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靜灑在洛京東二門外的小山崗上,舉着離別酒的兩個兄弟生硬地象是找不到半點溫情些的話題。
在二十來天前,太子蕭澤送走了將之江南的兄弟幾個,而今天卻是又再次代父送着將往東行的四弟蕭湛。
在太子蕭澤的力保下,因罪而降了王爵的東平郡王蕭湛被打發到了江北東部濟州等地戴罪立功。
蕭湛並不覺得這是件好差事,因此在喝着送別酒時,依舊帶着些失意者的氣色懨懨。他手下帶出的兵將被換給了蕭潭帶到江南,而他要去濟州等地,正是當初三哥蕭淵殺俘屠城最兇的地方。
雖說是動不動就復叛的降將可以製造了提升戰功的機會,但同時,只要有人復叛,罪過也可能算到了他的頭上。
“蕭湛,你覺得你二哥第一次領兵江南會贏嗎?”,戴金冠着錦袍的蕭澤一撂下酒樽就冷不丁地提到了已遠在千里之外的別個兄弟。
“怎麼不會贏?”,蕭湛眯起了聚着精光的細長眼道:“父皇早年前就已在江南用間,建陽朝廷也內外交困……雖二哥不懂戰,但卻是兄弟幾個中最儒雅中正的,易討了那士大夫的喜歡。按他的個性,軍事上必會全面倚重了三哥小六,自個兒只要持正地得一城就攏一城民心就好。天時地利人和,都幫他佔齊了,他要是贏不了就丟臉了。”
“若你未犯錯,去江南的主帥會是你。幾個兄弟中確實是你和蕭潭爲帥最好,小六也算可以……”。蕭澤停了一會兒,笑道:“你去濟州等地。與蕭潭要做的事相差無幾。他能贏,你卻會輸?”
蕭湛暗恨地咬上了牙。一時失算在一羣成不得大事的女人身上,對他而言已是奇恥,再論輸贏就更是讓他有些不得勁兒了。
“蕭家子弟少時出門歷練,你冒險往西獲利最多。而今。濟州等地你去宣撫倒也適當。東部幾州有鹽鐵之利,也有詩書傳家,當然還有還沒填飽胃口的一羣降將亂民……如何用他們爭取了你的最大利益,要我手把手地教你嗎?”
“不用!”,蕭湛低沉地應了一句,微挑起的眉眼輕帶不屑。談到交易,相對於他,眼前的太子正經是紙上談兵的一個。
“不用就好!你走吧!”。蕭澤冷冷地轉身,一副打發乞丐的架式,手中一串菩提佛珠輕垂下袖口。
“太子殿下!”,剛纔一直消極應答的蕭湛見長兄轉身,又突然地喚一聲,見蕭澤半扭過頭,帶着些桀驁地問道:“這一次,你可不可以不在後面指手劃腳?”
“由你自專!有事報之父皇就好!”。蕭澤低頭一笑,拂袖轉身。
“說不準,我去了濟州也是會先砍上幾顆人頭的!”
“殺就殺吧!一家富貴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
蕭湛默送着長兄的背影躍馬而去,心下一陣恍惚,剛纔風中似有似無的應答聲突然讓他覺得蕭澤變得十分陌生……
由東進了城門的馬隊,在遠遠地看到堂皇宮闕之時,正看到一隊車馬沿着金水河向西而去。
長公主車駕,卻是從燕王府出來的。看着車輛規制和隨行人員,出行的人應當有近日一直躲在府中根本就不出門的周曼雲?
