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獨孤棠毫不猶豫,出劍。
藍袍人卻見眼底一道烏光直往自己的手腕劈來,立刻放手,仍讓它劃到了前臂,鮮血頓時染紅衣袖。擡頭望,定睛在采蘩手中的烏冷匕首。
“婉蟬。”他不怒反笑,“姑娘對強敵而淡定自若,出手凌厲,棠兒送對了人,你確實配得起它,但再狠點兒就行了。”
怪不得,蛟盟這些劍精妙扌狠,皆從此師。
采蘩一開口,嗓音都讓他掐啞了,“前輩,我既然猜中,就不得傷我們性命,說話不算數,烏龜王八蛋。”
藍袍人聽她罵自己烏龜王八蛋,冷哼一聲,“誰說你猜中了?”
獨孤棠這時已趕到采蘩身邊,“我說過,像這樣詐死的小人怎會信守諾言。”
“棠兒,你可是罵爲師兩回小人了。我既便十惡不赦,也是你師父。一日爲師,終身爲父。你小子也這麼罵你爹嗎?”藍袍人語氣像嚴父。
“我不罵他,因爲從五歲開始就不喊他爹了。”爹都不叫了,罵什麼?“采蘩不懂武,你對她出手難道還是君子不成?”
“我要是小人,此時她早就沒命了。”鼻子裡繼續哼哼,藍袍人脾氣不小,“行了,你拔升雲吧。兩人都對準一點兒,死得痛快些。”
“前輩。”乾咳兩聲,采蘩找回自己的聲音,態度不依不饒,“我沒猜錯,爲何要死?”
“你猜的是我的心思,我說沒猜中就是沒猜中,輪得到你下定論麼?”斗笠下的眼眯成了線,必須控制着自己,才能不問她話。
采蘩看看藍袍人,又看看獨孤棠,說道,“還好這點上你不像他。”
“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如今看來應該慶幸。”獨孤-棠這話一出,藍袍鼓起風來。
“這個叫紫鶥的女子曾住在前輩的小樓中吧。”采蘩的話卻又讓藍袍平靜了下去,“或者說,前輩爲她造了這處精緻的地方。雖是煞費苦心但你其實患得患失,故而將她的屋子建在小樓中央,門窗皆不與外界相通,卻方便你可以從各處看到她。你知道,我想到什麼嗎?”
“什麼?”聲音很冷。
“鳥籠。”采蘩不被他的冷凍住,“關着紫色畫眉的精緻鳥籠。只是,這隻畫眉不喜歡待在鳥籠裡哪怕主人提供了世上最好的一切。”
藍袍人一掌拍來。
獨孤棠摟住采蘩的腰,帶她急向旁邊退,“看來你真猜對了
“那是當然。屋子有厚塵,紙箋淡紫泛黃,至少也有幾年了。也就是說你師父詐死沒多久之後,便搬走了樓中所有的東西。這麼着急,甚至不惜讓人發現他詐死的真相,必定是有一處地方讓他最在意的地方,需要擺放這些東西。屋廊畫美,屋中住美想來定跟這位叫紫鶥的女子有關。也許,你師父想紫鶥住得高興,想到要造一個一模一樣的鳥籠給她。不過,結果卻不如人意。要是我,我會想方設法逃走的。”采蘩回頭,見藍袍人突僵,“看來,畫眉已經飛出籠子了呢。”
獨孤棠則以更快的速度退,“好姑娘,煩請你安靜一會兒再說下去,我倆真要活命無望。”他能感覺師父的殺氣熾盛,硬拼必死。
采蘩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停下,望着僵冷的藍袍人,“前輩我並無意冒犯你的感情事。你讓我猜,我就猜而已。”伸手入袖,從裡面拿出一根深紅的木簪,“這是我在紫鶥屋裡找到的,也許她思念的,不過是這麼一樣簡樸的小東西,而不是滿屋琳琅。”輕輕拋出。
藍袍人接住一看,愣了愣,似自言自語,喃喃道,“她還留着這根簪子麼?既對我已無情,何必還要找它?不懂,不懂,不懂。”連說三個不懂。
“這簪子是前輩送的嗎?”采蘩問。
獨孤棠皺眉。什麼意思?要不要坐下來聊?
“是我做給她的,很多年以前,我和她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因她叫紫鶥,隨手雕了一隻粗陋的畫眉而已。”人,總有故事,不是緣深就是緣淺。
“找它,自然還有情。”采蘩道。多半是這位傷了紫鶥的心卻不自知,芥蒂深了久了,感情就慢慢消磨淺了。
“找它,自然還有情嗎?”藍袍如他的心情,輕輕蕩着。
“如果她還沒走,前輩不妨將木簪再送一次。若收了,或者可續前緣;若不收,也請放她出籠吧。悲鳥再不返,倦鳥會歸巢,且看你待她的真心罷了。”采蘩也不知爲何跟他多說。
獨孤棠插不上他今日見到“死了四年”的師父,還第一次聽到師父的事,更是頭回發現原來師父也有心傷。他覺得身旁這位姑娘真神奇,令他再開眼界。
藍袍人的肅殺氣轉爲平靜,語氣也緩,對兩人說道,“你們走吧,別再到這裡來了。劫銀案也好,兵工場也好,今後再也別想。本來就和你們沒什麼關係,何必糾纏不休?”
