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子蹣跚而來,烏髮無光,面色如紙,白色的囚衣上斑斑血跡,顯然堂審遭了罪。看到采蘩,她有些沒想到,但還能微笑,渾然不曾受過委屈的灑脫,真是符合她的明朗志氣。
“采蘩姑娘,你怎麼來了?”她站得筆直,抓鐵桿的十指收緊,是努力在支撐着身體。
采蘩知道這姑娘的性子,也不說破,“聽到你出事,我能不來嗎?而且你哥還是我的隨護。吳姬姐姐也知道了。我們正想辦法,你要撐着些。”她,麥子,魏吳姬,迥異的三個人,唯倔強相同。
“嗯。”不衝着人大聲喊冤,麥子只是輕輕點頭。因爲她很清楚,采蘩既然來了,必定是相信她的無辜,所以實在不需要多說什麼。
“我來就是問你一些事。”采蘩將準備好的包袱塞進去,裡面是乾淨的衣物和傷藥,“那夜你真得去過林子見鄭老爺嗎?還有邀鄭老爺見面的信是你寫的?”
“那天晚上,我確實見過鄭老爺,但我從來沒有給他送過什麼信。今天大堂上府尹大人拿出來讓我看過,我說不是我的字跡,但大人就說肯定是我讓別人代筆。”明明在說十分不平的事,麥子的聲音彷彿溪水清澈,“相反,那晚我會去林子,是因爲收到了鄭老爺的信。他說要告到大哥發配流放,除非我親口跟他道歉。”
“就說那個色鬼該死。”采蘩冷冷道。
“我去了亭子,沒說上兩句話,他就動手動腳。我自然不允,便拉扯起來。掙脫後,我就跑了。”一點不嗦,三句話把那晚交待完畢。
“那封信呢?”這話卻是獨孤棠問的。
“怕大哥看了生氣,回到家後我就將信燒了,卻沒想到鄭老爺死在林子裡。”麥子的語氣仍如小溪流淌。雖然沒見過獨孤棠,她一眼未多看。既然是采蘩帶來的,就全心全意信任。
采蘩嘆口氣,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你大哥呢?那晚在哪裡?”
“家裡。我在他睡着後出門的,回來時,他還在睡。不過,府尹大人不信,說我倆串通好說謊。又是兄妹,所以我的話不作證供。”麥子的手沿鐵柵欄下滑了一些。
“站不住就坐下吧。除了挨板子,還上了什麼刑具?”因麥子冷靜的語調,采蘩也不由冷靜說話。
“十五大板,只是先給個教訓,明日若不招就要上大刑。大哥捱了三十大板。我們都還好。”麥子說道。
這還叫好啊?采蘩簡直想罵昏官了。
“姑娘,時候差不多了。”胖牢頭催促。
采蘩不讓她難做,只問最後一句,“你在亭子裡的時候,還有回來的路上。有沒有留意到不尋常的人或事?”
但麥子搖頭。
“你千萬別招供。”聽到的全都是壞消息,采蘩卻告訴麥子。“無論如何堅持幾日。”到底幾日,她說不上來。
“大哥不招,我也不會招的。”麥子一切向大哥看齊。
出了牢房,采蘩又長嘆一口氣。她胸口堵得慌,因爲不知下一步如何着手。
“阿肆兄弟是鐵漢子,不會招供沒做過的事。”獨孤棠道。望着黑夜中正在等采蘩的馬車。車伕白衣,真夠顯眼。“若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采蘩姑娘儘管開口。”
“能讓我見到麥子一面,棠掌櫃已經幫了大忙。”采蘩知道這人若還有能做的,早就主動開口。不需要她問。
“采蘩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你也別太擔憂。”獨孤棠這話就是純屬安慰了。
“今日有勞你,改日再謝。”采蘩往車駕走去。她想給酬謝銀子,又想這時候給不像朋友所爲,所以說了改日。
獨孤棠站着不動,目送她的馬車浸入濃郁的暗。
采蘩回到童顏居,魏吳姬等她好一會兒了。已經是深夜,但魏吳姬這麼快就來訪,她心中燃起一絲希望。
“姐姐可是查出些什麼來了?”
魏吳姬眉梢挑高,笑道,“妹妹先知,真是佩服得我五體投地。快坐下,聽我給你說這樁奇趣醜事。”
“奇趣醜事?這詞真新鮮。”采蘩越發好奇,忙坐下來,“鄭夫人也有秘密,是不是?”
“是,還很了不得。我自認一眼識人,經過此番再不敢說大話。鄭老爺好男色,鄭夫人卻是大家閨秀,我以爲她除了忍耐也別無它法,竟然沒想到她揹着丈夫勾搭年輕男子。”乍得到消息時,比知道鄭老爺被殺更讓魏吳姬震驚。
采蘩雙臂往桌上撐,上身前傾,“鄭夫人偷人?”
