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和內侍馬上上前,想要將殷述給挪動下去。
殷湛在那裡坐了許久未動,這會兒他也沒說話,而是慢條斯理的抖了抖袍子上褶皺站起來。
他今天穿的是朝服,紫金蟒袍,因爲過於華麗了,那樣厚重的質感壓下來,居然會給人黑暗陰鷙的感覺。
這位戰將出身的當朝親王,從來就不是善類,但朝臣眼中慣常看到的他也僅是冷酷罷了,這一刻——
卻是氣場突變。
他站在殷紹面前,面無表情的問:“你要袒護小七?”說着,沒等殷紹回答,又道:“在證據確鑿,明知道他是謀害本王的兇手的前提下?”
殷紹亦是面不改色的與他對視,“朕沒有要袒護誰,只是此事也非小事,爲了公允起見,朕不能只聽皇叔你的一家之言。朕只是需要一點時間,等小七醒了,聽他當面的交代,如果——”
“如果他否認,那本王這個皇叔的話就不足取信了是嗎?”殷湛打斷他的話。
一改平日裡惜字如金的作風,殷湛這一次是分毫不讓的,“人證,無證,還有滿朝文物有目共睹的這一場事發經過,這所有的一切加起來都不足取信?皇上,你要偏袒,也不是這麼個偏袒法的。”
殷述下毒這件事上,已經是全無懸念的了。
其實殷紹是真的不該堅持。
劉太后此時都暗暗地悶了一口氣在心裡。
她沉了臉,“皇上——”
話音未落,殷紹卻仍是態度強硬的擡手一揮,“先扶小七去後殿,讓太醫診治,朕要聽他親子開口說話!”
何旭也不知道他葫蘆裡賣得什麼藥,按理說,以殷紹的心思,此時應該落井下石,直接將殷述重罪處置了纔是,他會維護殷述?
這怎麼看都是一場滑天下之大稽的笑話!
可是這是求生的機會,何旭也不多言,閉緊了嘴巴,將殷述抱起來就要從偏門出去。
殷湛和殷紹兩個四目相對,這殿中氣氛瞬時凝滿一層詭異的殺氣。
然後下一刻,殷湛突然一個箭步上前。
在場衆人本來就精神極度緊張,甚至都沒幾個人看到他是怎麼出手的,等到有人反應過來,卻是殷紹身邊的一個侍衛匆忙去護腰間佩劍,然則——
已經是晚了。
殷湛奪劍,反手往前一送,那劍鋒就壓在了殷紹頸邊。
“啊——”劉太后臉色慘變,驚呼一聲,險些暈倒,樑嬤嬤趕緊扶住了她,她便是怒恨交加的尖聲叱道:“宣王你瘋了嗎?”
“皇叔!你這是做什麼?還不撤劍,放了皇兄?”殷淮也是瞬間白了臉。
“本王只是要一個公道!”殷湛道,完全的不爲所動。
這是宮中設宴,按照規矩,除了殷紹的貼身侍衛,其他的,無論說是武將還是哪家的隨從都是不能攜帶兵刃進殿的。
殷紹身邊侍衛共有八名,一名被殷湛搶了劍,剩下七個人齊刷刷的拔劍出鞘,緊張防範的對着殷湛。
滿朝文武,還從來沒人經歷過這樣棘手的局面。
武將們全都臉色鐵青,文臣中已經有人冷汗直冒,渾身發抖了,打着圓場勸,“宣王殿下,有話好說,有話好說,您可不能這樣對待皇上啊——”
殷湛全然置之不理,只看着面前的殷紹一人,重複問道:“所以,你今天是一定要公然偏私,非得要一力的維護小七了?”
“皇叔——”殷紹冷笑,仍是態度強硬的揮揮手,示意高茂帶人把殷述送了下去,而他也是目不斜視的一直和殷湛對視,道:“在這宮中國宴之上,你公然持劍威脅朕?”
這就是以下犯上,大逆不道!
