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爲什麼這麼累呢,要吃飯穿衣,要住房子過日子,沒有個盡頭,有限的時間大部分都用來維持生存需求了。
那個著名的故事裡,城裡人對漁夫說:等我退休以後,一定要像你一樣每天都能悠閒地在海邊釣釣魚,漁夫回答他:你羨慕的那種生活,我現在就在過,爲什麼要等到老呢?
“是的,你爲什麼不能試着改變一下呢?爲什麼要等到老了纔去嘗試呢?”劉穆問。
我請劉穆吃飯,在他一直推崇的那間餐廳,位於長寧,招牌菜是海鮮煲,翡翠白玉湯,也就是豆腐青菜湯,但湯是用上等金華火腿、崇明土雞、深海乾貝老火煨出來的,湯色清亮,口口鮮美。
這是一個多月來我和劉穆第一次見面,他說打過我電話,但總打不通,前階段他又特別忙,沒時間約我。
我能感覺到,他非常疑惑爲什麼這一次我很爽快就答應和他出來,我想他要是發問,我就回答說無聊,有的吃就出來吃,但他什麼也沒問,我們就這樣很自然地恢復了邦交。
令我感到自在的是,劉穆現在的態度剋制尊重,絕口不提其他,也沒有任何不恰當的肢體動作,很好,這就是我目前能接受的相處模式。
“工作還沒找到?”劉穆邊吃邊問我。
“是,各方面都滿意的不太好找。”
“差不多的先做做,當個跳板,再慢慢找。”
“跳槽太頻繁履歷不好看,而且費時費力的,還不如再等等。”
“看你愁眉苦臉的,好像明天就要斷糧了,既然沒這麼嚴重,不如放寬心,愁也沒用。”
“有房貸呢,每月三千,還要吃喝拉撒,換成你愁不愁?”我沒好氣地說。
“你以爲我沒經歷過?剛辭職幹攝影那會兒,父母生氣不管我,網站不發工資,全靠接散活,一個月四百塊住在羣租的毛坯房裡,木板隔出來的房間,沒窗戶沒空調,連續一個禮拜只能吃方便麪,易傑還借過錢給我。”劉穆很平靜地說。
那種房子我見過,一套100來平方的三房兩廳用木板分隔成六七間房,住上十來個人,有的房間根本不叫房間,兩三個平方的面積,僅能夠放上一張狹窄的小牀和一個小櫃子。
哪怕當年,我和君美初到上海,兩三個月沒找到工作,但有哥哥給的錢支撐着,最差都能合租一間煤衛獨用的一室戶,根本沒有體驗過劉穆說的那種日子。
我打量他,這個人永遠都只穿普普通通的休閒服,說話做事看上去灑脫隨意,但從細節裡透露出來的教養是沒法掩蓋的,起碼應該是個中等以上人家出來的男孩,他會有這些經歷,真的也讓我吃驚。
“吃驚了?眼睛瞪這麼大。”劉穆笑眯眯的說。
“唉,你搞攝影
以前是幹嘛的?”我有點好奇。
“你猜?”
“猜不到,不想說就算了。”
我吃自己的飯,劉穆看我兩眼,牙痛似的說:“忻馨,你現在脾氣真壞,作得很。
我擡擡眉毛,懶得反駁。
果然,劉穆像被鋼針戳了一記的米其林,嗤嗤地漏了兩口氣,說道:“你的幽默感到哪去了?”
丟到北京去了。
他於是耐心給我講他的經歷,“我們T大這個專業全國排名第二,畢業生稍微有點本事的,工作不成問題,畢業後我在一家上市公司當技術支持,只幹了半年就知道自己當不了白領,不是那塊料。”
“爲什麼?”
“不喜歡穿西裝算不算理由?不止這個,還不喜歡打卡,不喜歡連續兩個月加班,沒有休息過一天,一塊錢加班費都沒有。”
“至於嗎?大部分新人都是這麼過來的,也沒見得人人都像你一樣撂擔子,動不動還轉行。”
“當然,我承認那時年輕,有點情緒化,所以纔會義無返顧地推倒重來,但我不後悔。”
“明白。”我言不由衷地說。
劉穆笑笑,吃了口菜,“你觀察過人的臉沒有?”
