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去學校的路上, 在巷口讓一幫小混混給截住了。
他認得他們,他們是吳強和趙甚的手下,以前在歌舞廳當安保, 現在歌舞廳關張大吉以後, 他們丟了工作, 一直在街頭無所事事地遊蕩。
沈括瞥見他們手裡拎着棍子, 知道來者不善。
他們把丟工作的賬算到沈括頭上, 來找他的麻煩了。
沈括趕着要去看陸嫣的比賽,沒有時間和這幫人糾纏,只能速戰速決。
他的身手很好, 可是架不住他們人多勢衆,撂倒他們以後, 自己臉上身上也掛了彩。
沈括來不及處理自己身上的傷, 叫了一輛車火急火燎去了北城三中, 校門口下車,一路狂奔來到學校西側的小禮堂。
總算是趕上了。
今天是他的生日, 他喜歡的女孩還會聚光燈下爲他唱一首歌。
或許這將會是他十七年晦暗的人生裡,最美好的一天。
女孩坐在舞臺椅子上,穿着素色的長裙子,手裡抱着一柄原木色吉他,看上去清新又雅靜。
她緩緩開口, 聲音宛若天籟, 全場的觀衆都被她美好的嗓音吸引了。
她的眸光清澈而乾淨, 沒有沾染半點雜質, 美好得彷彿全身都在發光。
然而, 沈括的臉色卻漸漸沉了下去。
這首歌,不是唱給他的。
陸嫣唱這首歌的時候, 眉眼微彎,溫柔的目光所及之處,是第一排的那個男孩,陸臻。
沈括的心驀然感覺空落落一片,只覺得自己可笑。
相比於他這個陰暗角落裡不起眼的臭小子,她的家人才是她最終的依靠。
沈括沒有那樣美好的家庭,這注定了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殘缺,又憑什麼奢望在她心底佔據一席之地。
可笑。
他看着陸嫣安安靜靜唱完了那首歌,看着全場掌聲四起,看着她鞠躬謝幕,看着陸臻跑上臺,送上一大束盛開得無比燦爛的香檳玫瑰,還給了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她沐浴陽光生長,周圍縈繞都是濃濃的愛。
他不應奢望...
自不量力。
陸嫣看見牆邊沈括的蕭索身影,看着他臉上失望的表情,感覺心像被針刺了一樣。
有種辜負的愧疚感。
她明明都已經答應他了...
*
陸嫣下場以後,下一個節目就是舒夢緋,舒夢緋被陸嫣剛剛的表現鎮住了,上場的時候腳步都虛浮不定...
她沒有想到,分明聽說五音不全的陸嫣,竟然會擁有宛若天籟的嗓音,而和她相比,自己的聲音真的是...很一般。
她本來還想利用陸嫣的糟糕表現,爲自己的後續演出預熱,卻沒想到,陸嫣竟然會表現得這樣好。
音樂前奏響起來,舒夢緋因爲心不在焉,所以沒能很好地跟上街拍,前面一旦開始出錯,後面想要找準旋律就更加困難了,所以舒夢緋的這場演出,算是砸在了她自己的手裡。
觀衆不住地搖頭,就連一直指導她的音樂老師都皺了眉頭,演出結束,掌聲也是稀稀落落。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她的演出跟剛剛陸嫣的驚豔表現比起來,那就是天壤之別了。
陸嫣來到後臺,陸臻早已經等在了走廊邊。
看到她,男孩撲過來就是一個熊抱,激動地兜着陸嫣原地轉了一圈。
“我妹真是太棒了!”
“情況怎麼樣?”
“咱媽剛剛都抹眼淚了,爸還給她遞了紙巾。”
“那不錯哎,有戲嗎?”
“嗯~~~~還需要咱們再努力一把。”
陸嫣坐下來準備卸妝,懶洋洋的似乎心情不太好。
陸臻看着陸嫣這模樣,湊過去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怎麼了?”
“沒有啊,表現不太好。”
“不是吧,這還不好,剛剛你給咱爸唱的那首歌,連校長都帶頭站起來鼓掌。”
陸嫣擦了一半眼影,轉過頭來對陸臻說:“這首歌是爲你唱的。”
“不是說唱給老爸麼。”
“你就是我老爸啊笨蛋!”
陸臻嘴角抽抽,揉着陸嫣的腦袋:“我妹這腦子,時好時壞。”
“……”
“你先卸妝,呆會兒我再來在你。”
“別來了你...”
陸臻剛離開沒兩分鐘,又急匆匆跑了回來,興奮地說:“爸媽過來了!”
陸嫣站起身,正要出去。
陸臻一把拉住她:“不行,不能出去。”
“怎麼了?”
陸臻環顧四周,來到狹窄無人的道具室看了看,狡黠一笑,衝陸嫣道:“我有個主意!”
