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邊響着高昂的號子,原來鬍子有一把好嗓,令得湍急的江水看起來居然悠悠。前方大船威武,上百面旗幟飄揚,泛着冷光的船頭彷彿利刃尖刀,插入崇山峻嶺之間。浪高起時,江水撞碎成細雨,敷冷了雙頰。那一場夜談後,吹着冷風,采蘩的心中仍難以平靜。
姬三說四叔沒有造假名單,但名單的來歷確實值得深究。也許是有人利用了姬明將這件事揭發出來,以此打擊二皇子。而這一定是熟悉當年事件真相的人,也就是執行甚至制定劫銀計劃的人之一。還有,二皇子倒了,誰的受益最大?
四皇子!
眼望着主船,那裡有四皇子的擁護者向琚。然而,是他嗎?那個躲在所有謎團後面的巨大黑影。曾經以爲一切水落石出,其實只是陷入一個更大的陰謀?她好不困惑。
“童大姑娘想什麼這麼出神?”蟒花坐在桅杆下編布繩,鐵塊般的壯漢手上功夫又快又好,腳下一大盤。看采蘩一副他從哪兒冒出來的神情,便哈哈笑道,“你來發呆時,我已經坐這兒了。本不想打斷你,但轉過前面那座山,水道窄水流急,將會十分顛簸,你最好別留在甲板上,免得落水。”
采蘩點頭往回走,想想但轉身問蟒花,“蟒大哥以爲南陳兩位皇子誰登帝位合適?”
蟒花皺起大黑臉,眼珠子轉了幾圈,搔搔腦袋,“管他誰當,我們平民老百姓只要日子好過就行。而且說實話,咱們要能自己選皇帝,就乾脆別要皇帝,那多自在。”
采蘩聽完就笑,“蟒大哥,我還是學你。別想那麼多,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蟒花卻反而正經了臉色,“我算什麼啊,莽漢一個,靠股子蠻勁對抗江河的大風大浪還行,一到陸地上就是混吃混喝了。采蘩姑娘卻不同。”他下巴往使船那邊一點,“你不多想想,卻有小人多想。還真容不得鬆懈。這叫身不由己。想當初,有飛雪樓的小鬼跟上你和小公子的時候,我便想你們的路註定不尋常。”
“蟒大哥原來未卜先知。怎不早些告訴我?我也好繞開那條路。”蟒花看似大大咧咧,卻實有人生智慧,采蘩說笑中欽佩他,“你如今來幫我們,豈不是讓我們帶上了歪路?”
蟒花擺手道,“采蘩姑娘別高看老蟒,我這回就是來過個水癮。我早說過,拖兒帶口的。不能像光棍一樣豁得出去,凡事都得想着我媳婦和那兩隻小的。還有我爹孃。給你開個船,沒問題。可要我赴死――”一臉抱歉,“就算跟采蘩姑娘你投緣,那我也做不到。你知道嘛,怕得罪飛雪樓,老蟒只能送你到碼頭而已。”
蟒花對他所能承受的風險從來誠實以告,采蘩不是第一回聽。當初沒意見。現在更沒意見,因爲她從不認爲所謂的過硬交情就非得爲對方豁出命去,同生共死的那種熱血。朋友。在需要的時候盡到努力幫助,無論能做到何種程度,都是應該去感謝和珍惜的。反過來說,她也不會爲蟒花捨命。
“蟒大哥,大嫂若在這兒,肯定又說你沒膽子。”她語氣一轉,“可是,即便你能豁出命去,我都不會高興。而且這一趟,我是去贏的,跟着我的人當然也不用擔心有命沒命這些。”感覺水珠子濺出勁道來,她快步進艙。
蟒花望着采蘩的背影,沉斂雙目。這一趟她是去贏的!儘管,他還不知道到底是爲了什麼,又有什麼要用輸贏衡量的事,但他一點都不懷疑她的話。
“要是早幾年認識這姑娘――”他自言自語。
“姐夫,早幾年認識她,你想怎麼樣?”鬍子伸長了脖子,耳朵直貼過來,“小心我告訴姐姐,你後悔娶她,三心二意了。”
蟒花呸一口,捏住鬍子的耳朵,“你小子敢胡諏,我踹飛了你。我的意思是,早幾年認識采蘩姑娘,就讓她給咱當個出謀劃策的,肯定發財。”
“早幾年,她還是小姑娘呢。姐夫,你老了。”鬍子嗷嗷叫,掙脫蟒花的手,撐竹篙去。
一路下來,巨闕號憑藉蟒花鬍子這班人的本事,險道之中也行駛得安然。
倒是使船頻頻遇險,不是撞礁就是擱淺,時不時得停下來,拖慢了巨闕的行程。結果,五六日的水路費了十日。因爲這樣的耽擱,向琚命巨闕號與他們一道行進,以避免分頭走而可能引起再度延緩。不過,雖然一起走,向琚卻一直在他的船上,和采蘩沒再見過面。
這讓采蘩以爲,向琚這道命令是處於毫無私心的考量。然而,到達武昌郡的這日,雲朝從使船上帶來的消息令她懷疑這些撞礁擱淺,還有堅持同行,是向琚事先的預謀。
