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江淮王妃到廖府來探口風,二夫人便忙着私下打聽了閆峻的品行,後來經多方打探雖探知閆峻其人着實不錯,可考慮到江淮王府的情況,二夫人和二老爺商議後到底怕廖書敏嫁到江淮王府會吃虧受累,覺着這樁親事雖門當戶對,可卻也有諸多不妥,便想回絕了江淮王妃。
而廖書敏顯然也瞧出了父母之意,在親事上她是沒有左右的餘地的,父母不贊成這門婚事,廖書敏便更不敢將那日在江寧侯府曾見過閆峻的事告訴母親了,故而連着兩日她都有些怏怏的,極沒精神。
和閆峻的事,廖書敏也只告訴過錦瑟一人,所以這兩日她不願自己呆在院子中心思煩亂着,便每日一早就帶上針黹等物來夕華院消磨時光。文青自上京後個子又竄了一竄,這些日錦瑟正在給他做着兩套褻衣,她原雜事多,做的極慢,這兩日廖書敏天天過來尋她做活,倒是令錦瑟將補畫等事都暫且放下,很快地就將手頭的活計給做好了。
這日一早見廖書敏又如約而至,錦瑟念着之前給文青做的指套那日夜裡被完顏宗澤順手捻了去,便又選了布料,繡線準備再做一個。她很快便又忙碌起來,而廖書敏那邊卻仍舊繡着一方帕子,那帕子上的兩隻蝴蝶,近三日了便只多出一邊翅膀來,錦瑟裁好布料擡頭,果然便見廖書敏恍惚着正往繡棚上比劃,她不由輕笑一聲,道:“二姐姐神遊方外可仔細紮了手。”
她不說倒還好,剛一說話,廖書敏那邊就應了驗,只見她身子一跳,接着便是哎呦一聲叫,忙拿開那繡棚,卻慢了一步,雪白的絹子上已然暈開了一點極清晰的紅痕,錦瑟忙去瞧廖書敏的手指,廖書敏卻只哀怨地盯着那繡棚,道:“都怨你,早不說話晚不說話,偏人家落針時出聲,好容易就快要繡好了,如今又不能用了。”
錦瑟聞言見廖書敏嘟着嘴,一臉惋惜和氣悶,便令白鶴去拿藥膏,一面笑着道:“我這不是怕二姐姐紮了手有人要心疼才提醒二姐姐一聲嘛。”
“你還敢排揎我,什麼心疼不心疼的,滿嘴胡話,瞧我打爛你的嘴!”
廖書敏說着便要撲上來,錦瑟忙拽了她的手,眨巴着眼睛道:“我哪裡說胡話了,我是說二姐姐紮了手,我會心疼的嘛,二姐姐怎還羞惱了?!”
廖書敏見錦瑟分明是在戲弄自己,面上便紅的更加厲害,心知再鬧下去,錦瑟定然更叫她討不到便宜,便索性一甩手悶聲坐在了一旁又拿了繡棚過來。
錦瑟見她這般便湊了上去,盤腿坐在廖書敏身旁用肩頭撞了撞她的,小聲道:“二姐姐真想嫁給那江淮王世子?”
廖書敏聞言羞的眼眶都泛了紅,登了錦瑟一眼,擡手捏了她的腮肉,作勢擰着,恨聲道:“你再渾說!哪個想嫁他了!”
