己一行人被送上絞架。
正確的做法應該是先將勞工們組織起來,就像波爾和工友們做的那樣。
這件事雖然困難,但不是沒有機會,尤其是愚蠢的納吉似乎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砍了碼頭勞工們的工錢。
只要他們足夠團結,就有和那些貴族們博弈的資本。
畢竟威蘭特人是來賺錢的,不是來給自己找麻煩的。
衆人也意識到了,這活搞不好會燒到自己的身上,臉上紛紛浮起憂慮的表情。
“那現在怎麼辦?”
對上那一雙雙擔憂的視線,伊舍爾心裡也沒主意,只能咬着牙說道。
“先看看再說……”
……
與此同時,正在港口區繁華集市上挑挑選選的瑪格麗也聽到了那聲爆炸,不由自主的停下腳步望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
攤主也伸着脖子朝那邊望了一眼,看着飄起的黑煙面露驚訝。
“是倉庫區……”
這麼大的聲音,該不是炮彈被點着了吧?
他依稀的記得聽誰說過,西帆港存了一些從落霞行省西邊運來的炮彈,那是東方軍團從前線撤回來的,準備要送到阿賴揚將軍那兒。
集市上的人們面面相覷,互相竊竊私語着,臉上都露出了不安的表情。
“夫人……”站在瑪格麗的旁邊,膚色略深的女僕低沉的聲音說道,“最近港口不太安全,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
她也只是聽說,港口這邊又從附近的莊園買了一批奴隸過來,似乎是打算用來替代之前鬧事的那些刺頭。
這事兒雖然和他們家沒關係,但最近港口附近遊手好閒的窮鬼明顯多了起來。
那些人看向她們的眼睛就像狼一樣,還有人在幹些偷雞摸狗的活兒,聽說警衛局的監獄都快塞滿了。
這才短短兩個星期而已,西帆港的局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惡化了下來。
雖然矛盾從很久以前就在累積了……
“嗯,早點回去吧……”
瑪格麗點了點頭,將看中的飾品遞給了女僕讓她幫忙收着,隨即向攤主付了錢,接着拉起了女兒的小手,踏上了回家的路。
作爲亞爾曼的妻子,她也是商人家庭出生,並且還曾經是凱旋城的市民。
她和自己的丈夫一樣有着敏銳的嗅覺。
也正是因此,當那聲爆炸響起的時候,她立刻從中嗅到了不尋常的味道。
她有種預感。
這裡有大事要發生了……
一行人很快回到了港口區附近的宅子裡,這兒大概是整個港口最安全的地方,但隨着年關將近,最近卻也有些鬆懈了。
瑪格麗注意到,好幾戶人家都不在,估計也是回了凱旋城。
要麼就是和自己的丈夫一樣,去遙遠的東邊做那筆大買賣去了。
站在玄關脫下了靴子,心中正思索着的她忽然想到了什麼,俯下身看着女兒露比柔聲說道。
“對了,露比,你不是想去找夏爾馬伯爵的小女兒玩嗎?”
露比眼睛一亮,用力點了點頭。
“嗯!我和安蘇雅妹妹約好了的,下次見面再一起玩捉迷藏。”
瑪格麗寵溺的摸了摸她蓬鬆的秀髮。
“媽媽帶你去。”
露比激動的跳了起來。
“真的?!我們去多久?”
瑪格麗思索了片刻,微笑着說道。
“兩個星期吧,那時候爸爸應該就回來了。”
……
隨着那聲爆炸的響起,整個西帆港都不安分的騷動了起來。
那團火焰是突然升起來的。
並且在短短十分鐘的時間裡,便蔓延了數個倉庫。
滾滾濃煙遮天蔽日,連那正在沉入海面的夕陽都被遮蔽了。
納吉的臉上寫滿了惶恐,臉色蒼白,嘴脣發青並隱隱顫抖。
看着同樣一臉茫然的狗腿子們,他聲嘶力竭的大吼道。
“都傻站着幹什麼!還不快去救火!”
那些拎着長棍的狗腿子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苦着一張臉。
“大人……這火勢太大了,我們只有這點人,根本進不去啊。”
納吉想也不想便喊道。
“那就多找些人過來!還用我教你們嗎!”
