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一頓涮肉吃得很盡興,趙芸摸了摸圓溜溜的肚皮,拉着申屠白出了營帳。
天色已黑,但下了一天的雪,天地間一片瑩白。不打火把,也能隱約看得見腳下的路。營地更是數量衆多的被火把照得通明,十步一守衛,十息一巡邏,看得出來,澤親王將營地佈置得很嚴密。
不過,看到申屠白和趙芸兩個,那些守衛並不上前阻攔或詢問。站在遠處輕輕的見個禮,便徑直去做自己的事。靈師本領高強,但有時候脾氣也相對古怪。保持尊敬,同時保持距離,纔是最穩妥的相處之道。
澤親王深知這些道理,劃給靈師住的那一片區域,雖然也挨着主帳,但基本上是營地裡最安靜的地方。免得哪位被普通士兵一不小心衝撞到,心生不快。
“除了有脾氣,這位親王大人也有些真本事。”趙芸一路走,一路打量沿途遇到的那些士兵,對申屠白傳音道。一名將領,領兵打仗的能力強不強,只能在戰場上才能得到印證。但治軍的能力,可以從營地的佈防、士兵的神態等一些小細節中看出來。
尤記得,她和申屠白剛入軍營時,那些士兵的眼底不是一片死灰,就是一片決然——侯鎮海和幾十萬大軍集體陣亡帶來的惡劣影響,並不是一兩天就能消除的。但現在再看,他們的眼神已經變了,灰心喪氣被趕到了一邊,只剩下決然堅毅、視死如歸。
這些變化,都是在最近短短几天之內發生的。可見,澤親王的手段了。
“皇族中人,主要學的就是如何把握人心。如何讓別人爲他所用。若是在下一場戰役開始前,澤親王連士氣都提不起來,那我倒要懷疑他的身份了。”申屠白順着趙芸的視線看了眼,脣角微勾,淡淡的開口說道。
趙芸想了想,點頭道,“也是。”皇族之人一生下來,就在那樣一個複雜的環境裡。能力再平庸,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弟能比得上的。究其根本,還是應了那句老話,“見過識廣”罷了。
宇文希剛從營帳裡出來,就看見趙芸扯着申屠白的袖子,有說有笑的在營地裡漫步,有種淡淡的溫馨感在他們周圍環繞。他眼睛一眯,站在原地等着他們走到了近處,笑道:“白靈尊這是帶令愛散步?真是好興致。”
“小孩子晚上吃的有點多,走一走好消食。”微微朝宇文希點了點頭,‘普通英俊的帶着滄桑氣的中年男子’略帶寵溺的看了他的‘女兒’一眼。那模樣,妥妥的慈父不解釋。
趙芸看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眼角抽了抽。心道還好,申屠白記得自己現在是白畫樓,沒給宇文希臉色看。不然以他對宇文家人的態度,分分鐘露餡。腦子裡想着這些,趙芸也鬆開申屠白的袖子,靦腆的抿嘴一笑,對宇文希行了一個半禮,“無生見過殿下。”
白無生,取無中生有之意。白畫樓的女兒,今年十歲,四級修爲。趙芸的身高本來就比同齡人要矮,加上之前她三十歲年紀,陡然變成八歲小孩兒也沒露餡,如今扮演一個十歲的小姑娘,倒是手到擒來。一回生二回熟嘛。
“白姑娘無需多禮。”宇文希笑了笑,顯得十分謙和、平易近人,“軍營裡沒有女孩子,白姑娘怕是有些無聊。我營帳裡有些從京城帶來的小玩意兒,一會兒我讓人給姑娘送去,解解悶也好。”
白無生乖巧的看了眼白畫樓,白畫樓對她輕輕點了點頭,她這才高興的嬌聲道:“謝謝殿下。”
“小事一樁。”
宇文希微笑,不甚在意的擺了擺手。白畫樓見女兒高興,臉上也露出一個淡淡的笑意。看着宇文希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宇文希見狀,臉上的笑容也更深了。白畫樓雖是散修,但論修爲,比皇叔父也不差什麼。兩人都是八級修爲。一個正當壯年,一個卻是垂垂老矣。若是能拉攏白畫樓徹底爲皇家所用,也是一件好事。
心裡打着算盤,宇文希適可而止,並沒有急着表現,“東西我一會兒讓人送去,現在就不打擾白靈尊你們散步了。日後若是有空,可以到我營帳裡坐坐。”最後一句沒有主語,聽着有些分辯不輕。但趙芸和申屠白都知道宇文希真正想要邀請的人是誰。
白畫樓沉默的點點頭,沒有接話。宇文希也不在意,低頭朝白無生笑了笑,告辭離開了。
“宇文希給我的感覺就是個蛇精病,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的。我一直搞不清他在想什麼。沒想到今天我居然能看到他身爲‘正常人’的一面,雖然有點兒假猩猩,但總比陰陽怪氣的模樣好。”趙芸摸着下巴,目送宇文希的背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這纔再次伸手扯住申屠白的衣袖,笑眯眯的開口道:“嘿嘿,你說,若是他知道我們倆的真正身份,會不會直接氣死過去?”
