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榮升辦事處副代表後,天仁感到408室和409室之間原本豎立着的那一堵牆變成了柏林牆聳立在丹妮和自己之間。丹妮有什麼事情到408室來跟自己交接的時候,總是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那副表情水潑不進,刀砍不破,讓天仁覺得怎麼丹妮這尊神幾時又變成了廟裡的包公?鐵面無私,鐵面無情。
天仁暗忖,照理說包公是由人變成的神的,骨子裡應該夾雜着飲食男女的兒女私情吧?對,正因爲包公是由人變成的神的,骨子裡當然夾雜着飲食男女的兒女私情。
天仁好幾次想表白:丹妮,我真的沒有想搶奪你丹妮的位子的念頭。可話到嘴邊,又開不了口,心虛得倒好像自己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似的。
更可氣的是麗麗,一副借她米還她糠的臉色,有什麼文件要交給自己的時候,氣鼓鼓往桌上一放:副代表先生,這是老闆給你的文件。說完,轉身一扭,兩瓣胡豆瓣以最誇張的擺幅,左一下,右一下,艄公擺渡般把她自己擺回柏林牆的另一邊。
天仁氣不打一處來,左想右想,自己並沒有什麼得罪這主僕二人的地方,只好借孔聖人的話安慰自己: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這還不算,每每回到窩裡,眼鏡也像害口吃病似的說起話來,躲躲閃閃,支支吾吾,再不像以前那樣言無不盡口無遮攔,你想堵他的嘴都堵不住,對他們歡喜公司更是絕口不提,還常常好像是故意躲自己似的很晚纔回窩,回窩後倒牀便睡;早上,自己還在甜夢鄉眼鏡就走了,有時一連幾天都難得說上幾句話。
丹妮和麗麗倒也罷了,同在一口鍋裡舀飯吃,你嫌我舀多了,我嫌你舀多了,可以理解,更何況女人本來就小心眼兒,哪怕你多舀了一顆米,她也會覺得你多舀了一碗飯,牙齒跟舌頭還打架呢。可眼鏡爲什麼會對我忽然間變得如此生分?
天仁反覆琢磨,絲毫找不到自己舀了眼鏡碗裡的飯的依據。應該說我天仁走了,他眼鏡碗裡的飯盛得更多了纔對啊,不是嗎?連我的那份也騰給眼鏡了啊。
天仁孫悟空身外化身般真身跳出圈外,遠觀自己和眼鏡。哦,你天仁的地位上升了,眼鏡還是個搬運工,眼鏡感到自卑。就好像兩個同時出道的戲子,人家的舞臺前熱熱鬧鬧,自己的舞臺前冷冷清清。不對,眼鏡的地位也上升了啊,早不是搬運工了,而是當上了歡喜公司的副總了,眼鏡沒理由因爲這個自卑。你天仁的地位再怎麼上升也還是個打工仔,你天仁的舞臺前再怎麼熱鬧也還是個木偶戲子。哦,你天仁供職的是一家美國跨國大公司,眼鏡供職的是一家中國的私人小公司,眼鏡覺得比起美國公司副代表來自己的中國私人小公司副總經理的名頭叫不響,就好比兩個煙鬼,人家抽的是萬寶路,敢在客人面前派發;自己抽的是國產雜牌煙,只能躲在角落裡過癮。眼鏡多半是因爲這個原因感到自卑?也不對,眼鏡自己不是說過要找工作就要去小公司嗎?那會不會是因爲你天仁寄居在眼鏡的窩裡眼鏡感到自己吃了虧?更不對,你天仁說過,房租一人一半,眼鏡沒吃虧,還減輕了經濟壓力。這一條理由不成立。對,大概前一條原因纔是正解:眼鏡口頭上說是要去小公司,可骨子裡還是想去大公司,眼鏡不是不止一次向麗麗提出過口頭申請嗎?對,眼鏡還是因爲自己中國小公司的名頭叫不響感到自卑。證明完畢,結論成立。
順着以上結論,天仁繼續推演下去,又發現一條新的人性定理:原來猴子爬到樹上,不單會露出自己屁股上的紅斑,還會失去原先在樹下時一起嬉笑打鬧的夥伴,因爲不是每一隻猴子都能爬到樹上的。沒爬到樹上的猴子擡起頭來仰望樹上的猴子時會感到脖子仰得痠痛,自然而然對樹上的猴子敬而遠之。看看我才爬到樹上沒幾天,幾隻原先一起玩耍的猴子不是個個都對我敬而遠之了嗎?怪不得古代的皇帝老兒要自稱寡人?我天仁才爬到樹上沒幾天就感受到崇高的孤獨了,皇帝老兒一朝登上龍庭,享九五之尊,哪兒還會有幾個原先他在地上時跟他一起玩耍的猴子敢跟他做朋友?他不自稱寡人才怪?也不對,原先跟你天仁一起玩耍的幾隻猴子,除了麗麗,另外兩隻都比你天仁早爬到樹上了。是不是那兩隻猴子都覺得你天仁爬得比他們快,比他們高,相對而言,他們還是處於樹的下端?對,應該是。
結論:另外三隻猴子都感到擡起頭來仰望你天仁這隻猴子時脖子會仰得痠痛。
證明完畢,定理成立。
天仁爲自己新發現的兩條人性定理沾沾自喜,心想等將來不愁吃喝了,我也效法斯賓諾莎,運用數學原理來推演人性定理。呵呵,要不要把我新發現的這兩條人性定理講給眼鏡聽?算了,我的這兩條人性定理本來就是以眼鏡爲原始表象推演出來的,他眼鏡聽了肯定會大爲光火,什麼?你膽敢把我眼鏡比作猴子?你以爲你天仁沐猴而冠戴上一頂美國公司副代表的烏紗帽就悟空般一個筋斗翻到天上去啦?一泡屎不臭,挑開了臭。
順着新發現的兩條人性定理,天仁繼續推演下去,又發現第三條人性定理:哎,什麼友誼地久天長,純粹是騙人的鬼話。
正因爲友誼這個東西是人世間一樁罕物,物以稀爲貴,比敦煌卷子還要稀少名貴,所以,人們寫了無數的詩歌、讚歌、輓歌,來呼喚它、讚美它、悼念它。有例爲證,看看我天仁身邊這三隻猴子吧:我天仁好不容易爬到樹上,三隻猴子不僅沒一句道賀的話,反倒疏遠我、躲避我、嫉妒我,沆瀣一氣,孤立寡人。寡人?對,我到408室做了諸侯王,當然有資格稱孤道寡,自稱寡人。
證明完畢,第三條人性定理亦成立。
天仁又爲自己新發現的這三條人性定理感到悲哀,這三條人性定理恰好由點及面,由個體到全體,證明着人性的醜陋和人世的冷漠,能不能放之四海而皆準還有待於進一步驗證,但至少在我天仁身上已經驗證完畢,定理成立。不過,從每一個新生命降臨人世那一刻哇哇大哭的表象看來,人世的冷漠已經在嬰兒的哭聲中得到了部分的驗證,因爲每一個新生命剛一離開母體那溫暖的來到這個世界時體膚首先感受到的就是人世的冷漠。他已經本能地預感到,從此以後,人世的冷漠將伴隨他的一生,能不被嚇得哇哇大哭嗎?
