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鳳紫泯鬧了這麼一出,她本來不介意在宮裡多休息幾天的。只是現在……她也無力去考慮蓮準這樣做的目的,無力去駁斥他“借房間”一說的荒唐;只是初聞秘辛,宿醉未醒,就夠她自己煩惱的了……勉強支撐着回到臥房,一頭栽倒在牀上。埋身在錦被繡褥之間,深深吸了一口氣。隨着熟悉的陽光味道竄進鼻孔,雲裳滿意地一聲嘆息,就此沉沉睡去……
這一覺與在宮裡地時候不同,那時雖然依靠酒力睡得也沉,但是頭是暈沉沉的,身子上各個關節冰冷痠痛得彷彿不是自己地;而現在不知道是回到了蓮心小築,回到“自己家”的緣故,心情放鬆,也就睡得格外香甜吧?
也不知睡了有多久,醒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四肢終於又是自己的了。雲裳伸個懶腰轉過身子,立刻對上一雙波光流轉的媚眼,這纔想起原來睡着的時候蓮準也在。雲裳倒也並不在意。彎起嘴角給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甜甜地問候一句:“蓮準都指揮使,怎麼今兒這麼閒?”
蓮準原本關注和擔心的目光一窒,隨即揚起一抹慵懶笑意,在她身邊擠着坐下來,拿起案邊放着的一隻胭脂紅的官窯小碗,說:“醒了就自己喝湯吧,不冷不熱正好。”
“又是那個什麼藥粥?”雲裳皺着鼻子嗅了嗅,苦着一張臉說:“實在不喜歡這粥地味道,能不能不喝?”
“不是藥粥。是蔘湯。”蓮準的神色間雖有些憔悴,但語氣卻很是愉悅,“不過稍稍加了一點原來藥粥中的藥材。雲裳小美人兒提醒我了,你睡了這麼久,該也餓了……喝了蔘湯就給你把藥粥端過來吧。”
雲裳抓住被子蒙上臉哀鳴。“不會這麼虐待我吧?吃點正常飲食不成麼?”
這樣一番笑鬧,倒是把雲裳原本面對蓮準地那份尷尬消去了不少;蓮準自然不會真的強迫雲裳去喝那藥粥,甚至蔘湯也沒有強迫她,只照顧着她起身洗漱之後,教人拿來早就煨在火上的清粥和小菜。自己卻在一旁以手支頤。目光迷離地看着她用餐。
雲裳被他盯得又侷促起來,回頭剜他一眼。佯怒:“蓮準都指揮使,沒見過人吃飯麼?還是你也餓了?”
“是好久沒見過你吃飯了。”蓮準索性坐到她身邊來,“在宮裡受了委屈麼?直睡了一天一夜雲裳正用餐的手頓住,“睡了一天一夜?”她大訝,醒來的時候看看天色,已經日暮,還以爲自己不過睡了幾個時辰光景;可按蓮準的意思,竟然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麼?
“可不是一天一夜。”蓮準笑着搖頭,“若不是魯老頭兒說你無礙,又教了我法子給你灌蔘湯提神,還真是要嚇死人了。”
原來魯季魯老頭已經來看過她了,雲裳想起那次魯老頭看她臉傷時揮袖而去的怒態,不禁失笑,不知道這一次是不是遠遠望她一望,發現她不過是睡着了,便立刻大怒?……可是等等,灌蔘湯?!她隱約記得睡夢中似乎有清潤甜美的汁液流進咽喉,可是……似乎那個夢還帶着些顏色……
“你是怎麼給我灌的蔘湯?”脫口問出來。
蓮準一怔,旋即伸出手指在她面上輕輕一刮:“想起來了?我這麼辛苦照顧你,是不是該有些獎賞呢?”
