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依舊,太陽落至了斜後。
瓦爾特進了臨時搭建的營地,說話的聲音甚至有些細薄。
臨時的營地也不過是些匆匆扎做的行軍帳,哪怕多了些小供暖爐,也遮不下這片雪國的酷寒。
帳內是一羣傷痕累累的軍人,或者說是泰坦的操作員,男男女女都無一例外地擔着上身,可沒有任何曖昧的氣氛,看上去更像是一羣沒有感情的機偶。
他們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他們的背部上點着一片鐵銀色的外置接入口,順着脊柱一直到尾椎,機械與人體之間是如此地格格不入,乃至於帶着一點詭異。
“盟主。”
士兵們看到了他,向着他敬禮,但他卻只是擺了擺手,示意這份虛禮無有必要。
他穿行着,穿行在這些傷痕累累的軀體之間。即使自己已經示意不必,但是這些戰士還是在他經過的時候敬起了禮,也讓他們的傷痕顯在瓦爾特眼前。
觸目驚心。
他們之中有人本可以享受青春年華;有人本可以去社會之中打拼自己的理想;有人本可以去組建幸福美滿的家庭,但他們最終卻選擇站在了這裡。
披掛着這滿身的傷痕。
他停了下來,因爲進程已經邁入了重傷者的診治營。
在這裡,已經沒有戰士有站起來的餘力了。
肢體的殘缺,連綿的痛嗚,還有浸滿血的繃帶。
沒有女武神的力量,將全部的武力根植在泰坦身上所需要的代價便是如此,更多的鮮血,更多的犧牲。
除了忙碌的醫護人員,還有一抹顯眼的紅髮挑在那裡,這個科學家打理着繃帶,看上去確實有些笨拙,但也切實地換好了新的包紮。
“傷亡如何?”
他蹲在特斯拉身旁,幫忙搭了把手,打好了包紮。
“一九。”
瓦爾特張了張嘴,卻沒有立刻接話,但他很清楚這兩個字眼的意義。
兩成陣亡,剩下的八成也有不少帶傷,這就是崩壞獸潮的恐怖。
哪怕自己可以進行壓制,也無法將所有人從“數量”的差距之中保全下來。
“一成”,僅僅只是從數量上來看,這個數字的佔比似乎並不恐怖,但它所代表的卻是死者的逝去,爲了守護而犧牲的生命。
“好了,不要亂動,你傷的很嚴重。”
特斯拉的話是向着這位傷者說的,以往的那位暴脾氣科學家此刻卻安靜地像個深閨大小姐,如此地認真。
她似乎又覺得不放心,拍了拍傷者的手,這才擡起頭去看。可她的話又在這擡頭之時噎在了喉口,變爲了一次無聲的脣齒開合。
漂亮的紅眸靜靜闔起,她長長地吸了口氣,吐出,鬆開了繫着繃帶的手,擡了過去,爲死者降下了那雙再也無法閉起的眼簾。
“……第十七個。”
她猛地吸了次鼻子,騰地站了起來,邁出了這間帳篷。
瓦爾特跟了上去,帳篷內外是溫度與雪原,一瞬間的冷讓他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
他看到特斯拉握着自己的眼睛,另一隻手擡在眼前,背對着他。她聽到了背後的腳步聲,便響起了一聲悶悶的喊:
“別過來!”
瓦爾特聽話地停了下來,他聽到寒風之中傳來的,模糊的涕淚聲。
“喝……哈……咳咳……”
他等了一會,等到那雙披着紅襖的肩膀停下了顫,他才走了上去,越過肩膀遞過去了一張手絹。
“我沒哭!”
“我知道,只是雪大,擦擦雪水吧。”
特斯拉悶着,忽然搶過去了這塊手絹,擦得好像很用力,還有幾聲非常響的鼻涕聲。
等做完這一切,她才轉回頭來,眼眶紅紅的。
“看什麼看!”
她喊了一句,將已經有些冰硬的手絹丟了回去:
“太冷了,有些結冰了!”
瓦爾特並沒有揭穿這毫不講理的逞強,也沒有嫌棄那塊手絹。
他們一起默默地立在雪地裡,看着這片逆熵的臨時駐紮營地,而在這片營地之後,便是天命的巴別塔。
災難面前,死敵亦可成爲同盟。
他們默默地立在雪中,直到特斯拉再一次開口:
“雞窩……愛因去哪了?”
對着約阿希姆,特斯拉還是改了口頭禪。
“她去和天命進行會談了,這次事件要比以往任何時期都要嚴重。”
“那傢伙居然沒告訴我?!”
對於自己被愛因拋在了會義外這件事,特斯拉似乎很在意,畢竟她自己也是逆熵的一位重要人員。可她才抱怨完,卻又立刻收了聲。
不論是愛因,還是約阿希姆,乃至於特斯拉自己,都知道,最合適的人選只能是愛因。
那個在任何時候都能保持絕對理性的人。
更何況——
瓦爾特長長呼了口氣:
“他也在那裡。”
這一次,瓦爾特聽到了特斯拉細拳握緊的輕響,很微小,就像是芝麻落在篩筐裡的細鳴。
但最後,她的肩膀卻是塌了下去。
“我確實不能去。”
有兩位醫護人員掀開帳子走了出來,架着一隻擔架,潦草地蓋着布,從他們身邊匆匆趕了過去。
他們會將屍體燒成鑽石,然後帶回戰士的家鄉,這是逆熵最後能爲戰士所做的。
讓他們在另一種意義上成爲永恆。
隨着那件白布,他們的視線轉向了駐紮線的前方。
橫在巴別塔之前的,是一頭崩壞獸的屍體。
五十米級的身長完完全全達到了“帝王級”的物理強度,同時其殘存的崩壞能也保存了這頭崩壞獸的屍體,這也從崩壞能角度證明了其“帝王級”的恐怖。
可這樣的怪物,卻沒有活生生地出現在戰線前,這不得不說是逆熵的幸運,保存了相當的優生戰力,否則又會面臨相當的損失。
現在,逆熵和天命的技術人員正攀在這具屍殼之上,共同進行着基礎檢測。
但瓦爾特記得這具屍殼出現的場景。
那個人獨自拖着這頭巨獸自風雪之中出現,百噸的重量就好像是開玩笑一樣被他倒提了過來,只有一片雪痕落在身後,延伸到雪幕後的未知中。
那張面具破損了,露出了那雙眼睛,那雙淵墨的眼睛。
四十五年來都未曾改變的顏色。
他呼了口長氣,散爲了寒霜。
再沿着這具巨大的屍首看出去,便是一片崩壞獸堆積的殘骸,它們在龜裂,消散,露出了它們所掩埋的泰坦殘軀,部分的挖掘員從這些徹底毀壞的機甲中挖出了屍骨,蓋上布,帶往最後的歸處。
可這一切,在面前這具“帝王級”的屍體前,卻顯得那麼的……
無力與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