“和我們無關?”獨孤棠覺得可笑,“四年前那些死在我手上的南陳官兵,師父您可真健忘。敢情不是你殺的,所以高枕無憂。”
“你活着不就好了,管別人幹什麼?”藍袍倚樹不動,“難道殺了幾個強盜,蕩平幾個山頭,你們就當自己是俠客了?棠兒,別衝我說無辜,你問你自己,當時你可曾抱了扶持正義之心去殺那些傷天害理的盜賊?還是因爲在家裡受了委屈,想要找別的地方顯威風?你們三十九人是我一個個精心挑選的,除了最小的那個,你們哪一個不對自己遭遇的不平忿恨?出生在錦衣玉食的名門貴胄之家,卻因爲庶出,得不到長輩的寵愛和重視,縱有才華智慧,不凡的能力,你們只能成爲嫡子們的階石,被踩着而成就別人。我從來沒打算讓蛟盟成爲正派,或者說我根本不關心它是正是邪,不過如果殺惡人更能滿足你們的虛榮,何樂而不爲?我在你們身上花大功夫,不可能不求回報。世間人情涼薄,我從不要你們的尊敬信任這些沒用的,我只讓你們幫我辦了一件事。就那麼一件。且不說迄今爲止也無人知道那些蒙面人是你們,事後我以死結束蛟盟,你們也學就一身武藝,想要建功立業也罷,想要保護自己也罷,可隨心所欲過自己的日子,我覺得夠值得了。”
“所以,你當我們是殺人工具。”果然天上沒有掉餡餅這樣的好事,直至今日,獨孤棠方知這份師徒情的起源始末。
“我當你們是手下人,而你們借我得到力量,再公平不過。所以,需要什麼理由呢?獨——孤——棠。”藍袍人直呼其名了,“像我們這種人,高不成低不就,如果不爲自己謀劃,誰會替你打算?你我名爲師徒,我可曾與你親近?還有你的師兄,師弟,師妹,你們之間可真有兄弟兄妹的情誼?一個個都是自私的驕子驕女。我至少沒有把你們捅出去,否則這四年你們就得亡命天涯。陳帝爲什麼對百萬兩銀子失盜而怪罪無辜,誅人九族?因爲他震怒。爲何震怒?因爲當年運送的不止百萬兩災銀,還有他暗中籌備的,攻打北周的鉅額軍餉。那幾乎掏空了南陳的國庫。你以爲陳帝不想統一天下,你以爲陳帝當時打下淮州爲何沒有趁勝攻打北齊北周,皆因他窮了,沒銀子了。他若知道誰劫了他的國庫,你說你們還能有命嗎?”
采蘩聽得五雷轟頂,完全驚呆了。
“那些嘯崖下的銀子不是災銀。”獨孤棠卻越來越冷靜。
“不是,是軍餉。誰藏的,你就不用問了。”藍袍人離開了松樹,要往小樓去,“好了,我說得夠多了。聽我的話,今後別再追着這事不放。不是我危言聳聽,真正的主謀人不是你們三十九柄劍能對付的,隨波逐流得好。天下若變,你們就跟着變,不要強出頭。棠兒,這四年你心小了,是件好事,當好你的百姓吧。只不過,我看你身旁的姑娘是個麻煩,你靠得太近恐怕容易招怨,若一直當平民百姓,最終你會失去她。人生如此,有得有失,看你到底要什麼罷。”
“師父,你不盡然是利用我們,是不是?”獨孤棠追問一句。
“不,我就是利用你們,我以爲我可以有力量——”這句的話尾散了,“罷了,我已過了血氣方剛的年齡,只想讓我心愛的女子愛上我,平安度過餘生。你功夫大進,我其實欣慰,所受內傷至陰,這裡一瓶藥助你恢復功力。我曾做過的事,不會後悔也不會否認,是是非非本就在各自一念之間,問出結果又如何?改變不了發生的一切。這已是你們的天下,我與你在此了結前緣,免得阻你前行。對了,我還送你一份禮,你要收好,就不必謝我了。”
藍影沒入鬆影中,留獨孤棠和采蘩各自思量。過了沒多久,小樓那邊突然升起濃煙。兩人趕去,卻只見火舌肆卷,木造的精緻頃刻燼毀。
這一日,獨孤棠與他的師父,緣盡。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