尤其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殷湛是抵賴不掉的。
他方纔會極力的出面維護殷述,並且從一開始就擺明了是個偏袒的意思,爲的——
其實也就是激殷湛做出什麼過分的舉動來。
本來還有些擔心以這人的心機,肯定看透了他的意圖,不一定會就範,但是意外收穫——
殷湛居然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居然就這麼順順利利的按照他提前編排好的套路走了。
“小七毒害本王,同樣是要本王的命的,皇上你卻公然一力維護,難道不是說明你也在千方百計的算計着想要本王的命嗎?”殷湛不答反問,說着,目光冷然自這殿中一掃,“若是本王這都能忍氣吞聲,直接妥協,那麼恐怕今天——皇上你也未必就會叫本王活着從這座朝陽殿裡走出去的,不是嗎?”
“你簡直一派胡言!”殷紹還沒說話,卻是劉太后怒罵,“宣王你公然劫持皇上,大逆不道,還不乖乖束手就擒,還亂放什麼厥詞?你——你這簡直就是無法無天了。”
“做什麼?皇嫂要跟本王講什麼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大道理嗎?”殷湛由鼻息間哼出一聲冷笑,緊跟着話鋒一轉,繼續道:“本王只知道君逼臣反臣不得不反。本王沒那麼高的道義情操,更不會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項上人頭給交代出去,逼急了——最不濟也是大家玉石俱焚。所以現在你們大可以不必同我廢話,拿些沒用的虛話來壓我!”
“你——”劉太后這大半生都的人上人,掌握生殺予奪的大權,對宮裡的所有奴才,上至總管太監,下至嬤嬤宮女,哪裡會講什麼道理的?都是她想讓誰死,便是誰死的,現在殷湛突然給她擺出這麼一套;論調來,她便就瞠目結舌,連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一句來。
劉太后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變化的十分明顯和精彩。
殷紹倒是沒太介懷,卻也只是面容冷酷的直視殷湛的面孔道:“所以呢?皇叔你想怎麼樣?是一定要逼着朕當面處決了康王來給你出這一口氣嗎?”
“現在再說這些,還有用嗎?”殷湛卻居然是脣角揚起。
他這身濃墨重彩的華服之下,這麼一笑,眉宇之間竟然滿滿的都是邪佞狂放的陰鷙之氣,字字清晰道:“就算本王現在棄劍,也改變不了我當衆挾持你的事實了!別說你就沒打算着會善罷甘休,就算你有本事繼續戴着這張信義高尚的面具演什麼骨肉情深的戲碼,這滿殿的朝臣百官也沒有都瞎了,日後口誅筆伐,本王怎麼都是個忤逆君上的叛臣。乖乖束手就擒之後,被削爵,被囚困,再等到風聲過了,隨隨便便的一杯鴆酒或是一條白綾受死?”
他說着,繼而語氣就重三分,揚眉道:“既然在你的史官筆下怎麼都逃不過一個亂臣賊子之名了,本王何必要放下屠刀?”
“宣王!你瘋了嗎?”朝臣之中,終於也有人忍不住憤怒的尖叫,“難道你要當衆對皇上不利?”
雖然殷紹維護了殷述,的確是理虧在先的,但在外人看來,還能用一個血濃於水的親情的名頭來敷衍,這不是不能圓的過去的。
誰都難以理解,這位宣王殿下今天怎麼會就這樣走了極端了。
殷湛和殷紹兩個,全然不顧外人,全都眼神拼殺,一直盯着彼此。
“你是朕的皇叔,你難道不了解朕的爲人嗎?今天就算你在這大殿之上,當真文武百官弒君奪位——”殷紹道,說着,又兀自搖頭,不以爲然的冷笑,“除非你能把滿殿的朝臣也都一併屠戮滅口,否則就算你殺了朕——”
“是啊!”話音未落,殷湛已經漫不經心的打斷,“你步步爲營,引導逼迫了本王出手,又怎麼會是要將這皇位天下拱手相讓的?你方纔執意保了殷述下來,不就是爲了在這個環節上用來牽制本王嗎?如若本王弒君——我殷氏的宗族裡人才濟濟,除了本王,他們個個都有資格接這個位子,尤其殷述——他和本王之間嫌隙已深,更會不遺餘力的和本王來搶來奪。現在的情況是,他和本王還有舊仇,本王就算只能便宜了你,也是肯定不會親手爲他做嫁衣的,不是嗎?”
