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見柳嬤嬤神情慌張,喘着粗氣,撫弄長髮的手微微一頓,這才道:“什麼事兒,嬤嬤先喝口茶,慢慢說。”
那廂白芷已倒了茶,捧給柳嬤嬤,可顯然柳嬤嬤此刻是沒有心思用茶的,一把推開白芷又上前兩步,跺着腳急聲道:“姑娘,方纔……就是方纔老奴聽說武安侯府被休棄的老毒婦竟在府門口一頭撞死在府門前兒的拴馬石上了!如今府外已經大亂,今兒是大年初一,正是各府走親訪友之時,街上熱鬧的緊,也不知怎地這不大會兒的功夫老毒婦碰死的消息已傳了出去,府門前已聚滿了人,大家都說老毒婦這是在效仿大姑娘當日武安侯府門前之舉,也是在以死明志,還說……總之都是些對姑娘不好的話。這會子府中不少下人也都被驚動跑出去瞧熱鬧了!姑娘,這可怎生是好,虧姑娘心善,前兒還叫王嬤嬤帶着銀錢去瞧那老毒婦,誰知老毒婦竟死性不改,臨到死了居然也不做善事,還要來害姑娘一回,淨往姑娘身上潑污水!這樣的人便該下十八層地獄!”
柳嬤嬤未說衆人都是如何議論的,可想想也知道,如今萬氏慘死在廖府門前,大家自然是唏噓同情的,定然都在傳她姚錦瑟小小年紀是如何的歹毒,如何的心冷,將好好的人逼的走投無路,更會因此舉懷疑當日萬氏醜事當衆揭發乃是錦瑟誣陷,諸如此類……
錦瑟聞言抿起脣來,溢出一絲冷笑來,而柳嬤嬤說着已是氣恨的渾身發抖,也因爲擔憂,聲音都顫抖了起來。
白芷也驚得手一抖,差點摔了捧着的茶盞,她心思轉的快,自然已明白了萬氏的用意,已怒聲道:“這世上怎會有如此狼心狗肺的東西,她明明是咎由自取,是被武安侯逼的走投無路了,要死自尋了地方便是,爲何偏挑這樣的日子撞死在廖府門口,這分明便是死都要拉上姑娘一起,太可恨太可恨了!”
王嬤嬤聞言也面色大變,給錦瑟梳着長髮的手也是一頓,梳篦掛上錦瑟的長髮,直扯的她頭皮一痛,王嬤嬤這才慌地回過神來,見扯掉了錦瑟好幾根青絲,面帶懊悔,道:“前兒姑娘叫老奴去瞧那老毒婦,老奴被她連人帶東西地趕出來,便該防她會走投無路,狗急跳牆,便該提醒姑娘提防於她,可是老奴……老奴竟對她起了同情之心,只想着她已那般模樣,也是惡有惡報了,不能再翻出什麼風浪,竟然全然沒當回事,更沒察覺出老毒婦的陰謀來,如今臨到事發才知驚慌,連給姑娘梳頭都做不好,老奴愧對夫人,老奴當真是沒用……”
錦瑟聞言忙站起身來,拉了王嬤嬤笑着拍着她的手,道:“無需驚慌,柳嬤嬤也未曾親眼瞧見門外之景,說不定此刻事情已經有了轉機呢,也說不定萬氏並非是來以死明志,以死相迫的,而是來以死謝罪呢?再說,往我身上潑髒水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興許解釋清楚了,大家也就不會再亂言了呢。也說不得這會子老太君已有了應對,事情已經平息了,乳孃替我去府外瞧瞧吧,左右事情已經發生了,急也沒用。”
如今萬氏已死,這死人的嘴可是再也開不了啊,她生前說是什麼便是什麼,就算污衊了人,你要尋她對質也都沒了機會,不得不說萬氏這一招做的太狠太絕了,這還如何能封得住悠悠衆口?!姑娘雖厲害,可實在還是將事情想的太過簡單了。
王嬤嬤心中想着,只當錦瑟是年幼,不明白這其中的厲害,一徑地在安慰她,便越發心急起來,也不再耽擱就應了一聲匆匆地奔了出去。
王嬤嬤這一走,白芷和柳嬤嬤哪裡還呆的住,錦瑟見兩人急的不行,便道:“嬤嬤和白芷也出去瞧瞧吧,有了好消息便來告訴我一聲,叫蒹葭和冬雪進來伺候便是。”
白芷聞言便匆匆出去,柳嬤嬤猶豫着想留下陪着錦瑟,又急於知道外頭的情景,錦瑟便笑着道:“嬤嬤放心,我在府中不會有事。”
柳嬤嬤見錦瑟神情無恙,這才快步去了,而錦瑟這才嘆了一聲,輕聲道:“到底還是執迷不悟,害人卻終害己啊……”
此刻的廖府門前早已是圍滿了人,今日本是大年初一,正是各府相互走動之時,路上極爲熱鬧,各府馬車交錯如龍,這京城達官貴人皆是比鄰而居,此刻廖府門前一出事,只要在街上一吆喝頃刻間引來大批看客,卻是再正常不過了。這不得不說萬氏是用心良苦,既挑選了一個好時機,又在新年伊始,給廖家所有人添了堵,當真是死也死的轟轟烈烈了。
萬氏的屍身就被放置在府門外的青石板上,額頭早已撞破,半張臉被撞的血肉模糊,無聲無息,顯然是撞的狠,當場斃命,如今已經死透。圍觀的衆人正指着她的屍身議論紛紛,好不熱鬧。
“真是慘啊,我當時是親眼瞧見她撞上那拴馬石的,你們是沒看到她當時那悲憤的神情,嘖嘖,已經說不出話了,如今竟連命也保不住,名聲盡毀,死的這般慘烈,真真是叫人慘不忍睹啊……”
“聽高三爺這般說,這萬氏當真是被冤枉了?”
“我看興許真是,要不然怎麼用這麼激烈的方式撞死在廖府門前?這分明就是被逼的走投無路了,又有冤無處伸,纔要這般!”
“這麼一說我倒記起來了,當日武安侯府門前,指控這萬氏偷情的證人可皆是鎮國公府夫人帶去的,誰不知那位姚姑娘剛剛救了平樂郡主,鎮國公府和武安侯府又不甚和睦,這其中……嘿嘿,說不得,說不得……”
“方兄這意思莫不是說鎮國公府藉機和姚家姑娘一同陷害武安侯府?”
“噯,這話可是賢弟你說的,非我所言啊!”
“我看未必,那姚姑娘沒道理陷害武安侯府,更何況她小小年紀又無依無靠,怎麼能陷害地了武安侯夫人呢?姚姑娘心慈悲憫,連素未謀面的鄉民都肯熱心相救,反是這武安侯夫人惡名在先,如今她臭名昭著,以死報復姚家姑娘也未可知啊。”
“說的是,姚閣老清正之名光傳,其子更是溫厚純善,愛民如子,閣老教子有方,嚴於律己,姚姑娘是被閣老一手帶大,品性怎會有差?廖家更是門風清正,老太君深明大義,治家有方,姚姑娘如今被廖老太君養在身旁,疼愛有佳,又怎會是心機歹毒之人?”
“我倒是見過這姚姑娘,舉止有禮有度,落落大方,氣質出衆,萬不會是陰毒之人。”
“嗨,不過是個小姑娘,若當真能害的了武安侯夫人,那還不成了妖孽?這武安侯夫人通姦一事早有定論,如今走投無路,以死報復,還有何好說的。”
“不是,我當時就在附近,分明聽到這武安侯夫人撞石前大聲嗚咽,喊的就是冤枉來着。”
“聽說她早便啞了,高三爺倒是耳聰目明啊,這都辨的出。”
……
門前圍觀的衆人顯然已分成了兩派,一方爲萬氏叫冤,一方爲錦瑟明屈。
廖家的大總管廖世海站在府門前,並未阻止衆人的議論,反盯着那站在人羣中穿着一身寶藍色錦袍正高聲闊論的高三爺眯了眯眼。
今日年初一,各府都要派人出門訪親走友,對那些平日親厚的人家自然要登門入戶,道過喜坐上一坐方算不失禮,而對平日就不常走動的人家卻也不能不聞不問,是要登門往這類人家門前掛着的接福紅兜中投下賀歲飛帖的,而各府今兒也都會叫管家在府門處答謝來投飛帖的客人,也迎接來拜的客人。
故而今兒一早天不亮,廖世海便站在了府門前,便未曾離開過,而萬氏突然衝過來一頭撞在拴馬石上的情景他也是眼睜睜瞧的清楚,不僅如此,他更將這位高三公子恰巧經過,又吆喝地衆人皆聞聲而來,還有他夾在人羣中不時高聲議論引領輿論風向,挑撥人心的行爲也看了個清楚明白。
廖世海弄清楚這個,回頭衝小廝低聲吩咐兩句,小廝便應了一聲,奔進府中去了。
衆人又議論一陣,便聞一人道:“這萬氏通姦證據確鑿,也非她一死便能洗脫清楚的。只是她畢竟和姚姑娘的母親有義結金蘭之情,也算是姚姑娘的長輩,小輩不言長者之過方是純良恭謙,至孝明義的表現,可如今萬氏落得如此慘烈的結果卻和姚家姑娘脫不開關係,這點卻也是不容置疑的。這姚姑娘到底還是年幼,年輕氣盛,不懂包容原諒,失之尖刻了啊。”
這人說話倒似哪邊也不偏幫,卻也是衆人心中多會有的想法,只因如今萬氏死了,而且死狀非常悽慘,可錦瑟卻活的好好的,同情心人人都有,死者爲大,便是出於這個,衆人也要唏噓兩句。
這人言罷,場面就是一靜,方纔爲錦瑟大聲爭辯的那些人也皆不再多言,卻也就在此時,便聞人羣后突然響起一個聲音,那人高聲道:“哎呀,說來我前兒在玉苑樓上吃酒,從樓上正好瞧見街對面富源客棧的情景,我可瞧見這廖府的馬車在客棧門口停靠,接着下來一個嬤嬤帶着兩個丫鬟進了酒樓,後來卻被這萬氏神情惱怒地給趕了出來,那廖府嬤嬤離開時神情可不怎麼好呢,兩人分明發生過爭執。如今看來,只怕那嬤嬤也是姚家姑娘指派去奚落這萬氏的,這才激惱了萬氏,今兒竟就撞死在了廖府門前,真真是可憐啊。”
衆人聽此人說的極真,並不似作假,便轟地一聲炸開,紛紛指責起錦瑟來,而廖世海聽的分明,這開口之人卻還是那位高三爺的聲音。此人渾水摸魚的功夫可當真是不低,每回都將時機抓的正好。
這邊羣情激奮,便又有人大聲衝廖世海等廖家下人們喊道:“出了這樣的事,怎生廖家也沒個主子出來主持場面,莫不是心虛膽怯了吧?!”
“我廖家人未曾做下虧心之事,我那外甥女更是再良善不過的姑娘,又何懼何怯之有?!”
府中適時響起一聲清朗的迴應聲,圍在府門前瞧熱鬧的下人們忙讓開道路,卻是廖三老爺廖志明和四老爺廖志哲並肩在前,廖二少爺廖書則,三少爺廖書仁和姚文青隨在後頭,一行五人一共出府而來。
今日一早廖二老爺便和廖書意奉了老太爺和老太君之名一同出府走親訪友,廖老太君身份高,自然不用出府拜客,只進宮朝賀後便回了松鶴院,廖老太爺如今還在宮中,府前出了此等事,女眷自不方便出來處理,如今廖家在府中的兩位老爺,併成年的少爺卻是一同出來了,而文青雖未成年,可此事事關錦瑟,他自然是要跟來的。
廖管家原本見羣情激奮,形勢大轉已不利於廖府正急在心中,如今見廖家幾位主子一同出現,又見之前他派進府報信兒的小廝還跟在四老爺身後,他這才鬆了一口氣,垂首以待。
而文青一行出了府門,四老爺也不待衆人反應便先發制人,指着那先前連連出聲的高三爺道:“方纔說在玉苑樓看到我府上奴婢前去奚落萬氏的是高三少爺你吧?”
那高三少爺見廖四老爺上來便點了他出來,不覺一陣心虛,可接着便理直氣壯地道:“小侄不過是說實話罷了,可未曾有半句虛假,也無針對廖府之意啊。”
四老爺聞言卻冷笑,道:“未曾有針對之意?!哼,那麼我且來問你,你是親眼看到我廖府下人對這萬氏落井下石了呢,還是親耳聽到我府上下人對她口出惡言了呢?”
高三少爺被問地一堵,這才道:“我瞧見府中下人沒進去多會兒,萬氏便面帶惱恨之色地將其趕了出來,神情尤爲激憤,若非府上下人落井下石又當如何?”
“那玉苑樓和富源客棧相隔尚有距離,萬氏又口不能言,高三公子憑藉着一雙凡眼便能瞧出這其中端倪來,當真是比我大錦的神斷裘大人都要厲害三分哪。”
四老爺冷聲譏笑,那高三公子登時啞口無言,無從辯駁,便聞廖四老爺又道:“僅憑臆想便如此污衊我那可憐的外甥女着實叫人氣恨!須知我那外甥女方纔在府中一聽聞萬氏自戕的消息便傷心地暈厥了過去,她生性善良又怎會是你口中落井下石之人?!”
四老爺言罷便又下了臺階,衝站在前頭穿青色袍服的中年男子一禮,道:“楊世伯,小侄有禮了,方纔聽世伯說我那外甥女失之尖刻,小侄原不該當衆辯駁,可是卻實在不忍心我那可憐的外甥女飽受委屈和退讓後,還被如斯誤解。需知當日我那外甥女本只欲一言不發地退親便罷,全然未想追究在江州時被陷害之事,又何曾想過要揭發萬氏的醜事?當日武安侯府門前,乃是武安侯府挑起爭端,又逼死了她那族姐,後來我那外甥女悲傷過度已然暈厥,是鎮國公夫人機緣巧合揭發了萬氏的醜行,我那外甥女可是對其半句不恭之言都未說過,她小小年紀遭受這些,已是何其不幸,怎生如今反成了她逼地萬氏走投無路了?!”
四老爺說罷,那楊老爺已眉頭緊蹙,面露躊躇,而四老爺已是又道:“便在前日我那外甥女聽聞萬氏的遭遇,確實派了身邊嬤嬤前往富源客棧去,可卻不是去奚落譏諷萬氏,而是去送銀錢和補品等物,高三公子既然在玉苑樓上吃酒,那麼請問當時可曾瞧見我府上下人所提禮品之物?”
那高三公子聞言噎了一下,可當日情景非他一人所見,他便只能回道:“是拿了禮盒等物,可這譏諷奚落人也是可以帶物品去掩耳盜鈴的啊!”
四老爺見他反駁卻也不在意,只點了點頭,道:“高三公子說的有道理,可我說我府上下人是真心實意前往探望萬氏也是有可能的吧?既然兩者都有可能,大家總得給我廖府一個分辨證明的機會,卻不能全然不顧是否誤解了我廖府便只憑猜想就指責人吧?”
衆人聞言一來覺着廖四老爺說的都有道理,再來這裡到底是人家廖府門前,廖老太爺如今又還身在其位,方纔廖家沒有主子出面他們湊湊熱鬧大義凜然便也罷了,如今誰也不會爲了一個身敗名裂,已然送命的萬氏而和廖家人叫板徒惹麻煩,故而府前便靜了下來,衆人紛紛點頭,有些人已開始爲廖家說好話。
那高三少爺見此卻道:“分辨?如何分辨,要是廖老爺是要叫府上那前往富源客棧的下人出來分說,她的話我們卻是不敢信的。”
三老爺一來是庶出,再來又未曾走官途,而是管着廖家的生意,是一介白身,故而自出府他便一直未曾說話,只由四老爺控制着場面,如今聽聞高三少爺的話便笑着道:“高三公子倒是熱心,不知道的還以爲這萬氏乃公子生母呢!”
三老爺言罷,高三少爺便義憤填膺地道:“小侄也是路見不平,這萬氏死狀悽慘,小侄以前也曾見過她,到底算是長輩,如何能眼瞧着她死不瞑目!”
三老爺便笑了,道:“三少爺可真是重情重義,一身肝膽啊,今日方知京城地面兒上竟還有三少爺這般人物。”
這高三少爺乃是右春坊中允高大人家的庶出子,其父高中允也不過是正六品的官職,高三少爺平日從不曾傳出什麼俠義之名來,反處處縮着尾巴處事,今日一反常態,方纔衆人還不覺如何,現在被三老爺一提,有些人已然發現這高三少爺今日有些處事不妥起來。
而四老爺已是揚聲道:“萬氏既然選今日撞死在我廖府門前,想必是有原因的,她雖口不能言,可既是自戕多半是會留下遺言等物的,不妨先瞧瞧這萬氏身上是否攜帶了此物再言其它吧。”
四老爺言罷,衆人這才紛紛言是,四老爺衝廖書則示意,令他前去搜萬氏的身,而廖書則應命後偏在經過高三公子身邊時,露出了一個詭詐的笑容來。
高三公子瞧在眼中,心思便是一動,眼珠子一轉,生恐廖書則靠近萬氏將其懷中的那份血書給掉包,他便忙大喝一聲,道:“慢着!”見衆人都瞧過來這才又道,“萬氏畢竟曾是武安侯夫人,男女授受不親,雖則她如今已過世,卻也該尊禮法,爲表對其尊敬,還是請位夫人查看此事的好。”
廖書則聞言站定,心中冷笑,而廖四老爺也點頭,道:“是我思慮不周,多謝高三公子提醒。可有哪位夫人願意代勞?”
“我來瞧瞧吧。”說話間一位中年婦人被丫鬟扶着上前一步,她身上穿着正三品誥命服,正是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和大人之妻符氏。
和御史清名遠揚,和府於廖府也無甚親厚關係,這裡的圍觀之人中符氏又系地位品階最高之人,加之此事一經查明,少不了掀起朝堂一陣彈劾之風,符氏夫君乃都察院右都督御史其事也正該由她來做。
見衆人皆無異議,符氏方走了過去,俯身衝萬氏行了一禮,這自蹲下摸了摸萬氏身上,衆人斂聲屏息,竟果真瞧見符氏從萬氏的懷中摸出一份摺疊着的白布來,那白布上血跡斑斑,顯然是一份血書!是萬氏留下的遺言啊!
轟的一聲人羣再次驚動,高三公子禁不住挑起一絲笑來,而符氏已展開了那血書,高三公子正欲上前卻被廖書則擋住,符氏已瞧了血書,登時面色一變,她尚未言,四老爺便拿過了血書,一望之下也是面色鉅變,神情變幻個不停,竟是作勢欲去撕那血書。
高三少爺哪裡會容證據被毀,忙掙脫着去搶血書,而廖書則此刻卻讓了開來,任由他撲過去一把自廖四老爺手中奪走了血書,只高三少爺正要看,廖書則和廖書仁並文青便同時擁上,皆欲搶那血書。
高三少爺見此一面去抖着血書瞧,一面大聲喊着道:“廖家人仗勢欺人,要毀滅證據,做賊心虛啊!先武安侯夫人死的好慘啊!”
他越喊,廖書仁三個便搶的越是兇猛,人羣開始浮動,顯然此情此景大家皆已相信了萬氏是以死明志,被廖府被錦瑟逼的走投無路方撞死廖家門前,好些人面色都爲之一變,瞧向廖家人的目光有些尖銳起來,有的已擡手指指點點唏噓譴責起來。
而這時,廖書則才一下搶了那血書過來,轉手又交給文青,高三少爺搶了兩下未曾搶到,便也不再去搶,反是大聲道:“你們毀掉證據也無關礙,衆目睽睽,難堵悠悠衆口!本公子已將萬氏的遺言瞧的清楚,原來她是清白的,當初真是姚姑娘在污衊於她!她還親口承認,姚姑娘毀她名聲,害她被休,她恨意難宣這才令侯府丫鬟嬌杏到江寧侯府門前鳴冤理論,早先她因財迷心竅,爲生活奢華變賣了御賜之物,如今事發害的侯府被上斥責,她不怪侯爺休妻,只愧因自己之故累及侯府名聲,使侯府被有心人攻殲,她又恨又愧,這才撞死廖府門前請世人給個評判啊!”
