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普通的一隻杯子,口大,底小,斜身,直壁、厚胎、雙釉、無款無花……非常符合宋代斗笠杯的器形特點。而標籤也介紹的極簡單,就仨字:斗笠杯。
但古怪的是,外部釉面稍有些暗,內部的釉卻挺亮。再湊近點,鄭萬九頓時就皺起了眉頭:這顏色不太對,感覺像是上色時顏料沒調對,出現了色差。
等經理取出杯子,又遞到李定安手中,鄭萬九更加確定了:外面的顏色不止是發烏,還夾雜着一點淺黃,也沒有任何包漿可言……這就是高仿。
再看價格,好傢伙,十萬……窮瘋了吧?
李定安的眼睛卻“攸”的一亮。
沒錯,確實是仿品,稍懂點行的都能看出來。但不是什麼色差,而是做舊去火的時候藥水的配比沒掌握好,把外釉給洗廢了。
換種說法,這與緝私局的青花盤、高勝東的壓手杯、雷玉章的鏡光杯,用的都是同樣的手法。
也就等於,原本只是抱着試一試,大不了白跑一趟的心思來的瀋陽,卻不想,真找到了一件?
雖然品相有點差。但李定安總覺得,這瓷杯還另有乾坤:爲什麼外釉洗廢了,內釉卻依舊那麼亮,而且亮度直逼鏡光杯?
心中一動,李定安下意識的就要湊到燈下看一看。而剛一轉身,他又猝然醒悟:高興秀逗了,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
既便是研究,也要等拿着東西回去再說……
暗暗一嘆,他手往前一伸:“包了!”
“啊?”經理沒反應過來,一臉驚愕。
不應該啊?
根本不用看進貨資料,就以她本身淺薄到可憐的經驗和眼力,也能看出這東西不對。但這位,卻要買?
鄭萬九也犯起了嘀咕:一眼假的東西,一百都嫌貴,何況十萬?
他剛要吱聲,但又想起臨出門前,李定安交待的話:眼力收着點……
明白了,這隻杯子可能有什麼古怪。
李定安給鄭萬九遞了個眼神,意思是稍安勿躁,又用杯底磕了磕櫃檯:“不賣?”
“啊啊……賣……賣!”
經理恍然回神,連忙接過了杯子,“快,拿只盒子過來……”
錢金玉和江靈雨也有點懵:她們看不出什麼仿品不仿品,但至少會察顏觀色:李定安說要買,經理反倒被驚的愣住了?
還有戴金錶的這位,眉頭皺那麼緊?
意思就是:東西不對?
但基於對李定安的信任……更或是崇拜,誰都沒敢吱聲。
同一時間,直播間刷禮物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公屏上的彈幕越來越多,大都是驚歎這位簡直是掛逼之類。
但不經意間,又滑過了幾條不怎麼和諧的評論。
安本齋(瀋陽故宮店):“這東西,我怎麼覺着有點問題!”
“確實不大對……釉色太暗了。”
“不止是暗,關鍵是看不到太陽紋……”
黃海鑑定:“磨磨嘰嘰,有什麼不敢說的:這玩意沒包漿,就是件仿品,而且仿的還不怎麼樣!”
“意思是不值十萬?”
長白山論劍:“還十萬,一百都嫌多!”
“別胡說……人家可是部級認證的專家!”
“笑話,專家就不走眼了?你去問問,哪位專家誰敢這麼說?”
小能手:“嗨,這位還真就敢……從他第一天開播,第一次逛古玩市場,哥們就跟着看……真就沒失過手。”
營養快線:“我做證……不服來賭!”
盛京收藏:“兄弟,話別說那麼絕對,這東西我半年前才見過:阿狸法拍……詳細介紹就是現代仿宋瓷……你要不信,先去查查?”
高麗尋寶:“我也見過,一起的有好幾十件,是打包拍賣。但起拍價高的離譜:足足三百萬,所以壓根沒人竟拍……也不知道最後怎麼處理的。”
真的假的?
手快的已經打開了法拍網站。
好傢伙……真有?