今夜的這一場國宴,本就是他們叔侄鬥法的大舞臺。
殷湛叫人換了殷述案上杯盞,在這宮裡,他要做成這件事,要完全避開殷紹的耳目——
不是不可以,只是太費時費力,他也懶得折騰,索性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做了。
而殷紹,也明明知道他要發難,但是同時做了自己的打算,順水推舟。
他讓殷述毒害的殷湛的事情當場被揭發,並且還冒着自己要被議論的風險強行庇護殷述,在朝臣看來,可能至多就只會覺得他是和殷湛之間關係惡劣,所以才故意針對。
但事實上,這卻是個心理戰術,要用來牽制殷湛,叫殷湛遲疑不能對他果斷的痛下殺手的。
殷述是什麼用心和底細,別人不知道,他們兩個都心知肚明,那個小子,也盯着這張龍椅呢,一旦殷湛背上弒君的重罪——
這個皇位十有八九是要被殷述收入囊中的。
殷紹和殷述,整兩個侄子,殷湛和他們都不對付,並且殷湛本身也是個睚眥必報的人,關鍵時刻,他就會遲疑猶豫,不想便宜了任何一個人。
這些事,殷紹是沒料到他會這樣當衆就抖了出來。
殿中百官停得膽戰心驚,臉上表情和眼中神色都驚恐不安的變了幾變。
照宣王的意思——
這裡現在的局面,卻是他們的新皇陛下設計的一場要誘殺宣王,請君入甕的戲碼嗎?
劉太后也被驚得不輕,愣在當場。
這個時候,衆人就只是面面相覷,再沒人隨便開口了,全部持觀望之姿。
殷紹知道,殷湛這番話抖出來,會給他造成多大的麻煩,但既然是兩個人的對決,又已經到了如今殊死一搏的地步,他卻是有這個擔當的,不至於這還狡辯不認。
袖子底下的手指用力的捏了捏,掐着掌心讓自己維持了慣有的冷靜,他側目,對嚴陣以待等在旁邊的高茂道:“還不跟着去後面看看?宣王這是要孤注一擲了,省得他盛怒之下會對康王做什麼?”
這話說得好聽,可但凡是心機深些的朝臣都不難領悟——
也不是殷湛,恐怕他們這位新帝要保殷述也就只是想保到他能安全從殷湛劍下脫身。
到時候,殷述還是得死,只有殷述死了,那才能永絕後患,保證高枕無憂。
“是!”高茂當然知道今夜這每一件事情的嚴重性,當即就片刻也不耽擱,匆匆就往後殿去了。
殿中殷湛和殷紹繼續對峙。
殷紹道:“皇叔你既然已經將當前的局面參詳的如此透徹了,就應該知道,只要我殷氏一脈還有一人尚存,這皇位就絕對輪不到你來坐,你現在還有什麼打算?”
“本王幾時說過要染指皇位了?”殷湛反問,“本王曾經對自己的父親有過承諾,他準我此生肆意自在,我便絕不動他苦心經營一生的北狄皇朝的一草一木,這是父子之間的血脈契約,本王與你們父子不同,既然答應了他的,就絕對不會背棄。”
當初老皇帝和殷湛之間到底有什麼,朝臣們其實都是不知道的,只是前些年,這位宣王殿下即使軍功卓著,也從沒逾矩放肆,近幾年就算有成武帝明裡暗裡的擠兌,倒也不見他真的有什麼叛國或是叛君的動作,此時聞言,纔多少有些明白。
殷紹心裡,忽而便多了幾分緊迫感。
他繼而冷笑,“皇叔你現在說這些話,不覺得可笑嗎?既然你不會叛君叛國,此時此刻挾持朕,又威脅朕的生死,這又算什麼?這樣當場自己打臉的話,你也好意思說?”
“本王不要你的北狄朝廷,但你卻連本王的妻兒都不準備放過?”殷湛不慍不火的反駁,但是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殷述額角青筋隱約一跳。
殷湛也不管他,只就面無表情的繼續道:“即使到了此時此刻,你問我,本王已然可以告訴你,你的江山,你的帝位,本王統統不會動。但是本王現在除了爲人子以外,也爲人夫爲人父!這天底下,就算是再無能的懦夫,有人的屠刀都斬向他的妻兒了,他若是再無動於衷的話——本王總不至於連這點血氣都沒有吧?”
“皇上——”這個時候,終是有人按耐不住了,不可思議的低呼。
殷紹對宣王妃和北川郡主下手了?怎麼會有這種事?所以今天,這不僅僅是宣王要反,而同樣也是新帝殷紹處心積慮的設計的一場同室操戈的陰謀?
