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沉悶的鐘響敲開了凌晨的昏沉,她擡起了眼睛。
身上,不再是代表着兵部尚書的官服,而是代表着囚徒的慘白。
還是死囚。
她早就知道,自己很難能夠善終,可她沒想到報應來得那麼快,那麼突然。
上一任皇帝被俘,爲了保衛京師,她不得不當機立斷,另舉新帝,纔算是保下了京城。
可是,這終究是大逆不道。
更何況在執政時期,她爲了家國盛世,已經將太多的貪官污吏拉下了馬。
有太多的人希望自己死。
現任的皇帝忽然病倒,囚禁着英宗的南宮大門敞開,轉眼之間,太上皇復辟,雷霆般的政策將她所經營的一切打入了深淵。
也包括她自己。
這就是皇帝,這就是君主,這就是封建。
她想做出的任何改變,在一朝之間化爲泡沫,消失不見。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靠在了冰冷的牆上,嚴冬的冰寒透過單薄的囚服,扎入骨髓。
揚起脖子,望出囚籠,看着那輪垂在天際線的月亮。
她想起了四年前那頓年夜飯。
可惜,再也沒有機會看煙花了。
她如此悲嘆着,鐐銬發出了嘆息。
除此之外,再無遺憾了。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她十二歲就立下的誓言,在這之後的三十年,她都沒有違背。
問心無愧,這就足夠了。
慢慢地,天空泛起了魚肚白。
她聽見了獄卒的腳步聲。
時間到了麼?
斬首?腰斬?又或者是凌遲?
不過是一死而已。
她笑了起來,不屑的笑,像是在嘲笑着這個社會苟延殘喘的腐敗。
她很清楚,正因爲他們已經無可奈何,所以纔要那麼獨斷專橫地將自己處死。
“於大人。”
獄卒卻還是恭敬的,作爲一個普通的小吏,他自然很難觸及那權力的漩渦。
也同樣,看得更清楚。
“您——”
“快讓開——”
忽然尖利的嗓音殺入了這哀傷的死牢中,就算是於益,也被嚇了一跳。
只見一個老太監慌慌張張地躥了進來,於益立刻認了出來,那是一直跟着太上皇身邊的老人。
“於大人——”
那張老臉上擠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前幾日還在罵她是“反臣”的嘴此刻像是抹了蜜的菊花:
“聖上有請。”
思維,呆愣了。
清晨的光照醒了整個禁城,天光斜亮,漸漸抹出了藍。
“今天怎麼沒上朝?”
“聖上他……剛剛下旨,推了今天的朝堂……”
“爲什麼?”
哪怕是穿上了囚服,走到太陽下,她於益依舊是那個爲國爲民的兵部尚書。
“……有貴客。”
老太監支吾了半天,漏出來這三個字。
貴客?
她擰起了眉毛,劍挺鋒立,走過宮門,就看到金吾衛駐守在這片本該聚集百官的廣場上。
見到她來,居然非常自覺地讓開了路。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帶着疑問,她走上了這白玉梯,邁入了這曾經她叱詫風雲的殿堂,跪在地上。直到做完這一套刻入骨髓的習慣之後,她才擡起頭。
當看到殿內的那一人時,她愣住了,說出來的話滿是不可置信:
“師父?!”
在那片烏黑的金磚之上,站着一位身披天青長袍的少年。
聽到聲音,回過頭,像是讓她放心一般,露出一個慵懶的微笑。
只有那龍椅之上的至尊,露出了難看的神色。
可即使如此,龍顏依舊強行擠出了一個瘮人的笑:
“稷……先生……”
他咬牙切齒,手指攥在龍椅的靠手上,響起了無力的悶響:
“人,我帶來了。”
“多謝聖上。”
即墨躬身行禮,但只是輕輕一拜。
在這個朝堂,這個禁城建成的三十三年來,第一個沒有在那張龍椅前跪下的人。
“你別忘了,你答應的事情!”
即墨只是攙起了自己的徒弟,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宏偉的殿堂。
“師父?”
“傻愣着幹嘛?”
那隻手,還是和記憶之中一樣溫暖:
“走啦,回家。”
回家?
她張着嘴,萬般思緒盤旋舌尖,卻一點都掉不出來。
她早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可這一切卻都因爲一個人的出現而天翻地覆。
師父。
她看着那個少年,他正走在她前面,就像過去的一幀幀記憶,在那裡,不知多少個歲月,師父天青色的衣袍也和今天一樣,爲她引領着回家的路。
回家!
這一刻,於益拋卻了兵部尚書所強加在她身上的職責,也拋卻了那心中的理想。
也許是現實將她的理想侮辱,又或者是她感到了疲憊,此時此刻,赴死的心重新燃燒了起來,但燒出的卻是一種對生的渴望。
她卸下了爲了天下而鍛造的心防,任由自己轉變爲那個任性天真的孩子,肆意妄爲。
她跟了上去,小跑着,甚至連那套等級嚴格的禮法都拋之腦後,視那至尊爲無物,跟上了那個少年,向着回家的路。
而那些金吾衛卻仍呆立在那裡,直到即墨離開的時候,他們纔像是被解除了束縛,癱坐在地上,在冷冬中滲着汗。
朝堂,禁城,再一次陷入了死寂。
不,還是有聲音的。
那是龍椅的扶手在被狠狠攥緊時發出的微響。
還有那副死死咬緊的牙。
整個皇宮內,都蓋上了窒息般的低氣壓。
“聖,聖上——”
老太監很明顯地感覺到了皇帝此時此刻的憤怒。
嘭!
老太監慌忙跪了下來,趴在地上,頭死死抵着冰涼的磚。
“他見朕不跪——”
“他這麼明目張膽地提出條件——”
“又在朕面前,這麼囂張地,提了那亂臣賊子就走!”
哐!
玉盞砸在老太監頭上,碎了一地,一道血紅汨汨。
“聖上,那,那畢竟是仙人啊……”
“可朕是皇帝!”
老太監顫抖着,蜷縮着,他想逃,又不敢。
“擡起頭來!!!”
老太監先是一抖,好像脖子下墜着千斤的鐵錨,吃力地揚起了視線。
龍顏盛怒,鬚髮皆張。
皇帝是一個雄才大略的人,只是生不逢時,老太監如此相信着。
可現在,他只能在那雙眼瞳中看到憤怒。
近若瘋狂。
“誰是皇帝?”
他的聲音低啞暗沉,就好像他剛跨過居庸關回來時那樣。
老太監張了張嘴,這不需要考慮。
“您,纔是皇帝。”
“這天下的至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