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 洛京城重又揪起了秋老虎的燥熱。
東宮之中橫死的女人就象被灼灼驕陽曬到的一滴水珠,轉瞬就不見了任何蹤跡。就算是心思細膩的有心人,在根本就沒盼到御史言官參了太子殺僕暴戾的支字片語之後,也立時將精神全部集中在了即將要南征的景朝大軍上。
朝中的諍諫不絕。
南征事在景代陳前就已開始籌謀準備,但是誰也沒有料想到匆匆地就確定在了七月二十出發。襲陳俗,有着中元節的七月被民間視爲惡月,大事不宜,何況是要上陣殺伐流血砍頭的出征。而沱江及其支流更是會在七八月中相繼迎了秋汛,若是行軍途中正遇上了汛情,怕大軍要直面上的敵人先要是滔滔江水中的龍族水軍。
領兵的帥將搭配也不靠譜。從未上過陣的蕭家老二蕭潭爲主帥,性情暴躁的蕭淵爲副。麾下將官有東平郡王蕭湛的舊部將,曾駐在沱江北岸的陳朝水軍,從前的江北河人水賊……成分極其複雜。
不少祖籍南方的中小官員開始憂心忡忡,唯恐景帝是不是北人治南,偶犯了簡單粗暴的錯誤,想將在廣袤北地平原的作戰經驗硬搬去了南方。
各種各樣針對傳言反駁的理由,朝中也自有南方出身的大佬會跟小鄉黨們苦口婆心地開始勸說……
燕王府中,周曼雲也一邊整理着蕭泓的行裝,一邊不住口地輕聲埋怨着。
一江水自北而南,當初由雲州到洛京。她與蕭泓還沿着看了沱江上游的幾處河彎水情,所以倒是不會去擔憂大軍行進是否會違了天時地利。而雖說景朝的每支軍隊因主帥不同都各有特色。但摻到了一塊兒難免都染上了些從邊寒之地來的悍勁兒,有時還人倔倔地帶上了些不可爲而爲之的驢勁兒。
曼雲唯一覺着不滿的就只是蕭泓果真要跟着出征。
而且上有着兩位兄長壓着,前有立功心切的小八在先鋒衝着,蕭泓也只不過是低調地混在了左軍營中。
“曼雲!只待大軍過了江突進到建陽,我就立時回程!一定會趕在正月前回來!”。不同於曼雲的輕愁淺怨,蕭泓對自個兒苦求來的人事安排極爲滿意。
按着景帝的最初打算,就算他不爲爲正,也至少要掛個副帥。起碼這樣與江南那些人談判,身份更夠些。
蕭泓的應答極爲巧言令色。他直陳兩軍交戰根本就無法談了私誼,若敵能降,是不會計較說者是他還是其他人,俯首稱臣皆因了景帝的天威赫赫。但說到底。也不過是擔心在帥臺上的位置太顯,開溜時不大方便。
“回來就回來!”,曼雲半點不稀罕地撇了撇嘴,惡聲惡氣地抓住了蕭泓的領口道:“不許你折騰地擅玩了什麼傷循,病循……”
“不會!我算好了的,若是在九、十月間能初有戰果,前線就一定會要有人回京報捷以賀新歲的。到時,我就搶了活兒回來就是!”
蕭泓眉開眼笑地應着。盡顯篤定。
疼妻也好,畏妻也罷,反正他早已把醜話說在前頭。他只想隨軍幾月就回程的念頭不僅幾個哥知道,就連景帝蕭睿也已因此抽過了他幾鞭子。
笑意相傳,原本因爲離別氤氳了惆悵的小屋一下子多出了幾分明朗霽和。
“說到底,蕭小六又一次要爲了我在談功論績上吃了虧了!”
“那些要來做什麼?”,蕭泓笑着反問,接着又緊緊地扣住了曼雲的手輕聲安慰道:“不關你的事!象我這樣的情形也不能過於招搖不是嗎?又不能抗着賴着。什麼也不做……”
曼雲張了張嘴不知該如何迴應,最後還是柔柔地將頭靠在了丈夫的胸前,默默相擁。
靜靜地聽了兩人心跳許久,蕭泓才神情鄭重地拖住了妻子的手,認真地把想了許久的話在離別之時緩緩地說了出來,“曼雲!我其實很想待了江南收復,大勢穩定之後,跟爹爹細細地將那些事情談清楚。”
“直接說?”
“嗯!直接說!天下一統之後,不管我到底是什麼出身也就根本沒了意義。無論是燕州的姥娘,還是江南的周家,只要他們能真正地顧及到他們的利益都會做了最好的選擇……按着父親和大哥的脾性,也是一心想當明主的。若他們可以君臣相得,我所能牽累的也就只有你和孩子了……”
牽累!曼雲氣惱地瞪起了杏眼,直抓起蕭泓擱在她小腹的手掌,代着肚子裡的孩子狠狠地咬了一口,憤憤地糾正道:“說我們是牽絆就好!”
