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周景寧,戴回你的面具
不錯,這位周國的新皇后正是當初在瀟湘樓裡和蒼蒼同臺競技過的秋晨。
當日她一副風竹圖,傲骨錚錚,氣派開闊,蒼蒼至今深有印象,當時她就覺得此人不是尋常人,但怎麼也沒想到她竟會是周景寧的新婚妻子周秋晨。
而遴選皇子的最後一刻,王南帶來的消息,便是她周秋晨即將爲後的消息。
這個消息是未名設下人員先於任何人之前打探到的,或許以他的慧智,早早就知道了周秋晨的身份,並且預估到蒼蒼終有一日需與她交鋒。
周秋晨恍然笑道:“原來如此。”她搖搖頭,帶着些追憶地道,“我也是皇室女,不過是很旁支的那種,從來沒想過會入住後宮。我的父母親人卻鐵了心要靠我謀富貴。等我知情的時候,皇室已經在商量立我爲後的各種事宜了——你知道的,當了周國皇后的人,是要守一輩子寡的,更何況如今上頭還有個控制慾極強的太后,皇長子又已經出生。周國,從來只需要一個繼承人。”
“難道我這一生就註定要被打壓,要爲別人守江山,不能生自己的孩子卻要爲別人的孩子殫精竭慮?”
周秋晨的目光在篝火下閃爍,面色似恨非恨:“我也是女子,沒有女孩子不幻想有個白頭偕老的恩愛丈夫,有可愛孝順的孩子,所以我去了大央,我不知道逃不逃得過命運,但至少要在踏入那個墳墓之前,先看看這世間大好風光。”
蒼蒼默然不語,她又道:“在周景寧面前發號施令,我是故意的。我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了,爲了他死後周國的安定,爲了他那唯一的兒子能順利成長掌權。爲了利用我和他那母后抗衡,他沒有時間,也不能再廢了我去冊立別人。可爲什麼他要我犧牲我就得言聽計從,這是他欠我的,我就是要他沒面子,他不是要我儘快變強嗎,我強給他看好了。”
蒼蒼繼續沉默,垂下的眼簾遮擋了她所有情緒。周子演聽到這段內心剖白,似乎也不吃驚,守在門口的麻葉更是面無表情。
就在一片死寂中。在外頭放風的桑瓜回來了,抹了把雨水道:“有人來了,是周景寧的人。不過他們要蒼蒼一個人過去。”
“不可能。”麻葉斷然。
蒼蒼擡頭看了看外邊黑沉沉的夜色,雨絲如簾,微風輕寒,正是好時候。她站起來將兔子腿扔給麻葉:“幫我熱着。”
麻葉皺眉:“你不能一個人去,我們向師兄的牌位起誓過。不能讓你受到半絲傷害。”
蒼蒼笑了笑,比起在外頭的假笑冷笑,這個笑容是真心的:“你們知道嗎?我一直有種朦朦朧朧的感覺,未名,他還在。”
麻葉桑瓜瞠大了眼睛:“怎麼可能?”
“是啊,怎麼可能……”蒼蒼望着前方。迷離道,“我就是要去問問周景寧,到底可不可能。”
她攏了攏頭髮。也不梳起,就這麼披散着走出去,身後忽然冒出個聲音:“慕蒼蒼,你知道我有多羨慕你嗎?”
蒼蒼回頭,見她盯着自己的白髮。眼神癡迷:“我多麼希望也能遇上那麼一個人,生死不離。那樣縱使爲了他白了頭髮,癡等一生,我也願意。”
蒼蒼看了她一眼,轉頭出門,淡淡的聲音飄過來:“不用羨慕我,是你們活得太可悲。”
廢廟在城郊一片荒地之中,十分隱秘,這是因爲周朝廷正滿城放榜緝捕蒼蒼三人,城中逗留不下去。
不過蒼蒼不覺得不好,她喜歡這種野外荒地的感覺,會讓她想起那個美豔而悽烈的晚上,她和未名脫隊,在廢屋裡躲雪,他昏迷不醒,她遭遇歹人,萬念絕望之下,他猛然醒來出手相救。
總是這樣,他總是會在她最難最怕的時候出現,翻手覆手間輕易解決一切,將她解救。
所以,這次也不會例外是不是?
他說的,她要等,等那個來解救她的人。
她等。她一直在等。
蒼蒼看着山野蒼茫,白髮被吹得翻飛,手指觸上嘴脣,彷彿那裡還留着熱切纏綿的印記,因爲回憶蒼白的臉上顯現出奪目瀲灩的神采,繼而神色一正,對前方慢慢過來的一個人道:“帶我去見他吧。”
蒼蒼以爲,她見到的還是那個戴着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周景寧,然而當她走到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
那山頭樹下,火堆之旁,細雨之中,安靜坐着的可是她朝思暮想之人?
雪白的衣衫,如墨的長髮,絕美純澈的面容,與記憶中分毫不變,正側首對着她微笑,一切美好得彷彿夢境。
她用手捂住了嘴,呆呆地望着他,呆呆地走上去,上上下下地看着,瞧着,淚水漸漸模糊:“你,沒死?”
