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宵禁之後,大鄆城內城的街道上空曠一片,看上去街面也比往日裡更開闊了許多。
一隊巡視的官府衙役剛從街口走過去,右邊一側的房屋後面就見一條影子鬼魅般現身,足尖輕點,飛快的幾個起落,就又隱沒到了前面另一道的院牆之內。
她就這樣起起落落的連縱飛躍,在錯落起伏的屋舍中間穿行,但是目標名明確,就是衝着城南的宋府的。
彼時那宋府的後巷裡,一行七八個黑衣人沿着黑暗的牆根底下一路飛馳奔跑,腳下無聲,直逼這宅子後面正對花園的某一處。
那黑衣人趕到之時,憑藉練武之人超強的目力,從巷子外面就隱隱看到那裡面的院牆底下幾個人影集結,一行人大概是在商量闖進去之後的行動路線,全都聚在一起,
那黑衣人胸中惱怒,立刻提步奔了過去。
“有人!”巷子裡的幾個黑衣人中,有人眼尖的發現了這邊的動靜。
“去兩個人,截住他。”其中一人,沉聲命令。
兩個黑衣人提劍衝上去攔截,方纔發號施令之人趁着前面人影紛亂,一腳將倒在他腳邊地上的另一個黑衣人踹到了左邊的一堆麻袋上。
那麻袋有十幾個,堆放在牆角,被那黑衣人的身子一撞,轟然坍塌,滾落下來幾個,就將他的身子給掩住了。
這夜陰天不見月色,出手那人的動作又快又準,再加上巷子里人多擁堵,追來的那人倒是沒有發現他這邊的小動作。
將那黑衣人給埋了之後,那人也不管這巷子裡突然亂鬥起來的局面,提力一躍,就翻進了圍牆。
他身邊跟隨的一共是七個人,除了去阻攔那不速之客的兩人,其他人也都紛紛跟着翻牆而過。
這些人,對宋家這座宅院的構造似乎十分清楚,從花園裡最隱秘的位置翻牆而入,然後輕車熟路,幾乎都無需刻意尋找就線路精準無比的直逼宋楚兮居住的秋水榭。
這夜,在秋水榭外把門的護衛一共是三個人,夜露寒重,不知道是誰偷偷帶了一小壺烈酒,幾個人聚在一起偷嘴,一面直呼過癮。
幾個黑衣人的動作迅猛,衝將過去,根本就沒等幾個偷酒喝的漢子反應過來就已經刀刀精準,從後面捂住他們的嘴巴,將三個人全部放倒了。
酒囊落在地上,伴着三人頸邊涌出來的鮮血一起從臺階上汩汩的流下來。
爲首的黑衣人隨後一招手,一行人就悄無聲息的再度翻牆而過。
前面偌大一個荷花池,隔着九曲十八彎的石橋,再裡面,就是宋楚兮的住處了。
那黑衣人凝眸看過去一眼,然後一點頭,“去吧!”