雲裳氣結,瞪視着笑得彷彿一隻偷腥貓兒般地都指揮使大人,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灌蔘湯用得着那樣子麼?佔她便宜又有什麼好笑?索性不理他,自己吃粥。
可兩個人間的氣氛,由於雲裳的賭氣沉默,便又顯得有些曖昧起來。蓮準依舊放縱自己的目光在雲裳臉上逡巡,似乎要從她表情上看出什麼端倪來一般。
終於吃完,蓮準卻不肯讓她出門,也不讓她見鳴鸞苑的人,只說將要入冬,外面寒氣重,她身子有些弱,還是不見地好;又問她有什麼想知道的,只管問他就好。
雲裳本來就是要問問朝局,羽林禁衛軍的情報自然比旁人的都要準確精細許多,拗不過他,只好聽他敘述。
其實雲裳在宮中的時候,就一直和羽林禁衛軍地人有聯繫,對於朝中地大概局勢有所瞭解。應該說,朝中一切都是按部就班地,並沒有什麼風浪;而云裳原先安排的幾步棋,也依着她地路數在走----除了雲裳授意蓮準操縱的言官上奏風波,表面上看起來,幾乎沒有什麼和雲裳在朝時候不同的。
不過這些話在蓮準口裡描述起來,卻不是短短几句話交代完的了;羽林禁衛軍在各官員身邊幾乎都有眼線,大事小情,哪個瞞得過他的眼睛?有心要逗雲裳開心,他竟然是揀着東家長西家短排開了八卦:許多事情都是雲裳從未聽聞過的,比如某位新科進士的妓院情緣,某位官員睡覺時的習慣等等……甚至還說到鳳紫泯折了一朵菊花便被盧太傅訓斥的事情,說到王閣老秘密上書請求皇帝陛下爲王湘容和雲裳指婚……
對王湘容,雲裳並沒有放在心上,不過聽說王家小姐現在的境況很是悽慘,也略略有些不安;若是讓她嫁過來緩一緩外面甚囂塵上的謠言,再徐徐替她圖一個歸宿,倒也不失一個出路……不過聽說王湘容對她父親的求婚極是不滿,有誓死不嫁雲裳的說法;何況鳳紫泯也已經駁回了指婚的請求;也只得嘆息一聲,把這個驕縱而又帶些剛烈的大小姐的事情放到一邊去。
“另外還有一件事……”蓮準狀似不經意地,“荊湖南路招討使陸慎將軍,近日返京。”
雲裳剎那一震,擡起頭看蓮準,他卻又轉了話題,似乎在這個問題上並不願意多說。“至於你昏睡一天一夜的事情,我已經吩咐人不要說出去。才從宮裡出來,就玩這長睡不醒,這不是給皇帝陛下上眼藥麼?”蓮準開玩笑似地說,“這一天一夜,除了魯老頭趁夜來過,都只是我在照顧你呢……方纔出去一趟,馮少綰看着我的眼睛都紅了。”
要隱瞞這點事實,對於羽林禁衛軍來講實在是簡單。在旁人眼裡,大概又是她才從宮裡回來,就急着尋歡作樂,乃至於晝夜不出?不過她也不願意讓鳳紫泯知道她睡上一天一夜的事實,要把那天夜裡他說的話都當成戲語,把波瀾都壓制在冰面以下……
這樣想着,沒有迴應蓮準的玩笑,也沒有注意到蓮準的長篇大論已經停頓了很久,再回過神來的時候,一擡頭,便整個陷入了蓮準溺死人的眸光之中,聽見他溫柔的聲音:“雲裳小美人兒,你在宮中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
深夜,甚至已經近乎凌晨了。
秋末冬初的風,乾燥而凌烈,在樹幹上殘存的枝葉間呼嘯着打旋兒,吹打到人身上的時候已經頗有些刺痛。
蓮心小築正房的燈火終於熄滅,兩扇櫺花扇門“吱呀”一聲開啓。黯淡夜色之中,一襲紅衫如火,招招展展地出現在房間門口。
蓮準擡眸四下裡望了望,什麼也沒有說,默默地往他的臨時住處東廂而去。
在他身後,有鬼魅一般的暗紅人影閃過,迅疾靠近了原本遠離的正房位置,佔據了院落中各個最佳防護地形,悄無聲息地湮沒在黑暗中。
而到了東廂內,蓮準卻沒有燃燭,腳步重重地過去,衣未解袍未脫,仰頭便靠在躺椅裡。
過了片刻,牀上卻傳來翻身的聲音和暗啞的呢喃:“蓮準,等你這麼久等得都睡着了……你要睡好歹上牀來睡……好好地弄那麼大的聲音,吵醒了人,卻又不言語……你到底怎麼了?”
那聲音的主人似乎發現了蓮準的不妥,忙着起身,坐到他身邊來,揉着惺忪的睡眼,卻還是關切地看他。
“我沒事。”黑暗中只聽見蓮準略不耐煩的聲音,“不是說讓魯老頭兒給我送過來麼?怎麼你來了?”
“魯老頭兒去給你的小美人兒弄藥材啊。她自己不小心,又是誘心又是冰絲纏地折騰,還攪合着附子酒。卻連累得我們一個個都爲她奔忙……魯老頭剛從松江府花重金給她買了洋人的藥材說要試探着調配,看見她現在的樣子又說不對路,這不是又跑了?”
蓮準不語。
“其實花多少錢倒無所謂……如果她真能好起來倒也罷了,只是冰絲纏真的能醫好麼?高家那麼多代人,沒有活得過不惑的……她這寒症又格外的重,就算你投了多少心血在她身上,最後還不都是一個空?”
蓮準冷冷地。“魯老頭號稱醫聖,他沒有放棄。自然是有希望的……”
“可魯老頭就是神仙,也救不了該死的人吧?寒症還沒治,就吃上許許多多那麼熱性的東西;又不好生將養,又愛操心……”
“你話太多了。”蓮準忽然打斷他,“何蕊珠,東西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