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森是我大學時的酒友,他每次來找我去校門口的夜市上喝酒,不外乎是兩件事。要麼他又利用私權去翻了系裡的檔案,看到某個美眉不僅跟他門當戶對,而且氣質絕佳,還是名花無主。要麼戀愛未遂,眼睜睜看自己下了一番苦功的女孩子,喊他一聲哥哥,轉身歡天喜地地跟別人牽了手去。
所以每次我只看他的眼神,便知道這次是該爲他加油助威,以便讓他一鼓作氣一舉將目標拿下,還是勸他放寬心胸,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但不管怎樣,陪楊森喝酒都是件愜意的事。興奮也好,傷悲也罷,他總能豪爽地與我大碗拼酒,且在我的雷同勸說裡,重新揚起希望的旗幟,把閃耀着火花的視線投向熱情騰騰的人羣。那裡,有足夠多搖曳多姿的單身美女,可以讓楊森受傷的心,快速地復員且振奮起來。
其實楊森還算是個優秀的男生,有吸引女生的魅力和資本。沒有人能像他一樣,蟬聯四年的系學生會主席,筆桿子耍得熠熠生輝;除了身材瘦弱點,又具有農民兄弟的出身和長相,偶爾會來點兒不雅談吐,基本上沒什麼大的缺點和毛病。而且他爲人熱情友善,尤其是對單身的女孩子,鞍前馬後地爲她們效勞,永遠不會說半個累字。兄弟們都習慣了他的這一癖好,也常會興致勃勃地拉他去相親。他當然每次都如約而至,且不需兄弟們囑咐,便自動地將自己的好一絲不露地全表現出來。當然,連自己具有農民的樸實厚道的品性,也包括在內的。可惜,每每他越是這樣坦誠,女孩子的神情裡,就愈是少了曖昧和羞澀。這樣的女孩子,無一例外地會成爲他又一個妹妹,無限深情地請他幫無數次地忙,而後給他一把喜糖做爲犒勞——當然是與另一個男生的喜糖。
我有時候遇到那些曾甜甜稱他哥哥的女孩子,小鳥依人般地倚在一個陌生男生的肩頭,便會覺得氣憤,忍不住替楊森抱打不平。我說楊森你哪點不如這些臭小子啊,怎麼她們統統在戀愛時就成了睜眼瞎,辯不清是非好壞,孰優孰劣?楊森聽了便仰頭大笑:總有一天她們的眼睛會睜開,統統地全後悔!我看一眼其實已有了傷感的楊森,輕輕拍拍他的肩,附和道:對,讓這些漂亮的女生統統地全後悔去吧!
畢業的時候,我攜了剛剛談到手的女友,去赴楊森策劃的散夥飯。剛一進門,還沒有等我無限謙虛又驕傲地將女友介紹給楊森,他便很用力地捶我一拳,略略嫉妒地朝我嚷:兄弟,你行啊,不聲不響地就將這麼漂亮的美眉追到了手,連讓我宰你一頓的機會都沒了。我看着依然孤單一人的楊森,突然地有些難過,我說:兄弟,今天咱拼個不醉不休,你的那份酒錢,我給你擔,算我將欠你的那一頓還上了。
那頓酒楊森果然與我拼得厲害,女友很多次地勸我們少喝點,卻都被楊森硬生生的呵斥給嚇住了;而且女友每勸一次,他就很奇怪地與我拼得更兇。一直喝到最後,大家都來勸他,他卻碰碎了無數個酒瓶,跌跌撞撞地上前來抱住我,大哭。散場的時候,我送女友回去。走到半路,她突然說,這個楊森,什麼都好,就是太過於坦誠,連謊都不會說。我有些吃驚,說,你以前認識他嗎?藉着微弱的路燈,我看到女友的臉很鮮明地紅了。她停了片刻,才低聲說道:是啊,她還幫過我們宿舍好幾個女生的忙呢,可惜,他是個農民子弟,否則,還不早就被許多女生倒追了啊。
我的心,終於隱隱地痛起來。我想起楊森在許多人的畢業留言冊裡,千篇一律的留言:我是農民,所以,兄弟,我會永遠以我一顆坦誠善良又寬廣的心,記住你的好。原來楊森早就知道,他失戀的唯一的緣由;知道當他喜歡的女孩子,紛紛地被他城市裡的兄弟搶走的時候,他不能哀傷,亦無法抱怨。他還是會記着我們的好,記着在第N次失戀之後,像兄弟們鼓舞的那樣,振作起來,用農民般的執著和信念,去尋找新的愛。
嫉妒也曾這樣美好。
大一上學期快要結束的那年冬天,我們開始爲期一月的軍訓。那時我們剛剛從一團新奇和混亂裡,將大學的生活理出點滴的頭緒,所以那些英姿颯爽的教官們的到來,恰恰讓我們滿腔的浪漫與激情,熱情奔放地噴涌而出。
我們那支連隊,有十六個女孩子。除去我們宿舍的8個人,便是對門宿舍外班的女孩。訓練的間隙,我們常常是自動形成兩個驕傲的團隊,各自爲政,互不搭理。帶我們的教官,面容敦厚,神情羞澀,看我們齊刷刷將視線投過來,便會緊張,將口號喊錯。男生們只是善意一笑,我們這些女孩子,卻是愈加地放肆;但誰都看得出來,這無限的放縱裡,其實滿溢了嬌羞和仰慕。還有什麼東西,能比一個成熟且閃爍着夢幻色彩的軍人,在我們柔情似水的心裡,投射下更爲迷人的光澤?