高三少爺早便得了血書內容,今日萬氏前來廖府門前鬧事,武安侯府之人爲了撇開自己,是不方便有人在場的,可總要有人和萬氏策應方能一切順利,而且這人不能是平日和侯府相交相近之人。
這高三少爺卻正合適,而且他也是有把柄落在了謝增明手中,又被謝增明允諾了將庶女嫁給他,這才奉命爲其辦事的。
高三少爺不過是六品官家的庶子,能娶上侯府千金,即便是庶出女也是高攀,一來把柄被抓,再來藉此攀上侯府他便再不受嫡母拿捏,父親也要多依仗與他,雪中送炭之情侯府會念着,衝着這個高三少爺沒有不應之理。
他答應謝增明今日在萬氏撞死之後叫衆人都爲萬氏鳴不平,更答應武安侯將萬氏的血書公諸於衆,故而他早便知曉血書上的內容,如今大喊出來,他心中無比激動,只當自己完成了任務,美好的前程正在向他招手,瞧着羣情激奮的情景,他更是覺着做了一件大事,平生都未如此風光過。
然而卻在他得意之時,廖四老爺卻上前一步,瞪大眼睛一臉詫色地道:“你說這血書上的遺言你都瞧清楚了?!”
高三少爺自然是義憤填膺地道:“都瞧清楚了,所以你廖家莫想毀滅證據,繼續欺世盜名!”
廖四老爺面上詫色更盛,又抖着那血書,道:“你說血書上萬氏遺言說是我那外甥女陷害於她?!”
高三少爺簡直覺着廖四老爺是得了失心瘋,再次肯定地將方纔的話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力保衆人都聽到,這才咳了兩聲潤潤撕裂的喉嚨,又道:“所以廖老爺還是將血書交出來的好,即便毀了也是無用的!”
廖四老爺聞言竟果真將手中血書又交給了高三少爺,高三少爺一愣,那邊四老爺已請了符氏,道:“夫人方纔是頭一個看那血書的,可否將血書內容一述?”
符氏這纔將視線自高三少爺身上移開,收起詫異之色來,上前卻道:“那是萬氏臨死所留的懺悔書,她交代了當初在江州鬼迷心竅,嫌貧愛富,陷害姚姑娘一事。又追憶了當年姚廖氏在世時和其義結金蘭,姐妹情深的種種,說她如今惡有惡報,又被親人逼迫,已是萬念俱灰,生無可戀,加之姚姑娘寬厚原宥於她,這使得她更無地自容,愧疚難言,這纔在此以死謝罪,望到了陰間能有臉去見昔日姐妹姚廖氏。”
符氏言罷,衆人皆愣了,而高三少爺詫色尤甚,他方纔將血書搶在手中,廖書則和文青三人同時來搶,他壓根就沒能瞧清楚上頭具體寫的是什麼,可今日一切都進展順利,他又早明謝增明叫萬氏撞死廖府的用意,故而便很放心地吼出了方纔的一番話來,如今聽符氏如此說,他傻了!
怎麼可能?!血書怎麼可能會變成萬氏的懺悔書?!
高三少爺忙抖開血書去瞧,這回再沒人和他哄搶了,他這一看只覺頭腦一空,白眼發花,那血書上密密麻麻所寫當真和符氏所說一般無二,他驚過神來,心知事情有變,他辦砸了差事,忙做出第一反應,也是欲去撕扯那血書。
可他還未用力,血書已然被奪,文青拽了血書便走向人羣,道:“請大家都看看吧,也爲廖家,爲我姐姐做個見證。”
血書四下傳開,形勢瞬間峰迴路轉,四老爺上前一步逼向高三少爺,道:“高自強,你何故信口雌黃,睜眼說瞎話?!今日不說清楚,便休想離開!”
四老爺言罷廖書則兩人便上前一人一邊地拽着高三少爺的手臂將其押下。事情敗露,高三少爺此刻已然慌了,又被廖家兩位少爺拽住,便急聲道:“不對!這血書不對!是你廖家人偷天換日,將真正的血書藏了!”
四老爺聞言譏笑,揚聲道:“各位,方纔是和夫人第一個看的血書,這衆目睽睽大家可曾瞧見我廖家人靠近過萬氏?我廖家人根本就沒有機會做什麼偷天換日之事,更何況我廖家行得正,也無需做此心虛之舉!倒是你高三少爺,和萬氏無親無故,更和我廖家和我那外甥女無冤無仇,何故今日如此咄咄逼人,欲致廖家於不義?!”
四老爺言罷,高三少爺便察覺出今日的不妥來了,他按照約定早便守在了廖家附近,一見萬氏出現便也跟了過來,他先還怕萬氏衝過來會被廖府下人擋住不能尋死,可誰知萬氏竟極有魄力,衝出的很突然,而且嘶叫一聲便直直地衝廖府門前的拴馬石上去了,一聲巨響當場就斃了命。而她撞死在拴馬石上,廖家當時在府門辦差的下人們竟然全似嚇傻了般,竟無一人奔下臺階探看,更無一人靠近萬氏。
還是他匆忙地吆喝着趕過來,和幾個一同奔來的路人將萬氏擡到了正門前,確認萬氏已死的。他彼時恐廖家人見機快,趁他不備偷走血書,或是偷換血書,見廖家人不靠近萬氏還心生滿意,如今聽廖四老爺這般說,才驚悟過來,他是一早便上了人家的套,好好的譴責書變成了懺悔書,分明是武安侯也入了人家的套了!
高三少爺被逼問的啞口無言,無從分辨,想說在符氏搜身之前血書已然被換,可人家廖家人就沒靠近過萬氏,當時見證萬氏撞死一幕的並非他一人,這污水是潑不上去的啊。
“是呢,萬氏撞死時我剛巧來廖世伯府上投飛帖,還是我和高自強,許四老爺幾個將萬氏從拴馬石邊兒擡過來的,只我們幾個靠近過她,廖家人沒機會換血書的!”
“之前也是高自強說他聽到萬氏嘶吼冤枉,大家纔會誤解姚姑娘的……”
“對啊,說什麼瞧見廖府下人羞辱萬氏的話也是高三少爺啊。”
……
“這事已很清楚了啊,高自強方纔睜眼說瞎話,句句是替武安侯府辯白,欲將一切罪行都加諸在這死去的萬氏身上,他哪裡是什麼熱心,分明便是受了武安侯的指派嘛。”
“對對,是這樣沒錯!如今武安侯被彈劾,見鐵證如山,便推了萬氏出來頂罪!只可惜這萬氏臨死悔悟,不願再害善良寬容的姚姑娘,這纔將鳴冤書改成了懺悔書,以死謝罪。而武安侯和這高三公子只當他們的詭計都已成事,高三公子這纔會那般信誓旦旦,信口雌黃地睜眼說瞎話嘛!”
“哈哈,這可真是蒼天有眼,疏而不漏啊!武安侯哪裡會想到萬氏臨死會悔悟……哎,到底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啊!”
“武安侯好生殘忍啊,到底是結髮妻子,休棄了也便算了,竟還如此相逼,令萬氏走投無路的分明是武安侯府!”
“是,是,到底是生身之母,武安侯世子竟一點不關心,這樣的人家……真是叫人齒寒!也難怪會做出那等變賣御賜之物,邈上的無君無父之事來。”
“想叫萬氏擔下一切罪名洗脫侯府,真是好謀算啊!”
……
衆人誰也不是傻子,片刻功夫已確定高三少爺是武安侯指派而來,更將武安侯的目的說的清清楚楚。這也怪那高三少爺自己愚蠢,因太想出人頭地,好容易覺着把握住了機會,便太過心切,方纔他在人羣中不停引動輿論動向的行爲也做的太過火了一些。若是從萬氏身上搜到的就是鳴冤書,那麼衆人自然不會多想高三公子的異常,可是如今情況,卻是連傻子也能瞧出高自強是有問題的。
此刻王嬤嬤正站在廖府下人身後,她從方纔一直瞧到此刻,已是好幾次忍不住想衝出府來和那些指責自家姑娘的人們理論,可都被老太君身邊的尤嬤嬤給拉住。形勢突然發生大逆轉,王嬤嬤和柳嬤嬤幾個才覺出味兒來,這會子王嬤嬤只覺時機已到,推開身前小廝便跌跌撞撞地奔出了府門,踉蹌着撲下臺階跪倒在萬氏身前,痛哭起來。
“侯夫人啊,您怎如此想不開啊,老奴奉姑娘之命去看您,您羞愧難言,無顏接受姑娘的幫助還將老奴趕出客棧,老奴那時便該想到您有輕生之意,可老奴糊塗啊……我們姑娘何曾怨過夫人啊,夫人您早年對姑娘的疼愛,姑娘她都記在心上呢,您這般……您這般可叫姑娘她如何是好,姑娘該多痛心啊。侯夫人啊,人死不如賴活着,那武安侯涼薄,夫人又何苦爲其心傷?!夫人依着姑娘離開京城,拿了那些銀兩總是能繼續過日子的,怎就這般輕生了呢。侯夫人啊,我們先夫人也常說人生在世誰不犯錯,知錯能改便能重新做人,爲人也該寬容對待那些真心懺悔之人,侯夫人您已懺悔,我們先夫人又怎會怪您,您何必這樣以死謝罪啊!”
王嬤嬤這一聲聲傳出,衆人還有什麼好疑心的,皆嘆息起來,不是贊錦瑟寬厚大度,便是指罵武安侯和謝少文太是無情殘忍,或是感嘆萬氏死前的悔悟。
而也是在此時,廖府門前的下人們又讓出道來,衆人望去卻是廖老太君被簇擁着出來。而她身邊隨着的姑娘容顏絕麗,氣質脫俗,又渾身都透着一股徹骨的悲傷,楚楚憐人,卻瞬間吸引了衆人的矚目。
這姑娘正是錦瑟,她此刻已換了一件淺藍色繡銀白玉蘭花的素色小襖,一襲白底繡海藍雲紋的羅裙,頭上只挽着個烏溜溜的圓髻,也未戴任何釵環只用素銀綢帶繫着髮髻,鬢邊插着一朵白絨花。
她絕美的小臉上此刻還掛着盈盈淚珠兒,滿身悲傷地被白鶴摻扶着,那滿臉的淚痕,氤氳的眸子將她原便清麗脫俗的容顏映的越發出衆,整個人便如同一朵在風雨中哭泣的白蓮花,出水高潔,楚楚憐人。
人羣后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上,完顏宗澤撩開車簾一角將錦瑟悲傷難言的神情瞧在眼中,不覺勾脣一笑,寵溺地道:“利爪的小狐狸,真真狡猾……”
完顏宗澤言罷卻衝外頭低聲吩咐,道:“謝增明很快便會知道上當了,去將那什麼柳姨娘帶出侯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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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一出府門瞧見躺在地上的萬氏便淚水滾落,倒在了白鶴的臂彎中,白鶴拖住錦瑟連聲勸着,扶着她下了臺階,錦瑟這才推開白鶴在萬氏身邊跪下,一面拿帕子給她擦拭着額頭上的凝血,一面垂泣。
“姨娘,您這般叫侄女以後該如何自處啊?自小您便對侄女疼愛有佳,這些年侄女離開京城雖是有些疏遠了,可您疼侄女的心,我是瞭解的啊,姨娘若非不得已一定不會做出有違良心的事情來。侄女又何曾怪過姨娘,侄女聽聞姨娘離開了侯府……擔憂非常,真想親自去看望您,卻又擔心您見到我反傷悲難過,這才叫乳孃代我前去,哪裡知曉這竟叫我錯過了見姨娘最後一面的機會,若然我能親自前去,興許……興許……”
錦瑟說着已是連連搖頭,滿臉追悔,她的神情是那樣的哀傷和真切,全然便是真情流露,圍觀的衆人瞧之無不動容,紛紛贊起錦瑟的寬厚大度來,錦瑟聽在耳中,低頭拭淚時不覺露出一個自嘲的苦笑來。
她不願意這般惺惺作態,言不由衷,更不想做什麼沽名釣譽之事,事實上今日萬氏會撞死在此和她脫不開關係,也可以說是她一手安排。瞧見萬氏這般她感嘆有之,卻覺談不上悲傷,可如今她卻不得不表現出悲痛欲絕的模樣來。
如今這般虛僞的作態錦瑟自己也不喜歡,甚至是厭煩的,可她卻不得不這麼做。名聲對世人立世太過重要,萬氏今日撞死在府門前,便是欲毀她名聲,而她要想杜絕不好的流言便必須這般做。
所謂人無打虎心,無奈虎有傷人意,並非她心狠,也並非她願意這般勾心鬥角,生性便陰險詭詐,而是她已然和武安侯府成了不死不休的死敵,這便再不容她心慈手軟!
這是這個世界的生存之道,若然不願遵守便只能出局,而出局不僅意味着你個人的榮辱得失,便連你所在乎的親人也要盡皆受到牽累,故而她只能這般不停地算計,僞裝,直至有一日足夠地強大,可以站在高處供人仰視,直到世人畏懼你的權勢和地位,再不敢輕易去算計你非議你,也許只有到那時方能隨心所欲一刻。
想着這些,聽着那些愈來愈盛的稱讚聲,錦瑟非但未得意,反生出一股煩躁來,再擡頭時便擦拭了淚痕,扶着王嬤嬤的手起了身,她轉身又上了臺階,便在廖老太君身前跪下,道:“外祖母,如今姨娘已被武安侯府休棄,姨娘這般處境卻未曾聽聞萬府有任何表示,想來也是不肯管姨娘的身後事,姨娘她總歸疼我一場,如今又謝罪在廖府門前,孫女請老太君做主安葬了姨娘吧。”
廖老太君忙令人去扶錦瑟,連連點頭,道:“她已真心悔過,人死如燈滅,過去的恩恩怨怨便都叫它消散了吧,相信世人也定皆不再指責於她了,你的心思外祖母都瞭解,好孩子,你便放心吧。”
錦瑟見該做的都已做了,實在不想在此繼續演戲,索性便告退回府而去。廖老太君吩咐婆子將萬氏的屍身擡回廖府,又和相熟的幾府夫人們寒暄一陣,便也回了松鶴院,將其它諸事皆交給廖家兩位老爺處置。
老太君回到松鶴院,錦瑟已等候在屋,尤嬤嬤早吩咐廚上煮了安神湯,錦瑟正捧着湯碗出神,廖老太君進來她便忙站起身來迎上去,兩人進了內室,老太君屏退了下人,見錦瑟顯得較平常沉默,便道:“既然無愧於心便無需多想。”
錦瑟聞言擡頭,見老太君慈愛地瞧着自己,心中一暖依偎過去,這才道:“外祖母放心,我沒事,做過的事情我不會後悔,更無愧於心。”
廖老太君便拍着她的手,道:“你給過她生路,卻是她自己執迷不悔,誰也救不了她,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
錦瑟那日到松鶴院來磨磨蹭蹭地不肯走,後來伺候廖老太君歇晌時才說出了來意,她所言正是萬氏欲到廖府以死相迫之事,那日錦瑟已向廖老太君交待了她暗中安排之事,也料定了萬氏若有所動,必定會選今日。
萬氏所留遺書確實是鳴冤和頂罪書,可那遺書卻在今日萬氏出門前被春暉給掉了包,萬氏不知此事,依舊以死害人,自然落得如今白白送命的結果。
廖老太君言罷見錦瑟精神着實不好,只當錦瑟是因擔憂今日之事,昨夜並未睡好,便又道,“王嬤嬤,柳嬤嬤和你那幾個丫鬟都調教的不錯,只是有些太過心慈良善。外祖母會代你敲打她們一二,你只怕昨夜未曾睡好,今日又傷神一場,今兒便莫再出門訪友了,好好回去睡上一覺,莫再生了病。”
錦瑟精神不濟確實和萬氏之死有些關係,心情免不了沉重,可更主要是因昨夜被完顏宗澤帶出府去鬧的那一場,她原便睡眠不足又加上宿醉,如今她的頭還有些昏昏沉沉,一陣陣抽疼。
她聽聞廖老太君的話便有些心虛,低了頭,而她謀算武安侯府和萬氏的事一點都沒向王嬤嬤幾人透露,卻正是老太君所說之故。
王嬤嬤,柳嬤嬤並白芷幾個,或沉穩,或老道,或機靈都是極得用的,錦瑟也皆拿她們當親人看待,可有一點,幾人都有些心慈手軟。她雖心思沉,可便是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尤其是已決定接受完顏宗澤的情感,往後她的面對的困難只怕會更多,敵人也會更可怕,王嬤嬤她們的心慈手軟很可能便成爲別人謀害她的利箭。
錦瑟自己雙拳難敵萬抵,她需要更加無堅不摧的屬下,需要王嬤嬤等人能看她所看不到,想她所想不到,這樣才能爲她排除更多的危險,故而錦瑟這回實是故意瞞着王嬤嬤幾個,叫她們着急氣恨萬氏,叫她們心驚膽顫,藉機來敲打她們一二,也叫她們自己心中警醒,以後再遇同樣的事也能多份謹慎和心眼來。
如今廖老太君看出這點,要代爲敲打,實比她做更好,故而聞言錦瑟便沒再堅持,乖巧地應了。她回到夕華院中歇下,王嬤嬤幾個便被喚到了松鶴院,老太君賜了座,王嬤嬤幾個卻並不敢坐,王嬤嬤已然先一步上前跪下,道:“老奴有錯,早先不該見萬氏那老毒婦被人毒啞,又被武安侯休棄便生了同情之心,便沒瞧出她的險惡用心,更忽視她對姑娘的刻骨恨意,致使今日姑娘險些便被老毒婦坑害,險便名聲受損,老奴愧對老太君的信任。老太君寬宏,不怪罪老奴,老奴已誠惶誠恐,哪裡還敢託大坐着。”
王嬤嬤今兒着實心驚了一場,此刻是真正害怕,別人只當是萬氏真心悔過了,王嬤嬤卻清楚的很,依着當日她去瞧萬氏的情景,萬氏是不可能突然就悔過的,而且她方纔在府門口時,尤嬤嬤鎮定的態度,幾位老爺和少爺的應變,倒好似他們早知萬氏今日會來般。
王嬤嬤想,只怕是老太君對萬氏早有防備,這才叫自家姑娘有驚無險地躲過這一劫的,她心中後怕,自然是真心請罪。她言罷,柳嬤嬤和白芷,白鶴便也忙跪下請罪,紛紛道。
“早先奴婢還在姑娘面前感嘆過萬氏可憐,奴婢更加有罪,請老太君降罪。”
這回之事錦瑟是早有預謀,知道萬氏要怎麼做,這才能躲過一劫,若然她對萬氏的陰謀毫無所覺,也像王嬤嬤一般,明明知道萬氏之恨卻依舊因同情她而不當一回事,那麼豈不是當真就兇險了?所以這幾個貼身伺候錦瑟的下人,廖老太君也覺是有必要再敲打一下的。
廖老太君自己也深有感觸,暗自警醒,聞言便道:“良善原便是好的,你們有同情心,心慈這都沒錯,有你們這樣的下人跟在微微身邊,那是她的福氣,我也放心。只是微微她到底年紀小,有很多事情都難以顧全,這便需要你們擔更重的責任,遇人遇事要多留個心眼,多用心兩分,不管何時都將她的安危放在第一位來考慮。這回好在是她幾個舅舅早有防備才能一切平安,下次卻未必能如此幸運。你們能知錯,記住今日之事,暗自警醒也好,且罰月例一月,以示告誡,都起來吧。”
卻說武安侯謝增明一早也坐在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中自萬氏從富源客棧出來便一直不遠不近地尾隨着她,直跟到廖府所在的街頭,他眼睜睜看着萬氏一頭撞死在拴馬柱上,又瞧着不大會兒功夫廖府門前便聚滿了人,議論紛紛,謝增明這才放心下來,怕被人瞧見暴露了行跡,這才又令車伕驅車悄然又回到了武安侯府,只等着一切大功告成。
誰知他剛回書房,笑容滿面地坐下,管家很快地便慌慌張張地奔了進來,他只當一切都已落幕忙站起來迎出書案,就見管家忙臉慌色,竟道:“侯爺,大事不妙了,廖府那邊突然生變出了大麻煩了!”