申屠白見狀,心裡好笑,伸手在她額頭上彈了下,漫不經心道:“是他自己湊上來的,我們沒人逼他。”至於他的那些妄想,抱歉,他沒興趣滿足他。
“‘父親’大人,你也太不厚道了。看在人家費心思討好‘你閨女我’的份兒上,你也該給人家一點兒甜頭嚐嚐。”趙芸悶笑,仰頭看向申屠白,調皮的眨了眨眼,“嗯,就算爲了我的伙食。”
作爲宇文希都要討好的人,營地裡的膳房師傅自然也會更加用心的對待。都是人精呢。
“能不提‘吃’嗎?”申屠白眉毛抖了抖,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趙芸今天吃了多少東西,他已經不想去計較了。但這還在消食呢,這丫頭竟然又想到吃的了。要不要這麼沒心沒肺?
散步回去,各自洗漱歇息。一切妥當,熄了燈後,趙芸卻沒有睡——任誰在驟然得知身體或許出了問題後,怕是也不能心大的一夜酣眠。目前雖說除了食慾倍增外,還沒有出現別的不好的影響。但趙芸依舊想要弄明白,這一切的根源所在。
雙腿盤坐在牀上,趙芸雙手自然的搭在兩邊膝蓋上,輕輕闔上雙眼。自那天發現徹夜打坐體內的靈力也沒有增加的跡象後,她已經停了幾日晚上的修煉。像平常人一樣睡覺歇息。
申屠白說她體內的能量有被抽取的痕跡,但白日裡,她一直和他在一起。憑他的敏銳,不可能有人能在他眼皮子底下動手,而不被發覺。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晚上她沉浸在修煉裡,或陷入酣睡的時候,她的身體裡發生了一些她不知道的變化。
照樣像往常一樣入定,趙芸卻是留了一分心神在外,保持警惕。不一會兒,黑暗的空間裡,五色的靈氣分子爭先恐後的涌來,從全身的毛孔鑽入體內,匯入經脈,最後歸於靈力海。
靈力一遍一遍的在體內流轉,一個小週天,一個大周天,隨着外界不斷的靈氣的涌入,趙芸能感覺到丹田的靈力海,稍稍往上漲了一線。所以說,前幾天她認真修煉一夜,卻毫無所獲,這個現象並不正常?
沉下心,趙芸繼續修煉。她倒要看看,到底是什麼在搗鬼!
不知道過了多久,丹田靈力海內的靈力又上漲了一絲。一股熟悉的充實感在趙芸的心裡擴散開來,整個人都覺得輕鬆又精力充沛起來。心裡正高興,異變卻在此時發生了。
只見一束淡淡的星輝突兀的出現在靈力海上空,星輝的盡頭一個黝深的黑洞緩慢的旋轉着。因爲它的出現,平靜的靈力海翻起了洶涌的波濤。一些靈力逸散出去,然後被黑洞快速吸走。幾個呼吸之後,黑洞像是‘吃飽’了,閃爍兩下,就直接流星一樣消失不見了。
從現身出來,汲取靈力海內煉化過的靈力,到滿足了閃身消失。那個黑洞的一系列動作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趙芸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等回過神來,人家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可靈力海內,今晚她修煉出來的那些靈力憑空消失了,卻是證實它來過的鐵證!