確實有好幾十件,也標明全是現代仿宋瓷。有杯有盤,有盆有罐……其中就有一隻白瓷杯,而且是第一件。
再仔細一對:越看越像,越看越像……
能上法拍網站的東西,肯定是請權威專家看過的,應該不會弄錯。再說了,平時專門就有一些人盯着這類東西,其中不乏專業撿漏的。而最終流拍,就說明東西確實有問題……
與此同時,品藝軒在內部羣裡發了一條信息:我請人看了,這隻杯子確實有問題……
然後,鐵桿粉都不敢吱聲了:不應該啊?
而相應的,直播間的怪話也多了起來:
“哈哈……部級專家也有打眼的時候?”
“說不定人家就是故意的,明知道是假的也要買。”
“確實有道理,不看他連價都沒還?”
“這是錢多的扎手,還是腦子進水了?”
“你懂啥,這叫有錢難買心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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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桿粉越看越火,卻不知道怎麼反駁:因爲李定安確實花十萬,買了件十有八九有問題的東西。
而直播間的熱度也愈發的高,直接幹掉了搖滾明星,直逼排一位的那對頂流夫婦的撕逼大戰,衝上了當地熱點第二。所以一時間,感覺以往壓根沒什麼存在感,壓根不怎麼被人關注的古玩行當,突然就火了。
像是引起了連鎖反應,或是慕名而來,或是被同行、朋友@來的內行也越來越多。
李定安卻渾然不覺,依舊專心致志,直到轉完了整座瓷器展廳。
難道就這一件?
看了看手裡的斗笠杯,他稍一猶豫,又往外走:“到其它廳看看!”
其它廳自然再沒有瓷器,但古玩做舊、特別是做包漿的手法大差不差,說不定就能碰到類似的東西……
經理眉開眼笑,忙搶先一步在前面領路,其他三位則緊緊的跟在後面……
……
“啪!”
一隻寬厚的手掌拍在了會議桌了,雖然不重,但在坐的每一位都是心裡一震。
“同志們,三千萬,整整三千萬,這是多少勞動人民的心血……這是失職,是犯罪……”
“伱們引以自傲的經驗呢,眼力呢?這麼多研究員,這麼多學者和專家,竟然還不如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學生……”
“如果傳出去,全國人民都能笑掉大牙……我,以及在坐的各位,還有博物院,都會被釘在文旅史的恥辱柱上……”
罵着罵着,也不知道想到了什麼,領導突然就有些索然無味。許久後,他悵然一嘆,黯然的站起身來:“吸取教訓,引以爲戒吧!”
會議室裡還坐着十多位,心中五味雜陳。
會議桌的另一頭,擺着一樽裹滿包漿的人偶,不過斷了一條腿,像是被齊齊據掉的:斷茬的外面一圈,差不多接近兩毫米是金黃色,而再往裡,就成了黃銅。
中間的分隔層也很明顯,就像一樽銅人偶上面又套了層金殼。
但凡眼沒瞎,都知道這是假的……這是雙模復鑄,別說宋了,乾隆之前都沒這工藝。
所以,當初有多興奮,現在就有多失落……
沉寂了好一陣,副院長嘆了一口氣:“散會吧!”
沒人出聲,都默默的站了起來,又陸續走出了會議室。路過的時候,大都會看一眼會議桌上的人偶,以及坐着沒動的那幾位。
有徵集處主任,有文創中心主任,也有兩位雜項研究員。
這幾位是此次事件的主要負責人,當然,也不止是這幾位走了眼,還包括已經走出會議室的他們。
因爲,當時所有人都參與了鑑定,所有人都覺得,東西沒問題,但結果呢?
假的!
反過來再說,顧問組反覆說到,領導也數次提及的李定安,又是依據什麼判斷的?
他總不能也像這次一樣,把人偶的腿鋸了吧?
所以,想不通啊……
沒幾分鐘,該走的都離開了會議室,一位雜項研究員皺着眉頭,緊緊的盯着人偶:“李定安用的是什麼方法鑑別的?”
剩下的三位沒有吱聲,擺明都是一個意思:天知道!
因爲黃金這東西本就屬惰性金屬,放它幾百年,也別說生鏽,連基本的氧化都不會有。所以想鑑定,就只能靠器形、人偶服飾、紋飾。
這幾樣都對,而且也確實能與史料對得上,不過本着負責的態度,他們又轉過頭來研究了一下包漿,因爲這東西最不好仿,至少想騙過他們的眼睛,基本不可能。
可誰能想到,這破玩意是晚清時就仿出來的。又擱了近一百年,豈不就是自然生成的老包漿?
