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漸落, 凝和殿內比平時多點了幾盞燈。
覃牧秋獨自一人立在案前手中握着筆,不時在紙上添上幾筆。
過了許久,殿外傳來說話聲, 覃牧秋嘴角微揚, 卻沒擡頭。
片刻後推門聲響起, 不想也知道是誰。進凝和殿不通報的, 除了趙清明再無旁人。
“你去尚府了?”覃牧秋意味深長的問道。
趙清明走近書案邊, 立在覃牧秋身後,俯身貼着對方的耳朵問道:“馬上便要出征了,我忙的很, 哪有時間去尚府。”
覃牧秋笑了笑沒說話,繼續拿筆沾了沾墨, 道:“我從前送你的那幅畫, 你可還留着?”
趙清明嘆了口氣道:“放在覃府, 被你一把火燒了。”
覃牧秋聞言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接着提筆在紙上又提了一首《詠梅》,道:“我再送給你一幅便是。”
趙清明虛伏在他的身上,笑得一臉寵溺,不時的用下巴去蹭對方的脖子,隨意的問道:“方纔爲什麼會覺得我去了尚府?”
“也沒什麼。”覃牧秋放下筆, 將手覆在腰間對方的手上, 道:“我還以爲你會想要去看一眼, 這麼多年不見, 怕是你也忘了我長什麼樣子了吧。”
趙清明身體一僵, 半晌後開口道:“並非多年未見,那日在沽州的城樓上, 我是見過你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忘了那個場面。”
戰場之上,趙清明親眼所見覃牧秋中箭落馬,然後被炸得血肉模糊。
“牧秋。”趙清明突然有些哽咽,摟着對方的手彷彿用了十分的力氣,即便如此也依然覺得不夠,生怕這幅身體裡的靈魂會再次消失一般。
覃牧秋想起那日的場面,頓時也有些悲從中來。若是讓自己親眼目睹趙清明經歷那樣的事……覃牧秋連忙打消心裡的念頭,用腦袋蹭了蹭對方,道:“那你想不想再看一眼我原來的樣子?”
趙清明道:“你長什麼樣子,對我來說都無所謂。只要你是覃牧秋,哪怕你長成紅楓那樣,我也不嫌棄你。”
覃牧秋聞言瞪了對方一眼,便聞對方又笑嘻嘻的道:“既然你想看,咱們便去看一眼吧,免得無雲手拙,打扮的不像露出了破綻。”
九王府。
已過而立之年的九王爺,雖然身有殘疾,看上去卻是個氣度不凡的翩翩公子。他的長相與李謹相去甚遠,一個溫潤如玉,一個冷硬如冰。
“九哥,此事事關重大,你不該私自決定。”一人負手立於廳中,竟是寧安王李謹,“若是李逾當真被你給毒死了,朝局會亂成什麼樣你知道麼?”
九王爺道:“趙朔是個忠心耿耿之人,若是李逾死了,他定然會出手穩住中都的局勢,屆時迎你入宮稱帝。”
“這麼多年我們都等得了,何苦在最後關頭急於一時?”李謹略有些氣悶的道:“好在人沒死,不然真不知道該怎麼收拾這個爛攤子。”
九王聞言便有些鬱悶,頓時從一個溫潤如玉的公子變成了一個撒潑耍狠的小無賴,道:“十一弟,你就是太心慈手軟了。若不是那小子這些年逼你逼的緊,想必你這輩子都不會出手了,我李家的江山豈不是要永遠落到外人的手裡?”
“九哥。”李謹冷聲道:“你也知道這江山是李家的,所以每走一步我們都要再三思量,若是一着不慎,弄得天下大亂,將來你我有什麼臉面去見父皇?”
“我說不過你,我做什麼都錯,你做什麼都對,哪怕將來你將那小子娶進後宮,也有你的道理。”九王爺道。
李謹聞言簡直一個頭比兩個大,半晌後他嘆了口氣,道:“別賭氣了,將解藥給我,改日見了面我親自給他。”
“反正他一時也死不了。”九王爺嘟囔道。
“給我。”李謹喝道。
九王爺只得不情不願的將解藥給了李謹。
“趙朔的這個兒子,是那年起便一直跟在逾兒身邊的吧?”李謹若有所思的道:“從前我記得逾兒同他極爲疏遠,怎麼如今這般器重他了?”