“什麼?”我有點跟不上他的話題。
“觀察人臉,他們的眼睛,嘴巴,法令紋,甚至脖子。”他認真地在自己臉上比劃。
“你說的那種觀察沒有過。”
“職業原因,我拍人像,所以觀察人臉,我發現我拍的城市人,到了中年,所謂成功人士的眼神,脣線要麼冷酷,要麼貪婪,爲生計困的人則要麼空洞,要麼愁苦,沒有幾個人的眼睛裡還有生活的熱情,沒有幾個人的表情說明他們幸福。忻馨,這難道就是我們唯一的出路?麻木地變老,沒想過這輩子到底要怎麼過,到了中年才覺得青春易逝,追悔莫及。”他問我,也像問他自己。
“不這樣過那該怎麼過?你是不是太理想主義了,人不就是要工作掙錢,養家餬口,然後再想辦法提高生活質量嗎?你光從表象就判斷人家不幸福,是不是太武斷了。”我不喜歡想那麼多形而上的問題。
“武斷嗎?我不認爲,比如說你,你看上去就不幸福。”他好整以暇的看我。
“好端端的扯我幹嘛?你繼續,呃,剛纔說到哪了?”我纔不給他分析我,解剖我的機會。
“那一段時間困難的時候,我也反思過,這麼難是爲什麼,有沒有必要把興趣變成工作,有沒有必要去吃這麼多苦,連女朋友都跑了,但是熬過了那個坎,就很慶幸自己堅持了下來。”
“慶幸自己和別人不一樣嗎?”我略帶諷刺,不太喜歡他把自己區別於普通人。
“你覺得我假清高?
”他還真不是一般的敏銳。
我沒回答,劉穆無所謂地笑笑,“忻馨,我不是標榜自己與衆不同,怎麼說呢,當你見過很多風景,看過很多種不同的生活,見識了自然的博大,個人的渺小,就會去想,這輩子最在意的是什麼,哪些東西重要,而哪些東西是浮雲。”
他眼睛微微眯着,眼神落在遠處,那種神情讓我放棄了繼續嘲弄他。
飯快吃完的時候,劉穆突然問:“既然沒開始工作,最近應該有空吧。”
我警覺地往後退:“幹嘛?”
他歪起嘴巴笑,“我會把你吃了?想去看油菜花嗎?還有幾天的花期,保證你沒見過的景色。”
我嗤鼻:“有什麼好看的,小時候天天看。”
小時候廠區旁邊不遠就是沒開發的農田,春天的時候,上學放學,小孩子們經常順一把油菜花玩,蔫了就扔掉,哪裡用得着像現在花錢費神特地去看。
“你小時候住在鄉下?”劉穆很好奇的樣子。
“嗯,大山裡面,我們家特窮,10歲以前沒有坐過汽車,沒看過電視,我不僅種菜,還要幫家裡養一頭牛兩頭豬,一隻狗一隻貓。”
“編,使勁編。”劉穆歪起腦袋,我說一句,他點一下頭。
“誰編了,愛信不信。”
老爸還在的時候,他就是家裡的老黃牛,我媽是看家狗,我和哥哥是懶豬,加上小胖子,一家五口其樂融融。
“去看看吧,徽南農村,明清時期的老房子,山上有油菜花,桃花梨花,沒開發過的地方,很清靜。”
怕我不信,他把隨身帶的相機取出來,翻開相片讓我看。
我粗粗看了幾張,不得不承認真漂亮,黃燦燦的油菜花田裡面掩着白牆黑瓦的鄉村,頗有點世外桃源的意味。
見我動心了,劉穆接着誘惑:“不是刻意去,那地方是幾年前我們幾個攝友發掘的,特別有感情,這次縣裡請大家座談,籌劃開發旅遊,再晚幾年去可能就開發出來,沒有現在的感覺了,所以要儘早。”
“什麼時候?你一個人去嗎?”
“上海過去的只有我一個,還有安徽當地和南京的同行。”
“再說吧。”
“別再說,要去明後天就得走,再晚花都謝了,要看得明年。去的話帶上簡單的洗漱用品,那邊只能住農家樂,條件很一般。”
“能洗澡嗎,一次性牙刷有嗎?衛生間是不是在豬圈裡?”
“哈哈,你不是農村出來的嗎,還養過豬,還怕在豬圈裡蹲廁?”
劉穆哈哈大笑,笑容像四月的天空,明朗,沒有雜質,無端讓人感到溫暖。
我弩起嘴,齜齜牙,臉上像被太陽照過,熱哄哄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