本來大位之爭,就只是立場不同的一場戰爭而已,部分孰對孰錯,可殷湛方纔的一番話,卻怎麼都會叫人動容的——
就是被逼到這個份上了,他也還是說要踐諾,不取這江山帝位?
這樣象形之下——
如果殷紹是真的對他的妻女下手了的話——
他們這位新帝的作爲反而更叫人不恥。
“全都給朕閉嘴!”殷紹怒喝,沒叫他把話說完,只就一字一頓的從牙縫裡繼續擠出字來,“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如果宣王他真的坦蕩磊落,既然他明知道朕和他之間有所誤會,那爲什麼不直接找朕言明,把一切都開誠佈公的說清楚了?他卻將計就計,公然把屠刀架在朕的脖子上了?現在再來說什麼孝道忠義,不覺得可笑嗎?”
滿殿的朝臣面面相覷。
他們不想論這兩人之間的是非,當然——
也不敢。
時間在點點滴滴的流逝,許久都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劉太后從旁看着,她到底是沒有殷紹那樣的膽氣和定力,終於是慌張的忍不住焦急起來,“皇兒——”
這場繼續這麼僵着,可不是個辦法。
此時夜色已過三更,殿中安靜,殿外的夜色更加寂靜。
殷紹於是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就面容冷肅的直視殷湛的目光道:“你還需要再等下去了嗎?朕知道,你宣王府的侍衛個個勇武,伸手不俗,宋楚兮她也詭詐精明。的確,如果你府中就只有她一個人的話,朕還真就未必有把握能奈何得住她,可是——她身邊還帶着個小的。你都姑且沒信心將殷黎帶在身邊來保護的,就憑她?”
更何況,作爲女人,總難免會有這樣婦人之仁的弱點。更有甚者,殷紹比任何人都確定宋楚兮對那孩子的在意程度,只要帶着那個孩子在身邊,她就必定要束手束腳,這樣——
反而能給他的人生擒她的機會!
其實這一刻,殷紹的是一點隱秘的私心的,她派了龐生和高馳兩個去攻下宣王府的。他對殷黎,下得是死令,但是宋楚兮——
他勒令兩個手下,無論如何也要將那女人留活口給帶回來。
她做了對不起的他的事,都還沒有當面懺悔,怎麼能讓她就這麼容易的去死?
因爲那些陳年舊事,殷紹的心裡是一直都隱藏浮動着一股子戾氣的,本來他勢在必得,但是此刻轉念一想——
殷湛明知道他不會放着宣王府不管,甚至也都猜到了他可能會派人去夜襲宣王府,但是這差不多兩個時辰,居然就真耐得住性子,和他在這裡耗着等消息?
以前遇到和那女人有關的事,他殷湛可是絕對做不到這樣泰然鎮定的。
這樣一想,殷紹突然莫名的心虛了一下。
然後,恰在此時,大殿外面突然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傳來,卻是一個渾身浴血的侍衛衝了進來,“參見陛下!”
這侍衛是平時跟在高馳身邊的,殷紹的心頭一緊,同時眼睛眯了眯。
他不說話,殿中無數人的視線卻都齊刷刷的焦灼在那人身上,那人縱使低着頭,也被這重重壓力限制的幾乎喘不過氣來,硬着頭皮道:“陛下,城中動亂,形勢危急,請陛下定奪!”
他從宣王府回來,報得不是宣王府捉拿宋楚兮兩母女的事——
而且——
京城裡又能出什麼亂子?
不得不說,就是陰謀暗算中打滾多年的殷紹,這時候也突然有些失去了冷靜。
他下意思的想要上前一步,卻又赫然發現殷湛手中長劍一直壓在他頸邊,不得已,只能捏着拳頭頓住,咬牙切齒的吐出一個字,“說!”