“你想幹嘛!”
“他倆難得能聚到一起,我要搞個大事情,你只管配合我就行了。”
陸臻說完,不由分說把陸嫣塞到窗簾後面,讓她藏起來。
“你別亂來啊!他們會生氣的!”
陸臻衝他眨眨眼睛:“放心吧。”
陸簡和孟知寧真是一對冤家,陸嫣躲在窗簾後面,隔老遠都能聽到兩個人拌嘴的聲音。
“臭男人,別跟着我!”
“我來看我女兒,誰跟着你了!”
“你離我2米遠。”
“你別無理取鬧嘛!”
陸嫣心裡覺得好笑,爺爺陸簡在家裡一直都是非常嚴肅的,哪怕是對待施雪嫺,他都很少展露輕鬆的笑意,更遑論說這樣輕鬆的嘻笑怒罵。
兩人走進化妝間,化妝間裡沒見陸嫣,只有陸臻笑嘻嘻站在門口。
孟知寧問:“兒子,你妹妹呢?”
“妹妹啊,她在道具室搬東西,爸媽,你們去幫幫她唄。”
“臭小子,你大咧咧站在這裡,讓妹妹搬東西,你這個哥哥是怎麼當的!”
陸簡教訓了兒子一通,率先朝着道具室走去,孟知寧也連忙跟上去。
“嫣嫣,媽媽來幫你了。”
“嫣嫣,爸來幫你。”
兩人剛走進道具室,只聽“砰”的一聲,道具室的大門被陸臻關上了。
“爸媽,這個門好像壞掉了,你們等等啊,我去找人給你們開門!”
陸臻捂着嘴,樂呵呵地笑着。
陸嫣走出來,他不住地衝她比手勢。
“臭小子,你幹什麼,快開門!”
“陸臻,快開門,不然有你好看的!”
道具室空間不大,兩個成年人站在裡面略顯侷促。
“你別碰我!”孟知寧尖聲道:“警告你啊,離我遠點。”
陸簡鮮有這般炸毛的時候,砰砰敲着道具室門:“陸臻,警告你啊,快把門打開,你媽有幽閉恐懼症,你別胡鬧!”
陸嫣不住地拉陸臻的衣袖:“快打開吧,別鬧了,不然回去挨板子我可救不了你。”
陸臻低聲說:“就兩分鐘,兩分鐘沒問題的。”
孟知寧緩緩蹲下身,抱着膝蓋坐了下來,很緊張,全身哆嗦:“快、快不能呼吸了。”
“沒事啊,沒事沒事。”陸簡着急不已,脫下了自己身上的西裝搭在孟知寧的身上,將她嬌小的身軀裹起來:“別怕,我在這裡。”
“滾開!”
孟知寧暴躁不已,推開了陸簡:“髒死了。”
“髒什麼髒!”
“你和那樣的女人在一起,別他媽碰我!”
陸簡:……
他緩緩站起身,揉了揉額角,頗爲無奈:“老子和她在一起,還不是因爲...”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
陸嫣和陸臻面面相覷,感覺好像搞砸了。
兩分鐘後,陸嫣把門打開了,陸簡將孟知寧扶起來,走出狹窄的道具室。
“你哥呢!”
陸嫣無辜地眨眨眼睛:“他...跑了。”
*
這次新秀杯才藝比賽,陸嫣當之無愧拿了第一名。
誰能想到,陸臻那個據說是智障患兒的妹妹,居然擁有這般天籟的嗓音。不僅如此,聚光燈下,她儼然就是女版陸臻,一雙灼灼的桃花美眸,勾魂奪魄。
在場那些堅決不肯承認陸臻英俊的男生在看到陸嫣以後,果斷自己打了自己的臉。
陸嫣拿到了學校的兩千塊錢獎勵。
舒夢緋站在第二名的位置,而第二名除了獎盃以外沒有任何獎勵,她死死咬着牙,衣角都快要被攥出褶皺了。
這獎勵,本來應該是屬於她的。
就在陸嫣接過榮譽證書的時候,忽然聽到有女生站起來說——
“陸嫣家裡這麼有錢,她根本不缺這2000塊吧。”
立刻有女生應和道:“是啊,緋緋家境不好,這錢本來應該是屬於緋緋的。”
“如果我是學校領導,我會把一等獎頒給陸嫣,但是把這筆獎勵金給舒夢緋。”
“這樣安排很合理。”
……
陸嫣朝她們望去,認出來這幫女生正是舒夢緋的閨密團。
陸嫣有切身體會,這個年代,思想還沒有很開放,其實貧富問題還是比較敏感。
誰弱誰有理,放在二十年後或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但是在當時社會,其實絕大部分時候,弱者都是有理的。
既然有人提了出來,且被大家聽見了,那麼校領導也不能說充耳不聞。
頒獎的校長是個微胖的中年男人,他輕咳了一聲,說道:“我們把一等獎給陸嫣,獎勵她今天帶給我們的精彩演出,但是呢,我相信陸嫣同學擁有高尚的品德,願意將這筆錢捐贈給更需要幫助的同學。”
全場鼓掌。
這絕對是赤果果的道德綁架。
全場觀衆都充滿期待地看着陸嫣,希望她能將這筆錢捐給更需要幫助的舒夢緋。
舒夢緋絲毫沒有覺得丟臉,反而得意揚揚地看着陸嫣。
陸嫣知道,這是趕鴨子上架,這筆錢她必須得捐出去,否則一定會被人詬病。
陸簡看着陸嫣,似乎也在鼓勵她,讓她把錢捐出來,落一個熱心助人的好名聲。
孟知寧也在衝陸嫣比嘴型,說這筆錢,老媽願意幫她補上。
陸嫣嘴角淡淡地抿了抿,說道:“行,我願意把這錢捐給更需要幫助的同學。”
舒夢緋得意地彎了彎眼角,走到陸嫣的面前,真誠地說:“謝謝你了,真心感謝。”
陸嫣揚起下頜,冷冷睨她一眼:“說了是給你麼?”