如今武安侯府已然岌岌可危,再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管家跟隨他多年,素來沉穩,如此驚慌失措已叫謝增明有了不好的預感,當下心一沉,面色也變了,忙道:“何事?!快說!”
管家不敢怠慢,忙道:“先一切都好好的,誰知後來從夫人身上搜出的遺書竟不知何故變成了懺悔書,如今大家都認定夫人是被侯府,被侯爺您逼的走投無路,到廖府去以死謝罪了!滿城都在傳是侯爺您逼夫人去頂罪,連帶誣陷姚錦瑟,夫人卻臨死悔悟,都在傳廖家人寬厚大度,侯爺您……侯爺,這可該如何是好啊!”
謝增明何曾想過會有這樣的突變?待管家言罷他就覺頭腦一懵,眼前發黑,雙腿也發軟,不自覺後退兩步右手撐在書案上才勉強站住。他閉上眼睛穩了穩心神,這才勉強問起管家細節之事來,待將一切弄清楚,就覺出不對來了。
萬氏是謝增明的結髮妻子,他是極爲了解萬氏的,她不可能悔過,做出什麼以死謝罪的事情來。那封遺書定是被人偷換了,既然廖府的人未曾靠近過萬氏,那麼遺書定然是在萬氏出客棧前就被偷偷掉包了!
這麼說的話,廖府的人應當早便知曉了萬氏會有此舉,他們是如何知道的?!
謝增明率先想到了給他出這個主意的那幕僚,忙怒聲令管家去抓人,那幕僚被帶到得知事情未成,已然嚇得白了臉,待謝增明逼問,便將一切都交待了,道:“那日我自侯爺書房離開,因不能爲侯爺解憂而心中愧疚,故而一路都在想着對策,誰知就撞見了前來爲侯爺送湯的柳姨娘,柳姨娘喚住我,這主意是她告訴我,要我呈給侯爺的啊!”
謝增明聞言一詫,直覺這中間有大問題,柳姨娘爲何不自己說出此主意來,偏要轉這麼個大彎子?!
只聽那幕僚又道:“我先也奇怪,柳姨娘卻說,她是恐自己說出來侯爺會覺她是在狹私報復夫人,這才借我之口說出,說她都是爲侯府着想,心疼侯爺日夜難眠。我想着姨娘是侯爺的女人,侯府不好了,她便也要不好,而且這也確實是一個好法子,故而便不曾有疑……也是我貪功,這才欺瞞了侯爺,侯爺原宥啊。”
幕僚說着跪地請罪,謝增明卻猛然起身快步奔出了書房,怒氣衝衝地直接就往柳姨娘所住暖融院去,他到了柳姨娘的院子聽聞柳姨娘正在屋中歇覺便直衝了進去,然而屋中卻空無一人,叱問丫鬟,一院子的下人卻皆不知柳姨娘的下落。
事至如今,謝增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心知此事他是遭了人算計,一步步都按別人的安排在走,直至掉進挖好的陷阱還在做着美夢,以爲自己纔是那個獵人,他一時難以接受這個事實,又知侯府已掛在了懸崖上,着急、驚怒、擔憂等等情緒齊齊擁上,使得他面色乍紅乍綠,乍白乍青,接着竟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來直挺挺倒了下去!
夜,二更天,冬日清冷的月光如霜般碎了一地,城西的一處獨立小院中,錦瑟推開正房的房門進了屋子。
屋中一燈如豆,將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昏黃的光,擺設極簡單,未生炭火,屋中顯得有些冷,一名女子坐在牀上用被子裹着身上正低頭撫弄着一根蝴蝶髮簪。聽到門房關閉的聲音她這才擡頭,登時便迎上了錦瑟如潭水般沉靜無波的目光。
錦瑟穿着一件碧藍色緊身袍廣袖小襖,下罩一條煙紫色散花裙,腰間用銀絲軟煙羅主腰束着,鬢髮挽了個圓髻斜插着一對簡單的碧玉海棠釵,外披一件玄色滾灰鼠皮毛的大氅,靜靜地站在那裡。
淡淡的月光從窗外瀉入,正照在她半邊面頰上,令她仿似從月影中走出,那身影有着少女的窈窕,腰肢不盈一握,體態纖細曼妙。而她那從容的氣質,靜淡的身姿也說不出哪裡不同,卻叫人瞧之心折,女子再細瞧錦瑟那香嬌玉嫩,秀靨花嬌的容顏,已然確定了錦瑟的身份。
她似探究又似畏懼地深深望了兩眼錦瑟,這才收拾了神情,欠了欠身,道:“姚姑娘?小小年紀已這般國色天色,這也難怪……”
也難怪會叫謝少文那般癡迷,女子心中補充着,見錦瑟不接話便又道:“姚姑娘叫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接下來便該姑娘兌現你允我之事了。”
這女子不是旁人,卻正是自武安侯府消失的那柳姨娘。數日前的夜裡,柳姨娘夜半突然驚醒,竟瞧見牀前站着一個高大的身影,直嚇得她差點尖叫出聲,那人正是被錦瑟派去找柳姨娘談交易的寸草。
錦瑟和柳姨娘的交易很簡單,柳姨娘幫錦瑟爲武安侯謝增明獻計,而事成之後錦瑟幫柳姨娘離開武安侯府,爲其安排一個新身份。
柳姨娘進府原便是爲了給姐姐報仇,她不僅恨萬氏,也恨武安侯府故去的老夫人,恨其相信萬氏的攛掇,心狠手辣地處置姐姐,還恨謝增明,恨他寡情涼薄眼睜睜看着姐姐被縊死。柳姨娘是痛恨整個武安侯府的,她進府這些年,伺機報復,可無奈身份卑微,根本尋不到機會,如今侯府落難,她本就打算行動,這時候錦瑟突然尋到了她。
她雖不明白錦瑟何故知曉她的心思,但錦瑟所提供的交易於她百利而無一害,不僅能叫她報仇,而且還能幫助她安然離開侯府,故而柳姨娘雖未曾見過錦瑟,卻當即就答應了寸草配合錦瑟,這纔有了後來的事情。
錦瑟聽聞柳姨娘的話卻並未立刻回答,反倒緩步行至桌邊坐下,道:“不知柳姑娘以後有何打算?可有想去的地方?”
柳姨娘沒想到錦瑟會和她閒話家常,語氣也極爲親切微微愣了下,因錦瑟對她的稱呼叫她滿意,故而便瞬間對錦瑟生出了好感來,揚笑道:“天大地大,總是有我能去之處的。”
柳姨娘閨名柳蓮心,她進府便算是武安侯的女眷,武安侯府若然獲罪,她也不能逃過,故而京城是不能再留了,原先的身份也不能再用。
她本一心爲姐姐報仇,進府便存了玉石俱焚之意,沒想着會有此機緣,竟得錦瑟允諾幫她安排一個新身份,這叫柳姨娘驚喜非常,可如今錦瑟問起她對以後的打算來,柳姨娘卻當真沒想過。只是這條命已是撿來的,以後她還有何懼,即便這個世界女子立世極難,可她想這天地如此之廣,總歸是有她的立足之地的吧。
柳姨娘不認識錦瑟,錦瑟前世進武安侯府後卻是聽府中下人們談起過這柳姨娘的,只因這柳姨娘是因爲和武安侯府的政敵合謀侯府被萬氏抓住,這才被杖斃而亡的。
柳姨娘姐妹和武安侯府的這段官司錦瑟也是知道的,因柳姨娘和她皆自幼父母雙亡,皆是被寄養在族叔家中受到了種種迫害,柳姨娘也是欲顛覆侯府才喪了命,而她前世也做了此事,一來是同病相憐,再來錦瑟雖未見過柳姨娘,卻對她有些欣賞,直覺她該是個重情義,又有些風骨的女子,若不然她進府那般得寵,早便該被富貴迷了眼了,何故還要做於外人合夥謀害謝增明這樣危險的事?衝着這兩個原因,錦瑟這才令寸草去尋的柳姨娘。
當夜寸草只將錦瑟的交易說了,卻並未告知柳姨娘他是何人,又是被誰派去尋她的,這皆因錦瑟不能全信柳姨娘之故,然而柳姨娘聽了寸草的吩咐卻未曾立刻答應,反倒說了一句話。
她說:這般做我雖是能復仇,但是那姚家姑娘卻要遭罪,我柳蓮心雖不是什麼善心人,可也從不禍害無辜,壯士還是請走吧。
寸草早便得了錦瑟吩咐,見柳姨娘並非虛情假意,藉機試探,這才表明了身份。錦瑟對柳姨娘的反應原便極爲滿意,如今見到她的人,聽她說話便自覺她是個傲骨深藏,樂觀勇敢的女子,心中更喜了幾分。
她聽完顏宗澤的手下說,今日帶柳姨娘出府,柳姨娘半點家當都未曾帶出來,錦瑟見她手中捏着根素銀的蝴蝶簪子,便笑着道:“那是柳姑娘姐姐的遺物吧?”
柳蓮心感受到錦瑟的善意,便也笑着道:“是啊,姐姐離開家時就帶的這個簪子,我還記着姐姐被轎子擡走含淚而笑的模樣。是我那族叔答應會好好爲我尋一門親事,姐姐才應了他們乖乖進侯府做了姨娘,姐姐她並非貪慕榮華富貴之人,定無爭寵之心,是那萬氏不肯放過姐姐!只可惜,姐姐委曲求全一心爲我,族叔心狠還是欲拿我巴結權貴,我曾答應姐姐定不於人爲妾,最後卻還是叫姐姐失望了,實無顏去見她……”
柳姨娘說着悲從中來,便垂落了兩行清淚,落在那素銀簪子上明光一閃,她突覺手一暖卻是錦瑟不知何時行至牀邊擡手覆在了她的手背上,她擡眸正迎上錦瑟一雙含着柔光的眸子。
“柳姑娘何必自責,姑娘如今還年輕,一生還長着呢,誰能預料柳姑娘今後不能活出風采?”
柳蓮心聞言見錦瑟眸中滿是鼓舞和安慰之色,不覺燃起希望來,錦瑟便又道:“我正想在江州一帶開間藥材鋪子,正卻人爲我打點,聽聞柳姑娘便出自杏林之家,柳姑娘若暫無打算,可否留下來幫我一二?”
錦瑟從屋中出來一眼便瞧見了站在院中紫藤花架下的完顏宗澤,他今日披着一件皮毛雪白的狐狸毛大氅,在夜色下極爲扎眼,夜風吹的大氅飄揚,月光皎潔一方,恰落在他的肩頭,映的他衣袂擺動間似有光華從中流瀉。
朗月將他頭上插着的唯一一根羊脂玉照的形同透明,一身剪裁合體的月白色儒袍更襯得他身形越發挺拔修長,容顏俊美無儔,他的瞳孔深沉如海,在瞧見她時目若繁星,亮光一閃,隨即化爲如水柔情。
錦瑟今夜一見完顏宗澤便覺有些不同,卻一直說不上那裡不一樣,如今驟然瞧見月光下的他,才察覺出今兒他似特意打扮過,倒是一身翩翩公子哥兒的打扮,腰間居然還繫着塊碧玉環佩,掛着個鎏金鏤空小香籠。
平日他或是穿北燕服飾,或是着箭袖武士袍,雖也穿過儒服,可卻並不着意於配飾等物,今兒這般一收拾倒顯得一股儒雅俊逸之氣來,叫人驟然一瞧心中怦然而動,有些喘不上氣的感覺,也無怪乎錦瑟一直覺着不對。
見錦瑟一直瞧着自己,完顏宗澤笑着走近,擡手挑挑她的下巴,湊近一些便道:“微微,你這眼神……會叫我誤會的……”
錦瑟這才恍然,自己居然被男色所迷了,面上禁不住一紅,又怕被完顏宗澤笑話,便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眨着眼道:“誤會什麼?”
“誤會微微在勾引我啊……莫再這般瞧我,會叫我想撲上來一口吞掉你的……”完顏宗澤說話間用手輕撫着錦瑟的眉眼,故意在她耳邊忽輕忽重的吐息。
錦瑟被他說的心虛,偏他言罷竟果真撲上來飛快地啄了下她如玉的耳垂,錦瑟耳根一熱,接着便覺耳垂被一個柔軟且溼糯的東西靈活地裹住撥了兩下,她心一顫,身子一僵接着才愣過來那是完顏宗澤的舌頭,再想到屋中的柳蓮心,登時便嚇得炸了毛,面色唰地漲紅,飛快地推開完顏宗澤便跳下臺階往外跑,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只差沒捂着臉做出無顏見人之態了。
完顏宗澤沒想到錦瑟反應會這般大,愣了下才勾脣笑着兩步追上,待跑出院子錦瑟纔回頭惱恨地一腳踹在完顏宗澤的小腿上,怒道:“你瘋了!叫人瞧見我還要不要見人了!”
“我原以爲微微是害羞,原來是恐被新收的手下笑話啊?放心,小兩口親熱是天經地義,她便是瞧見也能理解的。”完顏宗澤見暗夜也無法掩飾錦瑟面上緋紅不由繼續逗弄着她。
錦瑟聞言心知她越說完顏宗澤必定越得意,索性轉身就走,完顏宗澤好笑地跟上,又道:“分明是微微先勾引我的……”
錦瑟原也不是真生氣,只是面皮薄,怕真被柳蓮心瞧見,這會子見完顏宗澤亦步亦趨地跟着,便白他一眼,道:“我不過是瞧你今日打扮的有些不同罷了,哪個要勾……自作多情!”
“哦~所謂女爲悅己者容,小生心悅一佳人,爲佳人而容,還望着她能爲男色所迷從了小生,原想着小生棄名節而悅美人,美人一定感動,卻原來還是小生我自作多情,癡心妄想了……”
錦瑟聽完顏宗澤直言是爲她而打扮,不覺噗嗤一笑,站定又盯着完顏宗澤瞧了瞧,便一本正經地點頭,道:“其實你這般確實英俊了不少,若是再添些彩兒便更好了。”
錦瑟說着卻是自一旁的枝椏上順手摘了一朵開的正豔的山茶花踮起腳來飛快地欲往完顏宗澤鬢邊兒插。哪知完顏宗澤早有所覺,她的柔荑被他捏住,接着他湊近就着她的手陶醉地嗅着花香,也汲取着自她袖口溢出的絲絲如蘭暖香,目光卻灼灼盯着錦瑟,道:“好香啊……”
誰知他剛陶醉地張口發出“啊”音來,錦瑟便飛快地擡起另一隻手扯了那山茶花便準確無誤地塞在了他的嘴中,咯咯地道:“這樣更香!”
言罷飛快抽手拔腿就跑,完顏宗澤吃了一嘴花瓣卻瞧着錦瑟輕靈奔跑的身影低笑出聲,幾步追上便道:“微微,破壞花花草草可不好啊!”
他說着便從身後攔腰抱起了錦瑟,見錦瑟踢着雙腿掙扎便又道:“我便最是憐花惜玉,離廖府還遠着呢,仔細路走多了明兒腿疼,還是我代勞吧。”
安置柳蓮心的小院和廖府離的不遠不近故而今兒完顏宗澤並未騎馬,卻是帶着錦瑟一路說着話走過來的,如今完顏宗澤不提還好,一提錦瑟果真覺地雙腿有些發酸。
想着此刻城中已經宵禁,完顏宗澤帶她又多走偏僻的小巷,而且只怕附近還有侍衛跟着,也不怕被人瞧見,錦瑟想了想便道:“你揹我吧。”
完顏宗澤聞言挑了挑眉倒也沒什麼意見,待背起錦瑟感覺背上一暖,這纔想起那次在江州兩人共騎一騎的事情來,那股背上被綿軟之物上下磨蹭的感覺似一直埋在心底,如今一下子又清晰了起來,他心神一蕩忙收斂了心神,問道:“那鑲牙的大夫你怎送到了忠義伯府去了,又在打什麼主意?”
完顏宗澤本便比大錦男子生的高大,他的背也極寬厚,錦瑟趴在上頭便似又憶及了小時候被父親揹着的感覺,那麼安穩,叫人不覺心生安寧和依賴。她索性勾起脣來,將臉頰貼在他的肩膀上,只輕聲道:“那忠義伯府有些不妥,過幾日你便知道了。”
兩人一言一語地說着,月光照在兩人身上,將地上的影子拉地長長的,原本黒沉的弄巷窄窄深深冷清而孤寂,如今卻因這一對結伴而行,喁喁私語的小情人而突然瀰漫起一股悠悠的柔情來。
萬氏的屍身被擡回廖府卻只安置了一夜,翌日謝少文便帶人前來討要,廖家不願和謝少文多做糾纏,也未曾爲難於他便將萬氏的棺槨奉還,全了謝少文的孝名。
而謝少文來時,恰逢錦瑟和廖書敏幾個從江寧侯府拜客回來,便剛好在廖府門前碰上了他。
錦瑟從馬車中鑽出,手中還捧着一束從江寧侯府花園中新剪的綠瓣黃蕊的山茶花枝,下車時將花遞給白芷,想到昨夜的情景不由輕笑了下,擡眸時卻正撞上一雙陰鷙的眼眸
只見謝少文正站在廖府的臺階之上緊緊盯着她,那眼睛中翻涌着嗜血的狂潮,像是隨時準備撲上來將她活活撕裂一般,豔陽照在他身上也沒有半點暖意,他渾身都透着一股陰寒之氣,叫錦瑟不防之下笑容凝滯。
廖書敏顯也瞧見了謝少文,打了個抖滿將錦瑟給擋在了身後,而那邊謝少文卻已收斂了氣息,錦瑟見白芷幾個也都緊張地圍上來,便笑着道:“沒事,這裡可是廖府,他該是爲萬氏而來,不會對我怎樣的。”
謝少文確實未再發出異樣,可卻在錦瑟進府時突然靠近了一步,錦瑟聽到他一聲冷若寒冰的低語。
“他是誰我會弄個清楚的!”
錦瑟聞言眼睛都未眨一下便自他跟前走了過去,廖書敏卻被方纔謝少文的樣子嚇得不輕,連番地提醒錦瑟一定要留意謝少文。
錦瑟心知她一片好意,想着方纔謝少文的模樣也禁不住一股寒氣從腳底往上冒,可想着忠義伯府馬上便要犯事兒,而武安侯陷害自己不成使得侯府越發危機,謝增明定會將最後的寶都壓在雲嬪身上,一準會和忠義伯府走的更近,錦瑟這才鬆了一口氣,只暗自決定這些日不出府便是。
日子一晃便到了破五之日,這天錦瑟一早剛到松鶴院,廖書敏便掀簾跑了出來,臉上難掩興奮之色,卻道:“微微,你再也不用怕那武安侯世子會對你不利了,忠義伯府謀逆,武安侯府也牽連其中,如今武安侯已被削職爲民,要發回原籍,永不復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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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聽聞廖書敏的話自然不會意外,她早便算準了今日武安侯府會大禍臨頭,今日一早便派了白鶴以採買爲由出府去打聽情況,事實上早先在夕華院中她已聽聞了這個消息。
自萬氏爆出醜聞來,武安侯府便站在了風口浪尖上,一直被御史彈劾不止,後來雲嬪在宮宴上當衆有辱先帝使其失寵幽禁,便使得大臣們聞風向而動,爭相踩上武安侯府一腳,之後嬌杏之事武安侯府再次被彈劾邈上,御賜之物丟失謝增明疲於應對,終於狗急跳牆上了錦瑟的當,推出萬氏來,此計失敗,卻又剛巧坐實了他做賊心虛,變賣御賜之物的事實。
謝增明此刻已是到了窮途末路,自然將希望放在了雲嬪重獲聖心一途上,要雲嬪重獲聖愛就必須先給她鑲牙。牙齒不好的可並非忠義伯府的老太君一人,宮中的太后也一直有此困擾,忠義伯府又怎會將好好的立功機會推給謝增明?