錦瑟見廖書敏真惱了,心知她心裡煩,便也沒放在心上,只笑着又道:“二姐姐若沒想嫁他,這兩日又哪裡會如此心煩意亂的,真是嘴硬的鴨子!其實那江淮王世子長的一表人才,又文韜武略,人品貴重,二姐姐惦記他也是人之常情,我又不會取笑二姐姐……呀,我不說了還不成嘛。”
錦瑟正說的歡,便被廖書敏狠狠掐了一下,錦瑟忙驚叫着躲開,見廖書敏目光又直了起來便噗嗤一聲笑了,又道:“其實二舅舅和二舅母不同意也是在情理之中,一來江淮王手握水師大軍,在朝中舉足輕重,非一般的勳貴人家可比,門第着實有些過高。再來,江淮王府到底和鎮國公府是攀着親的,雖世子不是江淮王妃親生,可府中怎麼鬧,對外卻是一家人,祖父和二舅舅又歷來是朝中清流,二舅舅不樂意攪進這渾水中也是應當。更有,世子如今在府中處境總歸是有些不妙,雖江淮王還算明白事理,也贊成這門親事,可當年江淮王妃既能令他相信世子喪心病狂地要殺同袍兄弟,誰知下次他是不是又被江淮王妃糊弄住。江淮王妃不好相與,又佔着個嫡母身份,二舅母也是怕二姐姐嫁過去受氣遭罪,還有啊,世子如今在軍營掛職,婚後他這一走,二姐姐在府中可就更加沒個依靠了,誰知那江淮王妃會使什麼壞,二姐姐便是再聰慧總歸沒人家走過的路多不是。”
廖書敏聞言卻道:“她江淮王妃不好相與,難道我便是那供人隨便拿捏的軟柿子嗎?!”
錦瑟見廖書敏反脣相譏,分明心中在意這門婚事,便又眨巴着眼睛湊上去,道:“二姐姐到底是怎麼想的?難不成還真非這江淮王世子不可了嗎?”
廖書敏這兩日心中也煩亂着,論關係和相處時日,她雖和廖書香,廖書晴更加親厚相熟些,可錦瑟進府,她卻也沒將錦瑟當外人看,而且因知道錦瑟在江州受了不少苦,故而對錦瑟倒更多了兩分愛護和憐惜。
說也奇怪,明明錦瑟進府沒多久,她卻覺如今對錦瑟的感情要比對廖書晴兩個更親一些,是果真將錦瑟當親妹妹一般看待。加之,錦瑟雖年紀最小,可好些事她卻樂意找錦瑟商量,便如這次的事情,雖是當日在江寧侯府她和閆峻本便是因錦瑟而結緣,可這事她單單告訴錦瑟一人,卻不是因此,而是莫名的覺着錦瑟會給她一些幫助,而不會被她的話給嚇住。
如今既已和錦瑟說開,廖書敏便也不再遮遮掩掩的,只嘆了一聲,道:“倒也沒非他不可的,畢竟我也只見過他兩回。上次在江寧侯府雖是被他攬了一下,可總歸沒叫人瞧見,如今我已不放在心上。只是若說一點都不喜歡,那卻也是假的……我們女子命賤,便是心氣兒再高,真若嫁錯了人一輩子也就都毀了,我雖從來不認命,可輪到自己要說親,卻也不能免俗,總怕將來嫁的人家不合心意,嫁的夫君非是良人。雖母親一心爲我籌謀,可母親總歸不是我,哪裡能知道我心中想尋個什麼樣兒的。若然將來要嫁一個面兒都不曾見過的,我倒更願意嫁了他,好歹是說過兩句話,也混個臉熟,不是?那江淮王府是不安寧,可這大凡高門大戶,又有哪家是當真就一點事兒都沒的?與其嫁個外頭瞧着光鮮,內裡卻早爛了的,倒還不如江淮王府這樣,起碼明眼人都瞧的出來是怎麼回事,將來便是礙着外頭的悠悠衆口,江淮王妃也不好明着虐待於我。我不怕吃苦受累,怕只怕所嫁非人,如今我起碼知道他是不厭我的,而我也不厭他,這已是極難得了……若然就這般錯過,我總是有些不甘心的。”
錦瑟聞言倒是愣住了,她原想着廖書敏年紀小,正是女孩子春心萌動之時,以爲廖書敏是當真對閆峻動了情,如今卻知自己想錯了。廖書敏竟是極冷靜的,很清楚這門親事的利弊所在,而且她也極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這叫錦瑟一陣愕然,接着卻因她那最後一句話而陷入了沉思,半響才喃喃地道。
“二姐姐便不怕嫁過去後,發現那閆峻非姐姐所想之人,或是姐姐爲他受苦受累,到最後他卻移心別戀反棄了姐姐?”