跟着他的五個黑衣人馬上就要往裡衝,恰在此時,前面搗亂的那人已經緊隨而至,從院牆外面翻了進來。
“還不叫他們撤了?”那人聲音惱怒的開口,雖然刻意壓低了語調,又帶着低沉的怒氣,但還是十分明顯,那是個女人的聲音。
爲首的黑衣人冷笑了一聲,冷冷的別開了視線,不置可否。
那幾個黑衣人都以他馬首是瞻,他不改口,幾人就提劍直接衝上了石橋,急速往宋楚兮的屋子那邊逼緊。
那女人見狀,眼底突然有冷厲的殺意漫上來。
她不能大聲喝止那些人,心一橫,便就橫出一掌,朝旁邊那人肩頭拍去。
本以爲是一擊即中的,不想那人的身法居然也是十分巧妙,直接靈活的往旁邊一側肩,就給躲開了。
那女人始料未及,意外之餘,不免愣了一下,驚愕不已的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同時腦中突兀的掠過一個念頭。
她只失神了一瞬,那些黑衣人就已經奔到了石橋的正中去了。
她唯恐吵醒了宋楚兮進而驚動更多的人,但就是她的武功再如何高強,要憑一己之力一次攔下前面的那五個人都是不可能的。
情急之下,她就只能是對身邊那人再度出手。
她的身法精妙,拔劍出鞘,斜起一劍就朝那人胸口刺去。
那人身形一飄,急劇後退。但是那女人一心只想要引導那些黑衣人回頭,手下根本就無從容情,撲了出去就全力攻擊。
兩個人齊齊往後飄去,最後一直退到了牆角之下。
那領頭的黑衣人也不驚慌,足尖向後點在牆壁上,突然借力一躍,修長的身體在半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生生自那女人頭頂給越過了過去,穩穩落地,站在了她的身後。
那女人幾乎是惱羞成怒的,她甚至都沒撤劍,直接反手一掌又劈了出去。
那黑衣人才剛落地,腰身柔韌一扭,她就再度擊空。
那邊的石橋上,幾個黑衣人已經馬上要衝到屋子前面了,那女人再不能等,一掌擊空之後,竟然身形借那衝擊力直接往下一倒,同時手掌拍地,借力一躍而起。
她的身法居然要比那領頭的黑衣人更快幾份,那人才剛追出去一步,就被她突然從前面攔住了去路。
那女人正在氣頭上,再次擡手,這一次竟是穩穩地拍在了他的左肩上。
黑衣人悶哼一聲,響動雖然不大,但是奔出去的那幾個屬下對他卻是極其忠心重視的,聽到這邊他吃虧,再也顧不得進去行刺,趕忙掉頭奔了過來。
那女人就勢一把扯掉那黑衣人蒙面的黑巾,顯露出來的竟是這天下獨一份,驚豔無雙的一張臉。
卻是——
端木岐。
“怎麼會是你?”自從兩人才一交手,那女人其實就已經猜到是他了,可是真的確認之後,心裡反而更怒。
她的眼睛裡,甚至隱含了明顯濃烈的殺意,死死的盯着端木岐的臉孔。
端木岐甩開她的手,卻是漫不經心的笑了,“爲什麼不能是我?”
“你想做什麼?”那女人怒不可遏,壓抑着聲音嚴厲的質問,她回頭又去看了眼裡面宋楚兮住的屋子,只覺得前所未有的憤怒,再次開口確認道:“你要對那個丫頭下殺手?你知道自己是在做什麼嗎?”
端木岐笑了笑,反而是一副不在乎的神情道:“就是因爲現在我還清楚自己是在做什麼,所以纔想快刀斬亂麻,你不是也看出來了嗎?再這麼放任一段時間下去,下一次,我就未必能這麼幹脆的出手了。你也不想有人會阻了我的腳步不是嗎?所以現在這樣剛剛好。”
端木岐對宋楚兮的態度,已經超出簡單寬容的範疇了,甚至可以說是十分放縱的,那女人自然是最怕他會對那個丫頭動情的,可是她更受不得的是端木岐居然會爲了將來不受這個丫頭的影響和制約而乾脆就狠心的要殺了她。
可是端木岐就是這樣人,這女人的心裡也明白,這的確是他會做的事,只是——
她不能允許。