眼見納吉發了火,衆人立刻不敢停留,忙拎着棍子衝向了那些看熱鬧的傢伙,一半威逼一半利誘的逼着他們去救火。
能圍在這兒看熱鬧的人,大多都是住的距離港口區較近自由民。
這些人並不全都是碼頭上做苦力的短命鬼,也有一些是但這份體面工作的市民。
按理來說納吉是管不了這些人,但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了。
礙於這幫“長棍”們手中沒輕沒重的棍棒,衆人倒也不情不願的參與到了救火工作中,水一桶接着一桶的往火場裡運。
而有了第一批人的幫忙,剩下的事兒就好辦了多。
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火,一些不明就裡的傢伙也湊熱鬧的摻和了進來。
這些人也不圖錢,就圖一熱鬧,不過能指望他們能把事兒辦得多漂亮,那也是想都別想。
所幸倉庫區就靠着海邊,距離水源倒也不遠,一番忙碌的折騰倒也起了些作用。
看着忙着救火的衆人,納吉緊咬着牙關,攢緊了雙拳。
這幫狗曰的縱火犯!
真是太過分了!
很明顯,這是熟悉這兒的人做的案,否則不會那麼巧!
幾把火都是圍着那放糖的倉庫,以至於現場還發生了爆炸。
他發誓!
一定要抓到那個縱火的惡棍!
不用懷疑——
如果不能找到那傢伙給威蘭特人一個交代,他的老爺一定會把他當替罪羊交出去!
額前熱汗直冒,納吉的腦海中已經有了嫌疑人,肯定是銀月教會的教徒們放的火!
這是毫無疑問的事情,只有那些傢伙有做這事的動機!
約莫過了五六分鐘,港口的消防隊終於趕了過來。
這玩意兒和郵局一樣,都是威蘭特人從凱旋城帶過來的。
那些人開着水車殺了過來,朝着起火的倉庫就是一頓猛呲,一下子便將那火勢給控制住了。
只是可惜了那些上好的糖和茶葉,也跟着一起泡了湯。
看着被衝的到處都是的茶葉還有棉布,以及一些還沒融化的糖沙,那些正在現場救火的居民們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尤其是那些後來趕過來湊熱鬧的窮鬼們。
這可是他們一輩子都享受不起的好東西!
雖然沾了些泥巴和污水,但對於本就吃泥巴的他們來說卻並不是什麼很大的問題。
起初只是一兩個人衝上去哄搶,很快混亂的人羣便如同看見糧食的老鼠們一樣,一窩蜂的涌了上去。
那些裝水的水桶成了最搶手的物件,人們看見什麼想要的東西變往桶裡塞。
一開始他們只是撿那些被水槍衝散的貨物,到後來那些完好無損的貨物也跟着遭了殃。再後來那些失業的勞工們也衝了進來,還有那些沒失業的也剋制不住佔便宜的衝動。
他們知道最值錢的貨櫃在哪,更知道該怎麼翻進去拿。
機靈的人都跟在了他們身後,抱着成箱成捆的布匹往外逃。
倉庫區一片混亂,彷彿半個西帆港的人都跑了過來。
等到納吉終於意識到現場的局勢已經失控,早已爲時已晚了。
他不該發動羣衆。
如果讓那火焰燒下去,頂多在消防隊趕來之前燒幾間倉庫,未必能造成現在這麼大的損失。
相比起那突然竄起的火焰,這幫看起來像是在幫忙的傢伙纔是真正的蝗蟲!
“住手!快停下來!那都是威蘭特人的東西,不要命了你們!”
納吉無助的咆哮着,指揮着手底下的長棍隊上前。
然而那些拎着棍棒的奴隸們卻是面面相覷,壓根不敢動彈。
聚在這裡少說也有好幾萬人,而他們只有百來個出頭。
沒有槍,就靠手上這些棍棒,真打起來怎麼想都是他們這邊死的更快。
已經控制住火勢的消防隊試圖用水槍衝散哄搶的人羣,卻沒想到把人們給激怒了。
混亂中,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一羣人便衝了上去把那水車直接給掀翻了過去。
開水車的威蘭特人躲在車廂裡不敢出來,瑟瑟發抖地用對講機呼叫增援。
也就在這時,港口的警衛隊終於姍姍來遲的趕了過來。
約莫五十號人在倉庫區的門口站成了一列,這幾乎是附近的全部警力!