哎,此時,我就想哭。算了,還是不哭吧。男子漢,只流血,不流淚。
天仁心中生出無限涼意,萌生了要搬出去單獨租房住的念頭。
週六,天仁把自己想搬出去找個地方單獨租房住的念頭說給眼鏡聽,滿心希望眼鏡挽留自己,沒想到眼鏡如釋重負般應道:“也好,老讓你睡那張破沙發,我也於心不忍,反正你現在也有錢了,不在乎那幾個房租錢。”
這下子,天仁感到自己不得不搬走了,一言不發,收拾起東西來。收拾完畢,硬塞給眼鏡1000元錢。
等到天仁出門時,眼鏡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來似地叮囑道:“天仁,我以前對你講的那些話都是我瞎編的。”
“什麼話是你瞎編的?”天仁滿懷希望地回頭望眼鏡,以爲眼鏡要挽留自己。
“就是關於李……李美人的……那些話。”眼鏡躲閃着天仁的目光,吞吞吐吐,對地面說。
“哦,我早就說過,是你瞎編的。”天仁應道,心想,哼,眼鏡,你不是瞎編的。李美人賞了你一頂花翎頂帶,就把你的嘴給堵上了,你這是爲主子諱。
天仁背上旅行包,懷裡抱上幾本自己的舊書,走出門去。
來到大街上,天仁又安慰自己:只有未成年的小老虎纔會成天黏糊在一起。一旦成年,自當獨立門戶,各自爲政,各自築窩。再說啦,一個是中國公司的副總經理,一個是美國公司的副代表,兩個人擠在一個窩裡,外人知道了不笑掉大牙?眼鏡在鼓氣,難道你天仁就沒鼓氣?兩隻青蛙都牛,鼓起氣來,賽過牛蛙。小小一個窩裡哪裡容得下兩隻牛蛙?我這隻牛蛙還是趁彼此沒把麪皮鼓破之前搬走爲好,一旦鼓破面皮,恐怕日後就再不好相見了。
天仁來到東門老街,找到一家房屋中介公司,一個女職員把天仁帶到湖貝新村看房。
女職員把天仁領到一棟筒子樓,上二樓,進門,天仁一看:席夢思、寫字檯、淋浴室、電視機、寫字檯,一應俱全,窗外還有一棵大榕樹。
天仁走到窗邊,望着大榕樹說:“就這兒吧,懶得再找來找去,無非就是一個睡覺的窩罷了。我也不想再回你們中介公司了,就這兒把錢交給你,付三押一,一共是3200塊,對吧?”
“對,我回去把發票給您送來。”女職員收錢,走人,暗喜今天遇到個爽快的主兒,今天的提成來得真爽,嘻嘻。
天仁往席夢思上一躺,果然比睡破沙發舒服多啦。嘿嘿,原來,深圳並不是希望每個新來者都蝸牛似的隨身背個殼,晚上就樹上草上安身了事,而是希望每個新來者兜裡都揣着錢,要麼買房,要麼租房,至少也得住旅店,別夜遊神般到處遊蕩倒地便睡。妓女只認錢,沒錢不會給你白睡。深圳跟妓女一樣也是隻認錢,沒錢也不會給你白睡。對於想在深圳地面上不花錢白睡的夜遊神,深圳自有對付的辦法,除了豢養一大羣城管來抓你,還飼養了一大羣蚊子來叮你。蚊子可比城管盡職多啦,我當初在東門那個門洞裡不就領教過蚊子的厲害麼?有錢能不能使鬼推磨我不知道,但至少深圳會讓你睡她。趕快掙錢吧,上個月到手的2萬塊錢獎金不知道怎麼搞的只剩下不到1萬塊了。自己沒怎麼花啊,錢都到哪裡去了呢?請客,買西裝,租房……算了,別想了,反正想也想不回來。錢就是妓女,今天晚上還在你的衣兜裡傍着你睡,明晚就不知道傍着誰睡去了。走,去外邊商店裡買牀被子去。哎,又得花錢,錢錢錢,命相連。我怎麼跟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婆似的這麼怕花錢?有道是千金散盡還復來。怕什麼?走。
天仁翻身下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