“事情的起因,好像是有人往城外禁軍的駐地發了假的密報,城外駐軍的將領連夜帶隊回城,可是南城門的守衛拒不開城門,並且二話不說的就從城門樓上放箭傷人。駐軍的強行破城,鬧得天翻地覆,後來強闖進來,不知道是哪裡起得風聲,說是宮中國宴之上康王謀逆,不僅挾持了陛下,還收買趙統領,控制了後宮,拿下了所有的朝臣。城外的駐軍長驅直入,直逼皇城,嚷着要救駕。趙統領親往宮門處,與他們解釋,但是城外的駐軍大統領朱毅根本不聽,就是趙統領請他進宮來面見陛下闢謠他都不肯,一心防着趙統領是請君入甕。”那侍衛一面儘量簡化事情的經過,大致的解釋着,一邊就出了渾身的冷汗。
他一直不敢擡頭,匆忙拿袖子擦了把汗,又硬着頭皮繼續道:“本來宮門外兩軍僵持,後來——後來不知道是誰又以靖王殿下的封漆密報送抵步兵衙門,生成城外的朱統領是被康王唆使,舉兵造反,直入京城,想要逼宮。步兵衙門的人緊急趕來救駕,從後方就對朱統領的人大肆屠戮。朱統領惱羞成怒,再就誰的勸都不聽了,直接下令剿殺步兵衙門的人,同時勒令強行攻城了。他手下人多,趙統領——趙統領頂不住的啊!”
上一次殷樑逼宮的事情發生以後,成武帝也深覺得皇宮裡只有兩萬禁衛軍,關鍵時刻是有些冒險,於是勒令將宮城之內的守軍增加到五萬,而同時又縮減了城外駐軍營地的配置,那邊也只留了五萬人。
步兵衙門,總共不過五千兵力,和這兩方面的人馬比起來,那真是完全不夠看的,他去打朱毅的人?
無異於以卵擊石!
現在相當於是五萬禁軍對五萬禁軍,又是被人矇蔽,都將對方視爲叛軍,這麼交手下去,極有可能——
最終的結果會是兩敗俱傷的。
“這——這——”在場的女眷全都白了臉,面色惶恐不安。
那視爲簡直就要哭出來了,期期艾艾的看着殷紹道:“現在唯有陛下親臨城門,讓朱統領看到陛下安然無恙,方可化解此干戈,陛下——”
可是他家陛下,現在又在別人的刀鋒之下……
殷紹的臉色不知不覺已經演變成血一樣的鮮紅,他從那侍衛身上一寸一寸的收回目光,重新將視線定格在殷湛臉上,“是你做的?”
如果真是殷述要挑起內亂來逼宮,他傻了纔會打着自己的名義。
這樣一來——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只會是殷湛了。
這個時候,殷紹已經沒心思納悶他是用什麼辦法讓朱毅相信了城內有變,又是怎麼模仿出一份讓步兵衙門的人都分辨不出真僞的靖王的密報的,他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在不住的呼嘯盤旋,那就是殷湛反了,他被殷湛給擺了一道。
殷紹忍不住的想要發怒,但是對殷湛發怒?有什麼用!
於是話才說完,他也根本就指望任何人的回答,霍的再次扭頭看向那個侍衛道:“宋楚兮呢?殷黎呢?宣王謀逆,圖謀不軌,朕叫你們去拿他的妻女和同黨,人呢?”
他暴跳如雷,咆哮着大聲嘶吼。
這是有史以來這位一直都心機頗深的儲君和帝王第一次當衆失態,而且還是這般失態,面目猙獰,幾乎風度全無的大吼大叫。
“這——”那侍衛還是遲疑着不敢說,使勁的垂着頭,幹吞了好幾口唾沫,這才又鼓足了勇氣開口,只是聲音卻明顯的弱下去了,底氣不足。
“宣王妃早有準備,命人用火箭助攻,在我們的人當中引發騷亂,她——她帶着侍衛突圍,殺——殺出去。”他說,聲音越來越小,頓了一下,終也還是不得已的又補充,“至於北川郡主,龐先生和高侍衛的確是拿住了的,可——可——”
說着,卻是再度欲言又止。
殷紹突然之間,就沒了力氣繼續追究。
就看他這麼遲鈍,就知道事情必定是辦砸了的。
殷黎死了?放跑了是不太可能的!可如果殷黎死了——
現在,此刻,恐怕殷湛就會和他動真格的了?
即使再有膽氣,可是瀕臨死亡面前,又有誰是能夠真正的無所畏懼的?
殷紹的心裡,突然前所未有的慌亂了一下。
他正在神思混亂間,就聽那侍衛繼續很小聲的說道:“北川郡主倒是拿住了,可——可是那孩子被人掉包了,龐先生將人拿到手了才認出來,那——那根本就不是北川郡主!”
