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牧秋從對方熱情的懷抱裡逃出來, 隨即便看到了在場的二十多雙眼睛全都一眨不眨的盯着自己,良久後,那些士兵突然單膝跪地, 道:“覃帥。”
一瞬間, 覃牧秋恍惚覺得自己回到了重生之前。
那個時候他是統領這支虎狼之師的主帥, 是大餘最勇猛的將領之一。
關於覃牧秋的生死, 紅楓營的將士間流傳着很多的說法。
有的人說他死了。
有的人說他被俘虜了, 還在沽州那一戰中毀了容貌。
有的人說此番隨大軍出發那日覆着面巾的那人便是覃牧秋。
無論如何,大多數將士們都願意相信他還活着。
在他們的心裡,覃牧秋沒那麼容易死。
此番衆人見到覃牧秋的時候, 暗地裡也頗爲驚訝,因爲對方的容貌和從前覃牧秋的容貌實在是太過相似了。只不過一路奔波尚未來得及相認, 如此倒好, 生米煮成熟飯了。
“都坐下, 好好吃酒。”覃牧秋對衆人道。
衆人聞言齊刷刷的入座,看得一旁的趙端午不禁呆了。
這一變故來的太快, 覃牧秋和趙清明對視一眼,不由相視一笑,心裡都覺得這或許是天意。
那頭人幾杯酒下肚,情緒越發的高漲起來,拉着覃牧秋便說起來沒完。
原來玉落寨頭人的名字叫艾澤。
十年前艾澤是個十六歲的少年。依照良國人的規矩, 少年十六歲之後將會獲得獨自進山打獵的機會, 捕到獵物並活着返回寨子才能獲得成爲武人的資格。
當年艾澤獨自進山, 成功的獵到了一隻成年的鹿。
可是回程時卻不慎落入了族人布的狩獵陷阱中, 當時他腹部被獵刺穿透, 幾乎丟了性命。還好後來被覃恆救了,才保住了一命。
爲了回報覃恆的救命之恩, 艾澤的父親將尚爲幼崽的紅楓送給了覃恆,那馬駒本是爲艾澤的成年禮準備的禮物,是一匹難得的良駒。
今日艾澤見到紅楓的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先前他還不是很確定,待看到覃牧秋的時候,他才確信這匹馬確實是紅楓。
“你與令尊長得非常像。”秦仲餘替艾澤翻譯道:“頭人第一眼見到你還以爲是老朋友回來了。”
覃牧秋面色一黯,飲了一口酒,道:“我爹七年前就戰死了,當時也是同良國交戰。”
秦仲餘向艾澤解釋完之後,對方卻頗爲激動,連着說了好多話。
“頭人說,紅楓營八年前同良國開戰實屬無奈,那一仗前前後後打了半年多,後來兩國簽訂了契約,承諾紅楓營尚存之年,兩國不會再交戰。”秦仲餘道:“既然契約已訂,主帥怎會陣亡?”
在座的衆人無不色變。
覃牧秋握着酒杯的手不由開始發顫,剛有人給滿上的酒幾乎灑了一半出來。此時一雙大手將他手中的酒杯取走,然後用力的握住了他顫抖的手。
這個真相,其實他二人都各自揣測過,可是霎時得到證實,依然足以令他們亂了方寸。
艾澤又說了些什麼,秦仲餘繼續道:“頭人當年聽聞紅楓營主帥陣亡的消息時,曾給大餘朝中寫過陳情書,指出了覃帥的死不太尋常,可是並沒有得到迴應。”
艾澤面色黯然,舉杯將酒一飲而盡,又讓秦仲餘翻譯道:“當年覃帥與良國簽訂契約之時,艾澤剛剛成爲玉落寨的頭人,他與良國一十八寨的頭人都在場。分別前他還特意問了覃帥那匹馬駒的近況,令尊告訴他那匹馬送給了自己的長子,還告訴他你的名字叫牧秋。”
覃牧秋拿起桌上的酒,與艾澤對飲了一杯。
衆人各自都心存悲涼之感,一時相對無言。
散席前,艾澤吩咐人給衆人安排了住處,並交待了第二日一早便會親自帶人將他們送回大餘的領地。
艾澤將覃牧秋安排在了自己的竹樓裡,趙清明和趙端午住在旁邊,其他士兵則分散在寨子各處空閒的竹樓裡。
艾澤情緒很高,入夜後又拖着秦仲餘去當翻譯,硬是剃頭挑子一頭熱的與覃牧秋說了好一會兒話,直到覃牧秋連着打了好多哈欠他才依依不捨的回了自己的房間。
月光如水。
趙清明立在一顆叫不上名字的大樹下,目光始終望着覃牧秋所住的屋子。片刻後,便見一個修長的身影開門走了出來。他嘴角微揚,目光隨着那個身影的移動而流轉。
“才聊了一個時辰,我還以爲你會陪他聊到天亮呢。”趙清明對那個不斷靠近的身影道。
來人不由失笑,擡手摸了摸對方的臉頰,道:“好歹是我爹的故人,總不能駁了人家的面子。”說話之人正是覃牧秋。
趙清明聞言將對方拉進懷裡,低聲道:“那件事你要查出真相麼?”