聽了這話,那女人眼底的殺意越發濃烈的散發出來。
幾乎是失控的,她就再次擡手朝端木岐的胸口擊去。
端木岐擡手硬生生的接了她一掌,兩股掌力相撞,各自都是胸中氣血逆涌,不約而同的各自後撤兩步。
這時候,那幾個黑衣人已經奔了回來,齊齊看向了端木岐,“少主——”
“這人是來搗亂的,殺了她!”端木岐冷聲命令。
那女人聞言一驚,但也容不得她覺得意外,緊跟着那幾個黑衣人已經圍了上來,提劍就砍。
爲求自保,那女人也再顧不得別的,只能一咬牙也舉劍相迎,雙方迅速纏鬥在了一起,刀光劍影交錯,打的難捨難分。
宋楚兮本來就淺眠,雖然隔了整個院子,但這雙方黑衣人一旦交起手來,動靜也是不小的。
宋楚兮忽的睜開眼,一翻身坐起來。
現在只要入夜,這秋水榭內外就都只有她一個人,一手抓過外袍披上,一面她已經同時飛快的確認了下腕上那個袖箭的機關,然後就摸出枕頭下面藏着的匕首,跳下牀。
應該是來人提前就把外面守門的下人解決掉了,故而這會兒除了打鬥聲,那院子裡完全沒有聽到有人叫嚷呼救。
宋楚兮摸黑快走到牆根底下,將窗戶推開了一條很小的縫隙往外看。
這天的天氣不是很好,半輪月色被隱藏在烏雲的後頭,她也看不真切,隻影影綽綽的看到荷塘對面一羣人在打鬥。
那些人,清一色的全部穿着夜行衣,宋楚兮越發覺得怪異——
她原還以爲是有人闖進來了,然後端木岐安排在這附近的人手和對方交上了手,但是看這個情況又不太像。
橫豎她是分不清這些人之間的敵我的,但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卻不難發現,外圍那五六個黑衣人是集中在圍剿當中的一個小個子的。
目標明確又一致,也就難怪他們不怕衣着類似而傷了自己人了。
那小個子的黑衣人被一羣圍着,並不見處於劣勢,可見是個武功高絕之人,只是對方畢竟人多勢衆,她一時卻也討不到便宜。
雙方交戰,打的如火如荼,偏偏她們這宋府上的侍衛家丁好似死人一般,居然半個過來救場的也沒有。
這兩撥人之中,宋楚兮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方是來對她下手的,可不管怎樣,她都不能冒這個險。
心中略一思忖,她就轉身回裡屋從抽屜裡翻出一個小的旗花筒。
這一次她直接就快步出門,推開房門就先將那旗花筒放上了天。
砰地一聲,一朵亮紫色的煙花在頭頂的天空中炸開。
宋楚兮站在門廊底下,隔着荷花池冷冷看着對面的那些人,喝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那邊的人早就被她開門的動靜給驚動了,有幾個人倉促的扭頭看過來。
天空中的煙火剛一炸開,藉着那一瞬間的光亮,宋楚兮居然驚愕的發現,那個正在被衆人圍攻的小個子的身形居然一眼可辨,是個女子的模樣。
她這邊既然有了動靜,宋家巡邏的護院就不可能視而不見,只片刻功夫,就已經有嘈雜的腳步聲往這邊快速逼近,“快!去那邊看看,剛纔那煙火炸開的方向,好像是四小姐的住處。”
宋楚琪下令軟禁了宋楚兮,但畢竟是親姐妹,可是從來沒說過要她的命的。
下人們當然不會多想,只覺得是這姐妹兩個之間在鬧彆扭。
聽着外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那小個子的女人一劍迫開一個糾纏她的黑衣人,惱怒的沉聲喝道:“還不撤走?”
宋楚兮聽的,又是一愣。
她本還以爲這是兩撥人的,可是聽這語氣,他們又好像是一起的。
那麼眼前這又是個什麼情況?是在執行暗殺命令的途中窩裡反嗎?
