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在武術界,同道之間的交流都是點到爲止的,不倫兩人的關係有多好,但事關本人傳承,一些獨門的功夫都絕對不會外傳。
甚至就連師徒父子的這種關係,往往在這上面也都藏了一手,不到師傅老死那一天,徒弟都得不到最後壓箱底兒的真傳。
畢竟功夫這東西在過去是能夠讓人真正安身立命的,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事情也時有發生,並不稀奇!
所以即便是到了現代社會,以蘇明秋和王越之間的關係,前後交往不過數月,蘇明秋便能徹底摒棄家族門戶之見,將自己的一身本事,傾囊相授,放在旁人眼中這幾乎就是根本無法想象的一件事了。簡直驚世駭俗!
要知道在唐國,像是蘇家這樣的大家族數百年間素來以武傳家,家中拳法不說完全不外傳,對於收徒弟的事情,也向來是十分慎重的,並非是一個人自己就能決定,想收誰就收誰的。一旦拳法,所傳非人,日後爲非作歹,殃及本家,那就等於是遺患無窮。
尤其是代父收徒這種事,歷史上的武術界雖然不是沒有,但也絕對是少到了極點。
蘇明秋能在這種觀念下,打破傳統,認了王越做自己的師弟,那就是已經摒棄了心中所有的顧慮,把自己的一切都賭了上去。能做到這一步,實在是不容易,光只是這份情誼,王越便深深記住,不領不行。
眼下,他所住的這間房,已是這座老舊的公寓的頂層,跟着蘇明秋走出房間,順着走廊往前一拐,推開一扇鐵門就是樓上的天台了。
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蘇明秋就那麼站在鐵門前面,眼神一動不動的看着門外的這一場雨,不過這時候他的眼睛是眯着的,兩眼之中的光芒似露不露。
雖然只是這麼一站,什麼動作動沒有,但給王越的感覺就好像是他的整個人此時都已經融入了外面的那一場大雨中。明明眼睛看得到,但感覺裡這個人卻?經像是和周圍的景物形成了一體,不分彼此!如果不是王越反應的快,精神力一觸即發,換了旁人過來,只怕就會一下子忽略了眼前的這個大活人了。
王越深吸了一口氣,看着面前的蘇明秋,震驚之餘想起的卻是之前曾和他交過手的那個疑似鐵十字軍阿道夫先生的“小鬍子”。
雖然那個男人練得功夫並不是內家拳,但卻一樣做到了這種將身體的氣息融入周圍環境,人在眼前,給人的感覺卻偏偏是空無一物的境界。
儘管他維持的時間並不會太長,也沒有蘇明秋做的這樣自然而然,但毫無疑問,這兩個人都已經是王越至今所見到的,在各自領域修習武術和格鬥,均已出神入化,開始從另外一個途徑真正接觸到了精神異力的絕頂人物。
不過內家拳本來就有“師法天地自然”的拳法理論,相比之下,西方的格鬥術在這方面的建樹就顯得有些粗糙了。像是蘇明秋這樣,走着着走,人就自然而然的融入了周圍的一切,比起當初那個小鬍子還要在極遠處收攝心神,通過長距離的步行,慢慢的融入其中的步驟來,已是顯得全無半點菸火氣,有了一種超然於物外的灑脫和從容。
不過,蘇明秋現在站着的姿勢也和平常不同,並非是他拳法裡常用的三七架夾剪步,而是雙腳平分,不丁不八,重心微微沉在尾椎上的最後一點。而後,呼吸間,脊椎如龍蛇吞吐,氣息節節遞進,整個人就好像是一條人立而起,行將飛騰上天,沖霄化龍,全身上下,除了這一條大椎沉甸甸的之外,通體之中無一不是大鬆大軟的。似乎所有的重量都凝聚在了這一條線上,呼吸吐納,神光內斂。雖然只是一個站姿,但卻是有大學問蘊藏其中。
王越在一旁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就知道,蘇明秋現在站的其實是個“混元樁”。
“混元者,元氣未分,混沌爲一,元氣之始也!”這要放在拳法裡,值得其實就是先天一氣。蘇明秋站的這種,雖然和三七步一樣同樣是六合拳中的一個樁法,但混元樁的站法講究自然,功夫不到的人站不出這種效果的。