他們可能也沒想到,不過是一場火災而已,怎麼輪到自己上場了。
揹着開膛者步槍的警衛隊長大步流星的走到了納吉的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唾沫星子橫飛地吼道。
“這是怎麼回事!”
兩個星期能亂兩次,他從沒見過這麼廢物的代理人——或者說工頭。
納吉當然不可能說這幫傢伙都是自己喊來救火的,只不過火救完了開始搶東西了,於是眼睛一轉立刻說道。
“大,大人,這羣暴民趁火打劫,我攔不住他們啊……”
從現場的情況來看確實是如此。
那警衛隊隊長臉色頓時冷了下來,二話不說抄起手中的步槍,瞄着不遠處揹着一袋糖往家跑的暴民,啪的就是一聲槍響。
那子彈不偏不倚的紮在了那人的脖子上,血頓時噴了出來。
那個倒黴的傢伙一聲不吭倒在地上,泡在了水坑裡。
估計他到死也想不明白,爲什麼所有人都在哄搶,卻只有自己捱了槍子。
周圍哄搶的人也懵了,沒想到威蘭特人直接開槍殺人。
一個個人就這麼站在倉庫區,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
“放下手中的贓物!”
警衛隊長大聲吼,舉着手中的步槍,同時示意自己身後的隊友將子彈上膛。
“所有人原地站好,舉起雙手,我看誰敢——”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遠處忽然傳來“啪”的一聲槍響。
那同樣是開膛者步槍的聲音,子彈不偏不倚的鑽進了他的胸口。
警衛隊長愣了一下,只感覺胸前一疼,接着血便從傷口和嘴裡一併涌了出來。
時間彷彿變慢了,他瞪大着雙眼,重重地倒在了身後戰友的懷中。
這幫傢伙哪來的槍?!
難道——
鮮血堵住了喉嚨,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然還是做出了下令開火的手勢。
無論如何,必須把那批武器搶回來!
不惜一切代價!
看着失去意識的隊長,身後的一衆警衛們瞬間暴怒了。
這些渣滓!
他們竟敢殺了自己的隊長!
一雙雙暴怒的瞳孔中寫滿了仇恨,此刻在他們眼中已經沒有平民和暴徒的區分。
站在這裡的——
都是敵人!
“敵襲!”
“準備戰鬥!”
在一聲聲怒吼中,他們先是迅速將中槍倒地的隊長拖到了掩體的後面。
接着衆人在副隊長的命令下,果斷擺出了戰鬥的姿態,朝着子彈射來的方向無差別的開火。
子彈在倉庫區嗖嗖的亂飛,片刻間死傷無數。
那個抱着撿來的步槍小夥子躲在倉庫後面,臉色一片刷白。
這玩意兒是他跟着那羣勞工們從某間放着軍火的倉庫裡搶來的。
那幫吃了豹子膽的傢伙直接打暈了倉庫門口的看守,把他們捆了起來。
這些步槍可比那些白糖值錢的多,聽說在黑市上能賣不少錢。
他本來只是想嚇唬一下那幫平日騎在他們頭上作威作福的大鼻子,讓他們見識下鼠族人的厲害,卻沒想到自己一槍把人給打死了。
事情明顯是鬧大了,倉庫區裡躺着到處都是屍體……
眼見着那羣警衛圍了上來,他本能的想要溜走,卻聽見不遠處傳來突突突的響聲。
子彈嗖嗖的飛了過去,那兇猛的火力竟是把一隊警衛死死的按在了掩體後面,連頭都擡不起來。
那小夥子戰戰兢兢地朝槍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只見一名身子瘦高的男人正更換着彈夾。
抓在他手上的正是一柄“刀片”突擊步槍!
這玩意兒可比開膛者步槍猛太多了,扣着扳機能打一梭子!
估計前面死的人裡有自己的親人,那男人也是殺紅了眼,呸了口唾沫在地上。
“媽的,跑個毛啊!咱們火力比這幫大鼻子猛多了!”
這吼聲立刻得到了其他人的響應。
原本打算開溜的人看了一眼手中的槍,瞬間又改變了主意。
跑又能跑到哪去呢?
這兒是婆羅行省,他們就是跑到了天涯海角,也會被那些威蘭特人抓住。
倒不如學那拉西,就用手中的槍桿子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來!