那些黑衣人完全不爲所動,仍是對她狠追猛打,逼得她也不得機會抽身。
“啊?頭兒,這裡的守衛都被人殺了。”外面的人已經奔到了大門口。
“大門被反鎖了,快翻牆頭,趕緊進去。”有人焦躁的粗着嗓子命令。
轉眼已經有兩個護衛縱身躍上了牆頭,那女人被數人圍攻,幾乎是急怒攻心,但是這個時候,她已經不敢再開口了,唯恐說的多了會意外暴露了身份,同時也不更不敢對這些圍攻她的黑衣人下殺手,也唯恐留下一兩具的屍首在這裡,會叫人順藤摸瓜,查出他們的身份來。
“有刺客!有人闖進來了,快去叫人來幫忙,保護四小姐。”看清楚了院子裡的情況,先跳上牆頭的護衛大聲呼喊。
外面有人應聲去了,這個時候,一直站在旁邊暗影裡的一個人才突然露面,他從黑暗中出來,只簡單幹練的一揮手。
那女人將她面前的兩個黑衣人一劍迫開,又狠狠的瞪了眼重新蒙了臉的端木岐,然後第一個飛身一躍。
她的身手了得,居然是在半空中還能收放自如的飛起一腳,將剛剛爬上牆頭的兩個護衛給踢回了院子外面。
端木岐帶了剩下的黑衣人,跟着就要撤離。
宋楚兮本來是想喊外面的人攔截的,可是黑暗中匆匆一瞥,她忽而便認出了那個剛剛轉身的背影。
是他?
可是怎麼會是他?
他若是來見她的話,根本就犯不着這樣的裝扮,剛剛那個逃走的黑衣女人又是怎麼一回事?
宋楚兮心中情緒,有了一瞬間的起伏不定,情不自禁的,她忽而便往前走了兩步。
端木岐有所察覺,臨走前回眸,往這邊匆匆望了一眼。
兩個人,隔着一整個荷花池和茫茫夜色四目相對。
宋楚兮沒有再有動作,只用力的捏着袖子底下的那隻手,站在那裡。
可是就只那一眼的目光,他知道,她認出他來了。
她沒有聲張,他也沒有逗留,帶人從牆頭一躍而下,衝破外面匆匆趕來的護衛的圍堵,順利的突圍出去。
有人敲鑼打鼓的滿院子喊着抓刺客,有人翻過牆頭,開門衝了進來,見到宋楚兮完好無損的站在石橋對面,這才鬆了口氣,又扭頭衝外面喊,“去報大小姐一聲,有驚無險,四小姐無恙。”
他們是真的以爲宋楚琪和宋楚兮姐妹之間只是鬧了矛盾,卻不知道,如果這一晚,刺客真的得手的話,最最高興的人就應該是那個所謂的宋楚琪了。
宋楚兮突然就覺得今夜這裡這樣的環境十分的恐怖可怕,她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感覺了,可是孤身一人,孤立無援的感覺,真的比這夜色更冷也更可怕。
這到底是爲了什麼?是她之前一直擔心介懷的事情,終於就要應驗了嗎?
因爲她的拒不妥協?所以他——
已經徹底沒了耐心了嗎?
四年了,已經整整四年了,終於事情發展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就要突兀的轉折,迎來一個意想不到的結局了嗎?
本來就做好了這樣的準備的,只是當這一天終於還是來了的時候,她——
卻突然不願意再去想明天的事情了。
宋府裡面風風火火的鬧了起來,有人大喊着抓刺客從後門衝了出來,又舉着火把很快追出去老遠。
那圍牆裡面的院子裡,也燃起無數的火把燈光,想來這一夜都是再也無人能夠安然入睡的了。
幾個黑衣人從牆內翻出來,卻也沒有馬上離開。
端木岐已經取下了蒙面的黑巾,給身邊隨從使了個眼色。
“是。少主!”
端木岐靜默不語的站在那條暗巷之中,很快的,下頭的人就從一堆破麻袋後頭挖出一個人來。
那人的身量和端木岐相仿,如果只從背影上看,其實很容易認錯。
有黑衣人拍開他的穴道,那人便是狠狠的吐出一口惡氣,一把扯下了蒙面的黑巾,一面拍打着身上的灰塵,一面大口大口的喘氣。
那張臉露出來,赫然就是那個草包紈絝的端木棠。
彼時端木岐正回頭去看他身後高高的那道院牆,端木棠心中立刻有所頓悟,皺眉走過去道:“怎麼?叫她認出你了?”
