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個夢想,是被他的父母打碎的。他們千里迢迢地專門坐車來找她,求她,放過他們的兒子,不再讓他有牽掛。否則,他們就會真的與這個不孝的兒子斷絕關係。她看他的母親,與自己的母親一樣,一臉歲月的痕跡,終於還是流着淚點頭答應,她再不會寫信給他,而且,迅速地結婚,讓他徹底地忘記自己。
他就在對她的怨恨裡,聽從父母的安排,與一個不喜歡的女子,結婚,生子,一過便是十年。而她,亦是在這十年裡,嫁作人婦,且因日夜的操勞,而被歲月,無情地劃下道道痕跡。但是,他不知道,她的心底,始終給他留着一個空間。而她,亦不知道,他有許多次,都要去找她,卻都被並不愛他的妻子,給擋住了。後來,他與她,便都離婚,彼此的父母,也相繼去世。卻因爲怕打擾對方的家庭,終是一年年孤單下來。
是有一年他出差,路過她的城市,他突然就改變了行程,下車,來到他們相識的那所學校。木瓜已經熟了,許多小孩子,在樹下用長長的竹竿打。他遠遠笑看着,突然就有了去找她的勇氣。
是還沒有走出校門,就在一棵丁香樹下,遇到了迎面走來的她。依然是像年少時那樣,抱了書,微微笑着向他走過來。只是,時光那麼無情,她已全然沒有了年少時美麗的容顏。可是,同樣歷經了歲月的堅韌的愛情,怎麼能夠因爲這點小小的改變,而碎裂?他像初相識時那樣,走過去攔住她,傻傻地說:嗨,你好。
她自離婚後,就搬到這所學校的附近,每日忙完,都會抱了書,來這所學校裡散步。她一直期待着有這樣的一天,他像年少時那樣,向她走過來,對她說,嗨,你好。愛情跨越了20年,但她始終堅信,這份愛,依然會在穿越瞭如許多的光陰後,完好無損。因爲,她說過,會用一生,等他。而他,亦是這樣一次次告訴她的呵。
而今,這樣一個木瓜已熟、芬芳四溢的秋天,他們終於等到這個諾言,一點點地成熟。
愛的眼睛如此明亮。
那年他們同時考研,成績一向很好的他,卻意外失利。但他卻是很開心地,就去了一家公司上班,儘管薪水不高,在北京,除去兩人租房和吃飯的費用,攢下的錢,也只能夠爲自費讀研的她,交一年的學費。她也兼職,打幾份工,但換來的錢,都支援了讀中學的弟弟。常常,在換季的時候,只能站在漂亮的櫥櫃前,對着高傲的模特,看一眼。走進去的勇氣,在瞥見醒目的價格牌時,便淡若無痕。她也是有虛榮的女子,懂得一朵花的美,假若沒有綠葉的襯托,那美,便單薄無力了。但她亦知道,一份堅定穩妥的愛情,是他所能夠給予她的所有,再強求更多,已是讓他爲難。
所以當初春來到,周圍的女子,皆換上漂亮的毛衣毛裙,在仍然料峭的風裡,爭奇鬥豔時,她只能打開衣櫥,看一眼幾件褪色的毛衣,和幾條洗得發白了的牛仔,而後失落地關上。這樣的感傷,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爲了能夠支持她每年的學費,他已是盡力地加班,若再另外地對他要求,她的心裡,會先於他,有刀片緩緩割過的疼痛。在他晚歸的時候,爲他默默煮一碗粥飯,是她對於他的感激,最溫柔的表達。而他,亦知道她的辛苦,並不亞於自己,既要認真讀書,又要在課餘時間,接一份又一份的家教。當別的女孩子在逛街遊玩四處旅遊,她卻奔走在地鐵公交上。一樣的最美的年華,他卻不能讓她,與別的女子一樣,靜享綻放的美麗與妖嬈。他所能做的,只有多加一次班,多掙一點錢,爲她買喜歡的小的首飾,或者,讓她少兼職一份家教。