前幾天還被他們唾棄的惡鬼,此刻又成了他們心中的安慰。
一張張原本忐忑的臉,在槍聲的刺激下漸漸猙獰了起來。
他們其實並不膽小,只是被訓誡壓抑了野獸的屬性。
而此刻,那個籠子已經被打開了,關在裡面的野獸已經被放了出來。
“狗曰的威蘭特人!”
“幹他們祖宗!”
“殺光他們!!!”
“啊啊啊!”
雙方的交火愈發激烈,一時間竟是誰也奈何不了誰。
威蘭特人的警衛雖然有着豐富的鎮壓經驗,卻也是頭一回處理這般棘手的狀況。
守在軍火庫附近的暴徒們太多了,而且不斷的有人加入他們。
這些人有的是來給親人報仇的,有的則是被那暴徒們的口號喊的熱血上頭,而更多的還是渾水摸魚跑過去撿便宜的。
只要過去都有槍拿!
甚至連孩子都能分到一把手槍。
在丟下了三具屍體之後,威蘭特人警衛依舊沒能打到倉庫的入口。
趴在掩體的背後,副隊長握着對講機吼道。
“倉庫區需要增援!重複一遍,倉庫區需要增援!”
他的話音剛剛落下,忽然看見那倉庫的門口推出了一門牽引式火炮。
西帆港作爲西海岸最大的租借港,聚集了各種各樣的人。
這兒的自由民可不只有給自己贖身的奴隸,還有一些是因傷退役的老兵。
這些人之前大多在灰狼軍服役,在金加侖港吃了敗仗就退來了這裡。
他們接受過軍團的訓練,對於怎麼操作這玩意兒自然是門清。
至於這些人爲什麼會幫這些暴徒,他就想不明白了。
總之再看到那些人給火炮裝彈的瞬間,那副隊長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媽的——”
他剛罵了一句粗口,一發橙紅色的曳光便飛了過來,轟在了他前方十米遠的位置。
爆炸的氣浪將他連同掩體並頂飛了出去,蹲在周圍的警衛頓時死傷一片。
而與此同時,守在倉庫區門口的暴徒卻發出了一聲興奮的叫喊。
“漂亮!”
“炸死這幫狗曰的!”
“換彈!快換彈!給那港口也來一發!”
“特麼的!別浪費時間,先把眼前的警衛解決了再說!”
一羣人磨磨蹭蹭地退出了彈殼,給那炮膛裡又塞上了一枚高爆彈。
遠處,威蘭特人停在倉庫裡吃灰的警用裝甲車終於開了出來,但看到那放平的100毫米火炮瞄過來,又被嚇得撤了回去。
似乎意識到這兒的麻煩已經不是自己這點人能擺平的了,那些威蘭特人警衛們開始陸續撤出了倉庫區,似乎是打算退守港口那一片。
一發炮彈追着他們撤退的方向飛了過去,不僅炸倒了幾名倒黴的警衛,連帶着旁邊的房子都給轟塌了,好些人狼狽的逃了出來。
尖叫和嚎哭此起彼伏,這些人已經徹底殺紅了眼。
他們迅速的選出了那匹“頭狼”,然後聚成一團吆喝,招呼着那些領的槍的弟兄們準備朝着港口去進攻。
而那些被捲進來的人雖然不太情願,但還是本能的靠攏在了他們的周圍。
天已經變了。
不管變成什麼樣他們都沒得選,只能離那些大個子稍微近一些。
至少,不會立刻成爲案板上的魚肉。
誰也沒想到一場小小的火災最後會演變成這樣。
無論是威蘭特人,還是獅族人貴族,亦或者西帆港的自由民們都被打懵了。
也許是太多巧合的因素湊在了一起,以至於這個插滿了引信的火藥桶一點就炸。
總之,這場混亂已經徹底停不下來了……
和一衆教徒們蹲在倉庫區的附近,伊舍爾艱難地嚥下了一口唾沫,那雙原本勇敢着的瞳孔也不禁寫上了一絲戰慄。
到現在他還沒有從眼前的一系列變化中回過神來,不過唯獨一件事情他卻無比的清醒。
毫無疑問,這幫人把事情搞砸了。
雖然這並不完全是他們的錯,最先點燃倉庫的好事兒者、逼着圍觀的人衝進去救火的納吉、以及先開第一槍的威蘭特人都有責任,但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了。
伊舍爾的喉結動了動。
“這下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