九王爺撇了撇嘴,陰陽怪氣的道:“一口一個逾兒叫的挺親熱,幸虧沒毒死他,要不然你還不要了我的老命。”
李謹一臉的百思不得其解,顯然沒聽到九王爺的調侃。
九王爺有些悻悻的道:“三年前他登基的時候,趙大公子便成了羽林軍大將軍,整日擡頭不見低頭見,偏偏你這個逾兒又長得討人喜歡,恐怕想疏遠都難。”
李謹輕輕嘆了口氣,勉強笑了笑,道:“這樣也好,終歸有個爲他死心塌地的人。不過……這個趙清明似乎和牧……”
“不過什麼?”九王爺問道。
李謹皺着眉頭道:“但願是我想多了。”
九王爺聞言搖了搖頭,打了個哈欠道:“困了,這兩天雙手無力使不了拐,快來把我抱到臥房去。”
李謹聞言苦笑不已,卻也乖乖的照做了。
尚府。
無雲拿着畫像與眼前的人反覆對比,想確認兩人的長相是否一致。
“好了麼?快拿鏡子給我照照,我看看我哥的老情人長得什麼樣?”已經改頭換面的趙端午略有興奮的問道。
無雲將畫像放下,盯着趙端午看了半晌,道:“我雖未見過覃將軍,但是心知對方一定氣度不凡,單是你這氣度,已然是露餡了。”
“哎,你怎麼不自稱貧僧了?”趙端午嘿嘿一笑,起身走到銅鏡前,然後從鏡子裡看到了覃牧秋的臉。
“怎麼樣?”無雲在他背後端詳着鏡子裡的人道:“覃將軍長得與你比如何?”
“強那麼一丁點吧。”趙端午道,然後又忍不住端詳着鏡子裡的人,透過熟悉的眉眼想到了兒時與對方相處的往事,便忍不住道:“他小時候是個壞事精,每回我欺負他他就找我哥告狀,害得我經常被我哥打。”
趙端午說着忍不住伸手擰了自己的臉一下,然後換成另一邊又擰了一下。無雲見狀開口道:“要是不解氣,我幫你呀。”說罷便作勢要伸手去擰對方的臉,卻被趙端午一把抓住了。
兩人突然間都沉默了,氣氛一時有些微妙。
“無雲師父。”覃牧秋推門而入,趙清明緊隨其後。兩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有些莫名其妙。
無雲忙抽回手,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兩位施主應該先敲門再進來。”
趙端午手僵在半空良久,忙尷尬的順勢擡起撓了撓頭,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很像。”趙清明對身邊的覃牧秋道:“和你很像,和現在的你也很像。”
覃牧秋聞言走近趙端午,仔細看了看那張臉,便明白了趙清明的意思。無雲給趙端午易容後的容貌很像自己原來的樣子,而自己原來的樣子和現在李逾的樣子亦很像。
“不比的話倒不覺得,如今看來倒是有八分相似了。”覃牧秋道。
“八分!”趙端午對無雲道:“聽見了麼,你的手藝只有八分相似,你不是說能扮得十成十的相像麼?”
無雲笑了笑,心知覃牧秋說的八分是指的他自己和李逾的相貌,不過嘴上卻沒有點破,便縱容趙端午藉此奚落了自己一番。
趙清明上前擡起趙端午的一隻胳膊,將袖子擼了上去,道:“這裡有一塊胎記,莫要忘了。”
說罷走到案前提筆在紙上畫了一枚楓葉的形狀,大小和形狀都與覃牧秋手臂上的無異。
“記得畫成紅色。”趙清明補充道。
趙端午聞言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看向覃牧秋,見對方始終望着趙清明面帶淡淡的笑意,不似作僞,不由也笑了。
怪不得旁人都說什麼“願得一人心”之類的話,原來能有個一心之人,確是人間美事。趙端午突然有些羨慕起自己的哥哥來了,雖然生離死別都經過了,但是好歹苦心人天不負,如今有了一心待他之人。
可是自己也一把年紀了,從小到大都不曾喜歡過什麼人,也不知道喜歡旁人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念及此又嘆了口氣,一轉頭卻正好望見無雲正看着自己,不由面上一熱。
他忙雙手合十,對着無雲道了句:“阿彌陀佛。”
覃牧秋與趙清明對看了一眼,兩人意味深長的相視一笑。
回宮的路上,覃牧秋忍不住問道:“你今夜見到那個我,便沒什麼想對他說的麼?”
趙清明聞言停住腳步,沉默了片刻道:“想對他說,對不起,沒能護他周全。”
覃牧秋挽住對方的手,繼續朝前走,然後在對方耳邊輕聲道:“他讓我轉告你,這次去西南,幫我護住你自己的周全,他就原諒你。”
“好。”趙清明道。
兩人相視一笑,挽着手朝夜色走去。
春風吹過,帶着一絲暖意,吹遍了整個中都。
在這樣的夜晚,寒冷終於轉身告別,春天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