故而這鑲牙的大夫,謝增明定是輕易得不到的,可武安侯府如今岌岌可危,謝增明已等不得了,這便不怕謝增明不在此時獻好於忠義伯府,而忠義伯府在這年破五之日因謀逆被抄家,錦瑟活過一世,原便是知曉的。
此事錦瑟會記得清楚倒還得益於謝少文,忠義伯府雖是勳貴之家可早便沒了其祖上時的榮光,爵位傳至時下已是空殼子,手中並無實權,故而錦瑟當年在聽聞忠義伯府因謀逆而被抄家的消息時便甚爲驚詫,一個空架子的伯府謀逆?這也太匪夷所思了,可朝廷抄家時卻果真在忠義伯的書房中發現了一件私藏的黃袍。
聽聞此事錦瑟還在江州,因事不關己,不過詫異兩日便罷,後來她到了武安侯府一次和謝少文意外地說起此事來才知其中內情。卻原來忠義伯府被抄家的原因根本就不是謀逆,而是這年宮宴,伯府的世子和皇上新寵的芳婕妤私會被太監抓了個正着。
這芳婕妤原便是和忠義伯世子定過親的,後因故卻進了宮,兩人私會被明孝帝得知。明孝帝不愛江山,愛美人,忠義伯世子yin亂宮廷,在這位皇帝看來,那簡直比謀逆還要可恨,他豈能饒得過忠義伯一家?
按說年節其間是不宜興大獄的,可明孝帝衝冠一怒當即便以謀逆罪名將忠義伯府給發落了!也正是因爲此事之荒唐,錦瑟在聽聞真相後便深深地記下了。
如今忠義伯府觸了皇帝逆鱗,武安侯卻偏在此時和忠義伯府走的極近,再有先前的種種過錯,皇帝便是想不起武安侯府來,也自有其政敵代爲提醒。上位者要讓誰死從來都不是看證據,依天理的,即便武安侯府所犯之事沒一件是有實證的,可照樣會觸了聖怒,削職爲民已是從輕發落了。
武安侯府會走到今日這步,錦瑟並不覺着是自己的算計而致,說起來自武安侯令雲嬪追隨麗妃起,他便在走一條險路,無關好壞對錯,朝廷上的攻殲陷害從來都是以利益爲出發點的,若沒有武安侯府政敵的步步緊逼,錦瑟便是再推波助瀾也是無用。
如今武安侯府得此結果,錦瑟無悲無喜,只覺鬆了一口氣,那種如芒在背的感覺總算是遠去了。倘使當日她到侯府退親,武安侯能公正地對待她,退了這門親事,興許不會走到這一步。然而當日謝增明步步進逼,致使最後弄的侯府顏面無存,也使得錦瑟和武安侯府徹底結了仇。
錦瑟自那時便知曉,她和武安侯府不可能共存,謝增明是不會放過她的,這如同戰場的廝殺,已然是不死不休,先下手爲強,錦瑟對暗自做的事情無愧於心。
按大錦律法,犯官之後三代之內都是不能參加科舉的,武安侯府被抄家,削職爲民,永不復用,好歹謝增明和謝少文等人是留了一條命的,發回原籍後便再不能踏足京城半步,這樣他們便再也威脅不到自己了,錦瑟自也不會再趕盡殺絕,只願一切都能到此爲止。
她和廖書敏說笑着進了屋,廖老太君正和海氏幾個說話,幾人面上皆有喜色,錦瑟上前團團見過禮,又說了一會子話,尤嬤嬤便報馬車已備好了。
那日在江寧侯府多得柳老太君爲錦瑟作證這才使得她躲過一劫,後來廖老太君雖派人去謝過,卻未能親自拜訪,今次廖老太君卻是要攜錦瑟親自到柳府去道謝的。
錦瑟扶廖老太君起了身,海氏等人送出松鶴院才自散了,因廖家幾位姑娘都去,故而置備了四輛馬車,錦瑟和廖書香陪着廖老太君坐了前頭的,廖書敏幾個坐後面的,另兩輛卻是丫鬟婆子們所用。
馬車剛剛滾動,便聞外頭響起一陣馬蹄聲,接着是廖書意和文青幾個的說話聲。車停下,就聞車伕宋剛的稟告道:“老太君,是幾位少爺回府了。”
昨日勇毅伯邀了廖家幾位公子一起到京西狩獵,文青也跟着去了,因玩鬧的晚了便在廖家的莊子上過了一夜,今早幾人才一起回來,廖老太君聞言推開車窗,外頭廖書意幾個都上前行了禮。
錦瑟望去,卻見跟隨的小廝馬背上還都綁着獵來的野物,而文青穿着一件寶藍色的箭袖武士袍,披着灰鼠皮緞面斗篷,一張臉被吹的紅彤彤,精神卻是極好,滿面笑容,雙眼明亮如星。見錦瑟瞧來,便笑着道:“外祖母,姐姐,我這回也獵到幾隻野兔呢,有隻通體雪白的長毛兔,回頭剝了皮給外祖母和姐姐一人添只暖手。”
錦瑟聞言便笑了,文青素來不喜騎射,可自在江州結識了楊松之便突然改了性子,到了京城後見廖書意弓馬出衆便常纏着他,又得楊松之提點了兩回,倒進步不少。見他高興的小孩子似的,錦瑟和廖老太君自不會笑話於他,連聲讚了幾句,聽聞錦瑟一行是要前往柳府,文青見姐姐衝自己使眼色,不覺雙眼一亮忙道:“柳老太君對姐姐有恩便是對我有恩,我當同往拜謝纔不失禮。”
廖老太君聞言目光在他和錦瑟之間轉了下,點了下錦瑟的頭,這才笑着道:“如此便快回府換身衣裳,外祖母和姐姐們等着你便是。”
柳府位在景翠街上,佔了小半條街市,是平歷帝御賜給柳家的,當時柳克庸還是平歷朝的內閣輔臣,太子太傅。平歷帝晚年,柳克庸辭官帶着家眷隱遁金州,後又歷經正聰、永恪兩代皇帝,至如今的明孝帝,柳家雖再未出過輔政大臣,可這所宅子卻未被皇帝收回。
當年平歷帝御賜的這所宅子原是一座王府,因那王爺犯了事,這才充了公,又成了柳府。柳家如今雖無權無勢,可西柳先生在士林中的地位卻依舊,這也使得柳家在京城這樣寸土寸金之地享有半條街市的府宅卻沒人敢隨意地打其主意。
錦瑟早便聽聞過柳宅的美景,今日登門自然是要好好欣賞一番的,只見一路白灰牆菱花瓦,沿牆的漏窗上皆雕着各色雅緻的浮雕,園內偏植古柏老槐,奇花異草,羅列了奇石玉座、盆花樁景,便連亭臺也修建的比一般府邸更爲精緻華美。
迎接錦瑟一行的是柳老太君身邊的藍嬤嬤,這位藍嬤嬤正是當日在江寧侯府跟隨伺候的那嬤嬤,當日錦瑟在江寧侯府的園子中和柳老太君相談甚歡,後來柳老太君被廖書敏拉上閣樓也是這藍嬤嬤陪在身邊。
藍嬤嬤見柳老太君喜歡錦瑟,又覺錦瑟行事有禮有度,加之也聽聞過她的一些事,對她也頗有好感,故而很是熱情,一路講解着將錦瑟一行迎到了柳老太君所居的慈祿院。
柳老太君卻在暖閣中等候,院中青磚鋪地,進了屋絨毯覆蓋,各式裝飾簡約大方,處處透着雅緻,柳老太君坐在羅漢牀上,膝上還蓋着一條平絨毛氈,見到廖老太君含笑着道:“我這腿腳不便,未曾親自迎接,失禮了,失禮了。”
錦瑟早便聽藍嬤嬤說柳老太君這幾日有些不好,病情加重了許多,已臥牀兩日,如今見她竟已無法起身,精神也沒先前見到時好,不覺蹙眉。
廖老太君和柳老太君寒暄一陣,又叫錦瑟幾人上前一一見了禮,柳老太君又問了文青如今在哪裡讀書,都念了什麼,讚了兩句,錦瑟幾人纔在下頭依齒輪坐下。
剛說一會子話,柳老太君便連用了三碗湯水,又灌下一碗湯藥,廖老太君便關切地道:“太醫可看過了,如今吃什麼藥?”
柳老太君便笑着回道:“這次進京也是爲了我這病,還驚動了太后和皇后娘娘,太醫們早便看過了,如今用的是太醫院院判曹大人和幾位醫正共同商議的方子,可這病原便要緩緩調理,各處的方子也都大同小異,湯藥入腹能延緩些病情,減輕些病痛已是不錯。左右我活了這麼些年歲已是足壽了,如今重孫都已長大,也沒什麼想不開的,按我的意思原是在金州安享晚年的,只我那老頭卻非堅持進京一趟,其實當真無此必要……”
柳老太君這話直言生死,極爲坦然,廖老太君卻握着她的手,道:“太醫們醫術精湛,許是能有治癒之法也未可知,老太君千萬莫要如此說,柳先生和老太君夫妻情誼深厚,老太君這般想豈不辜負了他一番心意。”
柳老太君聞言應是,並不欲在她的病情上多言,便笑着道:“實是此病太過磨人,每日只灌這些湯湯水水,便叫人覺着五腹六髒都泡在水裡一般。”
錦瑟此時才道:“上次多得老太君主持公道,小女才免受陷害,小女無以爲報,便親手做了一道糕點,這糕點吃着倒也潤肺止渴,不若老太君現在就嚐嚐?”
錦瑟言罷,柳老太君自然感興趣地點頭,廖府帶來的禮物早便被藍嬤嬤收了下去,聞言她忙問明錦瑟吩咐丫鬟去取,片刻丫鬟便捧着個纏枝梅花寬口的白瓷圓壇進來。
藍嬤嬤接過呈給柳老太君,柳老太君打開壇蓋卻聞一股清香入鼻,而那壇中放着的卻是一種白玉般細膩的軟膏狀食物,尋常何曾見這樣猶如液體的糕點,她不覺露出興致來。
錦瑟上前接過那瓷罈子,又請丫鬟取來勺碗,親自自罈子中舀出一小碗來呈給柳老太君,老太君見碧玉瓷碗中盛着的糕點透明滑膩,不覺胃口一開,嚐了一口但覺酸甜寒膩,竟是極爲醇和爽口,又不同於那些湯湯水水的叫人用後只感腹脹。
她連着吃了數口,這才驚異地道:“這是何物?嘗着倒像是梨做成的,似還有麥冬,藕汁等物,倒是清甜爽口的緊。”
廖老太君聞言便笑了,道:“這味糕點正是秋梨爲主料而做成的,於清熱降火,潤肺止渴極有助益,我前些日總咳嗽不止,便是這丫頭用這味糕點給治好的,她說叫什麼白玉蜜梨膏,老太君喜歡便叫她留個方子常常用着。”
這白玉蜜梨膏是錦瑟瞧了完顏宗澤送來的那些關於治消渴症的藥方和食方後試着做成的,算是一種藥膳糕,恰好前兩天廖老太君有咳嗽之症,錦瑟便先用在了廖老太君身上,誰知藥效竟極好,引得廖老太君還讚了幾日,如今聽聞柳老太君問起,自然地接了口。
錦瑟便也笑着道:“其實這白玉蜜梨膏是極好做的,只用秋梨、蜂蜜、砂糖、燕窩,佐以天花粉、葛根、麥冬、生地、藕汁、黃芩、知母等清熱泄火,養陰增液的藥物精心熬製便成,老太君倘若喜歡便常吃,不僅能夠解渴,於您的病情想來也有助益。”
柳老太君聽聞錦瑟說的幾味中藥皆是她平日服用藥方中的藥材,不覺盯着她瞧了兩眼,而她身後的藍嬤嬤已是驚喜地笑了起來,道:“有了這糕點,老太君每日便不必總灌那些湯湯水水了,姚姑娘說這糕點中還加了天花粉、葛根、麥冬、生地、黃芩等中藥嗎,那可是治老太君這消渴症的藥呢,這糕點倒似專門爲老太君制的呢,老太君要常吃,說不得比太醫的湯藥還管用呢。”
“什麼糕點竟比太醫的藥還管用啊?”卻在此時屋外傳來一聲蒼老且沉肅的男聲,錦瑟依聲望去,便見一個穿灰色儒袍,頭髮花白的清瘦老者隨聲而入,而他的身後跟着的青衫男子卻正是蕭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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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者瞧着已過古稀之年,雞皮鶴髮,然而精神卻極好,臉色紅潤,一雙老眸更是精湛有神,眉宇間隱含睿智,正是西柳先生柳克庸。
錦瑟忙隨廖老太君見了禮,一番寒暄衆人這才又落了座。原本柳老太君這裡有女客,柳先生和蕭蘊是不方便過來的,可柳先生剛從外回來,他和柳老太君感情深厚,柳老太君這些日病情又有所加重,故而柳先生每回府中是必定要先來瞧過妻子的。
蕭蘊喚柳老太君師母,自也隨了過來,兩人進了院子便聽暖閣中傳出歡聲笑語,依稀聽到妻子的驚讚之聲,柳克庸詫異之下便到了廊下,恰好聽到藍嬤嬤的話,一時好奇,又念着屋中不過是些小輩,不算越禮便索性進了屋。
錦瑟沒想到會見到柳克庸,雙眸不覺晶亮一閃。柳克庸落座待簡單的關切了兩句老妻的病情,見她今日精神似好了些,這才又問及那白玉蜜梨糕,引得柳老太君又連聲稱讚,廖老太君便笑着道:“不過是她小孩子心性,又念着老太君的恩情,這才捯飭出的小吃食罷了,並非什麼稀罕物,老太君快莫贊她了,這孩子是個蹬鼻子上臉的,老太君再誇她便真得意忘形了。”
廖老太君言罷,錦瑟便低着頭裝嬌羞,復又扯着廖老太君的衣袖輕晃着嘟囔道:“聖人教子有七不責,當衆不責,老太君不疼我,淨當衆揭孫女的短了……”
錦瑟言罷,衆人皆笑,錦瑟只覺對面一道目光若有若無地瞧來,她擡眸就見蕭蘊一雙溫潤如清泉朗月的眸子正籠罩着她,眸中含着一絲笑意,掠過點點戲謔,還有一些她瞧不真切的情緒。
錦瑟只覺他的目光太過清亮,好似將人心都看透了,又覺自己爲討柳老太君歡心,刻意厚着臉皮裝嫩賣乖的行爲皆被他看穿,登時便雙頰發燙。只是想到那日在蕭府中,蕭蘊還曾刻意提醒她關於柳老太君喜好的事,錦瑟便又坦然了,見衆人自顧笑未曾留意自己,錦瑟便又衝蕭蘊飛快地眨了下眼。
那樣子仿似在說,我這麼做可都是受你攛掇,你可不能揭穿我,也莫取笑我。
蕭蘊沒想到錦瑟會有此舉,錦瑟這邊衝他眨了眨眼便飛快地低了頭,蕭蘊卻兀自愣了下,這才緩緩溢出一絲明潤如玉的笑意來。
而廖書敏最知錦瑟,見錦瑟有意討喜,便也湊趣兒地瞪着錦瑟直哼哼,也去扯了廖老太君的另一邊衣袖晃着道:“祖母方說妹妹兩句,她這便果真蹬鼻子就上臉地應上景了,祖母待妹妹若還稱不上疼愛,那我們這些做姐姐的倒真真都成撿來的了,三妹妹,四妹妹說是不是?”