我們喜歡在男生們懶散倒下的時候,將安靜站立一旁的教官,團團圍住,纏他唱歌,央他說笑。他那時也不過是二十三歲,看見如許多眼神明亮、微笑純美的女孩子,毫不掩飾地表達着心內對他的喜歡和愛戀,便總是微微地有些慌亂,手嘩嘩翻着我們遞過來的歌曲的目錄,視線,卻是在嘰嘰喳喳的聲音裡,找不到可以安然落腳的去處。除了幾支軍營的歌曲,他始終不肯在我們面前一展歌喉,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我們會將新學會的優美的歌,一首首唱給他聽。我們還會編動感十足的舞蹈,跳給他看。宿舍裡的8個女孩子,似乎是一夜間,便全都多才多藝起來。而被我們稱之爲敵黨的對門宿舍的女生們,也不甘落後,不失時機地拉攏教官,甚至爲了教官的一次例行宿舍檢查,不惜錢財,買來彩紙鮮花,將宿舍重新包裝。
這樣的比拼,教官並不知道。他對我們每一個人,都是一樣的呵護備至。儘管男生們常常說,他更偏愛我們這些動不動就喊痛的女孩子,但他們怎麼會明白,我們付出的,遠比他們所看到的,要多得多。那些歌聲和舞蹈的背後,所遮掩住的,是一種無聲的較量,亦是心力上的折磨。青春裡的甜蜜與憂傷,竟是以這樣的形式,在大學的帷幕拉開後,徐徐地展現在我們面前。我們記得教官說過喜歡喝熱烈的大紅袍,家住本地的女孩子,便千方百計地央求父母買到最好的茶葉,送到他的住處。我們知道他喜歡聽王菲的歌,就跑遍整個小城,把王菲最新的專輯買來,認真簽下我們8個人的名字,而後送給他聽。而我們一向鄙夷的敵黨,亦沒有閒着,她們給廣播臺一篇篇地寫詩讚美教官,她們在無需穿軍裝的片刻休閒裡,盛裝打扮,只爲給他最鮮亮的一瞥。她們甚至動用了生病的伎倆,因爲這樣,教官便會踏入宿舍,看護問候,兼陪她們漫無邊際的閒聊。
兩個宿舍,就這樣成爲老死不相往來的敵人。沒有人去想,這場戰爭,有沒有意義。我們只是固執地守護住一份不肯與外人獨享的愛戀,還有青春裡與生俱來的嫉妒。是的,是嫉妒讓我們無法容忍,會有另外一羣美麗招搖的女孩子,來爭奪教官其實毫無偏倚的關愛。亦是嫉妒,突然讓我們氣極敗壞地,看到了自己在敵黨們的眼裡,原是如此地蠢笨又可笑。小小的摩擦,不斷地來了又去,像那微弱的火花,忽明忽暗,以爲它無關緊要,卻終於將那心底憤怒的炮竹,砰地引爆了。
記得那天因爲大雪,訓練暫時中斷。我們便喜氣洋洋地去買了許多的零食,打算將教官邀請到宿舍來搞個小型的Party。教官在電話裡有一陣猶豫,但還是答應下來。像是打了一場勝仗,我們急切地想要將得意展覽給所有人看,尤其是對門的敵黨們。於是大敞了宿舍,又把錄音機裡王菲的歌,調到最響。我們以爲敵黨們會難過會氣憤,卻沒想,她們也砰地一聲,打開了房門。我們看到的,竟是幾乎一模一樣的溫馨場面。
教官的足音,很快地在樓梯口響起,然後幾秒鐘後,他站在兩個宿舍間的走廊裡,突然地不知該進哪一扇門。是我們舍長柔聲來了一句:教官,今天是我們宿舍小妹在大學裡過的第一個生日,你可一定要從頭陪我們開到尾哦。教官笑道:那你們兩個宿舍合起來慶祝一下,不更好嗎,也不枉你們一起軍訓一場的情誼。舍長又是柔聲一句:那怎麼行,這場生日晚會,我們答應小妹只讓最親近的人爲她祝賀呢。教官終於在這句柔中帶剛的懇求裡,對着敵黨們道聲抱歉,轉身走進我們宿舍。欣喜若狂地關門的那一刻,我聽見對面,有摔東西的聲音一陣陣響起。
不過是舍長的一句謊言,便讓我們兩個宿舍,自此結下了深深的怨恨。而且,即便是後來教官在告別的時候,讓我們答應他要彼此友愛,其中的隔閡與忿懣,依然長久地滯留下來;且在以後的時光裡,時不時地,就跳出來,將可有可無的矛盾,一點點擴大。
是到畢業的時候,全系拍集體照,無意中與對門許久不見的一個女孩子,靠在了一起。手指意外相觸的那個瞬間,我們看向了彼此,然後,突然間就在對方沒來由的一聲抱歉裡,笑彎了腰。沒有人知道我們爲什麼而笑,只有我們自己才明白,三年前那場讓我們心痛的爭鬥,此刻回望過去,已是佈滿了時光溫馨的足印。
是誰曾經說過的,如果軍訓在畢業的時候開始,那麼,我們有過的那些憂傷、嫉妒、瘋狂、喜悅,或許都會一一地減弱。因爲,這時的我們,已經懂得了捨棄年少時的輕狂和虛榮,懂得青春裡的賣弄和招搖,其實,只是一層華麗的外衣。
可是,即便青春已經散場,誰又能夠否認,這樣瘋狂的嫉妒,你不曾走過,且如此依戀不捨?
錯的是人,不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