此言一出,舒夢緋臉色大變:“什、什麼意思。”
“我要把這筆錢捐給更需要幫助的同學,但不是你。”她上下打量着舒夢緋一眼:“你身上這件衣服價格應該不低於五百吧。”
五百什麼概念,當年的物價幾乎是陸嫣那個時代的十分之一,五百差不多也就是五千塊的價格了。
換現在來看,這價格對於學生來說都不得了。
底下的同學交頭接耳嘰嘰喳喳議論了起來。
的確,舒夢緋今天穿的這條蓬鬆的紫裙子看上去漂亮極了,價格肯定不菲。
陸嫣當然知道這條裙子什麼價格,因爲這條裙子是陸臻給舒夢緋買的,她聽樑庭說起過,以前每天放學,舒夢緋經過商業街的服裝專櫃,都會停下腳步看這條裙子。
但她從不開口問陸臻要,把陸臻那傻逼直男心疼得不得了...省了兩個月的零花錢,還騙老爸說要買這個學習用品那個輔導資料,終於湊夠了錢給舒夢緋買了這條裙子。
陸嫣當衆戳破了舒夢緋這條裙子的價格,校領導和老師們不知道這些地下戀情的彎彎道道,臉上浮現困惑的表情。
但是瞭解舒夢緋家境的同學,也差不多猜到了這條裙子是誰給她買的。
舒夢緋緊緊咬着牙,很是下不來臺。
陸嫣一絲一毫的臺階都沒有給她留下。
這時,校領導站出來,問陸嫣道:“那...陸嫣同學,你要把這筆獎勵金給哪位需要幫助的同學呢。”
陸嫣環掃了整個禮堂一圈,她不太瞭解這些陌生的同學們的家境,唯一熟悉的...就是坐在禮堂最後的那個男人。
“我要把這筆錢贈予...”
“沈括”兩個字在舌尖呼之欲出,然而就在這時,沈括忽然站起來,眼角微彎,以一種嘲弄的嗓音道——
“一羣人在這裡強迫人家小姑娘把自己辛苦掙來的錢送人,這世上沒這樣的道理。”
此言一出,全場譁然。
那個時代,還沒有“道德綁架”一說,衆人更樂於見到這種無私奉獻不求回報的劇情。
陸嫣擡起頭,看向坐在最後排的少年,他單手疏懶地倚着靠椅,臉上掛着冷淡的笑意,看起來輕狂不羈,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
他是全場唯一一個,站在陸嫣這邊的人。
這時,有舒夢緋的閨蜜低聲咕噥:“什麼嘛,只是上去唱唱歌而已,說什麼辛苦掙來的錢,太誇張了。”
沈括冷哼:“那你上去唱唱歌,看這錢會不會落你手裡。”
那女孩生平頭一遭…竟被全校最不能惹的孤僻少年沈括懟了,臉紅成了豬肝色,低頭不再講話。
校領導立刻轉圜道:“後排那位同學說得也有道理,咱們不能逼陸嫣把這錢捐出來,這樣不對,那這件事就算了,如果陸嫣同學有心,可以私底下捐贈,當然,不捐也沒關係,啊,沒關係的。”
這錢陸嫣本來就是給她爸陸臻爭取來的,讓陸臻拿去把最後欠的那點錢給還上。
一場風波就此平息,陸嫣感激地望了沈括一眼,沈括沒說什麼,在比賽結束以後,轉身離開了禮堂,背影略顯倦怠,懨懨的。
陸嫣於心有愧,立刻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