地圖鋪在桌上,雲朝指着,“從漢水下來的船家說,正是漢水汛期,又逢大雨,江線暴漲,恐怕要等十天半個月才能通暢。所以,正使大人接受東葛大人的建議,決定不走漢水,沿江從安蜀城入北周,上嘉陵江至奉州,再改陸路進長安。”
“這不是繞遠路了嗎?”連姬鑰都看明白了,“還不如就在這裡等漢水平復。”
“我也着這麼問。但東葛大人說等到十一月漢水沒有雨也可能冰凍,不如趁氣候還不算冷換嘉陵江,而且也能看些不同以往的北周風光,橫豎等也好繞也好,都得十二月才能到長安。正副使大人商量後就同意了。”雲朝解釋道。
采蘩落在地圖上的目光漸漸冰冷。
顏輝與她的視線落在一處,嘴角彎出月亮尖,“采蘩,這麼一改道,離你家鄉很近啊。你家在瀘州吧?嘉陵入江口離瀘州不過一日兩日的水路。”
采蘩垂眸,神情淡然,“確實很近,不知是否還需要和使船同行,如果能抽空去看一眼,還可給雙親上香磕頭。如今我上了童氏族譜,也算彌補他們心中的遺憾。”
姬鑰突然開始打嗝,連喝兩杯水都沒止住。
雲朝不知就裡,面色有些爲難,“兩位大人說改道後我們的船可能不熟悉水域,所以讓我們仍要跟行。可惜了,童大姑娘若想回故鄉,未必能有機會。”
顏輝目光一轉,又看姬鑰,“好端端心裡要是踏實,怎麼莫名其妙打起嗝來?受驚嚇了?”
“舅……姥爺,沒……沒有……驚嚇。”繼續打嗝,姬鑰的腦袋一搖又一震重複顫。
顏輝哼笑,拉起雲朝就走,“既來之,則安之。嘉陵江一帶我還沒走過,雲老弟,看來我們真能寫出一本好看的遊記來。”
姬鑰等他們走出去,急問采蘩,“姐姐,改道不會……跟東葛青雲……有……有什麼關係吧?我……覺得很奇……怪,這麼……巧,正好是那個方向。”終於順了氣,說話伶俐起來,“萬一到了嘉陵,東葛青雲要跟你回瀘州怎麼辦?豈不是給拆穿了?”
采蘩眯眼,“我說這一路東葛青雲沒怎麼找我麻煩,原來在這兒等着我呢。不用想,到了嘉陵,東葛青雲一定會提出來,瀘州既然有我故鄉,而我又不是他所知的那個婢女采蘩,那就應該去一趟,正好能證實我的清白。”所以,先拖至漢水的汛期雨季,再轉道前往嘉陵,就能名正言順到瀘州調查她是否說謊。不過要做到這一切,東葛青雲會需要幫手。向琚!
“姐姐,乾脆我們就是不跟着走。皇上允我們遊山玩水的,但這些天暮暮黃昏非要我們跟着,應該補償。我去找他,告訴他,我們有熟悉北周水道的船老大,不需要跟使團的船,十二月在長安碰面就行了。”姬鑰唯一能想到的辦法。
“你如果這麼做,也不過讓東葛青雲提前發難罷了。之前都乖乖的,一改道就鬧起來,顯然是心虛。就好像你剛纔打嗝,舅姥爺也瞧出你心虛了一樣。這裡沒有笨人,都明白得很呢。”采蘩彷彿看到頭頂一張大網,密密罩了下來,逃已經太遲。
“那要如何是好?”姬鑰再也坐不住,站起來卻又手足無措,但終於想到另一個法子,“姐姐,乾脆找人做僞證,從這兒到嘉陵還要半個月,興許來得及。”
“僞證?”采蘩比較現實,“怎麼做?鳳堯村十八戶人家要找人替代。因爲是小村子,這些人要熟悉我從出生到長大的細節。我住的地方,儘管離開了,總應該有些舊物。還有我爹孃的墳。別說半個月,要做到天衣無縫,提前半年準備都嫌倉促。”那可不是她和師父被捉的文北村,第一次經過,齊軍要裝村民很容易。
“可是,難道坐以待斃,什麼都不做嗎?”姬鑰覺得無論如何要試試。
“好,就算現在開始準備,找誰去做這件事?船上的人只要有一個不見,東葛青雲立刻會得信。而如果現找,誰又值得信賴?弄不好捅到東葛青雲那兒,就是自投羅網。”水路便利,但也束縛了自由,容易受人監視。
姬鑰最終明白,這時候還真得已經什麼都做不了。對方算好了他們動彈不得,只能束手就擒,等着被打回原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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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白天很忙,所以這麼晚才更。
親們晚安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