他口中所謂的這個“她”,指的自然就是宋楚兮了。
端木岐收回了視線,冷冷的看他一眼道:“滾回府裡的佛堂去跪着,別讓我再看見你。”
這一次,他開口的語氣冷的不留餘地。
端木棠也知道他今天這樣做是真的會徹底激怒他,不過該做的事,不管怎樣也都是要做的。
他倒是不在乎被端木岐責罵或者處罰,只這會兒還是神色認真的再度確認道:“真的叫她認出你來了?”
端木岐現在是多看他一眼就幾乎想要直接掐斷他的脖子,只面目陰冷的對下頭的人道:“把他帶回去。”
“是!少主!”兩個人黑衣人立刻上前,不由分說的將端木棠架着就走。
端木棠倒是沒有反抗,就逆來順受的被人押着出了巷子,直接拖着就要往回走。
長城是處理好家裡的事情才急匆匆的趕來的,剛到那巷子外面,看到端木棠被人拖出來,不由的就是心頭一緊。
“頭兒——”兩個黑衣人連忙打招呼。
“八公子?少主呢?”長城擰眉問道,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少主還在後面。”一個黑衣人回道:“讓先送八公子回去。”
端木棠這時候才肩膀一抖,示意兩人放手,一面大大咧咧道:“行了,長城在這裡,你們還怕我跑了嗎?”
這個端木棠雖然平時胡鬧,但在大事上卻很有分寸,尤其是對端木岐的命令,他不會輕易違背的。
兩個黑衣人也的確是不擔心什麼,遂就放了手。
端木棠晃到長城面前,衝他一擡下巴,“那老太婆回去了?”
“是的!”長城點頭,看他臉上一副吊兒郎當的神情,眉頭卻是越皺越緊,“八公子,您做什麼一定要逼少主——”
前來刺殺宋楚兮?
明知道端木岐的態度,端木棠纔不會頂風作案,來做無用功呢。他之所以會這樣做,其實就只是爲了逼端木岐就範,同時逼迫那老太婆出手,徹底把矛盾激化起來。
因爲他太了結自己兄長的個性了,如果不把端木岐逼到那個份上,逼着他和宋楚兮之間挑明關係,那麼他就只會是像現在這樣,繼續自欺欺人的掩飾太平。
這件事的結局已定,再拖下去,也只是讓端木岐自己看不開。
所以,端木岐不肯出手去做的事,就只能是由他出面挑起來了。
“做什麼?他是美色當前,難以取捨,你也要跟着他一起自欺欺人嗎?”端木棠挑眉看了長城一眼。
“少主不是那種感情用事的人。”長城脫口替端木岐辯解。
“噗嗤!”端木棠失笑,但是笑過之後,他卻又遺憾的嘆一口氣,“我倒真希望他會感情用事,直接一句話把什麼都說出來,那就不用大家都較着勁,憋的這麼辛苦了。”
他說着,就又重新看了長城一眼,“長城,現在擺在前面的,只有兩條路,要麼就將所有的知情人全部殺掉滅口,抹掉過去所有的痕跡,那麼丫頭她永遠不會知道真相,就算雨過天晴了。而如果不能確保萬無一失——你的那位少主不捨得親自揭開一切的面具,那就只能讓那個丫頭先翻臉了,而且越早越好,你明白嗎?”
所有人背後的這張網,經過多年的經營編制,早就鋪天蓋地了,想要徹底抹掉一切的痕跡,談何容易?
所以現在,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激化矛盾,讓端木岐和宋楚兮徹底翻臉,早一點抽身而退,也省的越陷越深。
端木岐是那樣的人,野心勃勃,心狠手辣,得不到的,他會願意徹底毀滅的,最起碼從目前的情況來看,端木棠還是可以保證這一點的。
但如果繼續放任事情發展,再讓他陷的更深的話,那結果,就連端木棠都保證不了了。
長城也知道近來端木岐在對待和宋楚兮相關的事情上,態度全部都延緩了,這樣繼續的發展下去,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端木棠說的沒有錯,可一旦端木岐和宋楚兮之間徹底撕破臉了——
那後果,長城也同樣不敢去想。
“走吧。”端木棠見他發愣,就長長的吐了口氣,“送我回去跪佛堂啊?難道這時候你要過去看他的笑話嗎?”
