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逾自小便生的好看, 脣紅齒白,頗惹人疼愛。
不過平日裡,甚少有人看到他笑。
宮人們私下裡老愛偷偷的說, 太子爺爲人陰鬱, 小小年紀便老成的很, 壓根兒也沒個孩子的樣兒。
不過再不愛笑的人, 也總有笑的時候。
李逾笑的時候, 通常就是看到他的十一叔的時候。
寧安王李謹排行十一,因此他有好幾個侄子都與他年紀差不了幾歲。自小便被一羣年紀相仿的孩子叫叔叔,李謹爲此極爲鬱悶。
好在隨着兄長們年紀漸大, 紛紛離開中都去封地就藩,李謹的耳根子便清淨了不少。
直到有一天, 他又有了一個小侄子。
那小子可比自己小多了, 縱然追着自己叫叔叔也不是一件多麼難爲情的事兒, 當時未滿十歲的李謹心裡便是這麼想的。
“叫十一叔。”李逾尚不滿一歲時便時常被寧安王如此要求。
“逾兒,叫聲十一叔給本王聽聽。”寧安王在李逾學會叫叔叔之前, 一直致力於教自己的侄子叫叔叔。
終於有一天,已經快兩週歲的李逾開了金口。
“十一叔。”
寧安王樂的幾乎找不着北,高興之下一猛子扎到了花園裡的池塘裡。當時正值深秋,湖水頗涼,被撈上來後足足病了近半個月。這半個月裡這位貴人懶語的小侄子, 便日日圍在自己的十一叔身邊, 而口中也只會說這一句話。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後, 久到李逾已經將自己的十一叔觸怒到動了殺意之時, 寧安王偶然想起那兩歲的小娃娃口中的“十一叔”, 也依然會忍不住浮起滿臉的笑意。
李逾自懂事起,便不愛言語。
除非面對的人是自己的十一叔。
無奈之下, 寧安王被強行規定做了李逾的伴讀。當然,他很樂意。實在是因爲這位侄兒太討他歡心了。李逾自小聰明過人,因此也頗爲孤傲,從不將旁人看在眼裡,莫說是個笑臉,平日裡便是冷眼都不愛多瞧旁人半分。可是對自己的十一叔,卻是依賴有加,成日裡笑臉相迎。
待寧安王長成個半大少年的時候,他的侄子也成了個小小少年。
這個半大少年,成日裡帶着這個小小少年讀書寫字,跑馬練功。
漸漸的,寧安王發覺自己的小侄子似乎有了心事。
他自然是擔心憂慮,想要替對方排憂解難,可是對方頗有主意,不想說的話便是任你撬開了門牙,他也不會吐露分毫。
後來,在李逾十二歲生辰那日,兩人避了道賀之人,偷偷躲在房間裡喝酒,李逾才終於下定決心要說一說自己的心事。
“十一叔,你不是我親叔。”李逾只喝了一口酒,眼神就有些迷離了。
“我不是你親叔,誰是你親叔。”寧安王彈了對方一個腦瓜崩,隨後又心疼的在對方腦袋上揉了揉,道:“疼麼?”
“我也不是你親侄子。”李逾道。
寧安王臉色微變,心道這乖侄兒喝酒喝傻了。
“父皇可能要害我爹,你能不能幫幫我。”李逾道:“只有你能幫我,十一叔。”
寧安王心道,你不是說我不是你親叔麼,你怎麼還叫的這麼熱乎。隨後他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抓着對方的胳膊,壓低了聲音道:“你胡說什麼呢?你爹就是你父皇,他怎麼會自己殺自己。”
李逾聞言突然哭了,抱着寧安王哭了足足兩盞茶的功夫。
哭完之後,他拿對方的衣袖擦了擦滿臉的鼻涕眼淚,道:“你見過覃帥的兒子麼?那個叫覃牧秋的人,看着比我大個一兩歲的樣子。”
寧安王使勁了的回憶了片刻,道:“他偶爾會進宮,我倒是見過。長得挺俊的,和你一樣。”說罷捏了捏對方的鼻子。
李逾吸了吸鼻子,看着寧安王作勢又要哭。
寧安王忙將對方抱到懷裡安慰,然後腦袋靈光一閃,意識到了什麼。緊接着便聽見懷裡的人說:“十一叔,我是覃恆的兒子,不是你的親侄子。”
寧安王終於反應過來了,半晌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好在有酒,幾口下肚神經便有些麻木了,不那麼容易震驚了。
“你怎麼知道的?”寧安王摟着懷裡哭哭啼啼的侄子,倒在冰涼的地上,兩個人依偎在一起。
李逾哭的很賣力,說話時還帶着鼻音,道:“我又不傻。幾年前第一次見到覃牧秋的時候,我就覺得他長的面熟。後來我跟父皇提了一句,被他罰跪了好幾個時辰。”
寧安王聞言不由伸手揉了揉對方的膝蓋,道:“還疼麼?”