廖書敏卻一笑,道:“我若不試又怎知他是不是我所想的那人?倘若付出了,沒能得到回報,那我也便認命了,最好過一早便聽天由命吧?再者說,這人心都是肉長的,感情也總是需要經營的,我便不信我用心了,付出了,最後倒還落得一場空?雖說世上薄情男兒多,可到底同甘共苦過,來日他便是貪上那更嬌豔的,能敬着我也是值當了,咱們做女子的,能當正室,得夫君敬重已是好福氣了。”
錦瑟聞言不知爲何心中又是一震,見廖書敏尤帶稚嫩的年輕面龐上掛着自信的笑容,錦瑟更是呼吸微窒。
廖書敏只見過閆峻兩回,知道彼此並不厭惡,便能生出如此大的勇氣去博個未來,她是這般的勇敢,樂觀而充滿朝氣,相比起來,自己卻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猶如懦夫一般,自艾自抑,自暴自棄起來。
說什麼只求一個好拿捏的,家世一般的老實人白首到老,不過是懦弱,怕再受傷害的表現罷了。當真嫁給一個自己不喜的人,就能真的甘心甘願嗎?
廖書敏說的都對,感情是需要付出,需要經營的。她若永遠縮在殼中,冰封着自己的心,那麼不管是多火熱的一顆心也會在一次次的失望和孤獨的爭取中一點點冷掉吧。若然有一日,完顏宗澤突然心灰意冷了,突然不願再獨自堅持了,她是不是又該慶幸未曾全心付出過?是不是又將一切都歸咎於男兒的薄情薄性?是不是更加不相信感情,守着一顆冰冷失了跳動的心縮成一團再不肯探頭?
錦瑟想着這些,當即便是一個激靈,手腳冰涼起來。前世時,她和謝少文原便是一個錯誤,爲了一個錯誤而質疑一切,這難道不夠可笑嗎?原本便不是兩心相悅,原便是處心積慮的開始,又怎可能會有好的結果?落得前世那樣的結局纔是應當的。
而今世卻不同,起碼她是不厭完顏宗澤的,甚至是喜歡的,前方是險阻重重,可是便如同廖書敏說的,這世上哪裡有萬全之事,沒有這樣的阻礙便總還有別的,不試上一試如何能夠甘心呢?起碼如今還有一個好的開始……
錦瑟這邊怔住,那邊廖書敏半響沒得到迴應,卻也兀自陷入了沉思,兩人就這般各自想着心事,過了許久錦瑟才笑着推了下廖書敏,道:“二姐姐放心,左右不過除夕,二姐姐的親事一準能定下。”
廖書敏聞言扭頭詫異地瞧錦瑟,卻見她笑容明媚,眉宇間滿是肯定之色,一雙眼睛更如被雨水潤過的黑玉石般清透明淨,也說不出哪裡和平日不同,廖書敏只覺錦瑟這會子整張臉都煥發着一種神采,如同明珠被撫去了塵埃,閃爍出獨有的光芒來。
廖書敏怔住,接着才本能地喃聲道:“此話怎講?”
錦瑟這才笑着道:“二姐姐相信我準沒錯。”
錦瑟的話在翌日便得到了驗證,一大早錦瑟還沒來得及去松鶴院請安,春棉便先到了,說是吳國夫人來了,叫錦瑟過去見禮。錦瑟聞訊笑了,招呼了白芷和白鶴便匆忙着去尋廖書敏。
她到時,廖書敏也已收拾齊整,廖書敏今兒顯然是特意打扮過,穿了一件明綠色繡着白色牡丹的長褙子,下套一件綠煙水百花裙,梳着十字髻,發間別着水玉蘭花的珠翠步搖。
一身鮮綠的顏色將她的面龐映襯的更加圓潤紅嫩,整個人也顯得朝氣蓬勃,極有精神,如同一朵盛放的海棠花。她瞧見錦瑟進來,面上便是一陣羞色,拉了錦瑟道:“好妹妹,你瞧姐姐這樣可好?”
