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李安離開,紀家的馬車纔開過來,紀悅心取下幕笠,讓丫鬟把言洛辰扶進馬車裡。
明亮的燭光晃得厲害,言洛辰睡得不甚安穩,耳邊似乎反反覆覆縈繞着嬌柔甜美的女聲,喚他“言郎”,這般親暱的稱呼連紀語思都沒叫過他……
言洛辰忽然想起這是誰的聲音,他猛地睜眼,烏髮膚白的白衣女子正靠在車壁上,手執書卷。
車內明亮的燭光給女子清麗的容顏染上一層薄薄的暖意,容顏亮得有些豔麗。
似乎是他的動作太大,女子朝他看來,烏黑清澈的眼珠中盛滿他的倒影。
“語思……”
言洛辰喃喃出聲。
紀悅心身體一僵,放下手中的書,倒了杯水遞給言洛辰,側身的時候,光潔的眼角讓言洛辰回神。
“……抱歉。”
言洛辰接過水杯,冰涼的茶水灌下,讓他清醒了不少。
紀悅心搖搖頭,又問,“秦驍怎麼沒跟在你身邊?”
“有點其他事讓他去做了。”
紀悅心扭頭,才發現言洛辰一直盯着她的臉看,她臉色一僵。
言洛辰移開視線,乾咳一聲。
“你這麼在這?”
“爹和哥哥還沒回去,我不放心,出來看看。”
言洛辰點點頭。
紀父和紀曙比他先走一步,應該是和紀悅心錯過了。
言洛辰沒忍住,視線又飄到紀悅心臉上,“多謝剛剛出手相救。”
“沒事。今天的事,很棘手嗎?”紀悅心剋制地問。
言洛辰仰頭靠在車壁上,眼眸半眯,“朝廷想統一管制州南的海鹽。”
紀悅心手指一動。
山能產礦,海能煉鹽。
州南被稱爲海鹽之鄉,每年所煉鹽佔國家總量的四成以上。
鹽礦之事向來都是朝廷統一管控,只是前朝舊事導致州南與上都隱隱分割。
州南海鹽生意就被言家和紀家掌控,朝廷雖然派了鹽使駐此,卻完全是處於權利架空的狀態。
但是州南從不在海鹽一事上使絆子,上都便也忍了州南。
此刻突然重提鹽權一事,今日巡察使還意圖帶走言洛辰,這怎麼看,都不是一個好兆頭。
紀悅心撫着手裡的書,眉間隱憂,“看來,朝廷不想再放任州南這樣遊離了。”
言洛辰低頭看她,“何出此言?”
“澤文五年,天子御駕親征,收復北境三城。澤文十一年,嘉靖侯率兵征討西域,收復西北七城。到如今,當年新舊朝交替所失城池,已經大部分都回來了。”
紀悅心邊想邊道,沒有注意到言洛辰越來越暗沉的眼神。
“當今天子是個有抱負的君主,但長期兵戈,國庫空虛,百姓也需要修養。於是在修養間隙,王朝邊緣遊離的州南就成了天子的眼中釘。”
言洛辰的視線存在感太強,紀悅心不能再視而不見,她扭頭看他,“怎麼了?”
“你看得很通透。”他的語氣捉摸不定,眼底的情緒也比平時的壓抑了很多。
紀悅心失笑,無奈道,“看透了又能怎樣,皇權傾覆,也只能任人宰割了。”
言洛辰嘴角忽然漫開笑意,或許今日醉酒,讓他難得放鬆,打趣道,“這麼禁不得誇,怎麼這麼消極?”
紀悅心心慢了一拍,忙側過頭避開他的視線。
言洛辰新奇地打量她耳廓的粉色,“所以,紀家想認栽了?”
“言家還想反抗皇權?”臉上的燥意讓紀悅心語速飛快地反問。
“爲什麼不?海鹽一事朝廷來了多少次?既然之前都能無功而返,那麼這次更不能讓他們拿走我言家辛苦經營的產業。”
紀悅心不自覺回頭看去,男子俊美的臉上帶着飛揚的桀驁,隱約與那個在學堂許下凌雲志向的少年重合起來。
許多年後,紀悅心才意識到,原來那個玩權弄勢的豪臣,此時早已初露鋒芒。
延沐伯世子不痛不癢的各種小動作,讓言家和紀家都警惕萬分。
直到李安在一次宴會上偶然見到紀悅心,頓時驚爲天人,然後便是向紀家求娶,對紀悅心瘋狂追求。
紀悅心不堪其擾,但對方是延沐伯世子,天子使臣,誰敢動他?
可李安來意不善,紀家怎能與延沐伯府聯姻、任人拿捏?