尼瑪,我說怎麼潛心修煉一夜,結果體內的靈力都沒增加一分呢?原來是被一‘洞’給吃了!而這幾天晚上她沒再修煉,靈力海內沒有多餘的靈力可以讓黑洞“吃”,所以黑洞就逼着她白天努力進食,將食物轉化成能量抵作替補麼?
根據之前‘看到’的線索,趙芸默默的做出推斷後,略感牙疼——不用多想,她也能猜到那個鬼畜的黑洞是從哪裡來的。
內視眉心,一片璀璨的星河中央,一個神秘幽深的黑洞正緩緩旋轉着。洞口還殘留着一絲熟悉的靈力,趙芸嘴角抽了抽,哀悼了一聲,果然!
看來,她最近還是得勤奮起來,每天晚上堅持修煉了。
不管是那片星河還是那個黑洞,給人的感覺都很神秘,趙芸不知道它爲何會出現在自己的眉心。但從開始到現在,它從未害過她。甚至,趙芸隱隱覺得,那次昏迷後,她之所以能‘夢見’現代的父母,應該也和它有關。
現在它明顯是需要能量的樣子,趙芸只能儘量提供給它。別的辦法卻是沒有的。因爲它,從來都不在她的控制之下。或許,她本身也只是它的一個載體?
這樣想着,趙芸收回了最後一分心神,開始專心修煉。按照她現在的修煉速度,一夜的時間,足夠她再修煉出多餘剛纔兩倍的靈力。儘早將黑洞的需要滿足了,她的修爲纔可能繼續往上增長。不然,她怕是別想突破到七級了。
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趙芸心裡輕鬆不少。很快就再次入定,進入深層次的修煉當中。
此時,外間已經過了子時,萬籟俱寂。
營地裡,除了守夜的士兵來回走動的腳步聲,和偶爾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噗噗的炸裂聲,一片安靜。士兵也好,主將也好,都陷入了沉沉的夢鄉里。
咻!咻!咻!
黑暗裡,數十隻羽箭破空而出,射到營地內的氈房上。箭頭上的火星遇到氈房外的稻草,茲拉茲拉,燃燒起來。因爲白天下雪,最外面一層稻草是溼的,被火一烤,濃濃的黑煙冒了出來。
“敵襲!”
守夜的士兵第一時間發現了情況,迅速敲響手中的鑼鼓。同時組織起人手,格擋敵人射來的羽箭。可是,夜深之時,士兵們本就睏乏不堪,如此措手不及之下,反應更顯遲鈍。幸運的只是衣服上沾染了火星,就地一滾,火星熄滅,便能保住一條命。大半的人卻是避讓不及,直接被箭矢射中,立時喪命當場。
敵人又一輪羽箭射過來,又有幾座氈房着火,火光將周遭淺淺的積雪印染成了煙霞一樣嫵媚的紅色。
趙芸被鑼鼓聲驚醒,意識不對,一個激靈騰身躍將出去,入眼就是幾座被火舌包圍起來的氈房。耳邊是冷兵器相互碰撞的叮叮聲,錯亂的腳步聲,和一陣馬蹄聲。
趙芸猛然擡手,徒手抓住一隻斜刺裡飛來的羽箭,眉頭一掀,騰身躍到自己的那座氈房頂上,眯眼往遠處瞧去。一隊人馬飛奔出營地,朝羽箭射來的方向馳去。想來是要去找場子了。領頭之人一身金色的盔甲,手裡拎着把大刀,顯然是澤親王本人無疑了。