“什麼?”殷紹再度失態,低吼了一聲出來。
他先是一怔,然後就更是用見鬼了一樣的表情,緩緩的把視線定格於殷湛臉上,逡巡打量——
怎麼會?
殷黎怎麼會被掉包了?從除夕的國宴之後,他整個宣王府周圍就被嚴密封鎖了,雖然眼線不能進去府裡,但卻十分肯定,府裡有那孩子在的,昨天一天,宋楚兮也一直陪着打打鬧鬧的。
現在,卻跟她說孩子被掉包了?
“呵——”殷紹想笑,可是他笑不出來,只是腦中思緒飛轉,他在不停的想,卻怎麼也想不出個所有然來。
殷湛因爲是這兩年纔在京城長住的,早幾年他不當回事,他的王府也不怎麼精心的打理,更多的時候都是朝廷派人給他看管照顧的,殷紹很清楚,這兩年他在京之後的確是有修了一條密道,但那密道的出口處他也叫了幾倍的人手在盯,絕對可以確保萬無一失的。
現在——
殷黎到底是怎麼被換出去的?
被那母女兩個脫困了,這都還是其次,現在最可恨——
如果沒有線索,失去了殷黎的聯繫,那麼他手裡可以用來剋制殷湛和宋楚兮的籌碼就全沒了。
這兩個人,都是翻臉不認人,狠絕了的,拿不住他們的軟肋,那就要豁出命去,彼此硬碰硬。
後殿。
寢殿之內,殷述也是聽着來人將外面發生的事情,事無鉅細,全都稟報給了他知道。
“說什麼?黎兒被掉包了?”前面調兵內亂的那些消息都還可以拋開不提,也是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殷述就不可思議的給笑了出來。
“王府裡的小郡主是假的。”來人說道,說着也是滿臉的困惑,一籌莫展,“真是奇怪的很。前天進宮赴宴的時候宣王夫婦是帶着她的,回去的路上都還在,而且皇上緊急調兵封鎖了整個宣王府,這兩天,他府裡是偶有下人出來採買的,但也都經過嚴密的盤查。如果說是宣王妃不翼而飛,都還能勉強解釋一下,這北川郡主一個小孩子,侍衛們就是都瞎了——她若是混出去了,也不該沒人發現的。”
殷述的面色凝重,站在牆根底下的一盞宮燈前面默默的思索。
這兩天宣王府裡是有個孩子在的——
他思索着,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就倒抽了一口涼氣。
“殿下?”何旭察覺他面色有異,就試着叫了他一聲。
殷述站在那裡沒動,突然屈指彈了下那琉璃的燈罩,然後——
就洋洋散散的笑了。
他如釋重負的出一口氣,“原來如此!”
來人和何旭都是面面相覷,“殿下您——”
“本王就說呢,琢磨了好幾天,都覺得除夕國宴那天從宮裡出來他們被刺客所劫的事情有些蹊蹺,卻原來是爲了這個。”殷述玩味着,倒是全然忘了自己此時的處境一般,饒有興致的笑了。
兩外兩人還是聽得一頭霧水,面面相覷。
倒是過來報信的那個布袍人反應機敏,想了想也是恍然有所頓悟,不過因爲太意外,他便也是倒抽一口涼氣,“可是——也不對啊,那些刺客都是先帝的人,他們對宣王夫婦絕對不會手下留情的,而且當時宣王府的侍衛還在和刺客交手的時候後面就有人趕到了,宣王要做手腳把小郡主換出去也不那麼容易吧?”
這時候,殷述想到的當然是程妡和他提過的那個細節。
其實這樣的一點細節,大概連程妡本人也就只是隨口一說,任憑是都不會多想的,但是事有反常必爲妖,就憑這一點微小的漏洞——
反而讓整個事件連貫了起來,有跡可循。
“本王聽說當時的刺客是分在了兩個地方被誅殺的,隨後兩地間隔不過半里地,如果是在大白天的,從這邊就能看清楚前面的一切動靜,可當時是黎明時分,後面的人往前趕過去的那段時間,就是幾步路一個來回的空當——如果皇叔他們早有準備,換個孩子,還不是眨眼功夫的事嗎?”殷述道,顯然已經篤定了這樣的猜測。
把殷黎從馬車上抱下來,直接抱着往黑暗的地方一閃,當時的場面又那麼亂,走了又有誰會知道?
