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菊連似乎看穿了她的窘態,莞爾一笑,道:“陛下今日能來聽臣妾一曲《將進酒》,對臣妾而言,就是最好的生辰賀禮了。”
“那不成。明日朕親自去內務府給你挑兩件東西。”葉傾懷頓了頓,看着她又道,“再讓尚衣監給你做件新衣。”
陳菊連頓了頓,道:“臣妾謝陛下賞賜。但臣妾不在意這些。”
少見她違逆上意,葉傾懷問道:“那你在意什麼?”
陳菊連略一沉吟,道:“七條弦上五音寒,此藝知音自古難。若陛下閒暇時能來臣妾這永和宮駐足一二,聽兩首曲子,對弈一局,便是對臣妾最大的恩賞。”
葉傾懷嘆了口氣:“是朕疏忽你了。近日朝務繁忙,朕連後宮都很少來。”
“陛下心繫江山,日理萬機,是百姓之福。臣妾並不是想和朝廷、和百姓爭陛下。臣妾只是希望陛下覺得累的時候,能來臣妾這裡歇一歇。”
不得不說,她這番話說得實在是太明事理,也說在了葉傾懷的心坎上。
她最近確實是有些累了。
從前她以爲阻止了承天門之變,自己就能當個太平皇帝了,可後來她發現,在承天門之變的背後,還有春闈舞弊,還有黨爭內鬥。
於是,她覺得要整治刑部,要除掉顧世海,可她現在卻發現,就算除掉了顧世海,還有陳學申,還有虞江輝。
那條路像是看不到盡頭。
年輕的她以爲翻過眼前的高山,便能看到日出東方、其道大光,卻沒想到高山後面還是高山,道路前面還是道路……
葉傾懷看着面前比她矮了大半頭的女子,心頭泛起一股酸澀。
說實話,葉傾懷當初將她納入宮中,多少有些同情的意味。
她比葉傾懷大了四歲,入宮的時候已經二十歲。
身爲京中貴女,二十歲還沒有出閣,實在是反常得緊。以至於在她入宮前,連葉傾懷也以爲,她是有什麼隱疾或者如坊間流傳那樣其貌不揚。
她將陳菊連一併納入宮來,一方面是爲了在後宮中牽制皇后,另一方面也是擔心陳菊連日後難以出嫁,導致陳遠思心生嫌隙。
可如今葉傾懷看着面前的女子,卻覺得世人都是眼瞎了。
能娶到這樣溫柔體貼又多才多藝的女子,得是多少世修來的福分啊。
念及此,她又有些唏噓遺憾。
可惜了這樣完美的女人,卻是嫁給了她這個女扮男裝無福消受的皇帝。
葉傾懷不禁呢喃道:“住在這裡,委屈你了。”
陳菊連卻以爲皇帝在說皇后之位易主的事情,她搖了搖頭,道:“臣妾聽說了當時承天門外的情況,陛下身不由己,臣妾明白。臣妾不怪陛下。”
葉傾懷看着她,對她連惜地笑了笑,道:“若是在宮中有什麼不舒服的,儘管和朕說。”
“臣妾沒有什麼不舒服的。只是宮中寂寥,天一黑,便像是沒有人似的。”陳菊連寂寂地說道。
葉傾懷於是突然想起一件事,她道:“陳閣老近日身體不適,朕昨日去他府上看過,確實病得很重。你若是想回去,便回去省次親吧。”
妃嬪省親不同於一般人家回孃家,有一系列的流程和複雜的人員配置,是一筆不小的開支。一般入了宮的妃嬪,除了跟隨皇帝外出狩獵和巡遊以外,一輩子都是不能離開宮中的。能獲得准許回家省親,是莫大的恩寵。
陳菊連也怔了一下,然後行了一個大禮,道:“臣妾叩謝陛下。”
“快起來。”葉傾懷立即將她扶了起來,“朕心中也惦念着陳閣老,替朕帶個好。”
或許是因爲感念葉傾懷的偏寵,或許是因爲花雕酒的後勁上來了,陳菊連眼中有些氤氳,但擡頭看向葉傾懷的目光卻熠熠生輝,像是被淡雲遮掩着的絢麗月光。
葉傾懷心中一跳。
這氛圍,有些不大對勁。
察覺到葉傾懷眼中的閃躲和退卻,陳菊連立即收回了目光,她看着一旁的臺階,猶豫着問道:“陛下心裡……可是有傾心的人?”
葉傾懷怎麼也沒想到她會問出這樣一個直球的問題。
她訕訕地笑了一下,道:“貴妃怎麼這麼問?”
陳菊連並不說話。
葉傾懷有些尷尬地抓了一下頭,道:“有。”
陳菊連低垂的目光又低了幾分,滿臉都寫着“果然”。
“你怎麼知道的?”葉傾懷問道。
陳菊連釋懷般笑了笑,擡起眼看向葉傾懷道:“臣妾看過陛下近幾年的畫,發現陛下畫黑夜必有明月,畫旅人必有燈塔,畫鳥羣必有遠山。陛下的畫中總有那麼一個意象,一個能夠點亮整幅畫作、讓它充滿希望,卻又遙不可及的意象。”
葉傾懷怔住了。
她沒想到,陳菊連居然能從她的畫裡看到這些。
她自己在作畫的時候甚至都沒有想這麼多。
但是此刻被陳菊連這麼一說,葉傾懷竟然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仔細回想一下,她畫的畫好像確實常有這樣的意象。
“陛下的心中,想必也有這樣的一個人吧。”陳菊連又道。
葉傾懷心頭一驚。
她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陸宴塵的身影。
自她親政以來,鮮少有時間作畫。陳菊連看到的,想必是她從前的畫作。
葉傾懷作畫最多的時候,除了幼年初學畫時,便是母后去世的那段時間。
也是她最喜歡陸宴塵的時候。
被陸宴塵要走的那副小像,也是那時做的。
敬敏太后去世後,葉傾懷一度十分消沉。她感覺自己像是被所有人丟下了,剩她一個人,懷揣着一個巨大的秘密,孤零零的要被囚死在這座沒有溫度的皇宮裡。
從此她上朝再不說話,下了朝後除了上課見見陸宴塵,也再不見任何人。
陸宴塵發現了葉傾懷的自閉,於是——
延長了上課時間。
甚至連葉傾懷做功課時他也在一旁。他也不說話,就那麼沉默地陪着她。
但對當時的葉傾懷而言,這恰恰是那時的她最需要的。
那時,葉傾懷曾經問過陸宴塵一個問題:“先生以後也會像現在這樣,陪在朕身旁嗎?”
她記得,陸宴塵當時回答她:“臣會永遠站在陛下這邊。”
是啊,他曾說過這樣的話。
葉傾懷都快忘記了。
這明明是她記得最清楚的。
陸宴塵說這話時,對着她低眉淺笑,眼睛裡是何等堅毅執着的光。
那光,曾經照亮過她漆黑的永夜。
從那天起,他便成爲了她的明月、她的燈塔、她拼盡全力也要抵達的遠山。
所以她纔會將自己女子的身份告知於他。
所以她才那麼恨,恨偏偏是他——那個舉兵叛亂的反賊頭子。
他明明說過,會永遠站在她這一邊的。
葉傾懷花了很長的時間,用來說服自己,說服自己接受陸宴塵叛亂的事實。
她甚至用力將記憶中這一抹難能可貴的溫暖都從自己的腦海中擦除了。
如今被陳菊連提起,她才又想了起來。
葉傾懷扯起嘴角笑了笑,有些感嘆又有些懷念,道:“是啊,是有過這麼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