蕭澤勒住了馬,低喝向了身邊的一個侍衛道:“讓人跟着去看看!小心些……”
當日周曼雲要在外找房子和穩婆的請求,蕭婉細嚼嚼就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爲人媳與爲人女還是大有差異。即便現而今,皇后徐氏對自己的長女還是看不眼,但是蕭澤幫着拿了和離書,皇帝又賜了道袍,最多也就是懶喚她進宮,圖個眼不見心不煩。
但若是曼雲生產時,皇后有意派了女官和收生媽媽來照顧她,卻是什麼情形都會發生。
小六臨時相托的照顧應當也正基於此,否則堂堂皇家媳住在王府中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又何須了特殊的照顧。
蕭婉心中生憐,自拖着曼雲的手認真承諾了會竭盡全力。
所以不過三五天,乘着天氣晴好,安排妥當了出行的車馬隨侍,蕭婉帶着曼雲親去看了想要向她推薦的落霞山梅塢。
陳朝皇帝曾賜給景國公府的的西郊園林在景朝初立後被景帝蕭睿拆分成了幾處,含着金穗園的大部分先留着,落霞山一帶妥妥地成了蕭婉這位長公主的私人財產。
這處居所早在曼雲兩夫妻再次入京時,蕭婉就動念要邀他們上門去住的,但當時被徐訥一大打岔,倒是失之交臂。蕭婉反被拐回了金穗園,待景革陳鼎,她在城中新得了御賜的公主府也圖着往來方便,沒有再住了此處。
八月丹桂飄香,遍植了梅樹的落霞山自然也就少了白雪皚皚中着錦披紅的嫵媚,滿山碧翠之中隱隱透着淡淡的清冷。
山行路是年初重新修整過的平整石板路,爲了照顧蕭婉好動的心思和帶着暗傷的腿,偶有臺階也修得極緩。車馬行進山坳又爬上半坡,竟是半點氣力不費。
梅林掩映中現出了一道山牆,不同於洛京城中莊重大氣的平直掛檐,而是如浪起伏,連綿婉約。
被蕭婉扶着下車的曼雲一下子就愣住了,雙目呆滯地望着前方,豐潤的雙脣繃成了一條密合的直線。
“據說當初曾祖父修時就仿着江南的馬鞍牆,曼雲看着眼熟吧?”,蕭婉側臉笑問着,明媚動人。
曼雲也扯起嘴角點了點頭,抓着蕭婉胳膊的手更加了兩分力氣。
準確的說,這樣的修牆方式只是明州特色,家鄉霍城地處和州卻是沒有這樣的牆的。但在前世的最後幾個月,久禁囹圄的周曼雲已非常熟悉了牢籠的樣子。
“別看着青瓦白牆不起眼。但裡面大有乾坤。要論舒坦,說不準整個洛京也沒有比它強的……”。小小一院,對蕭婉來說是洛京一處唯一可以懷念着年少時光的去處,將曼雲引進門後,她自是自賣自誇,毫不吝嗇贊言。
不是象。而根本就是!
周曼雲在蕭婉的扶引下,象只隔世而來的遊魂似的在院子裡行了幾步,就斷定了自個兒今生曾一再錯過的地方。
主屋房門打開,撲面而來是一股乾淨清爽的氣息。
“我原本也就不喜歡花兒草兒的。所以這屋子裡沒弄過任何香料,姐姐還一直都留着人手在這兒日日掃拂,若你看得上,就自可佈置了!”
周曼雲勉強笑着邁過了門檻,越空而來的血氣已衝上了她的鼻尖。
步步倒伏。步步血跡,曾經爲着她和孩子死去的蔣菊英等人一一浮上了她的眼前。
“還有這榻也是當初我親自挑的……”,蕭婉愛惜地撫上了構圖繁複的雕花木板。
的確結實,穩固而又舒適!她曾在這兒安過胎,就在這兒生下過一個孩子。也曾在這兒死去……
周曼雲的耳朵裡一陣嗡嗡作響,什麼也聽不進去了,直接推開了見狀不對急攙住她的小滿,輕車熟路地衝進了旁邊的一間小屋。對着一隻紅漆淨桶不住地乾嘔。
小滿憐惜地一下又一下地撫着她的背,嘴裡輕哄。
“曼雲!”,蕭婉也急急地跟了進來。焦慮地帶着內疚道:“怕是路程遠了些,還是惹你難受了。”
一臉蒼白的周曼雲半直起身,艱難地搖了搖手。
不知者不怪,她自己也根本就沒想到蕭婉會把她帶到這個地方。
好容易周曼雲才穩下了心神,又就着小滿的手喝了幾口溫水壓着,周曼雲才顫着失了血色的嘴脣問道:“這兒是不是離着佛寺很近?”