身旁有輕微的聲響,趙芸扭頭,就見申屠白姿態翩然的落到了自己旁邊。而其他的一些隨軍靈師,也和他一樣,站在就近的幾座氈房頂上,遠眺觀望。紫陽山的那位大長老和另外幾位修爲頗深的弟子倒是沒露面,現身出來的都是白家父女這樣對外招募來的散修。
申屠白狹長的眼睛微微眯着,往遠處看了眼,側頭問她,“沒事吧。”
“沒。”趙芸搖頭,這種小規模的偷襲,她能有什麼事?耳邊雜亂的聲音漸消,敵人已經撤退,營地裡的士兵正忙着救火,並處理善後事宜。趙芸仔細看了看,被燒燬的氈房有十來座,都是靈師或有品級的武將居住的地方。普通士兵那邊,倒是沒什麼損失。
“敵人都摸到了營地前,那麼多崗哨卻無人察覺。澤親王怕心裡氣得狠了。”視線停留在遠處,趙芸若有所思的開口道:“敵人襲擾成功,肯定不會戀棧。這會兒怕是已經跑了。不過,澤親王敢親自帶人追出去,也是藝高人膽大了。”
萬一敵人在外設伏,故意引他出去,他肯定是一栽一個準兒。
申屠白不置可否,下巴輕輕一擡,在虛空處一點,“他不是藝高人膽大,而是後面有人撐腰。那幾個修爲不弱的靈師跟在他後面呢。”
順着申屠白的視線看去,趙芸果然發現澤親王身後有幾個不起眼的黑點。仔細一看,竟都是隨軍靈師中不怎麼起眼的幾個人。愣了下,趙芸有些恍悟,“那幾個人應該也是朝廷的人。並不是普通散修。”
紫陽山不收皇族以外的人,但只要依附朝廷,普通的散修也可以獲得不錯的修煉資源。能力出衆的,還會被委以重任,派往各地省府坐鎮。這對很多散修來說都是很有誘惑力的。像白畫樓這樣純粹的,修煉到八級都一點兒沒和朝廷沾上干係的散修,其實並不佔多數。
而那幾個不起眼的散修,表面上的修爲都只有六級左右。可實際上,都是些修煉到了八級的老怪物。平時不和紫陽山的子弟來往,也不和別的散修來往。作風和他們師徒倆差不多。只是他們那一小撮包括了好幾個人,所以就算獨來獨往,也沒有趙芸他們師徒倆顯眼。
營地裡的隨軍靈師本來就分了好幾路。一路就是一個小團體。別人插不進去。其中區分最明顯的,就是紫陽山的靈師,和普通散修。而普通散修裡,又因爲地域、往日交情等等分出了好些小團體。
幾個不起眼的靈師聚在一起,也不起眼。但趙芸因爲神識天生就比較強大的緣故,隱隱能察覺到他們身上的違和感。具體的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申屠白卻是一眼看穿他們的修爲。
聽到趙芸的話,申屠白神色不變,黝黑的眼眸,深沉如水,“宇文忌這些年,想方設法網羅資質良好的修士爲朝廷所用。家世清白、忠心有嘉的都進了上林苑;有上進心、能力出衆,但性格跳脫,不怎麼好掌控的都被派到了各個省府。而那些有能力,卻不安分守己的,都被他當作了隨時可以丟棄的卒子。”
說到這裡,申屠白頓了頓,沉聲道:“沒有四葉月,宇文一族的實力只會越來越弱。但這樣的他們,卻霸佔着錦國一半以上的修煉資源,靈石、靈花、靈脈……萬花谷和清卓溪的實力,已經逐漸深厚。他們不可能一直容忍下去。早晚,宇文一族會被替代!宇文忌清楚的知道這一點,自從登上帝位,他就一直在爲此做着準備。”