那吳國夫人乃是閆峻的外祖母,今日來廖府自然是爲了議親之事,錦瑟見廖書敏害羞,少不了又打趣兩句,兩人這才往松鶴院去。
松鶴院的暖閣中,廖老太君和吳國夫人並肩坐在羅漢牀上拉着手說着話,錦瑟二人進來雙雙請了安,吳國夫人方笑着道:“瞧瞧,當真是一對姐妹花,老姐姐好福氣啊。”
說話間招手令錦瑟二人到了近前,撫着廖書敏的手笑着連連點頭,免不了又是一番好贊,言語間卻能瞧出她是當真極喜歡廖書敏的。
而霍閣老當年和錦瑟祖父同朝爲官,兩家是有來往的,錦瑟也早識得吳國夫人,吳國夫人免不了也拉着錦瑟的手寒暄關切了一陣。外頭傳來稟報聲,廖書晴兩人也到了,待兩人見了禮,廖老太君這才吩咐她們帶着霍家的三位姑娘一同去園子中游玩。
姑娘們離去,吳國夫人自然便說起了來意,道:“我也不和老姐姐兜圈子,老姐姐是知道的,我就珊慈那麼一個閨女,當年我家老爺做主將她許配給了閆國安,兩人卻也當了幾年的恩愛夫妻,只沒想我那閨女是個福薄的,竟是年紀輕輕便撒手扔下峻兒自去了。她只留下峻兒這一點血脈,峻兒又攤上那樣個繼母,他的婚事一直拖着,我又豈能不操心?!老姐姐是明白人,我和老姐姐又是一輩子的交情,便也不多說那虛的,只一句,若然敏丫頭肯嫁過去,峻兒便按照廖家的規矩,不惑之年方可擡妾,卻不委屈了敏丫頭。”
廖家門風清正,是有家規的,男子在四十歲之前不允許擡妾室。像廖三老爺的生母王太姨娘,便是廖老太爺早年的通房,在廖老太爺天命之年才由老太君做主擡了姨娘。
男子到四十,只怕正房早已生下嫡子,且嫡子已經成年,正室之位已然穩固如山,這時候即便再擡妾室也已無礙。更何況,早年小夫妻之間沒有妾室攪合,感情也能更親厚一些。再來,男子人到四十一般也都過了荒唐年紀,早年便未擡妾,如今再叫他擡妾,他也未必甩得下顏面從府外擡了那嬌豔的良妾進來,最多便從通房丫鬟中提個上來,正房自看不在眼中。
像如今廖家,三位老爺,除了廖四老爺還未到不惑之年,二老爺和三老爺雖已能擡妾,房中雖也都有通房,可兩人和妻子感情都極好,卻沒有一人擡了妾室。少了妻妾之爭,加之廖老太君待幾個兒媳也寬厚,廖家便比平常人家少了許多紛爭,上下和睦的緊。
如今吳國夫人這般說,等於便保證了廖書敏嫁到江淮王府後的正室之位,廖老太君愣了一下便瞧向二夫人,見她目光閃爍,已有笑意,便道:“此事世子可知曉……”
吳國夫人便笑着道:“瞧老姐姐說的,峻兒如是不知此事,我哪裡敢放下此話來。不瞞老姐姐,我這外孫兒是個不貪美色的,也不知怎的在江寧侯府見了敏丫頭一面就上了心,這事還是他先提出的。我知府上的姑娘都是老姐姐的心頭肉,若不然也不敢舔着老臉上門提親啊。只要老姐姐和二夫人點了頭,便趁着年前還有兩日吉日將三媒六禮都走了,我回去便叫王爺親自來下聘,絕不委屈了敏丫頭。”
二丫頭竟是在江寧侯府見過江淮王世子的?