這一夜,對端木岐的打擊絕對不小,這會兒他正是滿心狼狽的時候,誰看到了誰倒黴。
長城雖然不放心他,但又怕自己過去了他會難堪,於是就只能咬咬牙,先和端木棠一道回去了。
那巷子裡,端木岐打發了剩下的幾個黑衣人離開,自己縱身一躍,就又再次翻牆而過,回了宋楚兮那裡。
彼時宋楚兮那裡也已經打發了其他人,只她卻並沒有繼續睡覺,就還是隻穿了那件單薄的外袍抱着胳膊站在窗戶前面。
她認出他來了,只那一眼的目光,她就認出他來了。
那些黑衣人,雖然看似起了內訌,但卻明顯就是同一夥的,她不確定那些人裡面到底是誰要殺她的,可是端木岐既然親自來了,那麼——
就已經足以證明,這件事是十分嚴重的。
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他端木家的內部出了什麼事嗎?還是大局面上已經發生了一些她所看不到的變化,進而促成了她不該繼續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理由?
天很冷,可是這一刻,宋楚兮感覺不到,她只是心亂如麻。
端木岐從外面推門進來的時候,弄出來的聲響不大,但她還是警覺的聽到了,馬上就收攝心神,轉過身去。
“沒去睡?”端木岐從黑暗中走過來。
他問的隨意,就好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宋楚兮站在窗前,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只就平靜說道:“有話你就說吧。”
她說的直白,幾乎沒有絲毫的猶豫,卻是將端木岐的後話都給堵住了。
“我——”端木岐張了張嘴,卻沒有直接走到她的跟前來,而是在她面前三步之外先止了步子。
屋子裡沒有點燈,夜色濃郁,很好的掩飾住了彼此眼中的情緒。
端木岐沉默了一陣,宋楚兮也不催他,過了好一會兒才聽他開口道:“只是個意外,我——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這算是個解釋,可是再關於更深層的東西,他卻沒有辦法多說了。
宋楚兮只靜默不語的看着他。
端木岐見她沉默了下來,遲疑了一下,這纔不得已的重新舉步走到她的面前來。
他的身量要高出她將近一個頭,將她的身子襯托的嬌小。
宋楚兮面上表情平靜,無喜無悲,微微仰頭,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他的臉。
端木岐亦是俯視下來,他擡起手,指尖輕輕觸過她膚如凝脂的腮邊,也是看着她的眼睛道:“楚兒,你相信我嗎?我真的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
不管曾經怎樣,可是今時今日,起碼這一刻,我是清楚知道的,我不想傷害你,我也不願意傷害你。
可是這些話——
再怎麼樣說出來的,也終究只會成爲謊言了。
端木岐的心中感概,卻是忍不住的苦澀。
“我信。”沒想到宋楚兮居然突然打斷他的話,她答的十分肯定乾脆。雖然以前她有時候也會這樣,但是就因爲臉上表情笑的太過生動了,反而一下子就能叫人看出其中的虛假。可是這一次,她卻不是敷衍,而是表情嚴肅認真的看着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十分清晰的說道:“阿岐,現在你說什麼話我都願意相信你,可是如果有一天,你要改了主意了,一定要第一個先來當面和我說清楚,不管將要發生什麼樣的事,我只是不希望我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
宋楚兮不怕死,怕就怕最後是蠢死的。
她也不懼任何的艱難險阻,哪怕是和這天底下的所有人爲敵,可是——
她唯一不能容忍的,是再一次被人用作一顆愚蠢至極的棋子。
前車之鑑,同樣的錯誤,她不允許自己再犯第二次。
許是兩人之間總是逢場作戲成了習慣,端木岐怎麼都沒想到她會語重心長的突然和他說了這些話,居然就當場愣住了。
他看着她,眼底眸光復雜。
其實他知道,她現在想要的,就只是他明確表態的一個態度而已,是敵是友,或是——
分道揚鑣?