如果說三七步爲六合之根,萬法之始,那麼“混元樁”就是六合之頂,若不是三七步的功夫站到了絕頂,可以周身上下,渾圓無外,這個樁站起來就是個花架子!對人身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師弟,我知道這幾天你一直都還在想着和周長虎交手的那個事兒呢?”背對着王越,蘇明秋也不回頭,眸子裡面始終含住一縷精芒,若隱若現,但他的話卻一點都不囉嗦,直接開門見山:“這幾天我也替你想了一下,根據你說的那個場面,用我自己的方式試圖找到一條可以讓你更進一步的辦法。”
“哦?那七叔,如果是你和他交手,會是怎麼樣呢?”王越聞言,眼神頓時一亮。從剛纔的震驚中迅速清醒了過來。
“我的體力和爆發力,不如你,但如果換了我和周長虎交手,生死相搏,我要殺他也不會比你更快了。你的拳法,如今已是剛極生柔,暴烈之中多了柔韌的勁兒,殺傷力比起從前還要勝過三分,在這一方面我相信,即便是在國內也不會有人比你更強了。可是,你打死他,要兩敗俱傷,我卻可以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
王越聽到蘇明秋的話,嘴裡輕輕唸叨了一句,隨後不由長出了一口氣。的確,以蘇明秋的功夫,強就強在了這裡!!同樣的對手,他要兩敗俱傷,而蘇明秋卻可以不受一點傷的打死對方,全身而退,這也就是他和蘇明秋現在,拳法上最大的差距了。
高手之間的生死搏殺,算起來其實就是那麼一眨眼的功夫。而王越自從出道以來,和人交手無數,不管和誰打鬥,對手的功夫有多高,到最後分出勝負生死,最長的時間也就是那麼一兩分鐘而已。從來沒有出現過,彼此之間纏鬥不休,要靠拼體力,耗死對手的局面。
唯一的一次,也只是和那個小鬍子男人之間的交手,讓他感到了巨大的壓力,但最後也是不了了之!
王越的體力,實在是太強悍了,經過劍器青蓮的幾次改造,他的身體素質現在幾乎已經達到了這個世界普通人類肌體所能達到的最巔峰狀態。不管是單純的體力還是瞬間的爆發力,都遠遠超出了任何一個人的想象之外。
所以,即便是蘇明秋和小鬍子男人那種層次的大高手,在這方面,對他要甘拜下風。
不過,武術格鬥這東西,比的可不僅僅只是身體素質和強橫的體力,除此之外,還有技巧,火候,境界的高低和差距。體力強固然是優點,但這卻並不足以彌補由彼此之間由其他方面被拉開的差距。蘇明秋的內家功夫,已經臻至於煉氣化神的境界,雖然年紀大了,體力不如王越,可他要和王越正面對上,輸的卻一定是王越自己。
而在這一方面,王越顯然也是心裡有數,一點兒都不會懷疑!
“師弟,你畢竟是太年輕了。雖然功夫進步,一日千里,但到底是少了歲月的積澱和打磨,比起周長虎那種練了一輩子功夫的人,少了一點東西,所以你的實力雖然比他強一些,但拼到最後,卻仍舊是個兩敗俱傷的局面。要不是你的身體實在太強壯,換了別人,也許就全都死了,誰也贏不了誰。”
“好了,這些東西,你也都明白,我就不和你多說了。”蘇明秋依舊背對着王越,沒有回過身來的意思:“你現在的拳法,已經隱隱有了一些自己的雛形,打出了只屬於你自己的拳,這一點我很欣慰。因爲在你這個年紀,我也只是剛把六合拳練出一點眉目而已,是遠遠比不了今天的你的。但也正因爲如此,你的拳法還正在成形的路上,這就會難免碰到這樣和那樣的問題,每碰到一個值得你全力以赴的高手,就像是通過一次考試,過去了自然彌補相應的破綻,令你的拳法更上一層樓。但如果過不去,那就會平生波折,甚至危及生命。”
“你的功夫對於一般的高手來說,已是高不可攀了,已經有了些宗師的影子,但到底還沒有打磨的渾圓無礙,心意也並不是特別的純粹。就好像,這段時間以來,你做的那些事,雖然是出於本心,也是你直面本性,不肯委屈了自己的心意,但這還只不過是武道中拳意精神的皮毛。換句話講,是你在生硬的強調本心,而不是完全真正的發乎於心。”
“你來看着我的手。”蘇明秋一邊對着王越說着,一邊忽然伸出手去,探入了一臂外的雨中。
王越走上前,和蘇明秋肩並肩站着,眼神朝前一掃,然後就看到蘇明秋的那隻手,五指顫動,竟是在屋外的瓢潑大雨中各自攬住了一滴雨滴。而這些雨滴,落在他的指尖上,也沒有破碎,只是一上一下隨着蘇明秋的手指在不斷的顫動着。
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五個懸浮在空氣中的小水球,上上下下的正在跳舞。古靈精怪,宛如有了生命。
一羽不能加,蠅蟲不能落!
