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情多少愁多少,百結愁腸說與誰。】
儷如心裡暗暗回想剛纔發生的一切,她的孩子還那麼小,才六個多月,還不能稱得上是一個孩子,儷如又剋制自己不去想,一點一滴拖着時間,彷彿一直在準備接受現實,卻一直都沒準備好,然而腹中殘餘的劇痛,卻逼得她不得不去想。
直到錢大夫把完脈,囑咐完小釵和陳媽媽起身告辭的時候,儷如還一動不動地半躺在牀上,直勾勾地盯着正上方的牀帳,那神情和嚴昭明死前一模一樣,瘮得人發慌。
陳媽媽心疼地留下眼淚來:“大夫說了,你的身子受了重創,要好好保養……”
“奶奶,你不能哭啊。大夫說了,小產也……也要休息十幾日的,更不能吹風,不能流淚。不然落下了病根,往後,往後的日子還長呢……”小釵實在不忍心再重複錢大夫的話了,此時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尖刀,一刀一刀刺在儷如的心上,等她流乾了血,人也會毀了。
“往後的日子?”這句話不知爲甚麼那麼可笑,可笑得令人心酸。
“我想看看。”
陳媽媽道:“儷如,別多想了,何苦呢。”
“給我看!”儷如積聚了畢生的勇氣,喊出這句話來。
孩子哪裡還是孩子,穩婆將他拿過來的時候都忍不住別過臉去。一個已經成形的男胎,混着血水,靜靜躺在木盆裡,這個時候的他,不是骯髒的、衰敗的,而是那樣沉靜安詳,那雙小腳,彷彿還是昨天踢母親肚子的小腳,他生得一副機靈乖巧的模樣——如果他活着,一定和他的父親一樣好。
不應該!他不應該躺在冰冷的木盆裡!還有十幾日,就七個月了,就算再拖十幾日生下來,也是能活的罷……她甚至早就在心裡偷偷爲他起了好些個好聽的名字,爲他做了那麼多衣裳,足夠穿兩三年的衣裳……爲甚麼,爲甚麼他不在母親的腹中?爲甚麼?!生死離別,蒼天命運,還折磨得她不夠麼?
儷如哭了。沒有聲嘶力竭,沒有淚迸腸絕,她只是十分純粹地、安靜地、竭盡全力地在哭。她用手牽着被角,全身的筋骨血肉都在戰慄,她在極力忍耐自己已經忍無可忍的哭聲,生怕叫喊出來的時候,孩子的魂魄會被嚇得逃離她身邊。
這個孩子,是嚴昭明留下的唯一,是從儷如的身體中延伸出的血脈和生命,爲甚麼,爲甚麼他要離開她?所有人都可以背棄林儷如,唯獨他不可以!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啊!從前,她有丈夫,有孩子,短短几個月,都沒有了,沒有了……嚴昭明死的時候,儷如雖然痛不欲生,卻未必是最絕望,可到了如今,她可真的算是萬念俱灰了。
林儷如,從此要在世上煢煢孑立,孤身一人了。
然而,當十幾天後嚴少卿來看儷如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儷如竟然毫不猶豫地一碗一碗地喝着苦藥,十分努力地吃飯、走路,只要身子能儘快好起來,她不惜一切。從前她的眼睛裡是冰,雖然冷酷,卻能被柔情融化成脈脈流淌的河水,如今,她的眼睛裡是鋼,千錘萬鑿的鋼,敏銳執着,堅毅頑強。就連秦媽媽,都不敢注視她的眼睛。嚴少卿不知道這十幾天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甚麼,但是他猜想,能將一個瀕死之人從萬劫不復的邊緣拯救回來的,除了愛,就只有恨了。
無比深沉的恨。
儷如從嚴少卿的身後見到了小雯的影子,她知道,吳悅榕也來了。她心裡反而有些同情她,她雖然刁蠻任性,卻是十分天真的,那日吳悅榕一時失手推儷如撞到樹上,如今,她又躲在門外不肯進來,心裡不知怎麼內疚呢,怕是會傷心過了頭,傷了腹中的孩子。想起孩子,儷如的心一下子就軟了,對小雯道,
“小雯,你主子呢?外頭太陽大,請她進來罷。”
吳悅榕低着頭進來的時候,儷如能借着日光看見她臉上星星點點閃爍,她果然是哭了,儷如首先想到的,竟是要好好安慰她,她留下她一個人在房中。
“榕妹妹,你哭過了?聽話,別哭。”
“嫂嫂,你不恨我嗎?”
她果然是自責的,儷如嘆氣,但又不能對她多說些甚麼:“傻妹妹,恨你做甚麼,因緣際會,都是註定的。”
“其實那日,如果不是我沒站穩推了一把,如果,如果小雯和小釵她們不打起來,如果,如果小雯不先說那些傷人的話……”
“妹妹,你又流淚了,你懷着孩子呢,將來孩子生出來,也是個愛哭鬼。”儷如心裡反而有些欣慰,吳悅榕雖然跋扈驕縱,但好歹心裡是善良純真的。
儷如一心想要寬慰她,一時又不知如何是好,她便從衣箱中拿出做好的嬰兒衣服,只留一雙精緻的虎頭鞋。
“我也沒有甚麼好東西給你,我親手做的衣裳、肚兜,工夫不好,你就給孩子將就着穿吧。”儷如說着,將那些花樣出色的小衫全交給吳悅榕,聲音也有些哽咽:“是我的心意,請你一定收下,別嫌棄。”
“嫂嫂,這些花樣兒真出色,比我孃家的嬤嬤做的還好看。”
“這一件,是‘如意吉祥’,這一件,是‘歲歲平安’……妹妹,我還在病中,怕犯忌諱,不好去看你的,往後我這兒你也要少來,夫人看見了,教你爲難。”
“嫂嫂……”吳悅榕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下來。
“好榕兒,這都是我的命運。人爭不過命運,就要惜福,我如今是無福可惜了。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和孩子,別怕,我會每天爲你祈禱的。”
吳悅榕驚異於儷如的沉着和平靜,她是來乞求她的原諒的,作爲一個母親,她知道失去自己的孩子將會是怎麼樣的痛,她甚至準備好了,下跪、怒罵、責打,她都能甘心領受。可是,儷如竟然一句責怪的話都沒說,又送了她這些東西,她心裡既奇怪,又感激。
儷如的心裡,卻不得不有些可憐她,這十幾天的時間裡,儷如聽說的話雖不多,心裡思量的事情卻不少,如今她對吳悅榕,只有無可奈何的同病相憐之感了,不僅僅因爲她和她一樣曾經是個母親,更因爲她可以預見她們密切相連的未來。
自從失去孩子,每個夜晚儷如都難以成眠,她手中握着爲孩子做的虎頭鞋,每一寸針腳,都是孃親的愛心。然而她將虎頭鞋越握越緊的時候,她篤定的不是悲傷,而是恨。她唯一難過的是,嚴昭明死前千叮萬囑要她“護着孩子、不要恨他、不要報仇、好好活着”,孩子沒有了,她對不起他,要她“不要恨他”,如今她也做不到了——除非時光倒流,除非她一直以爲這只是一場意外,除非早兩日錢大夫沒有來找她,沒有對她說了那些話……
儷如靜靜回想起婚書、休書、札記、秘藥,還有陳媽媽告訴她的過往,她每一天都在盤算自己的籌碼,一個人默默等待着厚積薄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