每個人的出生都無法由自己選擇。不管如何,已然成爲一家的親人,她不要拖累他,只要努力地綁住他的命。
“若你真的不該姓蕭,你要如何?俯首就縛,然後帶着我們一起住到固年縣?”
“離開!離得遠遠地……”,蕭泓環顧了下四周,擁着曼雲低聲笑道:“到那時,說不得你住不了燕王府,只能跟着我到塞外去住帳篷了。”
“嫁雞隨雞!只要你不往窩裡引了鬧春的小鳩,就算跟你到天邊又如何?蕭泓,你知道嗎?有書上說,草原大漠的盡處也是海,若是有一天我們走到了邊,不如就造了大海船,浮棹水上……”
周曼雲笑眯着眼,仿若嬌妍如花的俏臉上已觸到了草原的輕風,大海的水氣,透着無比暢快自由的愜意。
“你喜歡就好!”,蕭泓笑攬着妻子坐下,一點一點幫着填補着她想象出來的畫卷,不知不覺也跟着眉飛色舞地犯了傻氣……
七月二十,剛敲過三更鼓,蕭泓就利索地起身收拾。
早在昨晚,曼雲就蠻橫地表示她身子漸重,好睏,是不會送人的。
儘可能輕巧地整裝完畢的蕭泓緩步走到了門邊,接着還是戀戀不捨地又退了回來。
紗簾輕翻,年輕的男人躡着手腳爬上了榻,單膝跪着,雙肘撐在曼雲的身側,極認真地又將正箍在他臂間的女人好生地看了又看。
窗外響起了幾聲輕敲,一個溫燙的親吻飛快地掠過了曼雲的脣瓣。
“曼雲,我走了!”,微不可察的話音還浮粘在芳脣之上,榻上已只剩下形單影隻的女人。
一縷調皮夜風剛鑽進門縫,就被迅速關緊的門扉夾成了兩截。半附着遠去的甲冑,另半縷已然清冷貼在了曼雲剛纔被偷吻的嘴角。好似還沉浸在夢鄉中的女人呶了呶嘴,緩緩翻了個身,面壁側臥,躲開來了突襲而止的空寂。
一滴珠淚悄悄地凝在了桃腮上……
徵南大軍方開拔,長公主蕭婉就立即成了燕王府上的常客。
初時,蕭婉的臉上還淡鎖着輕愁。
但等來過三次兩次,她看着沒心沒肺的弟婦依舊是可人疼的笑模樣。成日拖着她品花弄蒔,觀魚賞鳥,還時不時地收羅着小孩子的玩具衣料,根本就找不出半點閨中怨婦傷春悲秋的樣子,就踏踏實實地放下心來了。
心情一放鬆,曾受蕭泓交代要幫着照顧家裡的大姐,轉而已過來人的身份開始將全副精神投入到教導新媽媽的大事上了。
“孕期的前三個月最是難熬,當初,我懷胎時……不對!現已到了八月,你肚裡的孩子已過了三個月。”,老生常談地叮囑了一會,蕭婉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了不對,驚異地問着曼雲:“我說怎麼就沒把你當了孕婦!這麼幾個月看下來,你居然半點症候都沒有!”
曼雲抿着嘴笑着應道:“姐!倒就是愛睡些,其他還好。吐是一次都沒吐過的。”
也是!身子好,心胸也好,初孕之時歷了那麼多事也都笑笑就抗過來了,可見得天公還是垂憐了好人的。
蕭婉想了想,又是羨慕又是愛惜地輕輕地拍拍了曼雲肚子道:“這娃娃可是個疼孃的!”
曼雲立即認可地點了點頭,毫不客氣地領了贊。
“你自個兒這麼會照顧自個兒,豈不是顯了我沒用!”,說了會子閒話,蕭婉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道:“曼雲!你可得好好地用了我,纔不負了蕭小六所託。”
眼前的蕭婉還是一身道袍,但卻不是前陣子的素淡青衣,而是一襲綴黃的雲錦道袍。
袍子用料珍貴倒不在其次,重點是這一身衣服還有根象牙寶絲的拂塵是景帝親手御賜的。若不是蕭婉認準要拜徐訥爲師,怕是天下道觀都要搶着來迎了這位半出家的帝女回了山門。
蕭婉是貨真價實的景帝嫡長女!就連徐後也常會避讓着她的任性……
曼雲摸了摸肚子,驅走了眼中的一點羞澀,伸手拉住了蕭婉的手,語氣堅定地懇求道:“曼雲倒真有件事要求姐姐相助,還請姐姐不問原因地助我!”
蕭婉歡喜地笑了起了,捋掌道:“我還就怕你不找我呢!什麼事,越難了纔是越好!”
“我想請姐姐幫我找個安全隱蔽的所在,最好還能在那兒備上幾個生產用的穩婆……”
雖說時日尚早,真到了生產之日,自有皇家的收生媽媽來王府伺候。而小滿也正按她的指示,尋着地方還有催信請江南或是莫族送了接生娘子來。
但是,曼雲自覺狡兔還須三窟,既然是自己決心將孩子帶到人世的,就要盡心地再準備得充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