覃牧秋伏在對方懷裡沉默了很久,道:“無所謂了,你我其實早該猜到了不是麼?如今就算是找到罪魁禍首,也無從興師問罪。”
趙清明擡手輕輕撫了撫對方的腦袋,便聞覃牧秋又道:“這件事,歸根結底我爹也有錯。若不是他一時糊塗,也不會惹出這許多的是非。”
趙清明沒有言語,只是將對方抱得更緊了些。
夜深,外頭已有些涼意,兩人才返回竹樓。
兩人走到覃牧秋的房門外,推門進去,卻發現牀上正盤腿坐着一個人。“喲,在下不知道覃將軍還帶了人回來,實在是失禮。”說話之人正是秦仲餘。
“你怎麼會在這兒?”趙清明沉聲問道。
秦仲餘一臉笑意,不住打量對方攬在覃牧秋腰間的手,道:“明日便要分別了,在下與覃將軍還有幾句話只能趕在今夜說,還請趙將軍莫要在意。您二位來日有的是時間溫存。”
趙清明面色微冷,卻聞覃牧秋道:“你先回去睡吧,天都快亮了。”
趙清明猶豫了片刻,道:“我就在竹樓下頭的院子裡。”說罷便轉身走了。
秦仲餘嘴角的笑意更濃了兩分,伸手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覃將軍坐,莫要客氣。”
覃牧秋沒有搭茬,而是坐到了一旁的竹椅上,道:“有什麼話,說罷。再不說,天就亮了。”
“令尊的死,你若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訴你。”秦仲餘道。
覃牧秋面色一凜,沉聲道:“你到底是誰?”
“覃將軍,我是誰這個問題放到後面討論比較穩妥,如果我是你,我就先聽聽我自己對於令尊的死會說出什麼。”秦仲餘道。
覃牧秋面帶猶豫,沉默了良久。
秦仲餘嘴角勾起一絲笑意,隨即面色黯然道:“其實你都猜到了大概,所以你對真相纔不好奇。”
覃牧秋看了他一眼,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而是開口道:“你說吧。”
“令尊七年前來西南之時,便知道自己此行不可能再回去。太子漸漸年長,他當年做的那件事情,到了該承擔後果的時候了。”秦仲餘道。
覃牧秋面色微沉,雙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秦仲餘。
“紅楓營是他的親兵,不可能背叛他。而當年朝中得到的奏報,確實是說覃帥在與良國簽訂了契約之後遭遇小股散兵不慎中箭而亡。”秦仲餘道:“他確實中了箭,也確實死了,這都是事實。”
“只不過……”秦仲餘頓了頓,看向覃牧秋,眼中現出一絲悲涼,道:“那股散兵是大餘的士兵,他是自願中箭的。”
覃牧秋面色黯然,並沒有很大的波動。
事實如他所料。
“他要保住覃家,沒有別的路可選。”秦仲餘道。
覃牧秋道:“他不止要保住覃家,他還要保住……”他還要保住李逾。
秦仲餘苦笑了一下,道:“可是過去了那麼多年,事情還是回到了它本該有的樣子。大餘依舊是李家的江山,紅楓營依舊是覃家的。”
覃牧秋輕輕嘆了口氣,道:“只是有些可惜,我活了二十多年才知道自己有個胞弟。我時常在想,他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可是我卻錯過了與他相識的機會。事情,並沒有回到原來的樣子,這件事牽扯到的所有人,都失去了太多。”
秦仲餘聞言目光突然柔和了幾分。他透過昏暗的燭光,打量着幾步之外的覃牧秋,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閃動着從未有過的光亮。
“事情,總會回到原來的樣子。”秦仲餘悠悠的道:“只要你的願望夠強烈,你的所思所想便能實現。”
覃牧秋擰着眉頭望向對方,見對方面上的笑意頗有些眼熟。
他突然記起先前有一次在夢裡,他夢見自己到了奈何橋畔不肯喝孟婆湯,擡頭望見橋上立着一個俊朗的青年,回頭望着自己微微一笑,那笑容與眼前的秦仲餘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