宋楚兮等了片刻,見他不語,就又擰眉遞給他一個詢問的眼神,“不能答應我嗎?”
“好!”端木岐聲音很輕的點了點頭。
宋楚兮聞言,忽而便是如釋重負一般的露出一個笑容。
不是她不好奇今晚這件事後面的內幕和真相,而是每個人都會有自己必須要保留下來的秘密,她不想勉強。
端木岐看着她臉上突然之間就再度明豔鮮活起來的表情,只覺得恍如隔世。
“那——”他張了張嘴,脣角也跟着扯出一個笑容,“我先走了。”
“嗯!府裡的護衛都起身了,你當心。”宋楚兮點頭。
端木岐重又笑了笑,就轉身走了出去。
他腳下步子走的很快很穩,那一個背影的輪廓,從清晰到模糊,再到最後隱沒在了黑暗中,變化的很快。
宋楚兮站在原地目送,在他出了外間的屋子之後,她又回頭去看窗外,再次目送他步履匆匆的自那石橋上面走過。
不管是嶽青陽的態度,還是今晚發生的事,都足以證明,端木家那邊是出了什麼大事了,她隱隱覺得不安,但從心底裡卻竟又莫名的熱血激盪,忍不住的興奮。她不知道這種怪異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可就彷彿是一個被鎖在盒子裡人,突然看到了即將破繭而出的希望和光明,儘管前途未知,但她知道,她想要這樣的解脫。
端木岐匆匆的走過石橋,因爲大門重新被封鎖,外面又重新加派了守衛,他就轉到牆壁的另一邊,身形一躍,就翻過了牆頭。
他翻牆的動作利落灑脫,如行雲流水一般,可是身形落地的一瞬間,卻竟然無法控制平衡,只能匆匆的一把扶住了牆壁,同時另一隻手壓着胸口,本來筆直的脊背,一點一點佝僂着彎曲起來。
那一瞬間,那女人會憤怒到什麼程度他很清楚,所以她下手根本就沒有容情,而他——
本來是該青出於藍的,可是爲了製造破綻,爲了掩護端木棠脫身,就只能是故意留下破綻,讓她能夠當場確認自己的身份了。
他不該來的,他知道他本來是可以只派別人來的,可最終,還是扛不住心裡的矛盾,自己親自來了。
橫豎是早晚都要揭露的真相,橫豎也是早晚都要到來的結局,端木棠說的對,他不過就是在自欺欺人而已,可是當他本來是孤注一擲闖的進來之後,卻又再度的後悔了。
被她發現他的那一瞬,沒有人看到他內心的狼狽,可是那一刻,他真的有種無所遁形的感覺。
可是,他的面前,早就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了,在他想要重新抉擇的時候,已然早就沒了選擇取捨的機會。
端木岐用力的抓着胸口的衣物,那一塊的皮膚下面,被火灼燒了一樣的難受,他使勁的用力,想要將那種不適感壓下去,但也許是因爲用力過度,最後非但沒能壓住,反而的胸口一熱,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殷紅的血水濺在牆壁上,被夜色掩蓋,完全看不到。
端木岐還是覺得胸口的那個位置脹痛發熱,出了一頭的汗,正在頭目森然的時候,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冷笑,“你怎麼會在這裡?”
那女人的聲音,冷酷中又透着鮮明的嘲諷。
端木岐的腦中嗡嗡作響,不過就算一時還聽不真切她的聲音,卻也知道這個時候會有恃無恐出現在這裡的會是什麼人。
他鬆開了抓着襟口的那隻手,順手抹掉脣邊的血跡,緩慢而從容的一點一點重新站直了身子。
身後的宋楚琪見他撐着牆面發愣,就只以爲他是和宋楚兮之間鬧了什麼矛盾了,便就冷笑着挖苦道:“端木家主深夜到此,該不會是和我那四妹妹吵了架,所以才躲在這裡神傷的吧?”