“沒錯。”魏吳姬卻拿了軟墊,舒服斜側着,“事情還得從鄭老爺說起。他喜歡少年的色毛病由來已久,陸續養着俊美的孩子,其中有個叫鷲官的,讓他寵了不少年,後來長開了,但人很聰明,他因此沒捨得放,留在宅裡當了管事。不知怎麼,鷲官就和鄭夫人偷起情來了。我琢磨鷲官不是真心的,不是圖鄭夫人有錢,就是報復鄭老爺。兩人好了挺長時間,鄭夫人一開始半推半就,後來離了鷲官就心神不寧的。鄭老爺有所察覺,暗地留了心思,結果卻把他氣得七竅生煙――”
采蘩笑出聲,“姐姐說得就跟親眼瞧見了一樣。”
“我愛聽說書,難得讓我顯擺一回。”魏吳姬眨眨眼,繼續說下去,“不過,鄭老爺不是氣自己的夫人偷漢子,而是偷得這個漢子是他曾經寵愛的鷲官。他雖然早有新歡,可還是將鷲官視爲己有。如今發現鷲官和別人亂來,他醋意大發,激怒之下讓打手教訓鷲官,誰知等他喊停時,人已經被生生打死了。”
“他失手弄死一條命,卻無官追究他的殺人罪。”采蘩冷哼。
“誰說不是呢。一張賣身契就能隨意奪取性命,南陳國法卻慷慨容之。”魏吳姬同意采蘩的話,“鷲官被打死的事傳到鄭夫人那兒,她立刻與鄭老爺大鬧了一場。鄭老爺平時就把她當個擺設,大概心中也有愧,不敢說她不守婦道,橫豎她的情郎已經死了,因此忍過就算。鄭夫人傷心了個把月之後,已經嘗過好滋味,哪能再耐得住空牀冷夜,居然又找了一個年輕男子日夜陪伴。這在鄭府後宅幾乎成了人人知道的事。鄭老爺好男色,但他畢竟是男人,一個能忍,兩個不能忍,就和鄭夫人越鬧越兇了。因此,鄭夫人才要和離。”
采蘩聽了這段活色生香,不由搖頭,“鄭老爺雖好男色在先,鄭夫人貪歡也不見得有理。若是和離之後再找,也就罷了。”
魏吳姬一點不覺得她後面那句話驚世駭俗,還道,“鄭夫人對鷲官也不見得有多專情,月餘就換了人,可說水性楊花。若真是愛得死去活來,我還同情她些。”
“鄭夫人鬧和離,可見鄭老爺不同意。他既然對鄭夫人沒感情,爲何非要在一起?”全然沒有感情的雙方,采蘩不懂離開彼此有那麼難。
“當然是因爲鄭夫人的兄長有權勢啊。”魏吳姬卻一語道破,“鄭老爺不過是本地財主,有那樣的妻舅撐腰,才能奪人俊子,害死多條人命而無人過問。若林氏不再與他是姻親,損失不可估量,所以鄭老爺說死都不會和離的。”
“姐姐恕我無狀,剛纔說得這些事可確鑿?”采蘩有個很大膽的設想。在此之前,鄭夫人偷情的事必須無誤。
“我的夥計打聽事很少出差錯,更不說我這回是反覆叮嚀的。他們還說了,鄭府中知道這些事的人不在少數,因爲鄭氏夫婦想藏也藏不住。多虧周圍是鄭家的佃戶和大片農田,不然事情早傳到外面去了。”魏吳姬給采蘩定心丸,“我知道你想什麼。”
“我想,鄭夫人才是真兇。”采蘩如此分析,“想鄭老爺死的人應該有不少,但能做到請人動手的,除了鄭夫人,還有誰?那些的少年若有如此的能力,何至於淪爲鄭老爺的玩物。看鷲官就知道,即使長大了也離不開噩夢源頭,那般淒涼。鄭夫人有錢有勢,還有意圖。偷奸對女子而言是極大的罪,不管身份爲何。多半鄭老爺也是這麼要挾她的。但只要鄭老爺一死,她是最大的贏家,不但可以接管鄭老爺的土地家財,同時完全擺脫他的鉗制。而且,我以爲鄭夫人的兄長林大人也知此事,甚至他們纔是兄妹同謀。正因急於掩蓋真相,林大人才會限期十日,逼府尹快快定兇。他們嫁禍給麥子和阿肆,恐怕是知道鄭老爺對麥子沒死心,而阿肆又是會功夫的壯漢,正是合適的替罪羊。”
“雖然我知你說得句句有理,但空口無憑,就算反告上官府,也不會有人相信。”魏吳姬一點不樂觀。
“我沒打算反告,所以不需要官府信我。”采蘩眸色深深,“我只要叫一個人信我就行。”
魏吳姬美目閃現好奇,“誰?”
采蘩賣關子,擡手撐起下巴,“姐姐,咱們明日可有得忙了。”
貓有貓道,鬼有鬼道,她要走――
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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