廖書敏言罷,引得廖書晴和廖書香紛紛附和,柳老太君等人見廖家的幾個姑娘當衆爭風吃醋起來,便被逗的紛紛失笑。錦瑟被廖書敏幾個一起擠兌,自然又是一番脣舌笑鬧,柳老太君原是甚喜熱鬧,也極愛和小輩們相處的,只是柳家族中姑娘多已出閣,如今在京城又因病多悶在家中,加之柳老先生名聲在外,自然也引得一些姑娘們刻意討好巴結,尤其是前些日被柔雅郡主和趙海雲連番拜訪,她漸漸地便也失了那份熱鬧的心。
如今見廖家幾位姑娘都極知禮,又不失活波,被錦瑟幾個的笑鬧聲感染,便也笑得開懷,直道廖老太君好福氣。見老妻難得高興,柳老先生自然也是歡喜的,被氣氛感染便笑着指了錦瑟問着柳老太君,道:“這個就是那能補疏梅圖的姚家小姑娘嗎?小小年紀便有這一手好技藝,又會做糕點,倒是蕙質蘭心。”
錦瑟沒想到會得柳老先生誇讚,當真便漲紅了臉,露出了窘迫之態。
可她卻也瞧出柳老先生是真的極爲敬愛柳老太君,從他進屋後的幾句關切,還有夫妻兩人時而會意的對視便能瞧出一二,聽柳老先生誇讚自己,錦瑟便知他是瞧在她令柳老太君歡喜的份兒上,看在那罐白玉蜜梨糕的份兒上方如是,纔不會真正覺着她蕙質蘭心呢。不過這也更叫錦瑟堅定了要親近柳老太君,繼續尋求治療消渴症良方好治好柳老太君病的決心。
柳老太君聞言稱是,柳老先生便又道:“那個就是拉着夫人滿院子跑,險些顛散了夫人一把老骨頭的廖家二姑娘吧?嗯,瞧着倒是貞靜嫺雅。”
柳老太君當日從江寧侯府回來和藍嬤嬤又說起錦瑟的事來,不想卻被柳老先生給聽到了,如今柳老先生當衆排揎起廖書敏來,廖書敏瞬間便也和錦瑟一般漲紅着臉說不出話來了。
廖書晴和廖書香見錦瑟和廖書敏皆窘,便掩着袖子偷笑,誰知柳老先生轉瞬便又誇起了她們,直誇地兩人也紅着臉低了頭,這才罷了。
錦瑟沒想到西柳先生名聲在外,又年近杖朝之年,竟然是這樣一個隨和又有些爲老不尊的老頑童,一時倒有些微愣。而柳老先生已瞧向了文青,許他難得的慈愛皆是對姑娘們而言,瞧向文青時已神情端肅。
文青見柳老先生望來,忙又重新躬身作揖,柳老先生問了他幾句學問上的事他都從容不迫地一一做了回答,態度恭謙有禮,卻並不拘謹,末了只說近來正在拜讀柳老先生的《通鑑紀事本末》,頗有幾分得益,柳老先生卻只摸着鬍鬚點了點頭,卻並未接他的話,也未讚賞於他。
文青心中頗感失望,面上卻未表現出來,見西柳先生端了茶不再多問,便又恭敬地坐了回去。錦瑟也瞧不出西柳先生是何意,對文青印象如何,本能瞧向蕭蘊,蕭蘊便有所覺地回望向她,也如錦瑟方纔一般清越的面上揚起笑意衝她眨了眨眼睛。
他的氣質本風清霽月,溫潤如玉的,做這般小女兒之態極不搭調,錦瑟明瞭他的意思,心中一喜,又被他的模樣逗的莞爾一笑,抿脣低頭卻見一旁坐着的廖書香正探究地瞧着她,一雙眸子晶亮地閃啊閃的,卻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看過去偏又眨巴着眼睛轉開了頭。
一番熱鬧,藍嬤嬤已令丫鬟取來玉碗給柳克庸和蕭蘊分別盛了一份白玉蜜梨糕,兩人嘗過也皆言好。蕭蘊用罷將那玉碗放下,這才笑着道:“梨原便可入藥,能生津潤燥,清熱化痰,治傷津煩渴、肺熱咳嗽、咯血、反胃等症,這蜜梨糕中所加幾樣中藥也皆是生津清熱,潤肺止渴的良藥,這蜜梨糕師母是當多用,於病情是有極大益處的。”
方纔藍嬤嬤也說過這話,可她的話自然沒有蕭蘊的話管用,蕭蘊是通醫術的,這事柳老先生等人當然知曉,如今聽他也贊好,柳老先生便高興地瞧着錦瑟直點頭,柳老太君也再次拉了她的手,道:“好孩子,你用心了。”
衆人又說笑一刻,柳老太君見蕭蘊手中一直握着一卷紙稿少不得問了一句,蕭蘊這纔將那捲殘頁交給丫鬟示意其拿給柳老太君,一面道:“此乃學生偶然得到的,是明時《太平記》的殘稿,學生試過將其譜全,無奈學生只擅洞簫和箜篌,琴藝卻只平平,而這《太平記》卻是洞簫和琴共奏,故而學生嘗試多次都未能將其補全,念着師母您兩者皆擅,便將殘譜拿來望師母能續此佳曲以傳後世。”
柳老太君聞言面露驚喜,那《太平記》名傳久矣,講述的是明初開朝皇帝戰九州而創盛世的故事,可惜因後世戰亂紛繁,使得好些詩篇曲稿也未曾流傳下來,如今聽聞此曲稿竟是太平記,柳老太君忙招手令丫鬟將曲譜拿來,她翻開那殘稿瞧了半響,單隻看那琴譜部分,便覺出與衆不同來,曲調激昂,分明有股慷慨大氣,宏偉之感,只可惜多處破損已然不能連貫成曲。可若然能將其續接,其曲恢弘悠揚可想而知。
柳老太君不覺嘆了一聲,道:“師母如今身子這般,只坐一陣便感吃力,大汗淋漓,哪裡還能操琴鼓簫,這曲稿只怕到了師母這裡也難成音,倒平白耽擱了……可惜了這樣的好曲,此時難聞。”
衆人聽她如此說不免失了笑語,柳老先生正欲勸慰,卻聞一個清脆如鶯的聲音道:“不知老太君可否將曲稿予我表妹一看,表妹是極擅琴藝的,蕭公子又擅簫,說不定他們兩人共同來續此曲,今日老太君便能聽到這好曲呢。”
柳老太君聞聲望去,正見廖書香推着錦瑟。錦瑟也沒想到廖書香會有此舉,聞言正瞪着她驚詫,廖書香卻衝她眨眼,一副促狹模樣,錦瑟轉念想起方纔她目光古怪盯着自己瞧的事來,當即哭笑不得,又種撫額的衝動。
她見柳老太君等人皆望了過來,本是欲做推辭的,可瞧見柳老太君目光中含着期待之情,心中也着實對那太平曲好奇,便抿了抿脣站起身來,道:“小女聞此太平記久矣,心嚮往之,不知老太君可否容小女瞧一瞧那曲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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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臉了……明天爭取早更多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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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言罷柳老太君便忙令藍嬤嬤將曲譜拿給她,錦瑟接過,卻見那曲譜果真有許多地方都已殘損不全,那殘頁的旁邊又被綴上了新的素箋,上頭有些殘損的蕭曲已用新墨補上,顯是蕭蘊早先試着補齊過。
錦瑟早便聽聞過蕭蘊的字千金難買,如今尚未細瞧曲譜,便倒被那素箋上一手漂亮的楷書引了注意力,只見那字筆力險峻,用筆固勁有力,使轉如環,天質流暢,一氣呵成,字體竟是極爲深厚回勁的。
錦瑟瞧蕭蘊的氣質只以爲他的字當秀朗細挺,卻不想竟是如此峻嚴淳和,不覺細細瞧了半響這才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曲譜上,片刻便笑着道:“小女願意勉力一試。”
柳老太君方纔見錦瑟要看曲譜,便知廖書香說錦瑟琴藝出衆定然不是胡言,如今聽錦瑟如此說,自覺她的笑意帶着幾分從容和自信,將一張清麗的小臉愈發映的出衆起來,她瞧着喜歡,便笑着道:“嬤嬤喚人去取我的九霄環佩和紫竹簫來……琴便擺到落梅水榭去吧。”
柳老太君言罷見衆人面露憂心,便笑着道:“在屋中悶了這麼些天,只覺渾身都是疲乏的,出去透透氣兒也能爽利一些,今兒難得高興,水榭的梅花開的也好,只怕如今不瞧,再兩日便過了時節了。”
見柳老太君興致極高,衆人便也不再多勸,藍嬤嬤下去準備,片刻便進來回稟,衆人便一起往柳家的花園中去。柳老太君和柳先生同坐一頂暖轎,廖老太君也乘了轎子由婆子們擡着過去,錦瑟幾個卻樂得一路遊逛賞景,在柳府丫鬟的陪同下慢步過去。
柳老太君的院子便在花園一側,走過去卻也不遠,待出了院門,便是花園一角。柳家的花園建造的比房舍更爲精美,今日天氣又好,萬里無雲,那花園裡自假山障翠中斜插而出的飛檐翹角便如一幅幅剪紙靜靜地貼在了蔚藍色的天空中一般,花園中道路兩旁種了不少奇花異草,假山異石間小橋流水,佈局巧妙,雖是冬日卻也覺着綠樹蓊鬱,不少茶花,梅樹,金邊瑞香,花朵豔麗,爲花園增色繁多。
待到了園子,廖書香便拉了廖書敏幾個遠遠去了,錦瑟用心賞景倒沒留意,待發覺時幾人已嬉笑着轉過一處迴廊沒了人影,錦瑟忙欲去追,卻聞身邊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那邊過小鏡湖,眠丘,多假山景,也是能到落梅水榭的,景色秀麗,卻不若遍種奇花異草。”
錦瑟聞言扭頭卻見蕭蘊不知何時已行在她身側,一襲儒袍,長身玉立,眉目在曠遠的天空下愈顯朗月風清,錦瑟詫了下,回頭去瞧,便見方纔纏着蕭蘊說話的文青,這會子手中也不知捧了本什麼書正落在月洞門後駐足翻瞧着。
文青自到京城,許是學問上被廖家幾個哥哥比了下去的緣故,倒愈發懂事上進起來,錦瑟欣慰一笑。
錦瑟原本一路走來,對園子中花草的關注便要多過其它景緻,聽了蕭蘊的話,加之又不見了廖書敏幾個的身影便索性不再去追,只沿着小徑往前走,笑着道:“早先便聽你說老太君喜種花草,這園子中的草木都是老太君種下的嗎?”
“多數都是師母早年和家師一起種下的,這些年柳宅無人便請了兩位園藝師傅專門照料這些花草,一些特別珍愛的花木當年師母都帶到了南方去……”
蕭蘊細細和錦瑟說着園中花草之事,又指出幾株早年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一同載種的青松給錦瑟看,錦瑟聽聞那假山石中穿插而種的青松乃是柳府每添丁之後,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共同而種,又念着西柳先生一生未曾納妾,所育的四兒一女皆出自柳老太君,傳聞兩人一生都未曾紅過臉,從來相敬相愛,再瞧那五株在明媚的陽光中盡情舒展着枝葉的青松,錦瑟不僅就想到了柳老太君和西柳先生一同栽種這青松時那種溫馨的場面,似能感受到他們對子女共同的期盼和愛意。
錦瑟不覺駐足,明眸漾起濃濃笑意和羨意來,道:“他們真是一對志趣相投的神仙眷侶……”
蕭蘊聞言目光自遠處的青松上拉回,低頭瞧了眼錦瑟,笑意爬上俊逸的五官,便只道:“交情通意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餘悲,所謂的鸞鳳和鳴只怕也不過如此……”
錦瑟只覺蕭蘊的語調極低,也不知是那詩詞本情濃,還是今日的風太過柔暖,她只感他的聲音也似帶着一股別樣的低柔,似有纏綿的情意。她眸光閃了下,擡頭去瞧,卻見蕭蘊一雙眸子正含笑瞧着遠方,眉目舒展,散落一片柔光,清明的眸子中竟也有一絲渴求之色。
錦瑟總覺蕭蘊這樣的人像是一隻蟄伏的鷹,志存高遠,早晚必將一飛沖天。他身上給予了太多厚望,是在衆人的矚目下成長起來的,即便他一時停止飛翔,駐足於道邊風景也是爲了養精蓄銳,爲了展翅高翔能飛的更遠更高。錦瑟總覺蕭蘊的感情極內斂,他的世界當是色彩斑斕的,可那色彩卻只屬於他自己一人,容不下也無需旁人插足。
她沒想到蕭蘊這樣的人也會有這般感情外露之時,也會渴望琴瑟和鳴,舉案齊眉的感情,免不了微微愣了下卻也無心探究更多,只不置可否地一笑便轉開了眸子。
落梅水榭建在一池碧湖邊兒,背依着一片梅林,冬日的湖水清冽無波,映着藍天美若處子,湖面上飄過幾瓣落梅,風過梅花打着旋兒攪碎了水榭落影,鉤心鬥角。
水榭中早已燒起了炭盆,臨近中午,寒氣已緩緩驅散,並不覺着寒冷,水榭中早已佈置停當,琴案安置在臨着梅林的一張紫檀雕花浮雲案上,一旁擺放了一張紅木矮桌,上頭筆墨紙硯早已放置齊整,而那一卷殘譜則放置在兩案中間的小几上。
錦瑟在琴案後跪坐,秀美的手指輕輕撥動了幾下琴絃,琳琅數點琴音滑過,似有魔力般瞬間便使水榭驀然清淨一方。而蕭蘊也已緊挨着錦瑟在她身邊的書案邊跪坐,兩人低聲商量了兩句便由蕭蘊先將那蕭曲部分吹湊一遍,錦瑟則先熟悉下曲子,也琢磨下曲調的走向和意境。
簫聲起,縱使多處無法連貫,又顯單調,然卻也悠揚迴轉,並不叫人覺着嘈雜,不得不說蕭蘊是極通曉音律的,他的簫吹的極好。錦瑟閉着眼睛靜心聆聽,手指輕輕撫在細弦之上,卻直至他簫聲消弭也未曾撥弄一下。
而蕭蘊一曲終了,便似有所感,再次重頭吹奏了起來,這次錦瑟早已摩挲到曲子的一些妙處,她察覺出此曲琴簫和鳴,可卻時而是簫聲爲主導,時而又是琴音見高拔,時而兩者齊鳴,相輔相成終成此曲,便心思微動,並不急於去彈奏那殘頁上現存的琴曲,反在簫聲高拔時只低撥琴絃,使得簫聲漸如意境,便是這輕輕的幾下撥弄,竟就叫衆人眼前一亮,只覺方纔還感單調空洞的簫聲一下子似被諸如了情感和活力一般靈動了不少。
而蕭蘊顯也找到了靈感,方纔斷斷續續的簫聲,有了琴音的時而相合和輔助一下子連貫了不少,錦瑟脣角輕勾,手指撥動的越來越頻繁,能和鳴時便素手如蘭滑過琴絃,無法和鳴時便只靜靜地聆聽。如此又兩遍,曲子便又流暢了許多,然而卻仍舊斷斷續續不能成曲。
曲終,錦瑟和蕭蘊對視一眼,蕭蘊目光落到她的眼底,錦瑟微微一笑,回眸時十指突然彈撥琴絃,錚然一聲,烈烈絃音驟然響起,弦絃聲緊,而蕭蘊的簫卻只執在脣邊,半響方和上兩聲,顯然這回是琴音爲主,簫聲爲輔,引導琴音漸漸完整。
兩人這邊試着譜曲,柳老太君幾人卻也未曾刻意關注,廖書晴正淨手爲柳老太君等人烹茶,西柳先生則考究着文青的學問,氣氛倒是極爲和諧。
而錦瑟彈了兩遍琴曲部分,這才停下來,見蕭蘊在素箋上添了新連的蕭曲,錦瑟便也笑着執筆,將方纔兩人續出的琴曲也填在了素箋上。因書案放置在蕭蘊的身前,錦瑟這般便不得不微微傾身靠近他,兩人本便緊挨跪坐,如今錦瑟傾身過來,嬌小的身子幾乎鑲在了蕭蘊的懷中,而她身上的清香也如這水榭外的梅香般縈繞在鼻翼間叫人無法再忽視起來。
蕭蘊只覺那香氣極淡雅,如蘭芷般,清冽卻又極具攻擊性,叫他呼吸爲之一窒,再瞧錦瑟靜雅秀美的側面,不覺明眸微深,又見那素箋之上,法度嚴謹的楷書之間被添上了一行行飄若浮雲,清秀端莊的行書,一秀麗,一淳和異乎尋常的和諧,他不覺微微揚起脣來。
錦瑟寫罷,將手中筆輕輕擱在筆架上,這才又和蕭蘊低聲討論了幾句,將那幾處艱澀的曲段和不流暢的地方點出來專門琢磨起來。那邊廖書香吃了一杯茶,扭頭見兩人靠在一處低談,不覺嘻嘻一笑,又湊過去和廖書敏嚼起耳根來。
這般也不知過了多久,衆人驀然聽聞一聲悠揚明澈的簫聲伴着一道空靈飄忽的琴音迴旋溢出,只覺耳目一新,四下一靜,便不自覺地驟然凝神,停了交談玩鬧。
望去,只見琴案後錦瑟雪白的鶴氅灑落身後,梅影湖光籠在她周身,淡然流動出一股靜美的清光,她星眸低垂,素指流轉,琴音悠悠飄出,而她身邊蕭蘊一襲青袍,紫簫在手,修指起伏,長身端坐,身姿挺拔,隨着他指下飛動,簫聲不絕,兩人身後梅花滿枝,分過落英,猶如一幕安靜的圖畫。
簫音漸漸高拔,如歌如泣,琴聲便如影隨形,如玉叮咚,清澈的低韻流轉着和簫聲蹁躚起舞,每一下撥弄都完美地契合着簫音,追隨着簫聲的清揚,待那簫聲高至雲霄,那琴音便低吟淺唱,似要消弭時,忽而錦瑟指尖錚然撥動,弦絃聲緊,再難抑制,琴音一聲聲驟然成爲主旋律,帶着漸轉飄渺的簫聲共同生出一股金戈鐵馬的氣勢來。
待那簫聲一點點低至塵埃,音符蕭索時,琴音已順勢高起,大開大闔,激昂慷慨地猶如殺伐馳騁,令人驚心動魄。這太平記,本便講述的是亂世之中羣雄輩出,反抗暴君,開創盛世的故事。
如今錦瑟素指在細弦上飛走,衆人眼前便似出現了行營千里,兵馬嘶鳴,千軍萬馬,風雲際會的情景,仿有殺氣自琴音中波盪而出,弦起處風停雲滯,人鬼俱寂,思緒滑動於指尖,天籟迴盪於蒼天,簫聲嫋嫋如行雲流水,琴聲錚錚有鐵戈之聲,待得琴音到了雲霄之處,那簫聲便也驟然浩瀚激盪而起,兩股音律匯聚一處,琴聲激揚是兵鋒壓城,簫聲嗚咽,是萬軍齊喊,琴音簫聲綿綿不絕處,叫人似已分不清何爲琴聲,何爲簫音,只能感到沙場之浩淼,風雲之激盪,令人聞聲而色變。
待得人喘息不過時,那琴音才漸漸弦輕音低下來,簫聲悠忽而轉,悠悠糾纏其中,承輔跌宕,叫人彷彿瞧見了新朝建立,百業待興之相,簫聲越來越悠揚時,那琴音也漸轉而上,追隨着簫聲共奏出歡快之曲來,悠揚飄蕩的曲音令得衆人似瞧見了百花齊放之景,待那簫聲和琴音纏綿而去,衆人又仿似瞧見了夜闌人寂,萬家燈火的景象,當真是墜入了一片安靜的世界,久久無法回神。
音落,錦瑟緩緩收回微發麻的雙手,本能地笑着望向一旁的蕭蘊,卻見他也傾身望來,眼底波盪着層層笑紋,他身後的一池碧波,瀲灩着波光映在他俊逸的面龐上,也似落進了他的雙眸中,令得他的一雙眸子晶燦如星,青衣翩然,越發顯得他面上笑容溫和,令得錦瑟微微一晃。
“此乃何曲?當真是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卻與此時,水榭之外響起一聲驚歎來,錦瑟回頭正見一行人站在臨湖的道邊,當頭之人穿着腰繫着明黃色寬紋腰帶,竟是皇長子,而於他並肩而立之人,因身量極高,衣着又於旁人全然不同,站在一羣人中有雞羣鶴立之感,此刻正勾着脣也瞧着這邊,卻正是完顏宗澤。
138
錦瑟何曾想到會在此見到完顏宗澤,瞧見他驟然出現在湖邊,一時間恍墜夢境,不覺愣住。
而完顏宗澤哪裡是驟然出現的,早在錦瑟和蕭蘊初彈那首太平記時,他已和衆人到了園子中,遠遠的已然瞧見錦瑟和蕭蘊並肩跪坐,一琴一簫和鳴的情景。他隔湖而望,離的遠,只瞧見蕭蘊和錦瑟的背影,一挺拔,一嬌小,兩人並肩,錦瑟身上所披鶴氅散落身後,蕭蘊一襲青衫隨風鼓動,他動作間廣袖被風吹拂,一下下地就滑在錦瑟的肩臂上,從背後瞧,兩人衣帶相纏,便如依靠在一處一般。
這樣的姿勢已叫完顏宗澤忍無可忍,兩眼冒火,偏那簫音和琴聲又無比契合,縱是他不擅音律,也能聽出兩人配合的是多麼的默契,心意是何等的相通,這叫完顏宗澤哪裡還有什麼心情欣賞樂曲,那樂聲聽在他人耳中是仙音妙樂,落入他的耳中卻似摧心魔音,直聽的他心火高拔,嫉意翻涌。
音聲高拔,別人眼前是萬馬嘶鳴,他的眼前卻是洶洶嫉火,只恨不能拿把利劍一劍截斷蕭蘊手中的紫竹簫,一劍斬斷兩人糾纏的衣衫,也將那無比契合的魔音斬斷。音聲低轉,別人眼前是太平盛世,他的眼前卻唯剩下蕭蘊和錦瑟相對視的一幕,那一幕似刻在了心尖上,鑽進了他的眼珠中,直扎的他心口發疼,胸口發堵,直燒的他雙眼血紅,雙拳緊握,微微抖動。