李逾搖了搖頭,道:“後來我見到覃恆我就明白了,他看我的樣子與旁人不一樣。”
“是什麼樣子?”寧安王問道。
“像爹看自己的兒子。”李逾道。
寧安王聞言若有所思了片刻,問道:“那十一叔看你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李逾道:“像父皇看母后的樣子。”
寧安王聞言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片刻,寵溺的揉了揉懷裡的腦袋。
“十一叔,我聽說西南又打仗了,讓我爹去吧,離開中都眼不見爲淨,或許父皇會饒他一命。”李逾道:“最不濟,他若是在西南戰死了,省得父皇動手,這樣至少能保住覃家老小。”
寧安王抱緊了懷裡的身體,嘆了口氣,道:“在你的眼裡,你父皇當真是那麼絕情之人麼?”
“他是皇帝,沒得選呀。”李逾道:“我越來越大,長得那麼像覃恆,父皇絕對容不下他的。讓他戰死,或者駐守在邊境是最好的選擇。”
寧安王擡手揉了揉對方的腦袋,道:“兵部的人我倒是認識一些,到時候我會去走動走動,你放心吧。”
李逾聞言在對方懷裡蹭了蹭,不一會兒功夫藉着酒力便睡了過去。
寧安王將懷裡的人抱到了榻上,索性摟着對方一起睡了過去。
直到天色漸黑,屋裡有人進來,寧安王才悠悠醒來。
“睡着了?”來人探着頭看了看寧安王懷裡熟睡的李逾,嘴角揚起一絲笑意,隨即擺了擺手示意欲起身行禮的寧安王不必多禮。
“皇兄,等一等。”寧安王猶豫了片刻還是叫住了轉身欲走的那人。
“怎麼了,十一弟?”那人問道。
寧安王猶豫了片刻,開口道:“逾兒都知道了。”
那人一愣,隨即不安的看向對方懷裡。
“放心吧,喝了酒,睡得很沉。”寧安王說着看了一眼懷中呼吸顯然已有些不穩的李逾。
“朕早就猜到了。”片刻後那人又問道:“逾兒對你說了什麼?”
“他讓我幫忙將覃恆支去西南,說那樣一來或許能保住對方的性命。”頓了頓,他又道:“最不濟,既是覃恆死在西南,覃家的老小總是能保住的。”
那人聞言沉默了良久,道:“不愧是朕的太子,堪當大位。”說罷便轉身走了。
寧安王緊了緊手臂,摟着懷裡的人又倒頭睡去。
他嘴角微微的勾起一絲溫柔的弧度,假裝沒有察覺懷中人早已醒了多時。
身在其位,避無可避。
可是總也忍不住想多提醒他一些,哪怕是親自揭開血淋淋的真相,哪怕是讓他對自己也生出避諱之心。
寧安王覺得自己必須告訴他,身爲帝王,只能冷血無情。
哪怕那樣的他,會讓自己覺得心疼。
十二歲的少年,本不該喝酒,寧安王一直爲當年自己的莽撞之舉而後悔。他當日不過是一時衝動,沒想到李逾喝完酒之後病了整整一個多月。
他又何嘗不知道對方是因何而病,可是面上只能佯裝不知,繼續充當一個人畜無害好叔叔的角色。
李逾自那以後,臥在牀上整整一個月,不言不語,憔悴不堪。
寧安王便日日陪着對方,對方不言語,他便不停的同對方講話,有的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講什麼,只是心裡頭覺得如果不開口,屋子裡實在安靜的可怕。
李逾起初的幾日不吃東西,寧安王便也陪着不吃。
李逾不肯喝藥,寧安王便替他喝。
後來寧安王意識到那藥自己喝再多於對方也是無益,索性自己喝到口中,親自口對口的哺給對方。
這法子想來是有些用處的,李逾雖然依舊不肯主動喝藥,但漸漸的不再絕食了。寧安王避免了和自己的侄兒一同餓死的命運,心裡高興的不得了。後來便變着法子折騰李逾,帶着對方曬太陽,帶着對方跑馬,帶着對方泡溫泉。
總之對方不言不語,也無力反抗,只能任他施爲。
終於,李逾在沉默了一個多月之後,突然開了金口。
“王爺。”李逾道。
當時寧安王正抱着對方騎馬,聞言身體一僵,隨即伸手捏着對方下巴強迫對方轉過頭看着自己,道:“叫十一叔。”
李逾被捏着下巴看着對方,眼淚突然就掉下來了。
寧安王心中一揪忙將對方攬在懷裡。
“十一叔。”趴在他懷裡的小腦袋終於帶着哭腔滿腹委屈的叫道。
“逾兒乖,十一叔陪着你呢。”寧安王心疼又欣慰的抱着懷裡的小小少年,一時間心裡生出了想要一直這樣抱着對方的衝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