“而你的出現,是一個機會。宇文一族,若是能再出十來個高級靈師,萬花谷和清卓溪至少會安分五十年。你是我徒弟,他雖然對你禮遇有嘉,卻還是怕你反悔。所以纔會賜了個官兒給你,將你弄進上林苑,在眼皮子底下看着。”說完,申屠白眼底閃過一絲譏誚,擡手揉了揉趙芸的頭髮,“他做皇帝做得太順了,詔令一出,莫敢不從。這些年下來,他腦子裡除了‘霸道’、‘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恐怕再不剩別的了。”
“……”
趙芸沉默,歷來皇帝都被稱爲天子。號令天下的權利與生俱來。做爲治下臣民,天子的話就是律法。他讓你往東,你不能往西。他要坎你腦袋,你就得伸長脖子讓他坎。皇權就是這樣不講道理的東西。
縱然,錦國的民風十分開放,百姓多能讀書明智。但那種天生的對皇權、對皇帝的敬畏,依舊深深埋在人們的心靈深處。宇文忌當了幾十年的皇帝,手裡掌握着天下百姓、文武百官的生殺大權。自然容不得別人反抗他。
偏偏,她這個月氏一族的最後血脈拜了申屠白爲師。本來,他一道詔令就能將她圈禁起來,爲他所用。可她有申屠白當靠山,唐懷錦又是那樣一個光風霽月的人物。他若是對她使用卑鄙的手段,在唐懷錦心裡的印象就壞了。
所以,一開始,他不得不禮遇她。在雲山上,更是親自現身,當着唐懷錦的面,態度誠懇的與她道明緣由。那種情況下,趙芸若是還強硬的拒絕,日後無論他做些什麼,唐懷錦都不會再堅定的站在她這邊。而她若是暫時答應了,也總能到手幾株四葉月。剩下的就走一看一步,留待以後慢慢料理就是了。兩不耽誤。
事實證明宇文忌的打算很正確。申屠白不可能一直在她身邊,唐懷錦也不是她的御用護身符。兩人不在京城,侯鎮海陣亡,他就給自己找到了對她下手的絕妙理由。
這些脈絡,都是趙芸在離京後,慢慢想清楚的。宇文忌一開始就沒打算放過她。而她,也一開始就沒打算將自己的生命奉獻出去!
腦海裡思緒紛飛,兩人沉默的在氈房頂上站着。沒多久,澤親王就帶着人回到了營地。看他一臉鐵青,火氣十足的樣子,就知道他肯定一無所獲。主帳裡很快就傳出了咒罵聲、訓斥聲,偶爾還有用詞十分不雅的句子,聽得一衆散修一臉古怪。
突然,宇文希身形翩然的從旁邊飛出來,落到一座完好的氈房頂上,朝一衆散修拱了拱手,十分客氣道,“剛纔只是敵人的小規模襲擾。現在已經沒事了。各位都回營帳裡歇息吧。有氈房被燒的,還請和相熟的修士擠一擠,明日一早,本殿會派人過來修繕。”
一衆散修各自對視一眼,知道宇文希是不想讓他們再在這圍觀了。無所謂的聳聳肩,朝他回了一禮,就都悄無聲息的跳下氈房,回了各自的住處。趙芸和申屠白自然也不例外,各自回營帳修煉歇息不提。
第二天,天氣晴朗起來。暖黃色的陽光從天際照下來,周遭積澱的薄雪都化了乾淨。營地裡,地面溼糟糟的。踩一腳,能拔出來一層泥。趙芸看了,不想出營帳。吃了早飯,和申屠白打了一聲招呼就又開始修煉。
一天很平靜的過去,晚上子時剛過,營地外竟是又響起了嗖嗖的破空聲——敵人又來了!只是敵人將殺傷力有限的羽箭,換成了磨盤大小的石頭!