端木岐轉身看她一眼,並不理會她的話,只道:“以前宋老家主在的時候,宋家就是鐵板一塊,現在倒是改了脾氣了,隨時隨地都可以大開方便之門了嗎?”
他這是什麼意思?指責她沒有看護好宋楚兮那個丫頭?要知道,她可是恨不能將那丫頭直接大卸八塊了事的。
宋楚琪立刻就冷了臉,“端木家主是不是該解釋一下,這三更半夜的,你這樣出現在我宋家的後院裡面不合適吧?”
“合不合適的,你要如何?”端木岐反問,根本就沒心思和她廢話,不動聲色的緩過一口氣來,擡腳就走。
宋楚琪見他對自己愛答不理,心裡突然就有點不是滋味兒,看着他的背影揚聲道:“端木家主,我知道你是無所謂的,可楚兮畢竟是個女兒家,你就這麼走了,就不怕事情傳揚出去,會叫她的名聲受損?讓她以後無法在這大鄆城中立足嗎?”
這個女人,也的確是有夠無聊的。
端木岐冷笑了一聲,忽而止了步子,卻沒回頭的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需要我對此事負責了?”
宋楚琪只以爲是他妥協,心中有些小小的得意,從容的舉步晃到了他的面前。
這男人真是生的極好看,得了上天特別的眷顧一樣,五官面孔都完美到了叫人完全無從挑剔的地步。上回在白日裡見他的時候,宋楚琪就只覺得是眼前豔光逼人,根本就不敢多看,而如今夜色之中也非但沒能藏住他的鋒芒,反而是將他的魅力散發到了另一個極致,極豔又極冷,叫人怦然心動之餘卻又自覺卑微的不敢褻瀆。
宋楚琪的心中,突然就有了一點不自然的小小的緊張,她竭力保持鎮定的露出一個笑容來,“我只是提醒端木家主一下,楚兮她不懂事,很多時候都不知道輕重——”
“如果你覺得照顧她很麻煩,大可以隨時將她送去我端木家。”端木岐不等她說完已經冷聲打斷。
白天的求親帖子,他明知道她不會答應的,現在這算是舊事重提嗎?
宋楚琪的面色一僵,面上神情也瞬間轉爲戒備。
端木岐這會兒胸口脹痛的利害,根本就沒心思和她廢話,直接撇了她就旁若無人的強行離去。
宋楚琪站在原地,看着他匆匆而行的背影,目光陰了陰,臉上卻現出明顯的惱怒情緒。
端木岐回了端木家,聽長城說端木棠已經去佛堂乖乖跪着了,也就沒再理會,直接就睡下了,不過他回來的晚,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也就起身收拾了出門。
長城見他的臉色不好,就不免擔憂,“少主,您是不是沒休息好?現在也沒什麼事,要不您就再歇一歇吧。”
“不必了。”端木岐拒絕了,直接面無表情的出了院子。
他也沒出門,而是穿過花園,去了老夫人住的主院。
彼時那邊的屋子裡,老夫人也才起牀,被丫鬟們服侍着剛剛梳洗穿戴好,端木岐也沒等任何人通報就直接闖了進來。
“少主!”丫鬟婆子們趕緊行禮。
“都出去!”端木岐淡淡的開口,語氣不重,卻是不怒而威。
程媽媽悄悄看了眼老夫人的反應,卻見老夫人的臉色陰沉,但是她既然沒開口反對,程媽媽也就帶着幾個丫頭婆子匆匆退了出去。
屋子裡的氣氛,冰冷而詭異。
端木岐的面目清冷,只負手站在那裡。
老夫人本來是背對門口的妝臺坐着的,片刻之後,她卻是身子一矮,直接從那繡墩上滑下去,一咬牙,屈膝跪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