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禹回到那位達魯花赤的府邸時,面上已經瞧不出任何失落之色。
世事多變,任是哪個也不可能事無鉅細算無遺策,這便是現實的無奈。
趙禹所認識的趙敏,絕非一個任性衝動肆意妄爲之人,換言之也絕不可能會以爲只憑手中那區區人手便能除掉楊完者這等手握重兵近乎割據一方的人物,必定還會有後招安排。若換個時間,趙禹或還會仔細思忖揣摩一番趙敏的後續安排,只是他與趙敏在揚州重逢後,異變接踵發生,令人應接不暇,便也忽略了此事。
如今再從頭開始推敲,趙禹才發現趙敏原本的意圖未必只是除掉楊完者那樣簡單。聰明人做事未必就有多巧妙,但卻大多具備能夠將兩件事併爲一件事的本領。汝陽王府高手如雲,若僅僅只是要除掉楊完者,原就不必趙敏親自冒險來一遭,只須派出一些得力人手,大可神不知鬼不覺做成此事。
趙敏親自來揚州坐鎮,即表示她所圖謀的事情手下人不能完全代勞,或者說有什麼重要的人物需要她親自出面來接洽。而只看楊完者兵圍揚州城後,趙敏便一籌莫展,可見她所安排的後招也未必就是什麼強力手段。
林林總總推敲起來,趙敏所有意圖便呼之欲出。她除了想要除掉楊完者,對於楊完者麾下數萬苗軍只怕也有所圖謀!而她的後手,極大可能便是元廷坐鎮江南的達識帖睦邇。達識位高權重,有統領江南所有兵馬的權力,但事實上,江南各路人馬皆有其統帥之人,各自被經營的風雨不透,達識空有其名,但卻難調其軍。若使楊完者身死,無人統帥的數萬苗軍,勢必會落入達識掌握之中!如此一來,達識在江南再不是一個無傷大雅的擺設,很快就會變得舉足輕重,甚至比現下的楊完者還要理所當然!
畢竟,達識乃是真正的蒙古本族人,是真正可以託付重任的自己人,而非楊完者這種一時權宜纔不得不重用的外族人,不必過多鉗制。如此一來,只怕江南又會出現一個足以左右大局的李察罕!而且,似乎達識與汝陽王的關係算得融洽,若給他們南北呼應的機會,對趙禹而言,可不是一件美妙事情。
這件事情,必須要阻止,不能讓其成爲現實!
然而揚州城內外隔絕,留給趙禹展布的餘地卻極少。他坐在房中,認真思忖起來。
若自己猜測得正確,汝陽王府這第二批高手必定是從達識帖睦邇那裡趕來,只是不清楚他們是否已經與達識達成了共識,而達識又持有怎樣的態度。趙敏突然離開,是否要趕去與達識作更深層次的商談?
原本尚算明朗的局勢,忽然變得撲朔迷離起來。
趙禹正低頭沉思之際,忽聽到門外有喧譁嬉鬧聲,心中覺得有些煩躁,起身朝門外走去,才發現是李成儒不知何處尋來一身達魯花赤的官袍,穿在身上正與衆人嬉笑。蒙古人體型魁梧,這官袍自然也是肥碩無比,穿在李成儒身上,着實引人發噱。
李成儒正與人嬉鬧之際,忽察覺到同伴變了臉色,轉頭望去,纔看見趙禹神色不善站在自己身後,連忙收起笑臉,訕訕道:“總管,我只是太無聊了,與兄弟們尋個樂子……”
趙禹卻不搭腔,瞧着李成儒身上官袍,一臉若有所思,令得李成儒益發心懷惴惴。突然,趙禹開口問道:“此間主人現在何方?他家中可有印章等證明身份的東西存留?”
李成儒連忙開口道:“此間主人早已經不知所蹤,或許已經死在動亂之中。至於印章之類,我似乎在書房中看到一些,這便尋來給總管看一看。”
趙禹點點頭,而後又指着李成儒那不合體的衣衫,沉下臉皺眉道:“這副打扮,莫非是想投韃?都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性子怎麼就不能沉穩一些!”