他的努力工作,不久便得到了上司的賞識。因此,當去澳洲學習考察十天的機會來臨時,上司不顧許多人的反對,很堅決地,將他的名字記下。他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請她去吃嚮往許久的大閘蟹。兩個人坐在窗明几淨的店鋪裡,看着外面的車流無聲無息地穿過,想着或許用不了多久,他得到了提升,她也畢了業,兩個人在北京,便可以慢慢地攢錢,買一間小小的房子;然後,換成大的,再然後,像別人一樣,有了孩子,亦有了車子。這樣富足的生活,因爲窗外春日和暖的陽光,而塗上了一層格外誘人的色彩,似乎,它像掛在櫥窗裡的那些五彩繽紛的衣飾,只要她喜歡,就隨時可以走進去,將它們摘下,欣欣然地提回家去。
但他們的欣喜,還沒有從眉梢散去,他便從上司那裡得知,爲了辦一些相關的手續,每個有機會去澳洲的人,都要繳納2千元的費用。同去的人,沒有一個提出異議,很多人皆說,2千元10日澳洲遊,再沒有比這更划算的出行了吧。不過是搭一張機票錢罷了。況且,這樣的機會,別人花錢,也未必能夠得到。所以當組織者來收取費用的時候,他們幾乎毫不猶豫地,就交了錢。許多人,甚至另外拿出一萬多元,讓自己的妻子或者孩子同往。
他當然無法帶她去,甚至,是否花兩千元,買這次出遊,他都猶豫了許久。最終,是她微笑着說,去吧,記得給我帶份當地纔有的小禮物回來,他這才擁住她,說,等着,我會給你帶全澳洲的溫暖回來。
她在他去澳洲的十天裡,多打了一份工,將掙來的錢,買了一個漂亮的衣櫥。她要將他所有的衣服,都拿出來清洗或者熨燙一遍,而後乾淨整齊地,掛在衣櫥裡。她不能讓已經工作的他,在清晨起牀時,穿着因爲無處懸掛,而帶有摺痕的衣服。她還在校園,無所謂幾道褶皺,而他,正處在加薪提職的關鍵時候,他往上走,而跟在身後的她,需要做他的另一雙眼睛,幫他注視一切微小的瑕疵。
十天後,他歸來,給她帶來的禮物,是一盤在澳洲遊走的錄像帶,一件純羊毛的漂亮開衫和毛裙,另外加一雙與之完美匹配的靴子。她抱怨他,不該爲她花這麼多的錢,而他自己,卻一件東西都沒有捨得買。他笑着刮刮她的鼻翼,說,能夠出去遊走,已經是我給自己的,最貴的禮物了呢。
兩個人相擁着看他拍的錄像帶,一望無際的草原,溫暖的陽光裡盡情奔跑的遊人,如水洗過的藍天下,悠閒吃草的成羣的牛羊。一切都拍得那麼地美且生動,連他睡覺的窗臺上,一隻小小的螞蟻,他都不忘了讓她知道。看一遍,似乎就像跟着他,遊走了一遍澳洲。
可是,當錄像帶放到最後,他揹着行李包,在北京的機場,對着鏡頭衝她說:嗨,寶貝,我回來啦!她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他哄她,說,寶貝,別哭,從現在我就開始攢錢,我相信一年之後,我就可以讓你,也去澳洲了。可是,他越哄,她的眼淚,卻來得越是洶涌。直到最後,他緊緊地擁住她,說,寶貝,是我的錯,不該那麼自私地,一個人跑到澳洲去。她終於在他的這句話後,緩緩地,走到新買的衣櫥前,從他的一件學生時代的舊衣口袋裡,掏出一封信,她將這封信,與他帶來的澳洲的光盤,放在一起。
她什麼也沒有說,但他卻是從她的眼睛裡,讀出了她深深的疼惜和愛戀。他爲她棄掉了公費讀研的機會,卻讓她去念自費的碩士;他放棄掉去澳洲遊走的機會,卻用省下的2千元錢,爲她買了一直想要的衣裙;他爲她找人拍下澳洲的光盤,而後自己配音上去,爲了不讓她看出破綻,又跑到機場,補拍最後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有自己出現的鏡頭。他爲她所撒的一切謊言,只是因爲,他希望自己能夠一點點地,將別的女子輕而易舉就得到的幸福,帶來給她。
他以爲自己僞裝得很好,卻不知道,愛有一雙洞悉一切的眼睛,它那麼敏銳地,就窺到了一切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