紀夫人與陵川家主夫人是姐妹,兩家商量之後,決定與毅陽伯府次子聯姻,既是鞏固世家地位,也是爲紀悅心擺託李安之困。
只是未料,言家竟提前來紀家提親。
當年紀語思出事,紀家爲了不耽誤言洛辰,於是訂婚一應物品,全部退清。
但到底當初差點成了親家,紀語思和紀悅心又長相相似,爲了避免尷尬,當時考慮紀悅心婚事人選時,紀夫人第一個就把言家排除了。
所以,當言父親自來紀府提親時,紀家上下滿是驚訝。
但其實,紀父是有意與言家聯姻的,州南世家,就只有他們兩家無官職在身,但卻都掌握着州南鹽事。
若兩家能抱團聯盟,將州南鹽事聚在一起,奏請上都以皇商之名代理鹽事,此局便可迎刃而解。
只是紀悅心卻不願意。
“爹,言洛辰本來是和阿語訂婚,現在我嫁他,這算什麼事啊?”紀悅心滿臉煩躁。
她的心在叫囂着答應,可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行!
言父其實也是滿心糾結。
滿腔勸慰的話最終還是化爲一聲嘆息。
“你從小就慧敏,此次聯姻的利弊的應該比爹清楚,你好好考慮一下吧,若真的不願,爹就去回絕了言家。”
言父離開,紀悅心枯坐在梳妝檯前,直到有小廝來報,言洛辰在府外等她。
紀悅心握緊了手,沒見他之前她尚能決然拒絕,可是讓她親自對着言洛辰說,她說不出口。
門外等着的溫雅男子並沒有與她談起婚事,只是禮貌地邀她出遊。
一路無言,馬車徑直駛到海邊。
紀悅心下車才發覺,這是當初她就言洛辰的那片海灘。
言洛辰扶她上了一條船,船上除了他們兩人便只有一個撐船的老翁。
船駛離海灘,鹹澀的海風吹拂着紀悅心的秀髮,一如她亂糟糟的心緒。
言洛辰看着遠處海域,慢慢開口,“每當我心情不佳的時候,我都愛乘船出海,讓寬廣的大海包容着渺小的我,那能讓我平靜情緒,做出最適合的決定。”
紀悅心看過去,男子的側臉精緻,臉上是淡淡的笑意。
所以,當年他就是因爲不開心乘船出海纔不小心掉進海里?
言洛辰看着深色平靜的海面,當年他在這裡遇見了讓他驚豔一生的海妖,可是世事無常,年少深情與現實利益不斷拉扯着他。
他刻意忽略對紀悅心的別樣心思。
只告訴自己,商人重利薄情,他可以娶一個不愛的妻子,但不能背棄家族的利益,作爲未來的家主,他要爲家族尋找最佳的出路。
其實自那日酒樓之後,他就時常關注紀悅心。
閨中嬌養的女孩,並不像他以爲的那樣不諳世事,她有着連男人都難以企及的心思。
那種聰慧,對於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家族來說,是忌憚,是厭惡。
但對他來說,是遇見知音的共鳴。
若他註定,此生與小海妖無緣,那他希望,至少能娶一個讓他輕鬆且能助他的妻子。
最重要的是,她的臉,與小海妖一模一樣。
看着遠處的落日漸漸接近海平面,言洛辰開口,“你喜歡風野嗎?”
風野,毅陽伯次子。
聞言,紀悅心頓住。隨後搖搖頭,“沒有。”
她只喜歡過一個人。
言洛辰繼續問,“那你討厭我?”
“沒有。”這一次回答得比剛剛快。
言洛辰微微垂頭看她,“那你爲什麼不能嫁我?”
紀悅心默然,好像也沒有什麼不能,只是心裡有愧。
紀悅心覺得,她越來越看不懂言洛辰了,他明明那麼愛紀語思,爲什麼會想娶她,他可不像一個薄情的人。
兩年的時間,少年長開,鋒芒畢露,接受了大半家族事務的言洛辰與紀悅心不同,他大刀闊斧地進行改革,把言家打理得蒸蒸日上,被譽爲言家有史以來最英明的少年天才。
“其實,你不用娶我,紀家也永遠是言家的盟友。”
言洛辰沒說話,心裡卻不屑,口頭承諾的盟友,最是會臨陣倒戈。
年少的衝動褪去,面對着言洛辰,紀悅心少了以前的羞怯與激動,多了道不清說不明的感覺。
“我總要娶妻,你總要嫁人,你既心無所屬,我們的聯姻又能讓雙方獲利。紀悅心,你和我說過,人不能一直困於消沉愧疚,那解決不了問題,我們總要往前看,要想辦法解決言紀聯姻破裂的問題。”
言洛辰直視紀悅心的雙眼,黑眸之中翻涌的情緒讓紀悅心覺得眼球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