緋羽駐足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面前的白衣紛亂,紙錢飄飛。
微風不時拂動着他肩後的長髮,清晨的陽光輕籠在他月白色的長衫上,在他身後投下一個長長的身影。他俊秀的臉上無陰無晴,沉靜得像深山之中自開自落的雪蓮;二總是蘊藏着一股淡淡憂鬱的雙眸,卻微微閃動着,像是因爲眼前的人影散亂,又像是正透露着他內心的不平靜。
那靈柩中躺着的自然並非什麼“賢妹緋羽”,而是從火場中隨機認領的一具因爲遭過大火而辨認不出身份的屍體;以這具屍體充作爲救駕“犧牲”的“緋羽”,又得左瑛下令厚葬,並且準緋羽一天的假出宮操辦入殮安葬的事宜,左瑛在御書房中當衆所撒的謊,以及緋羽目前以男兒身出現的身份,都得以更加天衣無縫、無可挑剔了。
這時候,一個主祭的老道緩緩朝緋羽走來。
他穿一身道人只有在最莊重的場合才穿的法衣,手拿拂塵,來到緋羽的面前時恭敬地行個禮道:“緋羽大人,此地乃是依照皇上聖旨所特地尋找的風水寶地,能夠下葬在此處,定能化劫渡厄,廕庇子孫後人,福澤無窮。掩土之禮過後,貧道等將會在此種下一株桑樹,爲墓主人遮風擋雨,聚靈納福。我朝開國以來,歷代皇帝一直提倡精簡繁文縟節,禁止鋪張。令妹所享禮儀,從靈柩的形制,到殯儀人的衆多,皆是朝中三品大員以上方能享有,足見陛下對令妹厚愛。令妹雖然芳齡早逝,令人惋惜,但是能深承皇恩如此,必定也能含笑九泉、再無憾事了。”
緋羽心想,能夠這樣厚葬這靈柩中的逝者,也算是強使她冒名頂替自己的一種補償了,希望她在天有靈,能夠得到安息,能夠體諒他的苦衷原諒他吧。
“緋羽感謝道長顧慮周全。”緋羽點了點頭,拱手道。
老道一拂拂塵,又行了一個禮,轉身緩緩離去,回到正在舉行儀式的衆人當中。
緋羽回想着老道剛纔所說,看着眼前這場隆重的葬禮,雖說是一場白事,但是處處都流露出女皇對他的寵愛,心情的複雜糾纏又深了幾分。這讓他不由得去思索本來波瀾不興的一切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發生如此重大的變化的。
是從她抱着一度瀕臨死亡的他,大聲命令道:“羽兒!睜開眼看着我!我不會讓你死!”的那時候開始的嗎?還是從柔弱得連盛怒之下扇人兩個耳光自己的手都會不住顫抖的她,衝上前來護着他道:“打我的人就是往我臉上扇!”開始的呢?抑或是從她下令收起那條懲罰宮人的皮鞭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呢?可是,他分明還時常不自覺地回憶起,那天他將她從御花園的玉湖裡救起來的時候,她失去意識之前看着他的眼神,是那麼的陌生而又不知爲何觸動着他的心底……
如今,他一直懸而未決的人生大事終於塵埃落定,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抉擇一定不會讓他後悔;而且,他也已經獲得了一個全新的身份,來讓周圍所有人接受自己,來繼續着自己想做和必須做的事情……承蒙女皇陛下的恩典,一切都那麼舉重若輕,讓他一度欣喜不已,但是他的內心卻無法真正高興起來。
從被賊人擄走離開故鄉的時候開始,他就深深地明白自己其實並不屬於他不得不生活在這裡並且與之共存的這個世界。他如夢似幻地一路走來,心中最大的堅持和捍衛,也不過是自己身體的那一點秘密,而這點秘密也恰恰是他不屬於這裡的印記。
他向來相信人生而不得自由,而這不得自由的最大原因,在於像他這樣一個自幼無依無靠的人能夠生存下來,從其他人身上得到的恩情。當這些都已經償還完畢,他跟這個世界的羈縻將會徹底告終,他將可以輕鬆地從這一場喧鬧中全身而退,帶着自己已經獲得自由的軀體,去尋找那片屬於自己的土地。
但是這眼看着已經來到終場前的一刻,才發生的意外,到底是命運的刻意安排,還是上天的眷顧恩賜?
明明手中捧着甘飴,嘴裡卻不得不咀嚼苦連。
他真希望如今那躺在靈柩中,馬上就要深埋在地底的人,正是自己;而如今的這個自己則可以跟那個自己揮手告別,從此分道揚鑣、兩不相干。可是事實上,他卻明明知道不可能如此。
緋羽靜靜地閉上雙眼,脣邊輕輕發出一聲悠長的喟嘆。
“你是緋羽大人嗎?”
這時候,一個稚嫩的聲音打斷了緋羽的思索。
緋羽睜開雙眼,只見一個不過七八歲的村童站在他的面前。他穿一身樸素的短衫,腰間別着一把嶄新的撥浪鼓,正側着腦袋,用審視的目光看着他。
“穿一身白衣服、身材高瘦、容貌俊秀得跟畫像上手捧蓮花的菩薩一樣……”小孩一邊看,一邊嘴裡嘀咕着,“我看你一定就是緋羽大人!”
緋羽奇怪地彎下腰來問道:“童子,我就是緋羽,你找我有事嗎?”
村童聽見緋羽親口承認,馬上眉開眼笑地從懷裡掏出一張折成“又”字形的信箋交到緋羽的手裡,“緋羽大人,剛纔有個人說讓我將這個交給你。”他又從腰間拔出那個做工精巧的撥浪鼓,興奮道:“我的事辦完了,這個撥浪鼓是我的啦!”
估計是着急要去跟同伴們炫耀,村童說完,搖着撥浪鼓,轉身就蹦蹦跳跳地跑遠了。
這天中午,一紙詔書,讓本來冷清的甘露宮像忽然間沸騰了一樣,熱鬧了起來。那七八個留守的宮人在尉遲南向左瑛陳情以後,已經全部都被釋放回甘露宮,如今接到的這道聖旨,更是讓他們受寵若驚,欣喜若狂。
“叢露、卷耳、芄蘭,你們幾個去將惠妃娘娘的靈堂重新佈置起來。鼓瑟、吹笙、薦嘉,你們去領幾匹麻布,還有祭祀香燭,回來我們就縫製喪服,好好拜祭娘娘。”
彤管站在甘露宮的前院裡,有條不紊地佈置着。圍在她周圍的那些宮人個個都面露欣喜,聽完以後爽快地答應着,各就各位去了。
彤管看着大家充滿幹勁的背影,欣慰的笑着。她一拉同樣面露笑容地站在她身邊的有梅的手道:“走,我們二人到未央宮向陛下謝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