白衣黑髮的少年,不,此時已是青年模樣的男子笑容更深,對她伸出手:“傻瓜。”
蒼蒼的淚水噙在眼眶裡,盯着那隻修眉晶瑩的手掌,恍恍然的,似乎還不敢相信,想去觸碰又不敢觸碰。
“我是在做夢吧?”她怔怔道,“夢裡你也對我笑,在漫天的飛雪裡,叫我走進,可是每當我真的走上去,你就會一下子不見,就像那天一樣……未名,你好狠心。”
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樣子,男子皺起好看的眉毛,輕輕拉過她,低聲安慰道:“我還在,我沒事,你看,是不是能感覺得到我?”
蒼蒼轉動眼珠,茫然地看着他,想要摸一摸他的臉,想要用溫熱的真實的觸感,來提醒自己這不是一個夢。
天知道,她渴望這一天,渴望得骨頭都痛了,每每一想起,就呼吸不過來,心臟好像被刀子來回鈍鈍地割。可是在不想的時候,身體裡又空空的,什麼都沒有,滿世界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一聲一聲,那麼孤獨,那麼寂寞。
從來不知道,世上沒有了那麼一個人,就是天翻地覆。
她重重地,掙扎地閉上眼睛,深深埋下頭,淚水沿着臉頰滑落,倏忽不見,就在對面的人似乎想將手落到她肩頭時,她猛然發力狠狠拍落他:“周景寧你夠了!”
溫暖感傷的氣氛陡然一變,她脫身後退,再睜開眼,眼中只有憤怒和冰冷,如一枚枚凝冰利刺,直指面前之人。
白衣的周景寧愣了一下,彈彈衣襟,從輪椅上站起來,頓時高出蒼蒼一截,他居高臨下俯視着她,同樣眼裡也沒有之前的溫柔,問道:“怎麼看出來的?”
蒼蒼冷笑一聲:“遠看是挺像的,但是未名的手從來都是冰涼的,而且,你的坐姿,神態,眼神,語氣,通通不對。你,根本不是他。”
周景寧哈哈一笑:“我確實不是他,但我們擁有一樣的容貌血液,除了一身驚世武功,他有的我都有,我有的健康身體,他卻沒有。難道,我就不能取代他?”
最後一句話,是俯下身來挨近了說的,呼吸相貼,口吻曖昧。
蒼蒼迅速大退兩步,一臉厭惡地看着那張臉:“任何人都不能取代他。”她別開眼,“周景寧,戴回你的面具。”
周景寧摸摸自己的臉:“怎麼,這張臉會讓你控制不住?”
“是啊,控制不住地想殺了你。”
周景寧又笑:“他已經死了,可你還要活着,一輩子一個人?如果終究要找一個的話,面對這張臉日子豈不是更好過?”
蒼蒼譏諷:“你以爲我是你,妻子不好就換一個?你這種人永遠不懂什麼叫做此生不渝。”
周景寧臉色一變,然後換了一個話題:“你是不是覺得他還在?真是奇怪,聽說他是當着你的麪粉身碎骨,連同座下堅硬勝鐵的輪椅都化作了飛灰,怎麼可能還活着?你對他的信心未免太足。”
蒼蒼瞳孔一縮,本來就蒼白的臉更顯得褪盡了血色,白中摻雜着少許黑髮的髮絲貼在臉上,雨水順流下來,噙水的睫毛抖了抖,冷聲道:“是啊,當着我的面,可是哪又怎麼樣呢?”
當日那幕的確她是親眼所見,那種情況下人不可能活得下來,哪怕未名是境界遠高出凡人的絕世強者。所以這些日子來她沒有抱半點僥倖,連自欺欺人都沒有餘地。
可是,正因爲他消失得乾乾淨淨,連一把骨灰都沒有留下,她心裡某個角落總是忍不住懷有一絲幻想,希望那是未名施的一個魔法,他只是暫時的消失了。
等他康復如常,便會再次風華清絕地出現在面前,白衣黑髮清澈俊美,連日月星辰都爲之黯然……
人,活着總是需要希望,上天不給你沒有希望,你就自己製造一個。
她垂下眼簾,默默深呼吸兩口氣,以最快的速度最不準痕跡的方式穩住堪堪浮動的心神。
從最初她就決定不讓任何人看到她的脆弱,至今她也只在莫丹陽面前失態過。
她一直做得很好,以前如此,以後更是。
所以,她又笑:“事實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麼看。”她聲音一冷,“周景寧,這次便算了,你若再敢戲弄我,我定會讓你付出代價。”
她說完,冷酷地轉身離開,周景寧的身邊,她一刻都不想再停留。
“就這麼走了?不想見到他了?”
蒼蒼腳下一頓,不敢置信地瞪他,周景寧涼涼一笑,一把撕碎了身上的白衣,露出裡面的常色常服,又取出黑色面具戴上,看了她一眼:“跟不跟來隨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