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惜難將窮袴贈,凋零似把睡鞋留。】
公主府是回不去了,不要說現在儷如自己不想回去,就算她要回去,至少二夫人和嚴少卿是不會答應的。儷如開始修身養性,在嚴府的家中安安靜靜地做一個無夫無子的寡婦。
從這一年的秋天開始,儷如也開始認認真真學着做一個和陳娘蓉一樣的女人,她要將深宮中的那些智慧和手段都學會,等着派上用場的那一天。
當然,儷如自己知道,只學會了手段還不夠的,她從前最是一個善良和赤誠的女人,如今,只有眼睛像鋼鐵般堅毅是不夠的,她還必須將這些善良和赤誠拋棄掉,直至自己心中只剩下肅殺的空氣,和孤零零的墓碑,她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做到,所以,當九月十五日林朝光因病去世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儷如學會了冷漠。
時光那麼快,長安,又是一個飄雪的冬天。
臘月初八這一天,一聲啼哭打破了嚴府死一般的寂靜,嚴府的第一個孫子出生了。儷如打心眼兒裡爲吳悅榕高興,這個孩子從一出生就註定是天之驕子,必定會受到百般疼愛,千般榮寵。
當儷如掀開厚厚的門簾踏進吳悅榕的房門的時候,吳悅榕正在睡炕上抱着她的孩子輕聲哼着童謠,那神情恬淡優雅,彷彿將她身上的棱角都磨乾淨了。吳悅榕見她來了,十分欣喜。
“嫂嫂!你來了,快來坐。”
儷如怕自己身上的溼氣過給了孩子,遠遠地伸手幫吳悅榕掖了掖被角,然後在旁邊兩步遠的繡墩上坐下了。
吳悅榕卻不拘束,將孩子抱起來給她看,“嫂嫂你瞧,這是你做的肚兜,水綠的顏色真好,繡工也好。”
儷如看看那個孩子,已經褪去了黃疸,皮膚也不是剛出生時皺皺的,而是鮮活水靈的粉紅色了,他微微閉着眼睛,彷彿還沉浸在剛纔母親香甜乳汁帶來的美夢裡,這個孩子的人生纔剛剛開始,將來等着他的將是有無限希望的未來。儷如看着這個孩子,忽然有些動容,她在想,如果她的孩子還在,一定和這個孩子一樣好看。那麼,自己的決定是對的麼?她只一味地細細盤算自己的籌碼,卻從來沒有顧及過無辜的局外人,如果將這個孩子甚至是吳悅榕也思量進去,那她可能會是輸,徹徹底底的輸,她費盡心思的冷酷,難道終究抵不過生的希望和力量麼?
吳悅榕看着她,以爲她在爲她流掉的那個孩子傷心,心裡泛起一陣愧疚。
“嫂嫂,對不住。如果不是我,你……”
“說甚麼呢,榕兒你記得,你從來沒有對我不起,不是你的錯。”
吳悅榕雖不甚明白她究竟說的是寬慰還是甚麼,但是看她篤定的眼神,也更感激地點了點頭。
“起了甚麼名字?”
吳悅榕道:“叫修能。”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是楚辭裡的好名字。將來必定孝順懂事。”
正當儷如要再說甚麼的時候,小釵從門外進來了。
這是失去孩子那天之後儷如第二次見到小釵,從那天晚上起小釵就回二房住,沒再見過儷如和陳媽媽。數月不見,兩個人心裡好像都有些甚麼,一時氣氛尷尬。
“小釵來了。來看看孩子,你也還沒看呢。”做母親的人,果真是最心軟的,吳悅榕彷彿忘記了她和小釵之間的“過節”,熱情地招呼她去看孩子,她說這話的時候,儷如的心裡也是一陣悸動,不忍心說甚麼,快步出來了。
門外寶珠和巧兒正在燒炭盆。
“巧兒,昨天大夫說的話你聽見了麼?”
“是哪一句?是說小少爺?”
“是啊,大夫說小少爺胎中受驚,身子孱弱,不知能不能……”寶珠把聲音壓得很低,“不知能不能熬到明年開春呢……”
儷如心裡一緊,彷彿想到了甚麼,幾乎是小跑着回房去找陳媽媽。
“媽媽,我方纔,去看那個孩子了。”
陳媽媽道:“那怎麼神色這樣難看?有甚麼不妥麼?”
儷如道:“那個孩子,還那麼小,那麼稚嫩……還有榕兒,榕兒也是無辜的。媽媽,我的決定,是不是錯的?”
陳媽媽道:“從前你對我說,你不想帶着仇恨過日子,那樣的日子太苦。自打你說你要我將宮中往事鬥爭都講給你聽的時候,我就擔心會有這一天。儷如,從前我說我看得沒有你通透,其實現在的你又何嘗不是當年的我呢?從前進宮去,心裡最大的奢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出來,誰知道,人雖出來了,心卻放在裡頭了。”
儷如道:“難道要走,也走不成麼?”
陳媽媽道:“談何容易。只是一樣,我知道你心裡是最善良的,你現在已經不忍心,何況將來?”
儷如道:“離開是不容易。然而帶着仇恨過日子比放下仇恨過日子更艱難。媽媽,你說如果我們能遠離這些凡世紅塵,好是不好?”
陳媽媽道:“當然好。早前你只顧着爲孩子傷心,我是不忍心勸你,其實,大公子要你‘不要恨他’、‘不要報仇’、‘好好活着’,是對你抱了希望的。你又何忍心一次次讓他失望呢?”
儷如道:“那媽媽,你和我一同回洛陽老家去,你可願意?”
陳媽媽的眼神突然暗淡下去:“長安洛陽,天涯海角,處處都可以是你的家。只是,你若決定了放下一切牽絆,往後的路,我恐怕是不能陪你了。”
儷如道:“媽媽你不想遠離這些紛爭煩擾麼?”
陳媽媽道:“我不走,自有我的前因。我跟着你,也只會拖累你的。”
儷如道:“爲甚麼?”
陳媽媽道:“往日的種種真相,還害得你不夠苦麼?你既然要走,許多事根本不必再知道了。你快將那休書找出來,今日就去回了你的公婆,明日一大早就走。”
好罷。如今的儷如,做任何決定都是不容易的,一旦決定了要復仇,就不能心軟,只能一往無前,如今一旦決定了要走,也必須儘速遠離,額因爲只要有絲毫的停留,儷如怕自己會後悔。
還沒走到嚴祁二夫人房中,儷如就在花廳碰到一個人。
那個人,還和當年一樣,站在牆根下隱秘處,對她招手。
“嫂嫂過來。”是嚴少卿。
儷如也和當年一樣,爲避嫌,不是走得很近。
嚴少卿倒和從前不一樣了,並不能泰然自若地走到儷如跟前來。儷如看地下一深一淺的腳印十分凌亂,知道嚴少卿已在此處踱了多時了。事實上,儷如從吳悅榕那兒出來就神色不對,嚴少卿就一直在這裡等她。
“二爺在此處何事?”
“你到哪兒去?”
“到哪兒去,不幹二爺的事。”
“你怎的這樣說?你知不知道,如今你的眼神,和從前不一樣了,你從沒這樣看過我,看得我心裡難受。”
“二爺也說起從前了,如今的二爺,還是從前的二爺麼?二爺做了甚麼事情,心裡有數。”
嚴少卿心下一緊,問:“你要做甚麼?”
儷如反而輕鬆自己地道:“二爺放心。看在榕兒和孩子的面上,我不做甚麼。我只是去求老爺夫人放我出府,往後,”儷如意味深長地看着嚴少卿,“我們大房的人,再也礙不着二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