而瞧見此情此景心中翻騰起巨浪酸意的又何止完顏宗澤一人,楊松之卻也在場,只落後了完顏宗澤等人一段距離,和李冠言說着話,待他聞聲過來時瞧見的也正是方纔的一幕。自打那日在廖府中遭受完顏宗澤的打擊,楊松之便愈發覺得自己已然不配再去尋錦瑟。
他已向家裡妥協,這些天鎮國公夫人也已在忙着挑選吉日,請冰人前往提親,楊松之這些天過的昏昏沉沉,每時每刻心中都像是被塞着一團棉花一般,喘息不過。愈是這樣,他便欲渴望見到錦瑟,可得知錦瑟前往府中拜訪時,他偏又躲得遠遠地吃悶酒,反又不敢見了。
只因他心裡很清楚,鎮國公在他的親事上不會妥協,而他也無法做到忤逆生養他,教養於他的父母。他很怕,怕他再度接近錦瑟,會真做出什麼不理智的事情來,那樣只能給錦瑟帶來麻煩。他不願做不成守護於她的那個人,卻反而做了那傷害她的人。
可他自那日在廖府聽到完顏宗澤的宣誓,他心中便極度不安,生恐錦瑟和完顏宗澤是兩心相悅的,在他看來完顏宗澤是異族,又是北燕皇室,完顏宗澤和錦瑟是沒有未來的。楊松之不可抑制地擔憂錦瑟走上一條錯路,會受到更大的傷害。
這些天他一直都在想這個事情,也在想如何解決此事,即便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插手此事,可他也做不到漠視這一切。
如今他瞧見錦瑟和蕭蘊琴簫和鳴,先是心中震盪,醋意翻涌,盯着錦瑟的背影無法移開,接着他卻驀然心思一動,倒升出一個念頭來,這個念頭令他很快平靜了下來。
若然錦瑟身邊一定要站上一個人,他倒願意這個人是蕭蘊。他和蕭蘊自小便認得,也算是相知的,蕭蘊是個有擔當的男子。起碼這個人若是蕭蘊,楊松之覺着錦瑟會得到幸福。這樣想着,再瞧錦瑟和蕭蘊並肩坐在一起的情景,楊松之倒覺不是那般刺目了。
他舒了一口氣,本能地定睛去瞧完顏宗澤,一望之下卻見完顏宗澤面上竟掛着一片風輕雲淡的笑意,全然瞧不出任何不妥來,楊松之一詫,隨意又不可抑制的升騰起一股怒意來,可轉瞬他便又瞧見了完顏宗澤垂在身側的雙手。
完顏宗澤今日穿着一件箭袖袍,雙手無所遮擋地露在了外頭,此刻那一雙手正緊握成拳,青筋都顯露了出來,顯示着它的主人此刻心中遠沒有他所表現出的那般雲淡風輕。
見此,楊松之又微微一怔,眯着眼仔細盯着完顏宗澤倒生出一股讚賞來,完顏宗澤比他年少許多,能有這番養氣功夫在楊松之看來已是不易。而且完顏宗澤這般反應,也是爲錦瑟着想,楊松之雖一萬個不樂意完顏宗澤靠近錦瑟,但瞧着他確實是真心對待錦瑟卻還是滿意的。
兩人情緒翻涌,卻在簫聲琴音消弭後,在大皇子開口說話時,極有默契地同時收斂了所有情緒,再叫人瞧不出一絲端倪來。
而錦瑟聞聲望去瞧見完顏宗澤時,他的面上正掛着那絲漫不經心的笑,似有意似無意地目光在她面上一晃滑過,錦瑟卻分明感覺到他的笑意未達眼中,目光中含着一股熱力,顯是在壓抑着怒火,只瞟她那一下,她便感覺面上要被燒個洞出來。而她身旁的蕭蘊已站起身來,衝大皇子行禮。
錦瑟忙扶着琴案也起了身,稍稍退後一步和蕭蘊拉開些距離才隨着廖老太君等人一同見禮。
今上子嗣不豐,唯有三位皇子,這位大皇子現在也不過年十五六左右,相貌肖似其生母麗妃,麪皮白淨,五官陰柔,身量尚未長開,顯得有些單薄瘦弱,他今日穿着一身紫金色鑲銀絲繡祥雲暗紋的蟒袍,腰間繫着象徵皇室身份的明黃色嵌玉寬腰帶,頭扣着赤金鏤空冠,通身的富貴之氣,可站在人高馬大,五官舒展隱含冷峻之色,氣質也有淵渟嶽峙之態的完顏宗澤身邊,便連那股貴氣也被生生壓了下去。
無法,兩人年紀相當,大皇子的身量卻足比完顏宗澤低了兩頭,瞧着倒似差了五六歲一般。分明皆是少年郎,可這般一比,卻似一個小孩,一個大人。
錦瑟平日並未覺着完顏宗澤和同齡人有所不同,只覺他的長相較之大錦人要成熟一點,如今這般一作比,才察覺出完顏宗澤似當真比同齡人早慧了一些。方纔他那眼神,似乎是生氣了,莫不是誤會了什麼吧?錦瑟心中想着,卻也不着急,反生出一股好笑來。
“先生無需多禮,敬克早便欲來拜訪先生,又恐打攪先生和老太君清淨,今日冒昧而來,還望先生無怪敬克纔是。”那邊大皇子正恭謹地衝西柳先生說着。
今日說來也巧,原是大皇子在京城最大的酒樓望仙樓中設宴,請了不少府邸的貴介公子前往相聚,席間衆人免不了吟詩作對,後來便說到了西柳先生。柳克庸自到京城便行事極爲低調,關門謝客,在場不少貴公子都吃了閉門羹,大皇子也早便欲拉攏柳克庸,只他又不敢做的明目張膽,這便令趙海雲接近柳老太君,可趙海雲卻不得柳老太君歡心。
今日大皇子見衆公子皆在,便心念一動提議大家一同前來給西柳先生拜年,一來這麼些人一同前來柳克庸便不好將人都擋在門外,再來也摘掉了他拉攏結黨的嫌疑。
誰知一行人到了柳府卻碰上來同樣前來拜會柳克庸的完顏宗澤,看門的小廝見大皇子帶着這麼多貴客登門,自然是不敢攔着的,原是要請衆人到花廳等候,誰知衆人進了院子便遠遠聽到花園中的樂聲,聽聞是西柳先生夫妻在陪客賞花,這便一起遁聲而來。
“方纔所奏乃是何樂,本殿下竟是聞所未聞,當真是繞樑三日,令人聽之動容啊。”大皇子再次說着,他這一言後便不自覺地瞧向錦瑟。
而大皇子的話也將衆人的注意力再度拉回到了錦瑟和蕭蘊身上,錦瑟自到了京城便儘量行事低調,從不刻意表現,她清楚的記得前世時爲一個才名所累,最後落得人人嗤笑的事情。今日也是在此多長輩和親人,而蕭蘊也非長舌之人,她實想和柳老太君更近一步,這才一時忘形,誰曾想,人倒黴時喝水也能塞了牙縫,竟然就剛巧叫這麼些人碰到了她和蕭蘊合奏的情景。
大錦如今雖民風較之從前開化不少,這點事不會礙了名聲,可到底傳出去也是不好的,如今錦瑟感受到四下掃來的各種灼灼目光便不動聲色地往廖老太君身後避了下。
那邊蕭蘊也恰如其分地上前一步,擋住了大皇子等人的目光,道:“此乃我偶然間得到的《太平記》殘曲,因此曲乃琴簫合奏,而我素不擅琴,今日又湊巧聽得兩位老太君提及姚姑娘琴藝出衆,這才一共續補了此曲,蕭某技拙,叫大皇子和諸位見笑了。”
聽蕭蘊解釋的清楚,錦瑟心中微暖,而大皇子卻笑着道:“原來竟是失傳已久的太平記,我說怎會有如此氣吞山河之勢!蕭公子實在過於謙虛了,蕭公子的簫聲不俗,姚姑娘的琴藝更是叫人驚歎,更爲難得的是,兩位配和的當真是默契,今日本殿下有幸聽得此曲,當真是榮幸之至啊。”
大皇子言罷,見錦瑟站在廖老太君身後垂着頭只露出一點衣角來,便又道:“早便聽姚姑娘端莊賢淑,蕙質蘭心,才情更爲出衆,連皇考都曾誇讚有加,如今一見果真如此。”
錦瑟只覺衆人的目光又隨着大皇子往這邊瞅,沒有法子便只好微微露出身子來,福了福身,道:“殿下謬讚,小女惶恐。”
廖老太君適時擋住了錦瑟,也恭敬地道:“她小小年紀,琴藝不精,哪裡當得大皇子如此盛讚。”
這大皇子如今雖然年紀還小,可爲了鞏固勢力,麗妃卻早已在爲他籌謀有力的妻族,已然在爲其選妃,依着錦瑟的身份充其量能做個側妃,即便是正妃廖老太君也不會叫她去攪着這趟渾水,何況早先錦瑟因雲嬪之事和麗妃是有過節的,麗妃如今忙着鞏固勢力,重新挽回聖心沒有功夫尋錦瑟的晦氣已是不錯,哪裡還能叫錦瑟再生事端。
故而廖老太君一見大皇子對錦瑟過於關注,便忙替她擋住了衆人的視線,大皇子目光仍瞧着錦瑟一角裙裾,還欲再言,那邊卻響起了完顏宗澤的聲音。
“本王早聞柳老先生之名,今日得見先生,請先生受本王一拜。”
大皇子聞言望去,正見完顏宗澤衝着西柳先生恭敬而拜,大皇子豈肯落後,他想起今日來此的目的,便忙也湊了上去,挑眉道:“武英王平素目中無人,沒想到今日倒是知禮起來,武英王堂堂一國王爺如此屈尊降貴叩拜柳老先生,倒是叫本殿下奇之嘆之。卻不知武英王一個異國人,何以如此?”
大皇子的話不過是嘲諷完顏宗澤堂堂王爺對大錦人屈尊降貴,也不怕有傷國體,暗指完顏宗澤別有用心,誰知完顏宗澤聞言卻詫地瞧向大皇子,道:“何故大皇子拜得老先生,本王卻拜不得?莫非大皇子覺得你方纔叩拜柳老先生實是你屈尊降貴,委屈了嗎?還是大皇子覺着柳老先生當不起本王之敬重?”
大皇子聞言被噎住,接着才面色漲紅地道:“柳老先生乃我大錦鴻儒,本殿下敬重有佳,真心叩拜,怎容你如此離間!而武英王明明非大錦之人,聽聞已連番登門拜訪,這般作態,方叫人奇之怪哉。”
完顏宗澤這確實是近兩日來第三回來柳宅拜訪,且前幾回皆被擋在了門外,並未見到西柳先生,如今被大皇子點明,他又是一笑,居高臨下地睥睨着大皇子,道:“大皇子也說西柳先生乃鴻儒,學問可分國界?既是鴻儒,便當受世上所有讀書人敬仰之,我北燕書生學子們對先生敬仰久矣,本王雖非讀書人,然從小也曾拜讀先生的書作,受益頗多,登門求教,亦乃真心。更何況,這華夏土地原便一體,當年先生曾在京魯書院教習,如今時隔多年,我北燕京魯書院學子們還爲先生塑像供拜,書院依舊爲先生保留着當年所住之嘯月小築,學子們殷殷期盼,只望能再瞻先生真顏,本王也真心希望先生能有朝一日能再度爲我北燕學子們講學。”
那京魯書院位於北燕的湖州,原便是大錦所有,四十餘年前柳克庸卻在此書院擔任過博士,完顏宗澤公然挑釁,大皇子豈能心平氣和,衆公子也都面露憤慨,已然有人怒聲道。
“北燕人兇殘狂暴,懂得什麼是儒學,又懂何爲禮儀?不過只知以暴制暴罷了,縱然一時佔據江北疆土也是沒有文化的蠻夷之邦,北燕皇帝窮兵黷武,哪裡能懂什麼是世之鴻儒?只有我大錦,以德服人,禮儀之鄉,聖上以儒學教化萬民,又有柳老先生這樣的當代鴻儒傳播儒學,上行下效,方可使四海歸心,這纔是天朝上邦!”
139
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江淮王府的二公子閆銳,他的神情極爲激憤,態度異常倨傲,說罷更是微微昂着頭不屑地盯着完顏宗澤,全然一副天朝上國瞧見蠻夷之人的高高在上之態。
錦瑟聽有閆銳口口聲聲地喊着,以德服人,禮儀之鄉,不覺微勾脣角,暗罵一聲迂腐書生,又聞他說什麼四海歸心,天朝上邦,便更低頭掩飾眸中譏嘲。
如今大錦偏安一隅,天災不斷,朝政**,內爭不止,賦稅如山,百姓早便苦不堪言,身在水深火熱之中。而北燕自入關以來,兩代英主,勤於朝政,嘔心瀝血,使得北燕已然休養生息多年,養兵蓄銳,勵兵秣馬,虎視眈眈地只待時機到來,便一舉南攻。
可笑的是,大錦已然岌岌可危,官員們和貴族們卻一直還做着黃粱美夢,以天朝上國而自居,只將北燕看做蠻夷之邦,不足爲懼,依舊過着醉生夢死的生活。
會如此,錦瑟想有幾個緣由,一來是大錦幾代君王皆平庸,雖已偏居一隅,卻仍舊不思進取,貪圖享樂,使得官員上行下效,引得朝廷上下形成了一股浮華享受之風。再來也是大錦立朝數代,早已不復建朝時的清明,朝政早已**,貪官污吏成風,百姓們雖早已水深火熱,然官員和貴族們生活的卻極爲富足安逸,使得他們早已迷了雙眼。更有,漢人的優越性,也使得大錦從貴族到百姓皆瞧不起北燕。
完顏宗澤的高祖父,北燕如今奉爲開國皇帝的燕高祖當年起兵時,不過是大周邊陲小郡一名不入流的末吏家的奴隸,即便今日北燕雄踞一方,令得大錦步步退讓,可是在天朝上國子民的眼中,他們依舊還將北燕人看成是蠻夷,而蠻夷是不配和他們平起平坐,是永遠無法和天朝作比的,更是不懈一擊的。
在這些人眼中,不是北燕日漸強盛已然壓了大錦一頭,而是天朝上國氣度大,不願於蠻夷之邦計較罷了。
若然沒有前世的經歷,錦瑟身在閨閣許是也會如此認爲,然而前世時,金州之亂,一場農民起義,瞬間席捲了大半個大錦,各地百姓對義軍的期盼,對官府之家的憎恨,逃難路上那兵荒馬亂,浮漂遍野的景象,那些都叫錦瑟徹底看到了大錦的處境。
金州之亂,當時朝廷幾乎出動了所有軍隊才壓下了義軍,卻使得金州,江州等五州六郡一片狼煙,赤地萬里。大錦也元氣大傷,國庫愈發空虛,她自戕之時,大錦正於北燕開戰,戰況極爲不好……
當然也有些人早就看到了大錦的現狀,也瞧到了大錦的未來,可這些人真正爲國所用,爲國所憂的卻不多,倒有不少人奉行起享樂來,以爲身在亂世,便該及時行樂,誰知明日會如何?
閆銳的說辭全完是書生意氣,如今的大錦哪裡還有什麼天朝上國之勢,四海歸一的貌,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不過顯然,今日完顏宗澤是要受到在此的所有人一同攻擊了,這傢伙也太是囂張,怎就在此公然拉攏起柳克庸來,而且他的話也着實囂張,只說柳克庸原在京魯書院講學,便是在示威,因爲那京魯書院所在的州郡原先可皆是大錦疆土。
“不錯,以德服人,方能使天下安定,聽聞北燕皇帝崇尚武力,講求以武治國,國庫庫銀每有半數皆用做軍費,百姓怨聲載道卻皆不敢言,如此只知以暴制暴豈是治國之策?即便成爲一時之霸主也無法稱霸天下,令萬邦臣服!”
“寬厚仁慈方是上邦之風,興辦書院,教化百姓,使之明理,方可消貪婪之心,天下萬民皆一心向善,人人皆懂道理,何懼天下不穩,何怕外邦不服?”
……
錦瑟所料沒錯,閆銳聲罷,衆公子們紛紛聲討,個個大義凜然,義憤填膺。
這些年大錦國庫空虛,國家積貧積弱,軍隊自然也相應削減,大錦號稱以德治國,禮儀上邦。而北燕卻剛好相反,北燕建朝便在養兵蓄銳,擴充軍隊,勵兵秣馬,因燕人入關後遭受反抗,故而早年燕國皇帝確實奉行的是鐵血政策,以暴制暴,殺戮不少漢人。
如今北燕皇室雖也尊儒教,行仁政,尊重漢人的所有風俗和文化,使得民心安定,百姓富足,可在大錦人的眼中,北燕卻是以武治國的,這和大錦德政背道而馳,如今北燕和大錦相對太平,隔河而治,衆人不能明着攻擊完顏宗澤,所以便將這德治,武治一事搬上臺前,辯駁了起來。
而且衆公子們顯然也是有意在西柳先生面前露個臉,像方纔挑起爭端的大皇子和閆銳,他們便未必是在真心爲大錦國體而爭論,兩人可都有意拜西柳先生爲師呢。
完顏宗澤被一衆公子圍攻,面上卻依舊掛着一縷笑意,仿似衆人攻殲的非他,甚至他的眉梢眼角尚有認真之色,聽的饒有興趣一般。
他一直不吭聲,也不羞惱,衆人七嘴八舌地說了一陣便就停了下來。完顏宗澤這才環視了下四周,他眸中分明含笑,目光也未曾在任何人面上停留,然而衆人卻覺他那視線帶着一股威逼之勢,清冷之色,分明便落在了自己身上,這種氣勢不覺便叫人斂聲屏氣,有些懊悔方纔所言。
他們可沒有忘記,眼前這位主兒,可是連南郡王和趙尚書都敢拳打腳踢的,囂張跋扈的連皇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會子可別爲了討好大皇子和西柳先生撞在這位的槍口上,那倒時候可真是要自認倒黴,連告狀的地方都沒有。
衆人方纔說的歡,此刻卻皆沒了聲音,而完顏宗澤目光四掃,最後卻落在了一個穿鴉青色長袍,系豆綠色腰帶的公子身上,這位公子一副書生打扮,方纔就屬他的聲音最大,表情最爲倨傲。
完顏宗澤目光落定,便那麼眯着眼盯着那公子,仿似他的臉上生出了一朵花般。今兒能得大皇子相邀的自然都是家世了得的公子們,這被完顏宗澤盯着的程公子,其祖父乃是如今的文英閣大學士,位居一品。
可這程公子卻只是庶出,故而今兒他才特別賣力的表現,希望能得到一個出頭露面的機會,如今他被完顏宗澤單挑了出來,登時便面色大變,心中發虛,雙腿沒片刻也軟了,額頭更是冒出了冷汗來。他吞嚥了幾下唾沫,到底面上神情堅持不住,露出怯色來,而完顏宗澤卻也在此時擡起了手來。
那程公子嚇得腿一顫,本能地退後了兩三步,完顏宗澤卻勾起一絲笑來,擡起的手順勢落在了右肩披着的玄色滾金毛的賈哈上,屈指彈了彈上頭的皮毛,挑眉道:“你說話噴出的穢物弄髒本王的衣裳了……滿口禮儀,行至粗野,令人作嘔。”
他說着已是摸出一方帕子擦拭了手指,接着卻將那帕子丟擲在地,擡腳隨意卻又極用力地踩了兩下,動作間目光卻一刻也未曾離開那程公子,神情似笑非笑,直又嚇得那程公子面色發白,好不可憐。
錦瑟瞧在眼中,不覺抿脣,挑起一抹笑來,暗道完顏宗澤這廝果真是最會裝模作樣,也太懂如何攻心了。
她這邊想着,那邊完顏宗澤卻又悠忽一笑,突然回頭,竟直勾勾地盯向錦瑟,道:“姚姑娘,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太平記一曲所講述的乃是齊末明初明太宗皇帝帶領羣雄共抗暴政,推翻舊朝,創立新朝,終創太平盛世的故事吧?”
錦瑟哪裡會想到完顏宗澤突然問話於她,她原正噙着一縷笑意瞧熱鬧,聞言氣一茬,險些沒咳嗽出來,低着頭半響平了氣兒,這才福了福身,道:“正是。”
完顏宗澤眸中光彩微瀾,這才點頭,道:“若然本王沒有記錯,這明太宗皇帝的生母卻系胡人,明宗室子弟的身上可都流着一半異族血脈呢!今日世人歌頌明太宗之聖明,創盛世之功德,然這明太宗卻也崇尚武力,太宗初年亦是以武治國。史上數位明君,漢之武帝,齊之高祖,周之代宗哪個不是崇尚武力,窮兵黷武之輩?若然沒有強大的武力,何以確保國之安定,何以成爲天下霸主,又何以有今日華夏之廣闊疆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雖遠必誅!”
完顏宗澤說罷,目光落在閆銳面上,卻是又道:“閆公子口口聲聲說什麼仁政,要教化百姓,令百姓皆知理明義,然本王卻知早在肅帝時大錦便嚴令禁止百姓議論朝政,若有違者,處以斬首!僅因此令,大錦便多次大興冤獄,爲之喪命者無數,難道這便是閆公子口中的仁政,德治?!百姓皆得以教化本王不曾看到,若說官府是如何愚民,欺民,令得百姓皆不知朝政爲何物,本王倒是瞧的分明。儀禮之邦,四海歸一?本王當真是大開眼界!”
閆銳被堵的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只能指着完顏宗澤喘息,而完顏宗澤卻又挑眉一笑,道:“閆公子何必氣惱,天下事,非一人之私議,願公平心以聽之。”
完顏宗澤將閆銳堵的滿臉漲紅,啞口無言,卻又笑着叫他莫要生氣,說天下事,不是他完顏宗澤一個人能夠私議的,願意心平氣和地聽閆銳再辯,這不是當衆在打閆銳的臉是什麼。
閆銳何曾受過這樣的氣,丟過這樣的人,當下差點沒背過氣兒去,而就在此時,蕭蘊開口了。
“趙時武帝當政,以武治國,四徵漠北使得百姓廢業,屯集城堡,無以自給。然所在倉庫,卻猶大充牣,只因吏皆懼法,莫肯賑救,由是益困。百姓初皆剝樹皮以食之,漸及於葉,皮葉皆盡,乃煮土或搗藁爲末而食之。其後,人乃相食,再其後,四方起義,萬民呼應,致使趙亡,武帝自戕。敢問武英王,此何也?”