這次,敵人一有動作,澤親王就提着刀,帶着人旋風一樣衝了出去。他們早就在外等着了,待看準了石頭飛來的風向,就徑直殺過去,發誓要敵人全部生擒住。
不過,敵人顯然也預料到了他們的反應。澤親王帶着人趕到的時候,原地只有一架投石機,沒有一個人影。
“見鬼!”咒罵一聲,澤親王一腳踹在投石機上。帶着人轉身就要回營。只是,還沒走兩步,又一撥石頭從另一個方向飛向了營地。澤親王一看,趕忙帶着人又朝那撥石頭飛來的方向衝去。
結果可想而知,原地依然只有光溜溜的投石機,沒有人。之後,這樣的情況有重複了兩次,兩次澤親王都撲了個空。也明白過來,對方就是耍着他玩兒呢,更是怒不可遏!回營招來麾下將領,讓他們點齊兵將,就要殺到敵營去。
那些將領連忙勸阻,他們現在的位置易守難攻。憑藉這,他們在傷亡不到三位數的情況下,數次打退了敵人的小規模進攻。這樣的優勢不利用,卻讓他們傻乎乎的主動跑出去和敵人硬碰硬?澤親王的腦子肯定是氣壞掉咯。
當然,這種直白的話,他們只能在心裡想想。面上卻是十分嚴肅又鄭重的和澤親王分析起了目前的情況,然後沉聲勸諫他打消立時出擊的主意。
澤親王不傻,氣昏了頭纔會那樣衝動。將領們輪番勸說,他也很快冷靜下來。只是,那股被敵人戲耍了的惱怒一時半會兒也是消不下去的。擺手讓衆將領退下,他陰沉着臉,在帳內坐了一宿,絞盡腦汁的想怎麼回敬敵人。
到天亮的時候,他想出了一個主意。找來宇文希商談,結果被拒絕了。
“三皇叔,敵人現在就是想激我們放棄防守,主動出擊。在沒有把握克敵之前,我們絕對不能上當。不然,等待我們的只能是一敗塗地。父皇的信您也看過了,北鏡那邊已經亂起來了。二皇叔已經和戎人交上了手。我們這邊就算一時不能取勝,但也絕對不能再失利。”宇文希死死的盯着澤親王,面目有些猙獰,“三皇叔難道希望我宇文一族就此敗落,眼睜睜看着這大好河山,淪落到別人手裡嗎?”
“皇侄!慎言!本王何時那樣希望過!”面對宇文希的詰問,澤親王捏着拳頭,一臉陰沉,“敵人來勢洶洶,難道你以爲我們一直防守住雍南,就能萬事大吉了?別天真了。撫州、滄洲的戰報已經送來了,情況很不好……”
“那又如何?雍南絕對不容有失!三皇叔,你莫忘了,雍南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省府。它還是我錦國數十萬將士的糧倉!”宇文希面色一白,咬着脣,眼底沒有絲毫退縮。
他一直在和大皇子宇文翰爭。爭宇文忌的看重,爭朝臣的支持,爭族裡的修煉資源,甚至,以後還想與他爭一爭皇位……若是這一切都覆滅了,他還和他爭什麼?
他要將他徹底踩在腳底下,他要他求而不得,要他痛苦難堪,要他嚐盡一切他幼年時曾遭受過的苦……不然,他怎麼能解恨!他恨宇文翰,想讓他長長久久的活着,然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宇文希眼底閃過一絲陰鶩,看着澤親王,語氣堅決道:“三皇叔,剛纔您說的那些話,我不會告訴皇叔父。但也請您歇了那個心思。普通的將士雖然低賤,但現在還要依靠他們的力量守衛國土。您莫要寒了他們的心。”
說完,宇文希站起身,朝澤親王行了一禮,頭也不回的離開了主帳。對於澤親王,宇文希一直不怎麼瞧得上。加上澤親王一向與宇文翰走得近,他更不會和他親近。這次在聽完澤親王想了一夜纔想出來的回敬敵人的方法後,他對他徹底沒了尊敬之心。
現在的局勢對他們很不利,任何一名普通士兵都是他們手中珍貴的力量。澤親王卻因爲被敵人戲耍了一翻,就欲置上千士兵的性命於不顧。何等愚蠢!
