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指着一面刻有“浣雲居”字跡的石壁:“只顧說話,還沒請你看看我的小居。”
他們起身,轉過兩人高的石壁,沿一道花廊走進洞口式的宅門,裡面果然別有洞天。
“浣雲居”依洞穴的天然佈局,分爲上中下三層,臥室、客廳、廚房、衛浴交錯其間,陳設傢俱皆以中式爲主。雖是盛夏時節,室內卻涼風習習,通澈心脾。
頂層的書齋開於絕壁之上,正牆懸掛“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的條幅,八仙桌前則是茫茫仙境,時而云海飄渺,潮平兩岸闊;時而層巒掩映,人間四月天。尤其是繚繞在蒼翠峰嶺之間,如絲絛般的層層雲霧,隨山勢浩蕩傾瀉,憑風力漫卷飄搖,臨淵“浣雲”的意趣令人心醉神馳。
書齋南面的四出頭素面官帽椅旁,是一張金絲楠木書案,上面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羅列得齊齊整整。略顯凌亂的,仍是綴落桃花的張張國畫,案頭、桌旁、牆上總有千幅之多,匯成一種磅礴秀美的氣勢,使彷彿置身一座爛漫瑰麗的桃花園。
“老師爲什麼偏愛桃花?”
“紀念一位故人。”思維將一幅尚未完成的《碧桃圖》,在書案上溫存地平展着,像愛撫嬌弱的嬰兒。
“是紅顏知己?”心裡柔軟的地方像被什麼所觸動,不由自主地想起雲冰。
“我唯一的愛人。”思維表情平靜,語氣中卻有一絲悽然。
“是她嗎?”走到思維身邊,書案中央有一張女孩子的電子照片,相框是那種老式的掐絲鑲邊,被潮氣沁潤得有些斑駁,記載着悄然消逝的歲月。照片上的她溫婉而矜持地微笑着,聰慧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種沉靜。
“是的,她叫江若兮,是我小時候的鄰居,我們一起上學、放學、採山果、做遊戲,有說不完的話。我愛讀古書,自認爲學識淵博,每當滔滔不絕地背誦詩文時,她常在一旁或漫不經心,或神情專注地聽,像個上課的小學生。古文總有生僻拗口的地方,一旦忘詞卡殼,若兮就會一面做她的功課,一面隨口幫我‘提詞’。我知道她真是冰雪聰明,可以過目不忘,過耳成誦,我再沒遇到過這樣的女子。”
思維邊說,邊用筆在畫作上勾點:“我少年時在鄉里有些虛名,有人上門做客,我也尋師訪友。難得若兮天賦甚高,小小年紀識人極準,見人一面便能察覺品性,常提醒我什麼人可深交,什麼人要遠離,日後不想竟一一驗證。不知不覺中,我們都長大了,她成了我心裡的依靠和知己,我真離不開她。”
“後來呢?”幫思維研墨,對她心生敬意。
“我的儒學素養是受父親的影響,父親去世後,母親因過度憂傷信了聖教,若兮家信的卻是神教。神聖兩教自古勢不兩立,東元以來越演越烈,爭搶信徒水火不容,生活觀念也格格不入。母親信教太深,我卻不信,她認爲我是受了若兮的蠱惑,更難接受一個異教徒進門,我們未來的婚姻不被雙方家庭認可,連青梅竹馬的感情也遭到反對。鄉鄰們談到若兮都讚不絕口,母親偏偏不喜歡她。
我上大學那年,母親決意拆散我們,她一個人把我帶大不容易,我當年一心以孝爲本,不敢兒女情長。我走的時候,若兮沒有出現在車站,後來聽同學說,那天她來了,望着列車的背景,呆呆地站了很久,我們終究沒有見到最後一面。
在新的環境裡,我每天讀書寫作、投身活動,以爲能忘了若兮,可有些事情是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她就在心底。母親探親時,用我的光信發了‘女朋友’的照片,還順帶祝她幸福。
若兮外表恬靜如水,內心卻倔強剛烈,她將母親的欺侮和我的冷落,默默忍在心裡,直到絕望的一刻。她在最後一篇日記裡寫道:‘愛是生命,愛死去時,生命也沒了意義’,然後從學校樓頂跳下。現在想來,我是何等殘酷,讓一個弱女子,獨自承受感情撕裂的悲涼。等我回來時,已是天人兩隔,我負了她,要用一輩子去還她。”
思維的筆停在空中,一滴玄墨落在畫卷上,彷彿花瓣垂下的凝露:“我們年少時,村後滿山桃林。早春桃花盛開,風吹花瓣紛落如雪,三月飛雪就有了一個浪漫的名字,叫‘桃花雪’。若兮最愛桃花,我們常在林中嬉戲,她曾輕聲對我說,‘如果有一天先你而去,不必悲傷,只將漫山桃花畫來送我’。怎料一語成讖,從她走後,我稍有空閒,即畫桃花,半生積累十萬餘幅,還不及若兮深情之萬一。”
思維停下筆來,佇立在茫茫雲海前:“每年三月,我都會回到家鄉,去看‘桃花雪’,去祭夢中人。愛情可以天荒地老,悲哀也會曠日持久,我常在這裡獨對夜空,月亮從新月到滿月雖然艱辛,一個月還能圓滿一次;牛郎織女天各一方,畢竟還有相聚的一天,我們的相逢卻遙遙無期,痛惜之處,於心不忍。,如果遇到心儀的女孩,好好珍惜她。”
心底生出一種悲涼,生命、愛情、歡喜、哀傷……都在時空的隔絕中,如幻彩飄曳的泡沫般短暫而脆弱。不由自主地再想到雲冰,她的名字和身影,天天縈繞在腦海裡,不用提醒,時常浮現。看到天上的雲,會想起她;瞥見商鋪標牌上的‘ice’,也會想到她,不能理解,何以淪落到‘睹物思人’、‘觸景生情’的癡心地步,跟她又會有一個怎樣的故事?
一頁光浮窗從東牆上的光屏默默飄出,思維看後推給:“木衛十六發現鉉礦,計劃可以進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