“倒叫你猜着了。翻過山就能看到大慈恩寺了。平日裡,還能在這兒聽到寺裡的敲鐘聲。”,蕭婉帶着些懊惱道:“我也就想着它安全清靜,倒忘了離城遠了些。”
“長公主!奴婢倒覺得這兒四下無有人家,清靜還成,說到安全可就有些欠妥了。”,小滿放低了聲量,直接以她的眼光挑剔了院子的毛病。若是有敵來襲,此處不好得了奧援,只要一把火下去,就會人舍俱滅。
“我那會兒也只想到這個!你看……”,蕭婉嘆着氣,就手摸上了屋牆的一處,一個黑乎乎的洞口立時現在了眼前。
洞口灌風,還蠻大的。小滿搶了一步,將周曼雲擋在了她的身後,唯恐她怕吹着。
“是活道?通到哪兒的?”
“嗯!原本就是一處穿山的巖洞,曾祖父蓋院裡藏起來的,後來父親又秘改了些。出口有三……最後一個可通到大慈恩寺的七寶浮屠塔附近。那兒奉着考慈仁太后聖發,輕易不會有人擅進的。當年……我從大慈恩寺帶回小弟也是走得這條密道。”
所謂當年就當就是永德十五年了。曼雲瞥見蕭婉臉上更明顯了些的愧色,湊身上前拉住了她微微發涼的雙手。
前世那個周曼雲有多蠢,周曼雲算是明白了。無論是懷胎腹中,還是生下孩子,倘若她能聽得進話,又或者能多有些當孃的擔當,又何至於死。
“如果另有密道的話,此處倒還不錯了!”,初時不甚中意此地的小滿,又打量了下四周,臉上露出幾分認可。若真得有事,先搬了長公主蕭婉在她的私產上坐鎮,能扛就扛着,不成了,還有後路可退,幾個出口說起來,就算是想離京也是快得很。
曼雲心中卻是已經將這個前世凶地直接地排除在外了,但也不好直接否了,只輕聲地問道: “姐!密道之事有幾人知?”
蕭婉的眼中滑過了一縷濃郁不化的哀色,沉聲應道:“那一年,齊衍與他祖父暗中入京爲我治腿,也是從此密道來的。現在,他們都……然後,就是爹爹、我還有兩個弟弟。孃親……應該是不知道的。”
最後一句,蕭婉的聲音更低如了蚊蚋,好象怕被聽到似的。一想到弟婦嚴陣以待地防落,她跑前跑後的熱絡張羅,都不過是爲了對付親孃,她心底怎麼也都有些不自在。
上輩子,蕭泓會將自己安排在這兒,是因爲知情者更少了的緣故吧?那時在燕王府,好象隱約聽過死去的長公主蕭婉曾贈了蕭泓幾處遺產,想來梅塢也是其一。
而這一世,蕭婉活着,那個變得古古怪怪的蕭澤也活着……
曼雲平息靜氣地想了又想。
關山路遠,人在旅途本就無法百分百地算準了歸期,何況還有瞬息萬變的戰局。蕭泓許諾在產期之前歸來的話,她肯聽也肯信,但也會做足了他根本就趕不回來的準備。
摻進自己人的燕王府,洛京城中市井街屋,城外有長公主做依憑的小院……倒是多布些點也無妨。
想了明白的周曼雲捏住了蕭婉的手,誠心地謝道:“姐!這處院子很好,我很喜歡,還請姐姐幫我佈置了!”
“喜歡就好!”,從剛纔曼雲乾嘔開始就擔心不已的蕭婉松下口氣,大喜過往地緊抓住了弟婦的手道:“那我從下月起就暗裡精挑了收生婆子和可靠下人過來侯着。”
蕭婉應得爽快的,但在跟着曼雲離開梅塢小院時,不約而同地與曼雲有了同樣的心思,“這座院子是永遠不要拿來用的,纔好!”
馬蹄和着車軸的吱扭,在青石道上敲出連串矼矼的聲音,漸漸地又轉入了回還洛京城的黃土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