廖老太君聞言和二夫人換了個眼神,這才笑着道:“你是二丫頭的母親,此事你看好便行,母親都沒意見。”
廖老太君這般說卻是她已同意了,二夫人本便擔心廖府過於安靜,怕廖書敏將來出嫁後不懂妻妾之爭的那些彎彎繞繞,如今有了閆峻的保證,二夫人也已動了心,聞言便笑着衝吳國夫人福了福身,道:“原本這門親事便是我家敏兒高攀了,世子爺人品相貌都是出挑的,我也極喜歡,只是覺着敏兒年紀尚小,這纔有些猶豫,沒想到老太君和世子會有這番誠意,實在叫人受寵若驚,本該立刻答應的,只是我和老爺就這麼一個閨女,此事關係重大,我還需和老爺通個氣兒纔好回覆了老太君。”
吳國夫人自然瞧出二夫人已改了心意,聞言便笑着點頭,連連稱是,又道:“今兒不管多晚,我都等着府上的消息。”
二夫人忙應了,商量好等她和二老爺議定,不管成或不成都派人到霍府去報信兒,吳國夫人這才笑着起了身告辭而去。
待送走了吳國夫人,二夫人便忙叫了廖書敏來,問起當日江寧侯府的事來,廖書敏見母親神情嚴肅也不敢瞞着,只將和閆峻碰到過的事說了,二夫人聽到兩人未曾做出僭越之事來這才緩了面色,又見女兒面色漲紅,羞意難抑,恨得直點她額頭,心中對這門親事卻又同意了兩分。
這日旁晚,二老爺一回來便被二夫人請了過去,她將吳國夫人來訪一事說了,二老爺當即便笑着道:“今兒我在寧府中倒是見到了江淮王世子,這小子彬彬有禮,還和我手談了一句,看棋風是個穩重走正道的,難得的是小小年紀便不急不躁,頗有其祖父遺風。而且聽寧大人的意思,兵部如今有兩個主事的職出了缺兒,有意將這小子留在兵部任職,吏部已在走文書了。”
“老爺此話當真?!”二夫人聞言驚喜地笑了起來,她原本就擔心廖書敏將來嫁過去,閆峻回了軍營,廖書敏在府中會少了依靠,如今既然閆峻要調回京城任職,此事便解決了,二夫人最後一點疑慮也消了。
兩人有商量了一會子,便拍案將這親事給定了下來,二夫人親自往松鶴院給老太君回稟了,這纔派了身邊吳嬤嬤帶了回禮到霍府去給老太君報信。
廖府中因廖書敏定親一事喜氣洋洋,而武安侯府中氣氛卻極爲不妙。謝增明被彈劾,處境極爲危險,好在趕上年關,朝廷歇了年節,諸事暫歇,這才叫謝增明有了喘息的時間,忙着走關係,平息事端。
偏這時候雲嬪在宮中失寵,武安侯府又成了京城笑柄,逢人便要踩上兩腳,加之武安侯府被彈劾的乃是邈上的大罪,平日的親朋故舊這時候皆避的遠遠的,不願沾染上這事兒,致使謝增明這兩日一張臉一直都瀰漫着一股陰鬱之色。
入夜,他思量再三,到底沒了別的招數,想到白日幕僚們商議出的法子,他咬了咬牙猛然起身大步出了書房,徑直往內宅而去。
一個時辰後,武安侯府的柳姨娘穿戴一新由兩個丫鬟簇擁着徑直往侯府內宅的西北角而去。她穿過一條荒僻的巷子卻見兩個套院之後竟還隱藏着一個偏僻幽深的小院,小院的木門早已掉漆,在月影下顯得斑斑駁駁,又夾在深巷之中,在這冷夜中更是有股悽清之色。
柳姨娘瞧着那門好不自得的笑了笑,這才衝身後丫鬟擺了擺手,丫鬟上前敲了門,片刻便有一個睡眼惺忪的婆子開了門,一見門外站得是柳姨娘忙開了門,一掃睡意,精神抖擻地福了福身,道:“老奴見過柳姨娘,這大冷天的姨娘金尊玉貴怎到了這裡?姨娘快請進,莫在門口吃風。”