王越目光看的驟然一緊。這雖然不是蘇家六合拳中所特有的功夫,但卻是唐國內家拳裡,對力道掌握到精妙無比層次的一個特徵。
“沒想到七叔你的雲手已經練到了這種地步!!”王越吐出一口濁氣,不由得嘖嘖稱歎不已。雨從高空墜落,本性柔弱,原本碰到阻礙就是最容易破碎爆開的,但在碰到蘇明秋的手指時卻在爆開的一瞬間被卸掉了自身攜帶的衝力。雖微小卻不減其形!
能做到這一步,顯然是蘇明秋的雲手,已經練到了一個令人無法想象的地步了!
“《拳經》裡說,人不知我,我獨知人。英雄所向無敵,蓋皆由此而及也。七叔,你這一手功夫,當真不讓古人專美於前。”
蘇明秋笑笑道:“我可不敢和古人相比,不過是略有所得罷了。道經中說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故幾於道。又說天下莫柔弱於水,而能攻堅強着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而咱們的內家拳脫胎於道家,所以拳法中的柔勁陰勁就如同水一樣,練到了火候的高手,走氣如珠,發力如水。再高一層,就是避高趨下,隨彎就圓。而後纔是,水滴石穿,以之攻堅強而莫能敵也。這三重境界,就是拳法中柔勁的道理所在。水無爲而無不爲,無形而無不行,你要能把拳法練出水的這種神韻來,那就徹底沒有短板了。”
“道無所不在,水無所不利,避高趨下,未嘗有所逆,圜必旋,方必折,塞必止,決必流……,若是這麼說,這道經裡的東西豈不也能用在我們的拳法裡麼?“王越砸吧砸吧嘴,聽到蘇明秋這麼一講,似是若有所思,有了一些自己的體會。
“師弟,你能想到這一點,就說明你的拳法眼光,真的是已經踏入到上乘了。道家求的是道,而這世上在本性上最接近於道的東西其實就是水。”
蘇明秋頓了頓,“水性雖然至柔,但卻最能積蓄大勢,可以借力也可以卸力。又所謂,海納百川,有容乃大!這裡面簡直處處充斥着內家的拳意和精神啊。”
“這道理我都明白,但要是用在拳法裡,卻顯然沒有那麼簡單。”王越的心思漸漸沉澱下來,細細思索蘇明秋話中的含義,雖然隱隱有些所得,但畢竟是紙上得來終覺淺,越是想的深入,便越覺得千頭萬緒。
拳理就是那個拳理,但想要把拳理變成自己的真東西,那不但要明白其中的道理,更重要的還是絕知此事要躬行!知道和掌握,完全是兩碼事。
“彆着急啊,師弟。我這就讓你看看我的雲手到底是怎麼練的。”蘇明秋哈哈一笑,話音未落,突然翻手一轉,將伸出去的那隻手輕輕往回一帶。
頓時間,雨幕被拉開,憑空之間就好像寫滿了字的紙上,被人用橡皮一下子擦去了一部分,密密麻麻的雨水中,突然便現出了一片空白。隨後,蘇明秋手腕一抖,已經被打的溼透了的半條袖子,登時刷拉一震,向上騰起無數水霧,嫋嫋間,連成一片,細密翻滾,就彷彿將一片天外的白雲給他扯進了屋子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