若是無人察覺到他的意圖,那上千士兵犧牲了也就算了。可若是被人發現,勢必引起士兵公憤!軍心渙散!到時候,誰還願意上戰場替他們賣命廝殺?更何況,這世上,誰都不是傻子。澤親王的意圖,又能瞞得過誰呢?宇文希悶頭走出營地,騰身躍到一棵大樹上坐下。陰冷的氣息擴散,將樹梢的鳥雀都驚走了。
趙芸放下門簾,收回視線,輕哼一聲,“宇文一族,也沒團結到鐵板一塊。”
“哪個家族裡,都有拖後腿的不肖子。這不奇怪。”凌庭臉上閃過一絲晦澀,攤手,聳了聳道。
趙芸挑了挑眉,失笑,“聽你這口氣,好像深有體會似的。”
“玄堂接的大大小小的任務裡,嫡親雙方僱兇互相對付的還少了?”凌庭嘲諷的勾了勾脣角,聲音飄渺道:“爲了一點蠅頭小利,就能對至親之人舉起屠刀……他們的心腸怎麼能這樣冷硬,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不想。何必自尋煩惱。”趙芸眼神奇怪的看了凌庭一眼,微笑道:“不論做什麼,我們只要對得起自己就夠了。”
“嗯,我知道。”凌庭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衝趙芸笑了笑,恢復正常。立即從懷裡取出一封密信遞給她,眉宇間帶着幾分喜意,“長慶來的消息,說他們和黑風兄、莫林兄聯繫上了。兩人都平安無事,墨白也跟他們在一起。同行的還有逍遙靈尊,清卓溪和萬花谷的一干人等。”
“真的?謝天謝地,都沒事。”趙芸驚喜出聲,隨即又疑惑,“不過,他們怎麼跑長慶去了?”安南省在錦國西南部,長慶卻是在錦國的西北部。中間隔着好幾個省,至少橫跨萬里好嗎!看密信上的字體,確實屬於黑風無疑。
這裡面的事情,凌庭也不清楚。玄堂在長慶的人並不多,黑風聯繫上他們,也只是讓他們幫着送信給趙芸而已。別的也沒多說,他們自然不會越矩的多去打聽什麼。
拆開密信,趙芸一目十行的看完,臉上只剩一個囧字。所以,她那麼久聯繫不上人,根本不是她想的那樣受了傷、或是被敵人俘虜了什麼的,而是他們跟着墨白一路在林子裡亂竄,迷了路?
“……”
看着信紙最後那個清晰的腳掌印,趙芸扶額,只覺得無力。墨白那傢伙,就算進入了成熟期,也依舊各種不靠譜。
凌庭見狀,有些狐疑,試探的問道:“黑風兄在信裡寫了什麼?”
“呵呵,你自己看。”趙芸將信直接遞給他,擺擺手不想再說。
凌庭也不遲疑,接過信就看起來。神色自然也是越看越古怪,最後瞧見信尾那隻調皮的腳掌印,沒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一邊將信紙折起來,一邊道:“唔,黑風兄和莫林兄他們一行人,還是多虧了墨白啊。雖然繞了不少冤枉路,但都順利從敵人手下逃脫了嘛。”
“逍遙靈尊和萬花谷的方天雄、清卓溪的卓珏都受了重傷,需要留在長慶當地修養。黑風師兄和莫林師兄也不能丟下他們不管,暫時不能過來與我們匯合了。不過,這也沒什麼,只要知道他們沒事就好了。我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師傅,你先回前鋒營吧。我估計敵人今晚還會來,你自己留意一些。”趙芸搖搖頭,眼底的笑意收斂,對凌庭吩咐道。
凌庭點頭,沉聲道:“放心,我會注意不暴露身份的。只是敵人若一直這樣半夜襲擾,將士們休息不好,不僅影響士氣,雙方再次對陣時,怕也會精力不濟。”