換種說法,除非出現第二件,不然天王老子來了,這一件也是真的。
除非就像現在這樣,或是鋸開,或是鑽個眼,自然就能看出真假。但問題是,沒有百分之一百的把握,誰捨得,誰又敢?
大小瞪小眼,幹坐了好久,幾位齊齊的嘆了一口氣,又相繼起了身。琢磨着該怎麼寫事件報告。
也就剛出了門,一位年輕的館員迎了上來,手裡拿着手機,神色很是古怪。
“主任,你看!”
直播?
“什麼亂七八糟的?”
他張嘴就要罵,館員又連忙解釋,“領導,視頻裡這位,就是赤金人偶的那位……”
李定安?
主任本能的愣了一下:他沒見過人,視頻裡也沒漏臉,但直播間裡都說是他……
“他也來瀋陽了?嗯,在盛京古玩城……咦……這上面說的他打眼了是怎麼回事?”
“他買了一隻瓷杯……就去年,某海警大隊因此被處分了好多人的那些東西……他買了一件,是隻小杯子,卻花了十萬……”
“什麼時候?”
“就剛剛……我還錄了屏……”
館員一點,手機屏幕閃了閃:一隻手握着一隻瓷杯:“經理,包了……”
再一細瞅,這不就是當初某大隊領導試圖用來瞞混過關的那一隻?
哈哈……絕不會認錯,因爲當初就是他帶着幾位瓷器專家,去公安廳紀委鑑定的……
問題是,這件的品相最差,也別說顧問組把他吹的天上少見,地上僅有,就是普通的玩家,也不可能走眼啊?
那李定安是怎麼看錯的?
正狐疑着,腦中靈光一閃:萬一……當然,只是萬一:李定安的那樽人偶,是不是也有問題?
“老馮,付老師,金老師……你們看……”
瞅了幾眼,其他三位的眼睛頓時就亮了:說不定就能逃過一劫……
其中的一位手一伸:“手機拿來!”
……
同一時間,省委招待所的房間裡,項志清等人也是大眼瞪小眼。
當初都定好了,李定安也是顧問組成員之一,會一起來瀋陽,結果他突然間就變了卦。
可這事情都處理完了,他又跑過來了?
要說認錯了……絕不可能:這聲音,這動作,除了李定安再沒第二位。
有顧問開起了玩笑:“不帶這麼消遣人的!我們替他奔前忙後,他倒好,帶着妞旅遊,還跟在我們屁股後頭?”
項志清也笑:“確實挺過分,回去就讓他請客。”
“必須國賓館……最次也得陳府宴!”
“對,茅臺必須管夠!”
開着玩笑,又有人問,“陳教授,剛那隻瓷杯是真的還是仿的?”
“仿的,而且是一眼假的東西!”
“那他還買?”
“不知道!”
陳叔才敷衍了一句,又看了看項志清。
張漢光是項志清的學生,來瀋陽之前,還通過老項請他到緝私局看過那批元仿宋瓷,知道的也就多一些:李定安十有八九就是衝仿古瓷來的。
所以,不是仿的,他還不買……
轉着念頭,看到屏幕上飄過大段大段的字幕,陳叔才怔了怔,又皺起了眉頭:“瀋陽故宮,付國川,金義……是不是之前開會時見過的那兩位?”
“對……就是拍着桌子和張教授吵(金、銅器專家),說人偶要是假的,就從樓上跳下去的那兩位……”
“他們進直播間了……呵呵,肯定衝李定安去的!”
“倒是挺客氣,但是……算了,你們自己看……”
陳叔才挪了一下手機,以便讓其他人看的更清楚。只是瞅了幾眼,就有了笑了起來:“挺聰明啊?”
這兩位並沒有說沒多餘的話,只是科普了一下那隻杯子的來歷,以及有多假,然後又恭維了李定安幾句,久仰大名之類。
但起的是反作用:就好比在已經起了浪的海面上丟了幾顆超級核彈,捲起的風浪更大了:就像現在,什麼假專家、沽名釣譽、走後門、花錢買的等等之類的字幕一波接着一波。
不過顧問們倒不是很擔心,因爲李定安有沒有真才實學,鑑定能力又如何,他們最清楚。
大都抱着冷眼旁觀的態度,而突然間,項志清“咦”的一聲:“唏,這幅畫?哈,有好戲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