蕭蘊的聲音極舒緩清朗,如同一道清風拂過,並不帶一絲火氣,然卻是極具攻擊性的,因他此話問的機妙,他不和完顏宗澤爭論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卻只問完顏宗澤,趙之武帝時便是以武治國,法度森嚴,武帝四處征戰,使得當時百姓生活困難,然而國庫卻極充盈,可就是因爲武帝崇尚武力,趙之刑法嚴明,使得下面的官吏皆不敢開放糧倉賑濟百姓。百姓一開始用樹皮來填飽肚子,到後來只能吃土,最後甚至到了人吃人的地步,至最後忍無可忍,四方起義,推翻了趙國,他問完顏宗澤趙之滅亡是爲何故。
蕭蘊狡猾啊,他這是在逼着完顏宗澤承認光有武治是不行的,必須加以仁政德政方可,然倘使完顏宗澤承認這點,他便是自打了嘴巴。錦瑟聞言不覺擡眸瞧了眼完顏宗澤,卻見他正眯着眼盯着蕭蘊看,兩人一個長身玉立,如蘭芝玉樹,一個淵渟嶽峙,如青松挺拔,倒是針鋒相對,誰也不讓。
衆公子們聞言皆眼前一亮,紛紛附和,完顏宗澤神情凝然半響,這才又勾脣一笑,道:“趙滅乃是因爲武帝之暴政,武帝喜大好功,不體民之苦,只一味追求遼闊疆域,對百姓施以暴政,才至滅國。以武治國又怎能於以暴治國相提並論,混爲一談?!我北燕以武力西震西域,東擊東瀛,使得其再不敢犯境,令得百姓安居樂業,此爲武治,而趙之武帝防民之口,任用酷吏,殘害無辜,只因一首歌謠,便要動用軍隊坑殺幾縣百姓,這便是暴政,百姓雖敢怒而不敢言,愚不可及,但再堅固的堤防也阻擋不住洶涌的洪水,暴政換來滅國本便是必然的!”
完顏宗澤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也是窮圖匕現了。那趙武帝確實曾用軍隊壓制流言,可大錦如今也有此舉,完顏宗澤這明着是在說趙亡國乃是暴政所致,其實卻在說大錦如今實行的也是暴政,早晚都將滅亡。他囂張至此,錦瑟不僅眉骨微跳。
“姚家小姑娘,你來說,是德治好,還是武治好?”
卻在此時響起了柳克庸略顯蒼老的聲音,錦瑟聞言望去正見柳克庸坐在水榭中的青花桌前,撫着須望着自己,她察覺到衆人再次盯過來的目光,不由心頭苦笑,卻也明白此時柳克庸將她推出來是爲了平息事端。
她心中腹誹柳克庸拿她當槍使,卻不得不揚起清麗的臉蛋兒來,沉靜的目光如黑曜石般閃爍出灼人的光亮,緩聲道:“以德行仁者王,以力服人者,非心服,而力不贍,唯以德服人,方心悅而誠服。更何況,德高者,衆望所歸,民心齊而天下安,天下安而國強盛。小女雖不通史書,可卻也知道,賢明之君無不憑藉自己的道德,推行仁政,讓天下的人歸順自己。治理國家,有用武力強制老百姓歸順的,可這叫做霸道,只有以德服人,讓百姓心悅誠服地歸順,纔是王道。霸道者不是真正的君主所爲,百姓即使暫時歸順,也不會長久……”
錦瑟的聲音極輕緩,帶着一股恭謹,言罷已然有不少人附和起來,她似察覺到了完顏宗澤盯過來的清冷目光,這才語風一轉,道:“可如果沒有強大武力,無法抵禦外敵,又何談治國?然而依小女看,德武兼治,相輔相成,方是好的。”
錦瑟言罷面露忐忑,接着又福了福身,笑道:“我只是個頭髮成見識短的小女子,不懂什麼治國的大道理,卻只知道一點,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不管是側重以武治國,還是側重以德治國,都得叫老百姓吃得飽飯,性命得保,纔會使老百姓心嚮往之,使國家長治久安。”
錦瑟言罷,衆人便皆不言語了。其實這個道理在此的衆人心中皆是清楚的,不過是他們兩方互不相讓,非要爭個長短罷了,方纔完顏宗澤的話已露機鋒,再爭執下去便不妥了,只怕事情要鬧大,柳克庸這纔將她給推了出來。她非男子,不過是個小丫頭罷了,這些話她說最爲合適。
而且完顏宗澤一直在說大錦愚民,說大錦未曾施行德政,而行的是暴政。柳克庸令錦瑟說這一番話,也是在表明,大錦即便弱齡女子也是胸有溝壑,知理明義的,這便是德政教化百姓的結果。錦瑟雖將兩邊意見中和了下,可她能侃侃而談的行爲原便是在掌完顏宗澤的嘴。
錦瑟又如何不知此點,可此番鬧成這樣,由她一個小姑娘來攪局,結束此次爭執是最好的結局。而且,西柳先生既推了她出來,作爲一個大錦人,她便只能如此。
“姚姑娘果不愧是養在姚閣老身邊的,見識不凡啊。”
大皇子突然出聲,領頭贊起錦瑟來,衆公子紛紛附和,錦瑟有些頭皮發麻,瞥了眼完顏宗澤,見他孤零零地站在那裡似笑非笑地眯着眼盯着她,不覺捏了捏手,睫羽忽閃了幾下。
其實她心中是更堅持以武治國的,雖說是德治武治要相輔相成,不能不講道理,可是拳頭纔是最大的道理,若然沒有武力支持,何保國家安定,德行同武力便如同人的兩隻拳頭,你總得先將番邦打服了,才能緩緩地以德行教之吧。所以在錦瑟看來,如今北燕以武治國爲主,以德治國爲輔,倒是極合乎其國情的。
她想着這些,感受到完顏宗澤移開了視線,又察覺到衆人移開停駐在她面上的目光轉而去瞧完顏宗澤,錦瑟才忽而擡頭,笑着盯着完顏宗澤,率先發難,道:“小女聽聞北燕人皆擅弓馬,北燕鐵騎所向無敵,想來王爺的箭術一定也極爲了得,小女卻又聽聞,楊世子箭術超羣,其訓練的江寧鐵騎更是以一當百,甚爲勇猛。小女一直好奇,到底是北燕鐵騎無敵呢,還是我大錦的江寧鐵騎更爲英勇,今日剛巧王爺和鎮國公世子皆在,不若兩位在此比試一下箭術,也好叫小女一解心中之惑,開開眼界?”
錦瑟的目光亦帶着一絲清冷,直逼完顏宗澤,完顏宗澤和她隔着衆人相望,在衆人完顏宗澤一身凜冽,而錦瑟卻腰板挺直,毫無懼色,兩人分明是在交鋒,然錦瑟和完顏宗澤四目相對,卻似四周之物皆已消弭,唯有視線傳遞着只他們彼此方明的一些情潮。
今日錦瑟穿着一件淺黃色繡青竹花紋的緊身小襖,外罩着一件滾火紅狐狸腋毛的立領比甲,下套一件素色起遍地海棠的燈籠裙,其外又披着件雪白的鶴氅。
那火紅的狐狸毛將她的小臉映的如花嬌美,素淡的衣衫卻又將她輕靈出塵氣質昭顯無疑,梳着簡單的雙螺髻,只插着幾隻白玉華勝,眉心垂着一顆碧玉滴水珠,色彩鮮明,憑添了一股朝氣,亭亭玉立,已有風華嶄露之姿。
完顏宗澤盯着錦瑟,目光微瀾,雙手再度握起,見衆公子皆目光灼灼地盯着錦瑟看,他一是惱錦瑟自作主張,更惱自己無法走過去,明目張膽地將她扯入他的羽翼下,叫他人再難窺探半分。
而衆公子見完顏宗澤雙手緊握,卻只當他是因錦瑟的提議而氣恨。偏此時,大皇子自以爲是,竟然想英雄救美,錯身一步,擋在了錦瑟和完顏宗澤中間。完顏宗澤目光銳了下,復又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來,轉開了目光。
衆人皆知,楊松之自幼便苦練騎射,楊建親自教導,他每日晨起箭發三百,風雨無阻,未曾有一日懈怠,休說是在大錦,便是整個天下,只怕楊松之的箭術在同齡人中也是獨佔鰲頭的,無人能敵的。
即便北燕人從會拿東西起,便會拉弦射箭,都皆擅弓馬,可完顏宗澤的年紀放在那裡,他足足比楊松之年幼五歲,這便註定他的箭術不可能勝得過楊松之。
故而這場比試原便是不公平的,原便註定了完顏宗澤必定會輸,可此比試由一個小姑娘提出來,誰也不覺着有什麼不妥當,而且只要完顏宗澤拒絕,他便是露了怯,今兒便沒有任何氣勢可言。
所以錦瑟提出這比試來,衆公子們皆覺着錦瑟是在爲大錦揚威,見完顏宗澤沉默着不語,便紛紛譏笑激將了起來。
“武英王不會是怕了吧?”
“聽說武英王最擅長的是憐香惜玉,摟個美人不在話下,至於這弓弦拉不拉的開只怕還做另談。”
……
顯然沒有一人覺着這場比試完顏宗澤會勝出,故而衆人七嘴八舌皆極力促成這場比試。楊松之從進園子到現在一言未發,此刻他雖覺這比試有些不公,可如今情景根本由不得他不比。
他依舊不語,任由事態發展,心中卻在想着旁的事。他那日在廖府碰到完顏宗澤,自然清楚完顏宗澤對錦瑟的一份心,可他卻一直鬧不明白錦瑟是如何想的,如今觀錦瑟的態度,難道她心中對完顏宗澤的糾纏是煩不勝煩的?還是,令有他不明之處……
完顏宗澤被衆人圍攻倒也面色不變,半響才轉眸再度盯向錦瑟,道:“既然這位程公子都說本王是最憐香惜玉的,本王豈敢不應姚姑娘此請,只是這既要比試總得有個彩頭方纔有趣啊。”
完顏宗澤言罷,錦瑟便笑了,道:“是要有個彩頭,不若這樣,若然王爺輸了便自行離開柳府,並且答允以後再不前來打攪柳先生清靜。”
若然完顏宗澤當真如此灰溜溜地離開柳府,那可當真是顏面盡失了,衆人不覺嗤笑出聲,已然一副瞧熱鬧的神情。而完顏宗澤聞言卻兀自挑眉,冷聲道:“倘若本王贏了又當如何?!”
錦瑟聞言做出詫色,接着才低頭一思,再擡頭時眸光流轉,明媚一轉,笑着瞧向西柳先生,道:“此處到底是柳宅,既是要比,小女斗膽想請柳老先生允個彩頭,武英王若然贏了,柳老先生可否答允他的拜訪,這樣這彩頭也算公平。”
柳老先生聽罷抿了一口茶,瞧了錦瑟一眼,錦瑟只覺他的眸子帶着一股直透人心的力量,引得她心一跳,籠在袖中的手指抖了下,這才勉強掛着天真無害的笑意。
好在柳老先生很快便收了目光,只笑着衝柳老太君道:“夫人瞧瞧,這丫頭連老朽都敢拿來當彩頭,果真還是廖老太君最爲了解她這外孫女啊。”
柳老先生自然指的是廖老太君方纔說錦瑟蹬鼻子上臉的話,柳老太君聞言一笑,瞧向錦瑟的目光卻極溫和,道:“難得孩子們都有興致,老爺應下便是,柳府倒許久未曾這般熱鬧了,今日也叫我和廖老太君一起開個眼界。”
柳老先生這才又瞧向錦瑟,點頭應道:“今日老朽便賣小丫頭這個面子。”
錦瑟莞爾一笑,忙屈膝福了福,衆公子見柳克庸夫妻待錦瑟似極爲親切,不覺一詫,而錦瑟已是笑着道:“這怎麼比方好,小女卻是不懂的,便只等着瞧兩位大展身手了。”
衆人商議一番,便由柳府下人前去準備弓箭等物,決定用比射銅錢的法子來分個勝負。大錦歷來有射銅錢方孔而比箭術的法子,很快柳府的下人們便用紅繩繫着一枚枚銅錢,掛了二十枚銅錢在一顆梅樹上。
待銅錢繫好,下人又拿給完顏宗澤和楊松之一人一把同樣的弓箭,和箭囊,大皇子便道:“這規矩很簡單,樹上如今繫着二十枚銅錢,王爺和世子分別持有十隻箭羽於兩百步外,將銅錢釘在梅樹上爲準,射中最多者爲勝,若然兩人皆全中,則用時最短者爲勝。用時短,但卻射中少,自然也是要算輸的。”
這規矩雖簡單,可銅錢的方孔極小,又被細線繫着,那線隨風而動,這便增加了射中的機率,況且一般人射箭,射程不過是百步,能射一百五十步者已是了得,大皇子令楊松之和完顏宗澤站在兩百步外射這銅錢,只射中還不夠,還要將銅錢用箭釘在梅樹上,這難度便可想而知了。
衆人聞言譁然,連廖書敏幾個也自水榭中走了出來,興奮地盯着那隨風飄蕩的銅錢嘰嘰喳喳個不停,文青近來正貪騎射,自然也湊到了前頭去。錦瑟和廖老太君站在一處,面上倒是一片宛然之色。
而那邊完顏宗澤和楊松之已同時應聲表現接受這規則,大皇子這才發號施令道:“開始!”
他一言一落,楊松之和完顏宗澤同時擡手,兩人動作幾乎行同一人,自箭囊中取箭,搭箭,扣弦,左臂下沉,肘內旋,用左手虎口推弓,手挽勁弓,瞄準,嗖地一聲破空之音傳出,兩箭同時射出,如兩道流星飛逝而出,只聞鏘的一聲響,兩支羽箭竟然同時射中銅錢,當得一下,又同時將射中的銅錢訂在了梅花樹幹上。
衆人不由驚呼一聲,而楊松之和完顏宗澤的動作卻毫不停頓,行雲流水般已然開始第二波射擊,這回兩人的動作卻不再一致。
楊松之自箭囊中取出的分明是兩支箭羽,搭弓,扣弦,他竟是兩箭齊發!隨着破空之音響起,錦瑟只覺箭影激射,噹噹兩聲響,那箭再次滿中銅錢,再次將兩枚銅錢射在了梅樹上。
而完顏宗澤卻也絲毫不驚,已然也加快了動作,可颼颼兩聲響,接着已是噹噹兩聲,命中銅錢。他的動作雖快,可到底比楊松之兩箭齊射要慢了一步,而楊松之第三次取箭,竟一下取出了三箭,待他三箭齊發,再次三箭皆中時,這比試幾乎已有了結果,衆人紛紛驚歎歡呼了起來。
完顏宗澤卻似全然未察覺這一切般,依舊一箭箭如流星般飛射,轉瞬也已命中六箭,而此時楊松之已將僅剩的四箭同時搭在了弦上。
不管完顏宗澤的動作有多快,他此刻還有四箭要射,又怎能比得過楊松之四箭齊發?!而且楊松之既敢如此,那便定然有十足的把握全中,故而衆人已斂神屏息只待最後一刻到來。
可也正在楊松之瞄準之際,完顏宗澤卻突然轉身,搭箭拉弓,一箭竟是對準了盈盈而立的錦瑟,他手指輕動,那箭帶着一股流光飛掠而去,衆人皆被此景驚住,瞪大了眼睛,抽氣聲一片。
然那箭飛出卻射在錦瑟身側的一顆梅枝上,噶擦一聲,一支梅花自枝頭墜落,流光再至,又一箭飛掠而至,恰便打在那飄蕩在空中的梅枝上,梅枝竟便猛然轉了方向,被擊的衝錦瑟斜飛而去,接着便在衆人的驚呼聲中,那梅枝力道正好地無聲無息地打進了錦瑟的髮髻中。
梅枝上的三朵紅豔豔的梅花剛巧並列開在她的烏髮上,爭奇鬥豔,於她立領上火紅的狐狸毛交相呼應,當真是香腮染赤,雲鬢浸墨,其豔若何人比花嬌。
衆人瞠目結舌,而楊松之也被這一幕震的心一顫,眼前淨是錦瑟頭上的兩三朵梅花和她盈盈而立的模樣,指尖一顫,那四指羽箭已然飛了出去,隨着噹噹兩聲響,兩隻箭羽射中銅錢,兩支卻落了空,墜在了地上。
完顏宗澤盯着依舊亭亭而立的錦瑟半響,這才勾脣而笑,道:“此花甚配姑娘。”
言罷,這才瞟了面色鐵青的楊松之一眼,自箭囊中摸出一隻羽箭來,閃電般射出,嗖的一聲,他命中了。再次搭弓,出箭,這最後一支箭噗的一聲射過一枚銅錢,在衆人的盯視下竟再度穿過一枚輕蕩的銅錢,這才咚的一下釘在了梅花樹幹上。
完顏宗澤勾脣垂下手臂,衆人已然面色皆變,這樣的話,楊松之便是射中了八枚銅錢,而完顏宗澤卻射中的九枚,很顯然,按規則完顏宗澤竟勝出了!
衆人齊齊愣住,半響那閆銳才怒喝一聲,道:“武英王怎可如此!”
完顏宗澤卻笑了,道:“兵不厭詐,有何不可?”
衆人還欲再言,楊松之卻沉聲道:“王爺說的對,兵不厭詐,願者服輸,我輸了。”
錦瑟卻低了頭,那梅花枝飛入雲鬢帶的她髮髻微鬆,她手撫了下發髻,手指觸到那梅花花瓣,眸中明光微閃。
這人啊……怎就一刻也不忘戲弄於她呢,這樣的情景,這麼些人瞧着,他竟也敢如此胡爲。
只是,他想來是隻惱了,也是用此舉在告訴她,她是屬於他的吧。在大錦,只有夫君方能爲妻子插簪,而女子若然收下男子所贈髮簪,也等同私定終身,他這算是當衆爲她插簪了嗎?
錦瑟這廂正低頭好笑,卻突聞一聲驚呼。
“武英王,這是作何?!”