“這也沒辦法。大軍就算主動出擊,勝算也不到兩成。不管澤親王、宇文希,還是三軍將領都輸不起。暫時只能死守。”趙芸擰眉,她這幾日冷眼看着,只憑朝廷的力量,怕是已經沒辦法再阻擋敵人的腳步了。
縱然,紫陽大陣已經修復完畢,不日就能開啓。但那也只能阻止敵國繼續向錦國輸送靈師,已經進來的那些,他們也只能想辦法一一撲殺掉。
可看過黑風的信後,趙芸苦笑,事情哪有那麼容易。槊國魔尊麾下三使,暗使黑殤,冥使宮絕都已經現身。很難說魔使玉山沒有跟着一起來。還別說那個更棘手的神威尊者、奎甲軍首領齊鳴了。這四個人,成名最晚的也有三十年了。絕對不是那些稚嫩的小年輕能夠比得上的。
細數錦國的靈師,趙芸覺得能與之相匹敵的也沒幾個。真要到雙方靈師彼此撲殺的時候,那四個人絕對是人形兵器!而在他們之下,槊國還有許多隨軍靈師。未來有多腥風血雨,可以想見。
不過,她現在還是小不點一隻,那種層次的爭鬥,她還夠不上。
揣着信,趙芸心情輕鬆的去了申屠白的營帳,見他正在桌案後寫着什麼,三兩步走過去,“師傅,師兄有消息了。他和莫軒師兄在長慶,都平安無事。”
“我知道。家裡的信剛剛送達。”申屠白擡頭,平靜的看她一眼。提筆沾了沾墨汁,繼續寫信。趙芸探頭一看,規整的宣紙上,已經落下了幾行飄逸靈動的字體。大致掃了一眼,是給七叔的回信。
趙芸聳了聳肩,也不囉嗦了。黑風應該在給她寄信的同時,也給申屠家寄了信。主要是申屠白行蹤不定,知道他最新落腳地點的。除了牡丹衛,就只有老七。黑風在山裡待了這麼久,哪裡能知道這個。
很快,申屠白寫好了回信。他從腰間取下一隻荷包,往桌上倒出一點白色粉末。沒一會兒,一隻灰色的蜂鳥悄無聲息的從門簾的縫隙鑽入營帳裡。跳到桌上,衝申屠白啾啾的叫喚了兩聲。
“九娘。”趙芸見到蜂鳥,臉上忍不住浮出一絲驚喜,笑着捻了一塊點心送過去,“好久沒見你了,你這些日子都去哪兒了?”
啾啾。蜂鳥小小的眼睛溜溜的轉了一下,垂下腦袋在趙芸的手背上歡喜的蹭了蹭,“芸芸!我去西邊了,飛了好久纔回來。”
趙芸笑嘻嘻的用手指輕輕撓它頸部的毛,柔聲問道:“西邊?去西邊幹什麼?”
“小白要我送信去萬花谷啦。累死我了。剛回來就被老七逮到。現在又要飛回去,好命苦。”蜂鳥哀怨的看了申屠白一眼,故作無力的癱倒在桌上,用翅膀蓋着腦袋,裝死不起來。
趙芸笑抽,看着申屠白道:“師傅,勞役九釀是不對的。”
啾啾。蜂鳥拿開翅膀,小腦袋猛點,“小白越來越沒人性了。還是小時候可愛。”
申屠白:“……”
他小時候就不該救這隻嘴碎的母鳥吧?
送走不情不願的九娘,天很快黑下來。用過晚飯,趙芸照例回營帳裡用功修煉。如她預料的那樣,半夜三更,敵人又來鬧了。士兵從夢中驚醒,又是一陣瞎忙到天亮。後面幾天,情況也依舊如此。敵人總能想出一些花招,讓士兵們睡不安穩。造成傷亡最多的,反而是第一天晚上。
這天,天矇矇亮。營地裡,敵人造成的混亂已經平息下來。士兵們都疲憊的返回營帳,睡起了回籠覺。突然,咚咚咚,一連串巨響,營地裡許多氈房都被天外飛來的巨石砸毀。氈房裡一些熟睡的士兵都沒來得及醒來,就永遠的睡了過去。
老魏還沒睡熟,聽到聲音一驚,利落的翻身起來,連跌帶撞的衝出營帳,看到外邊的陣勢,瞬間清醒,“奶奶的,這次敵人是來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