爲了今天,殷湛和宋楚兮兩個也算是煞費苦心了!
本來他一直都沒動,就也有這方面的因素在裡頭,想着殷紹必定會咬緊了殷黎,殷湛夫婦有弱點暴露在外,這就是一場硬仗,實在是有得折騰。
可是現在——
“可是——他們又能把小郡主送去哪裡了?”何旭想了想,還是覺得事情沒那麼容易,“皇上對他們處處防備,這幾天城門守衛都增加數倍,他們想要把小郡主神不知鬼不覺的送出去城去,也不是容易的事,難道——還能繼續就藏在這京城裡的某處嗎?”
“這樣的話,那這一局中,皇上和宣王之間就還有得拼!”那布袍人也道。
殷黎,絕對就是決勝的關鍵。
殷湛和宋楚兮兩個都把這孩子看得極重,但凡是還有一線的機會,殷紹就絕對不會放過的。
殷述的目光沉了沉,但是很快的就轉移了注意力,正色道:“對了,城裡的內亂,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樣聲東擊西,一步一套牢的安排下來,其實真不容易的。
那人聞言,也不由的莊重了神色,感慨道:“宣王這些年在朝中雖然對凡事都不插手,但是以他那樣的資歷,要仿造兩封足以亂真的戰報出來,應該是難度不大的。當時朱毅得了城中內亂的消息,本來也是不全信的,只想帶人進城看個究竟,可是宣王府裡宣王妃帶人突圍之後,卻是集中了她和宣王手下所有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南城門,換了守衛的衣裳,朱毅率兵剛到,他們馬上暗箭偷襲,朱毅就是再謹慎——”
他的話,只到這裡。
若不是京城裡真的有事,誰敢公然在城門樓上設伏,二話不說的擊殺禁軍營的人?
朱毅一旦認定了宮中內亂的消息是真的,又哪裡顧得上別的?殺進來,他就應該已經沒什麼心思和趙統領講道理了,再被步兵衙門的人從後面戳一刀,不直接發瘋纔怪!
“看來——他們今夜是一定要突圍出城了。”最後,殷述只是這樣的下了論斷。
言辭之間,有些沒來得及掩飾的遺憾。
他也算是煞費苦心了,到底——
也還是沒能阻止嗎?
“殿下您是說——”那布袍人卻是打了個寒戰,“都鬧到了此等地步,宣王他要棄了唾手可得的帝位——”
話音未落,何旭突然低吼一聲,“小心!”
殷述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他便飛身一撲,將兩人一起撲倒在地。
外面犀利的風聲一過,又火箭破窗而入。
因爲帶了火油,窗戶瞬時燃成一片。
殷述被何旭撲倒在地,那布袍人只晚了那一點點,袖子上剛好被箭頭擦過,頓時就燒了起來。
三個人臉色慘變,趴在地上還沒來得及反應,外面又是火箭連發,只一眨眼的功夫,這殿中就變成了一片火海汪洋。
“殿下——”何旭坐在地上一邊用身體擋住後面的兩個人,一面揮動着武器阻擋流箭,這個各種險境中出生入死多年的漢子,面上神色是難掩的恐慌。
殷述的臉色由白轉黑,只在片刻。
他冷着臉,用力的捏着拳頭。
殷紹!你這果然是一石二鳥!先是利用我來逼殷湛發難,隨後就將我先滅口,這用完了就毀的手段,你還真是玩得遊刃有餘。
而這個時候,外面有人攻打宮門,估計也快破門而入了,這種情況下,就算這座偏殿起火,估計也沒人顧得上來看到底是哪一座了。
而等到有朝一日一切塵埃落定了,你再過來撿幾具焦屍出去,就當真可以再無後顧之憂了。
外面的人,似是沿着牆根底下都淋了一遍火油,門窗全部被大火封鎖,屋子裡也很快濃煙滾滾。
這樣的情況下,除了葬身火海,他們是真的沒別的出路了。
殷紹,你果然是好周全惡毒的心思!這一刻,殷述的眼睛裡,燃燒的是比這火光更濃烈的恨意,但是下一刻,又演變成冰冷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