李成儒縮縮腦袋,不敢久留,忙不迭往遠處跑去,一邊跑着一邊將身上那官袍扒下來。他心中卻腹誹道,不過一個玩笑而已,何必這般喋喋不休,倒好似丟了婆娘一般。不過這話他也只敢在心裡想一想,斷斷不敢說出口。於公趙禹是他的主公,於私則是他父親的忘年交,無論哪個身份,都死死鉗制住他。
待李成儒離開後,衆人也都訕訕退開,雖然總管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但他們能夠感覺到,總管現在的心情很是不痛快。
無暇去猜度衆人望過來略帶古怪的目光,趙禹仍在沉吟着。誠然要做成一件事很是困難,但若要壞一件事卻很簡單,只需要一個微小疏忽便好了。況且,既然思緒已經擴散到這一步,不妨再更進一步。
苗軍雖然囂張跋扈,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確是難得的身經百戰的精銳之師。當今天下這形勢,若能招攬到這樣一個大大助力,無論是哪一方,都無法淡然處之。雖然現在他們算是元廷的人馬,未必不能爲己所用。
不旋踵,李成儒便找來了趙禹所需要的印章。這些皆是一些私印,並無官綬之印,不過這對趙禹而言也已經足夠了。想要做的事情將要有些眉目,趙禹的心情也好轉幾分,便指了指案几上的墨硯,對李成儒說道:“你來給我磨墨。”
李成儒向來喜武厭文,性情跳脫,令得其父李純都一籌莫展,最不喜做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不過剛剛受到趙禹的呵斥,也不敢違命,便愁眉苦臉磨起來。只是這硯臺抓在手裡,總不及刀劍那般舒暢。
趁着李成儒磨墨的間隙,趙禹把玩着這幾方私印。許多蒙古貴人雖然文墨不通,但也學來漢人附庸風雅的本領。這幾方私印用的材料皆是上品,雕琢得也雅緻,倒是幾件珍物。他又拿起此間主人幾封來往的書信,手指在虛空裡勾勒,揣摩着這拙劣筆跡。
待李成儒將墨磨勻之後,趙禹拿起筆來,很快便寫下一份書信。李成儒在一邊探頭湊趣道:“總管這書法,越發虯勁有力了!”
趙禹聽到這錯拍的馬屁,笑道:“哈,我還不知道,原來你在書法一道,竟也有了這樣大的長進。你且來說說,這字有哪裡好?”
李成儒老臉頓時一紅,訕訕道:“總管莫要戲弄我了,您老人家家學淵源,書法精湛,便連衍聖公的子孫都讚歎不已。我雖然瞧不出哪裡好,但卻曉得您這墨寶一定是好得很,這就夠了!”
趙禹聽到這無賴回答,笑斥一聲,對比一番後,心下仍覺有些不滿意,便將寫好那份信揉成一團丟在一邊,而後又重新寫了幾份,從當中挑出一份字跡最相近的,復又謄寫幾遍,而後一併交給李成儒,說道:“想辦法送出城去。”
李成儒拍着胸膛保證道:“一定完成任務!不過,要交給誰啊?”
趙禹擺擺手道:“隨便,只要能送到楊完者手裡就可以。”
做完這件事後,趙禹心情略鬆快一些,便也打算尋個房間休息一下。這段時間,他的心緒也一直在繃緊着,難得有放鬆的時候。現在一切將要塵埃落定,自然要保持一個旺盛的精力,才能爭取到最好的結果。
瞧着趙禹出門,李成儒撿起先前被他丟棄的幾封信,皺眉看了良久,才哼哼道:“鬼畫符一樣的東西,哪裡瞧出好來?不過衍聖公的子孫都讚歎不已,想必都是絕好東西。李二我自己文墨不通,後代子孫保不齊就有長進些的,不說做個狀元公,出幾個探花郎也是極爲靠譜。留下這些鬼畫符當作傳家寶也好,免得後代子孫埋怨祖宗沒傳下好東西!”
說着,他悄悄左右無人,將這幾張紙塞進懷中,而後施施然走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