婆子說着忙讓開道,柳姨娘扶着丫頭的手進了院,眼見不大的院落中滿是荒草,四下還有股怪味,不由用帕子揮了揮,這才道:“不必忙了,我奉侯爺的命來見夫人的。打前兒帶路吧,侯爺還等着回話呢。”
婆子聞言忙躬身應了是,帶着柳姨娘上了臺階,推開西廂的門,一行人進了屋,只見屋中擺設極爲簡單,只中間放置着一張已有裂紋的紅木八仙桌,放着兩個繡墩,一張添漆牀安置在牆邊,桃紅色的帳幔滿是污垢,早已瞧不清原來的顏色。
那牀上躺着一人,形容枯槁,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瞪着眼睛看來,見到來人竟是柳姨娘,她神情有一瞬間的陰厲卻又很快恢復了平靜,又躺了回去。
柳姨娘的丫鬟忙拿帕子掃了掃繡墩上的塵土,這才扶着柳姨娘坐下,柳姨娘揮了揮手,待丫鬟們都下去,她才瞧着屋中景緻,冷聲道:“夫人沒想到會有這一日吧,當年我那可憐的姐姐便是在這個屋中,被夫人強行灌了一碗打胎藥,生下一個怪胎,被老夫人下令生生縊死的,夫人如今住在姐姐生前的院子中,難道夜裡睡覺便不曾瞧見我那可憐的姐姐?!”
萬氏聞言臥在牀上的身體分明一抖,柳姨娘已是輕笑着道:“姐姐她死的那麼慘,我好幾回夜裡都夢到姐姐,她說她和她那孩兒死的冤,怨氣太重,無法輪迴便做了孤魂野鬼,只等着找機會尋夫人討個公道……呵呵……姐姐還說夫人一定會得報應的,我原還不信,如今瞧着夫人這樣,果真是因果輪迴,想必姐姐她在陰間瞧見夫人這般下場,也該散了怨氣,輪迴重生了。”
柳姨娘的姐姐柳蓮蓉原也是謝增明的小妾,府中稱其蓉姨娘,這蓉姨娘因長相美豔又慣會唱唸做打的功夫,故而極爲得寵,沒進府幾個月便有了身孕,彼時萬氏還沒生養謝少文,自然不能眼睜睜地瞧着庶長子先來到這個世上,故而便處心積慮地在蓉姨娘的湯藥中加了些料。
這料不會令蓉姨娘落胎,可常期服用卻會致使她腹中胎兒畸形發育,待得蓉姨娘有孕六個月時,剛巧謝增明的父親先武安侯病重,萬氏便請了道姑,只說蓉姨娘腹中孩子克了老侯爺,老夫人最迷這個,又被萬氏整日的攛掇,沒多久見老侯爺病情沉痾,便聽了萬氏的話,相信只要打掉蓉姨娘腹中胎兒,老侯爺的病便會好轉的鬼話。
蓉姨娘便是這樣被打掉孩子的,那六個月的男胎落地果便是個怪胎,引得老夫人大驚,當夜便縊死了蓉姨娘,可最後老侯爺的病也未能好轉,緊跟着便去了。
蓉姨娘母子一夜之間慘死,蓉姨娘生下怪胎一事府上不少老人都知曉,故而這院子便也荒蕪了起來,此後都無人敢靠近。
這位柳姨娘乃是蓉姨娘的親妹妹,原便是入府爲其姐報仇的。謝增明當年和蓉姨娘情濃之時,蓉姨娘被萬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除掉,謝增明雖恐懼蓉姨娘妖孽附體,可到底心底還念着蓉姨娘的百般妖嬈,柳姨娘靠着謝增明那點子舊情進了府,這些年沒少給萬氏添堵。
萬氏如今落難,柳姨娘也沒少吹枕邊風,起碼萬氏被關在如今這所院子便是柳姨娘的功勞。萬氏在這院子中夜夜不得安寧,又怎能不形容槁枯,只欲求死?!
