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吧。”我粗着嗓應道,盯着那隻指甲塗滿豔紅丹蔲的玉手緩緩推門,心裡頗感意外。
像我這種身份不明又同時得罪魔剎天和清虛天的人,何賽花避之唯恐不及,怎會主動上門拜訪呢?莫非是紅塵盟暗中給她下達了指令?
何賽花走入廂房時,我已經換了個橫刀立馬的粗魯姿勢,右手拿着一壺靈芝液,仰頭狂飲,左腳踩在紋金圓凳上,靴半脫半穿,乜斜着眼,目光在何賽花紗裙裡的鴛鴦戲水紅肚兜上打轉。“我和小娘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哇。剛在心裡想着你,美人就跑來了。”
何賽花彎腰對我一福:“林公這樣的英雄豪傑大駕光臨怡春樓,妾身早該過來伺候的。本以爲公會來賽花閨房一敘,沒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見。林公貴人事忙,妾身理當上門請安,以免您以爲妾身有所怠慢。”她擡起頭,烏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似乎要從我粗豪醜陋的臉上看出些什麼。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臉上的表情仍舊沒有露出絲毫變化。
“咱是個莽夫匪徒,可不是什麼公哥,還是叫我林爺爽快些!”何賽花口口聲聲的“林公”讓我覺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細端詳着她。
一別多年,那張清水般的嬌俏臉蛋早已濃妝豔抹,閃耀的珠翠替代了額角的花黃,染彩的彎曲睫毛微遮雙眼,也遮住了當年那縷鮮亮的活潑。
月光被她滿身的華貴羅綺一襯,猶如白慘慘的灰燼。
“妾身倒覺得林公這個稱呼更合適。黑燈瞎火的,林公一人待在屋裡不嫌悶嗎?你那個同伴呢?”何賽花笑着說,脣角輕輕翹起,依稀能找到一絲熟悉的潑辣影,只是那影已浸了風霜。
“稱呼什麼的隨你。”我擰緊眉頭,單刀直入道,“秋軒是否有話,需要姑娘代爲傳達?”
何賽花娥首微搖,濃郁的脂粉氣撲鼻:“林公想得太多了,秋軒還沒有資格指示妾身做什麼。”
我旁敲側擊道:“原來秋兄在紅塵盟的地位還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紅塵盟嘍?”
“公佳人相守,當論風花雪月,說那些爭鬥的勾當豈不掃興?”何賽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壺,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門外呼了一聲,未幾便有丫鬟端着五色果盤送了進來。
丫鬟卻是赤練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關切之色。
“這世上,就沒有一個清淨的地方。”何賽花望着赤練火嫋嫋離開的背影,冷冷地道,轉首對我嫣然一笑,揀起一枚黃澄澄的鳳杏脯送到我的脣間,“林公走南闖北,一定不是第一次來紅塵天吧?”
我心生警覺,一時搞不清她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含糊應付道:“爲了做沒本錢的買賣,以前來過幾次。反正哪裡有好處,大爺就去哪裡。”鳳杏脯含在嘴裡並不吞下。
“遇到過什麼有趣的事,或是難忘的人麼?”
“只記得殺人的刀劍,鮮紅的血火。”
“那豈不是太無趣了?”
我啞然失笑:“其實樂在其中。興許大爺我不適合風平浪靜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樓棲身,不也一樣不甘寂寞嗎?”
何賽花也揀了一枚鳳杏脯,含在櫻口細細嚼着,忽而嘆息:“這枚鳳杏掛在枝頭時,滋味酸澀,被人釀製成了果脯才變得甘甜。然若鳳杏有知,寧可高掛枯梢,也不願盛放在精美的碟盤上吧?”
“咱是個粗人,聽不懂這些風月之詞。”我一口吐出鳳杏脯,粗聲粗氣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東西總比沒用的強。樹上的鳳杏有個鳥用?還不如曬乾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饞。”
何賽花嬌軀僵硬了一下,扶着桌邊慢慢地坐好,去點案角的蚌殼燈,手卻抖了幾下,猶未點亮。
“公眼裡,只有有用的東西麼?”她幽幽側首,花容隱在了月華照不到的暗處。
我漠然道:“姑娘身爲紅塵盟中人,怎麼還說出這麼天真的話?無用的東西,誰會正眼相看?你我活在這殘酷無情的世間,只有變得有用,方顯生命價值。你對我有用,所以我來怡春樓;我對你有用,所以你來找我。因爲各有價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嗎?”
何賽花呆呆地看着我,眼神變得空空洞洞,想要說什麼,嘴脣卻一個勁地顫。
我微微一愣,難不成我的話刺激了這個女人?她家破人亡這麼多年,又在紅塵盟裡打拼,早該心如沉淵止水,喜怒不行於色,怎地如此失態?
“何姑娘,聽說你曾是一派掌門千金,天之嬌女,自幼享盡榮華富貴。但現在也不差啊,清虛天、魔剎天、吉祥天無不想巴結你們紅塵盟,你的威風絲毫不遜往日。”我漸漸地有點不耐煩了,當年我和她一般年少無知,現今可比她長進多了。
“其實我很有誠意,想和紅塵盟談些買賣。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薦貴盟高層?”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撲鼻的丹藥,鋪滿整張桌,珠玉、法寶更是閃花了廂房。“我絕不會忘記你的好處。你想要什麼?哪怕是清虛天、羅生天的名門秘笈,也有的商量。紅塵盟給你的好處,我可以雙倍出價,事後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禍。”
她定定地凝視着我,看得我差點以爲她認出了我是誰。許久,何賽花爆發出一陣尖銳的嬌笑聲:“我想要顛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過去,我只想做飄香河邊那個只懂撒嬌的沒用千金小姐,你能給我嗎?你可以嗎?”她揮袖把滿桌的丹藥法寶一把掃落在地,叮叮噹噹的聲音在寂靜中更顯刺耳。
我心中不快,語聲漸厲:“這些牢騷話你對大爺講有個屁用?我也不感興趣。我沒什麼時間跟姑娘繞彎,乾脆有話直說。我要你交出地脈法陣的秘密,或者幫我聯絡紅塵盟高層。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樣?”她花容慘淡地問。
“那就別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輕輕一按桌,堅硬的雲母桌霎時化作齏粉,簌簌飄散。“我給你一晚上考慮,雞鳴五更天時,我會來找你,等待你最後的答覆。”我重重地咬了“最後”兩個字音,公櫻明晨就到,我沒什麼時間浪費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賽花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緩緩起身,聲音彷彿在空中恍惚飄過:“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換的條件,會讓你如願的。”
“這纔對嘛,識時務者爲俊傑。何姑娘到時有什麼要求,儘管開口。人只有一條命,須好好珍稀纔是。”我目送着她嬌弱的背影,忽而覺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瘡百孔的老樹再遭雷擊,折斷倒塌,焚焦化灰。
細想了一遍她適才的異樣言行,我開始覺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對勁,難道她認出了我?
此時,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應,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點烙印起了變化。我無暇再想何賽花的事,精神的絃線順着烙印攀射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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