如今萬氏被柳姨娘刺激,嚇得渾身發抖縮成一團,偏柳姨娘不願放過她,竟是站起身來行至牀前,一把抓住萬氏的雙手,湊近她盯着她,道:“夫人,我死的好冤啊,好冤啊……”
萬氏瞧着柳姨娘酷似蓉姨娘的一張臉,直嚇得雙脣發青,搖着頭髮出一聲聲怪叫,柳姨娘這才鬆開手站在牀前咯咯的笑。
萬氏驚嚇過後,這才發瘋似地拿了牀上的杯子枕頭等物往柳姨娘身上砸,雙眼怨毒地瞪着柳姨娘嗚嗚地發出一聲聲似質問似威嚇的聲音。
柳姨娘瞧着這樣的萬氏,想到武安侯的吩咐,一時間倒失去了再折磨她的興致,只又施施然地坐回到八仙桌旁,笑盈盈地瞧着萬氏,眼睛中便出現了悲憫之色,道:“夫人也莫發火,我可不是來取笑夫人的,實是受了侯爺所託,這纔來尋夫人。夫人瞧這是什麼?”
柳姨娘說話間自懷中摸出一張紙來,緩緩地展開,萬氏一聽是武安侯叫柳姨娘來的,當即便僵在了牀上,她瞪着眼睛瞧着柳姨娘將那紙張展開,待瞧清楚上頭的休字,卻是半點意外之色都沒有,反倒尖聲笑了起來,笑的眼淚都流了出來。
那日從廖府回來,她便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武安侯會做的這般絕,到最後竟然也不願給她些體面,親自來交給她休書,反叫這個一個卑賤的姨娘來羞辱於他!
幕僚們今日給謝增明的主意,原便是柳姨娘費心安排的,如今見萬氏得到了應有的報應,她心中好不暢快,面上卻是一番悲憫之色,道:“夫人也莫怪侯爺無情,侯爺於夫人夫妻一場,原本並不願休掉夫人,可是如今侯爺也是被逼無奈,怨只怨夫人在江州時着了人的道,如今侯府眼看就要迎來滅頂之災,侯爺他是萬不能爲了夫人便置祖宗基業於不顧。聖上既認定是夫人謀害姚錦瑟在先,侯爺他休妻也算對上頭有個交代。”
柳姨娘說着,眼見萬氏咬着牙一聲不吭,便又嘆了一聲,道:“我也是侯府之人,雖心恨夫人,可侯府若是沒了,我和世子爺一樣不得好過,所以今次來,也是有幾句話想勸勸夫人。我若是夫人,便將這份恨都算在那姚錦瑟的頭上去。夫人若還念着和侯爺的夫妻情分,還念着宮中的雲嬪娘娘和世子爺,便該好好想想還能爲他們做些什麼。那姚家的大姑娘在侯府門前以死明志,這才保全了姚家女的名聲,反叫夫人背了黑鍋,這有句俗語,死者爲大,人死如燈滅,她做過什麼壞事沒人會記得,世人對死人永遠是最寬容的。我若是夫人,便也到廖府門前去以死明志,擔下一切,卻也爲自己洗刷冤屈,叫世人都知曉,姚家姑娘到底有多陰毒,竟將我逼至如此境地。來日侯府脫難,侯爺想必也能念着這最後的功勞,善待我的一雙兒女,夫人您好好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