錦瑟聞聲擡頭,卻見完顏宗澤竟不知何時又手挽勁弓,正藍眸微縮,猿臂拉弓,用箭指着大皇子,方纔那聲大呼顯然正出自大皇子,而衆人皆已被此景嚇呆,四周死寂一片,似風聲都被凍結在了半空,園子中瞬時被一股濃重的殺氣籠罩。
錦瑟秀眉一跳,只見完顏宗澤刀削般的脣角輕輕一勾,嗖的一聲,那箭應聲而出,發出一道灼目的寒光呼嘯着衝大皇子直直飛去!衆人的驚譁聲驟然而起,而大皇子已然被嚇得面色劇變,他可不是美人,當然明白完顏宗澤不會是在爲他插花,而且完顏宗澤身上的凌冽之氣太盛了,大皇子竟嚇得本能抱住了頭,雙腿也軟了下去,可他尚未倒下,那箭支卻帶着一道凌厲的寒氣自他身側飛掠而過,接着無聲地落入了水榭外的小湖中,掠起一陣波光來。
衆人方纔見完顏宗澤一腳踢起地上方纔楊松之射偏的羽箭來,隨即便直直瞄準了大皇子,已被他的舉動驚住,哪裡能想到他這不過是隨手空射而已,待那箭無聲落地,大皇子才知自己被耍了,氣得一張臉紅白交接,而完顏宗澤卻哈哈大笑,甩手扔了烏木長弓,只回身隨意地衝西柳先生拱了拱手,道:“本王來日再登門拜訪,告辭。”
言罷又行了一禮,方轉身,竟是揚長而去了,待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園子中,大皇子才冷哼一聲,直覺顏面盡失,衝西柳先生和柳老太君說了幾句,便也告辭而去了。
經此一鬧,衆人只當完顏宗澤最後嚇大皇子那一下是故意在掃大錦的臉面,錦瑟卻知他這是爲何,一來爲着他的飛醋心中好笑,再來也未他的細心和保護而微微感動,心裡暖意融融的。
是的,他這是保護。方纔他也曾對着她射來一箭,而她未曾躲開,大皇子的那一躲,使得他丟盡了顏面。她瞧見了大皇子的醜態,便也成了大皇子厭惡之人,任何男子都不會執意一個見證了自己丑態的女子,只怕今後大皇子只會對她姚錦瑟避之而唯恐不及。
錦瑟心裡清楚,完顏宗澤,他是瞧出了大皇子今日的不妥方如此防範未然的呢。
140
衆人皆離去,錦瑟才隨着廖老太君辭別柳老太君,柳老太君似極喜歡錦瑟和廖家幾位姑娘,連聲叫她們下次來玩。錦瑟心道不虛此行,待出府登車時,文青卻靠了過來,低聲道:“姐姐,方纔蕭大哥說武安侯府今早出事了……”
昨日文青未曾在京中,儘早剛剛回京便一路回了廖府,並不曾聽聞武安侯府之事。武安侯府被抄家,他卻是方纔纔在蕭蘊口中得知。錦瑟聞言見文青面上帶着一股喜色,不覺拍了下他的肩頭,道:“是有此事。”
文青便笑了起來,道:“惡有惡報,今後姐姐和我便無需日夜防賊了,只是方纔蕭大哥說他今日一早曾去武安侯府瞧過,侯府抄家,那謝少文卻未在府中,似是潛逃了,蕭大哥叫我提醒姐姐一句,這些時日無事便莫出門,他已吩咐人去找尋謝少文了。”
錦瑟聞言一詫,心中卻也咯噔一下,浮起一層陰雲來,不知爲何便想起了那日在廖府門前,謝少文陰鷙的神情來。那眼神在腦中晃着,叫她有股如芒在背,陰嗖嗖的感覺。
若武安侯府這般被削職爲民,要發回原籍的,官府會先將犯人和家眷都押入大牢,等案子落定,方由官差親自押送了罪犯回其祖籍,再交由地方的官府安置。
既然抄家時便不見了謝少文,那麼他一定是早一步便跑了,謝少文對她的恨意錦瑟心中是一清二楚的,她秀眉微蹙,見文青亦面露擔憂,這才笑着道:“沒事,姐姐這些日不出門便是,何況,那謝少文既已逃了,又怎敢再現身,如今他已經一無所有,奈何不了姐姐的。”
文青聞言這才又露出笑意來,倒是廖書香見錦瑟和文青站在車前說話,又隱約聽到武安侯府,便以爲他們姐弟有話要敘,本已登上了馬車卻又跳了下來,道:“茂哥兒一早從京郊回來只怕也累了,便陪微微妹妹做馬車回府吧,我也陪老太君說話去。”
她言罷也不待錦瑟二人推辭便笑着往前頭馬車而去,前面馬車中廖書敏,廖書晴陪着廖老太君。錦瑟原是拉了廖書香,想和她說方纔在柳府的事情,見廖書香又生了誤會一溜煙已爬進了前頭馬車,便只得和文青也上了車。
文青和錦瑟說着他方纔在柳府中柳老先生考究他學問的事,錦瑟靜靜聽着,見他回答的都極得體,有兩個問題還答的頗有幾分見解,便愛憐地給文青理了理微亂的發,道:“姐姐給你新做了一個指套,一會子回去叫白芷給你送去。”
文青正癡迷弓馬,方纔在柳府中又見了楊松之和完顏宗澤百步穿楊之技,對楊松之是一心的崇慕之心,聽聞姐姐給自己做了新指套,自然是滿心歡喜,又說起方纔柳府之事來,道:“想不到那北燕質子當真如同傳言一般囂張,還太是卑鄙,若然他不使詐,如何能贏得了楊大哥!姐姐被嚇壞了吧?堂堂王爺沒想着竟如此氣量狹小,就因姐姐辯駁於他,又提出比試之事來,他便如此恐嚇姐姐,實在叫人氣恨!”
錦瑟聞言心生一嘆,這才道:“倘若姐姐是楊世子,你猜那箭羽不慎落空,姐姐會如何做?”
文青一詫,卻又搖頭,錦瑟便道:“姐姐會出手去搶武英王箭囊中的餘箭,即便不能兩支皆搶到,卻也定然是能搶到一支的,多出這一箭來便是必勝無疑。”
文青愕住,錦瑟這才又道:“兵不厭詐,能夠贏得勝利方是真本事。相較世子的君子之風,姐姐倒更欣賞那武英王,該出手時便出手,不擇手段也是一種果決。”
文青愣住,他原便是極敬重楊松之的,更對完顏宗澤這個異族人沒有半點好感,今日再見完顏宗澤囂張之態,便覺他狡詐實令人厭惡,更有完顏宗澤拿箭對着錦瑟那一幕,文青便更惱恨交加了。他原想姐姐被嚇那一回,定然也和他一樣,卻沒料到錦瑟會說出這番話來,文青雖一時難以贊成,可他一向是極聽姐姐話的,便嘟着嘴仔細思索了起來。
馬車又行一段,外頭卻傳來白芷的聲音。
“姑娘,到劉記成衣鋪了,姑娘不是說想瞧瞧最近京中都流行什麼花樣子嗎。”
錦瑟聞言心生一詫,她可從未說過這話啊。她隔着紗窗去瞧,隱隱約約地正見一家成衣鋪子開在路邊,而那店鋪門口一晃進了旁邊酒樓的身影正是影七,錦瑟目光閃了下,這才應了一聲,回頭衝文青道:“姐姐去店中瞧瞧就來。”
文青忙道:“成衣鋪子人雜,我陪着姐姐吧。”
錦瑟卻是一笑,道:“姐姐不過瞧個花樣子,白芷陪着便好。”
文青聽罷只以爲錦瑟要選些女子貼身衣物的花樣子,這便未再堅持,只笑着點頭眼瞧着錦瑟下了馬車。
而錦瑟帶着白芷進了那成衣鋪子,便有掌櫃熱情的迎了上來,說了兩句便將錦瑟帶向了大堂東側的一間套間,裡頭專門經營些女子衣物,尋常是不允男客進來的。
大戶人家是不會在外買成衣的,多是買了布料由家中的針線房做,或是委了錦衣店量身專做。那小門寒門爲了剩些銀錢自也不會買這成衣。成衣鋪子原便是做哪些客居他鄉之人的生意,尋常生意便冷情的很,如今也不知是早便打理過,還是大過年的生意越發清冷,故而套間並沒有客人。
錦瑟令白芷守在門口,進了套間卻也不見完顏宗澤,誰知她剛走了兩步,正欲去瞧東櫃上擺放的衣物,卻有一隻手也不知從哪裡伸了出來,緊緊箍住她的腰,一拉一收,錦瑟被帶地轉了個圈兒又急退兩步,只覺眼前光線一黯,再回神時已被拉進了一間窄小的密室,背緊緊貼着一面牆壁,而她的雙臂也被人死死壓在了牆上不能動彈。
她尚沒瞧清眼前人影,那黑影便猛然壓了下來,這大白天的,又在這鬧市之中,隱約還能聽到街頭的喧囂聲。錦瑟嚇得一驚,忙本能地偏頭,可幾乎同時兩根手指卻如鐵鉗般箍住了她的下頜,完顏宗澤炙熱的氣息噴撫在臉頰上,接着她的脣便被覆上。
幾乎是急切的,涼涼軟軟的嘴脣瘋狂地磨蹭着她的,放肆地吸允舔弄,帶着一股強烈的惱怒,懲罰和渴望。錦瑟先是蹙眉,死死地禁閉牙關,完顏宗澤便似惱了,錦瑟只覺下頜上的兩根手指驟然加大了力氣,直叫她吃痛欲喊,脣微啓,完顏宗澤柔軟滑膩的舌頭便順勢探了進去,恣意地舐舔吸吮,強勢地要和她糾纏不休。
錦瑟從沒覺着自己做了什麼錯事,方纔在柳府中察覺到完顏宗澤的怒火,她心知他爲何那般,只覺心裡甜甜的還有一絲好笑。可她卻也不擔憂完顏宗澤會誤會於她,只因完顏宗澤是很清楚她接近柳老太君的目的的,既然這樣,他也定然明白她和蕭蘊沒什麼。
完顏宗澤吃些味兒錦瑟自然不在意,他因嫉妒而鬧些小脾氣,錦瑟也當小情侶間的趣味樂得享受,可這不代表他可以明知一切卻還將他的惱怒情緒毫無顧忌地發泄在她的身上。
錦瑟素知完顏宗澤性子中的跋扈和霸道,如今被他如此對待,見他如此地不顧她的感受,只一徑宣泄他的嫉火,錦瑟雖理解卻不能縱容。只因她覺着完顏宗澤有些情緒太過了,這叫她覺着自己被懷疑,被不信任,不被尊重了,這種感覺令她不舒服。
錦瑟欲去推完顏宗澤,偏他察覺到她的掙扎竟傾身壓了上來,高大的身體,修長而有力地雙腿將錦瑟死死壓在了牆上無法動彈,錦瑟無奈一口咬上完顏宗澤的舌頭,登時兩人脣齒間便有了血腥味。
完顏宗澤這才身子一僵,睜開眼眸對上錦瑟清沉如同秋湖一般的眸子,他藍眸中翻涌的色彩方緩緩平靜下來,嫉火中燒的頭惱也漸漸清晰了起來,眸中懊惱和歉意一閃終成委屈,他的脣緩緩退開,可身體卻也未曾稍離依舊死死壓在錦瑟身前。
錦瑟見他平靜下來,秀眉才舒展,沉冷的眸色溫柔起來,輕輕掙開被完顏宗澤固住的手,擡起手來輕輕地無限溫柔地去撫他額際散落下來的黑髮。這個小密室想來是爲客人提供方便,試衣所用,極爲窄小,也未曾開窗,光線很弱。
微弱的光影下,完顏宗澤俊面輪廓顯得更深,依稀有刀削斧鑿的冷峻,錦瑟手指滑過他寬闊飽滿的額頭,刀裁般的劍眉,他挺直的鼻樑和微抿的嘴脣,這才深深瞧進他的雙眸,輕聲道:“你這是怎麼了?”
完顏宗澤被錦瑟輕輕撫過面頰,又見她目含春水,柔光明媚,心中那些嫉恨早便去了。他不過是自柳府出來便難以將錦瑟和蕭蘊並肩而跪琴簫和鳴的那一幕拔除,更加之他早便識得蕭蘊,心知蕭蘊和錦瑟多處喜愛皆同,又素覺蕭蘊其人實不在他之下,再念着錦瑟和蕭蘊同是書香望族門第,思着方纔有公子竊竊私語說兩人真是一雙璧人的那些話,他竟越想也該死地越發覺着兩人該是一對璧人,這個念頭令他心緒大亂,越想越是無法控制情緒。
如今平靜下來,又被錦瑟如斯對待,瞧着她明亮的眸子倒一陣堵悶,不覺啓口道:“我不會弄簫……”
錦瑟聽聞他語氣中幾分失落和煩悶,不覺笑意爬上脣角,眉眼微彎,挑眉道:“所以呢?”
完顏宗澤便又道:“以後我也無法和你琴簫和鳴,更不能於你一同譜曲,也不懂岐黃之術,不識草藥,那些子史經略我也並不精通,蕭蘊……”
完顏宗澤的話尚未說完便驀然頓住,瞪大了眼睛,卻是錦瑟突然擡手環在了他的脖頸上,接着她竟踮起腳來,主動吻住了他的脣,花瓣一般輕柔的脣瓣輕輕磨蹭着他的,用小巧柔軟的舌尖不停地在他的脣齒間勾畫挑逗,完顏宗澤大震,竭力忍住悸動,這纔沒將錦瑟拆吞入腹,卻覺有些暈暈乎乎,仿似在做夢。
錦瑟何曾這般主動過,平生也是頭一回做這樣大膽的事情,無奈她親了幾下完顏宗澤竟似傻了般,半點回應都沒,錦瑟心中有些慌,面頰的熱度一點點升起來,卻又不願就此露了怯意,便又睫羽閃動着緊閉了眼睛,硬着頭皮將舌頭探了進去,雙手也改兒圈在了完顏宗澤精瘦的腰上。
完顏宗澤的迴應火熱而溫柔,錦瑟感受到他剋制下的激動和喜悅,心跳便越發不受控制,脣舌廝纏,完顏宗澤一隻大掌撫在錦瑟的腰後將她用力地攬進懷中,急促的喘息聲在靜謐的空間中似炸雷一般,帶着誘人的蠱惑,似能將人心底的**都勾起,錦瑟清晰地感受到完顏宗澤掌心滾燙的溫度,更能感受到他的身體也在因自己的迴應和迎合而變得灼熱堅硬,似竭力壓制着什麼,而吻舒緩悠長,溫柔卻又神情,似能直取她的靈魂。
錦瑟的心一點點飛昇,有些令人害怕又期待的情潮不受控制地翻涌出來,叫她覺着口乾舌燥,整個身體都有些蠢蠢欲動,這種情潮很陌生,分明已在他懷中卻渴望更加靠近,分明已是如此的親密無間,卻似不能滿足這樣的接觸,這是一個叫她無比震撼的熱吻,身體中被勾起的激情叫她羞怯卻又無能爲力,難道是這地方不對,更容易引人興奮和刺激?
錦瑟迷迷糊糊想着,待察覺完顏宗澤的身體越來越不妥時,兩人才極爲默契地分開。完顏宗澤猛然退了一步,卻只將頭枕在錦瑟的肩頭,兩人皆閉着眼睛,黑暗中唯剩下兩道喘息聲交織響起。錦瑟感受到完顏宗澤呼出的灼熱氣息劇烈地噴在她的脖頸上,自衣領鑽進去,她渾身的毛孔便也變得敏感無比,在他氣息反覆收放間,似是全張開了,一股股方纔便不停涌動的莫名顫慄從脖頸傳遍全身。
她面紅耳赤,半響才緩緩睜開眼睛,舒了一口氣,完顏宗澤這將頭整個埋入錦瑟頸窩,又過了良久才漸漸平息了喘息,卻依舊悶聲道:“我都不知微微的琴彈的那般好呢……”
錦瑟聽他張口還是一股子酸意,不由噗嗤一笑,接着才道:“琴彈得好,難道是過錯嗎?”
完顏宗澤這才擡起頭來,眸中藍色沉浮,悶聲又道:“可我不會彈琴,更不會鼓簫。”
錦瑟揚眉,輕挑脣角,點頭道:“可巧這兩樣我都會呢,譜曲我自己便能,又何勞他人?你不會彈琴,以後想聽時,我彈於你聽便是,又有何難!”
完顏宗澤聞言再次怔住,藍眸宛若世上最名貴的寶石,眼波流轉光彩四溢,美得令人炫目,錦瑟便又道:“我是個懶人,更是個冷人,不喜歡去猜他人的心思,除此之外,我還是個自私的人,和喜歡的人在一起不管前路多少磨難,我也願陪他闖上一闖,可若然換做不喜的,我卻是半點也不願遭罪付出的。”
完顏宗澤聽罷眼波便流露出忽明忽暗的光彩來,明眸越發如寶石閃爍,錦瑟被他炙熱緊迫的視線盯得有些面紅,佯怒地擡手拽了完顏宗澤的襟口,卻是嘟嘴擰眉地道:“以後你抱着我時,我不願在你口中聽到他人的名字,男的女的都不行!”
完顏宗澤想到剛纔他方提到蕭蘊便被錦瑟堵了嘴的情景,脣邊就綻放起了愉悅的笑意,眼眸明亮中也透出幾分醉人的溫柔來。
那耀眼的笑容使他整個面容看上去神采飛揚,還憑添了一絲俊逸出塵,接着他又擡手輕撫着錦瑟發間依舊彆着的那朵梅花花枝,眨着眼睛道:“微微怎知我會贏?”
錦瑟知他說的是和楊松之比箭之事,便揚脣而笑,道:“因爲我知人家楊松之沒你那般卑鄙啊……”
方纔她在柳府中卻是料定了完顏宗澤不會輸,這才提議比試的。柳老先生的態度對大錦讀書人極爲影響,完顏宗澤前往拜訪多次卻皆被西柳先生擋在門外,錦瑟豈有不相幫的道理?
她言罷,完顏宗澤便又是一笑,擡手輕撫她花瓣般嬌豔的脣,低聲道:“我們扯平了,以後我和微微親熱時,再不提旁人了,男的女的都不行!”
錦瑟正是此意,只不好說親熱二字,如今聽完顏宗澤說出此話來,想到方纔自己的主動面上就又是一陣火熱,她擡腳踢了下完顏宗澤,惹得他歡聲笑了起來,低頭在她耳邊念道:“原來我的微微也是個小醋罈子呢。”
【141】
錦瑟聞言倒笑了,拽着完顏宗澤襟口的手再次用力,直將他的頭拉低下來,這才又用空出的右手虛晃着去勒他的脖頸,眨着眼睛道:“不僅是醋罈子,還是個毒罈子呢,你莫忘了我說過的話,我這人最是擅嫉,你只娶了我,若敢朝三暮四,我這毒罈子發作,一準送了你和你的女人們下黃泉,叫你未出世的庶子女都化成一灘血水的話,我可不是隨便說說逗你玩的。”
錦瑟的眸子清亮,一臉認真之色,她已是死過一回的人,前世的經歷使得她今生寧死亦不會再與人爲妾,卻也是不想嫁個三妻四妾的男人,從此陷入內宅爭鬥,因她知曉做人妾室的苦,妾室也是人,還多是苦命之人,女人何苦爲難女人。
可如若嫁個三妻四妾的男人,很多事便由不得她了,勢必還是得去勾心鬥角的爭,爲個不值得的男人變的醜陋,這絕非她要的生活。若想避免這一切,便得嫁個沒有妾室的男子,既然重生她便誓要過自己想要的生活。
所以錦瑟一直抱着擇低門而嫁的念頭,只命運弄人,叫她遇到了完顏宗澤這個冤家,可錦瑟對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堅持卻仍在,她重活一世,已然沒有什麼顧忌,這是她的堅持和底線,自然要和完顏宗澤說個清楚,一點都不怕嚇走他,更不怕他會嫌她不夠大度,若然這點他無法接受,那好,現在便一拍兩散就是。
若然他能夠接受,答允了她,不管前路有多少困難,不管爲此她要做出多少努力,錦瑟都願意於他攜手一試。
上次她說這話時還未曾接受完顏宗澤的心意,那話雖皆出於真心,但也是抱着嚇退完顏宗澤的心思,如今兩人已經這般,錦瑟卻不得不再次重申此話,也是怕上回她的話完顏宗澤真當玩笑來聽的。
她言罷,完顏宗澤只微微挑眉,接着卻湊近錦瑟,笑着道:“唔,這樣啊,送我和我的女人下黃泉,嘖嘖,當真是個小毒罈子,只是這樣的話,微微便得先毒了自己,再毒了我去,因爲我的女人,註定唯微微一人呢。這樣也好,黃泉之下我便又能和微微在一起了。”
錦瑟見他一臉的漫不經心,只當他是在玩笑,忍不住擰眉,放在完顏宗澤脖頸上的手也收了收,沉聲道:“你認真點,我沒同你玩笑!”
完顏宗澤這才舒緩一笑,眸色也隨之深邃起來,輕撫錦瑟的眉頭,道:“我和你說過的每一句話都是認真的,只娶一妻這在你們大錦是異類,在我鐵驪族中卻並不少見,雖說平民夫妻方如此,可貴族中卻也有過此等先例。微微真當我見一個愛一個啊?一生一世一雙人,有個和和美美,溫暖舒心的家,非是你們女子纔會有的願望,男子也是會有的……”
完顏宗澤說着眸中顏色愈深,錦瑟總覺着他此刻似心情有些沉鬱,像是追憶起了什麼事來,眸光有些飄忽,待她欲細探時,完顏宗澤已是笑着道:“微微可還記得我提那六年之約時,曾說過的話?”
錦瑟聞言凝眸細想,思來想去卻也不明白完顏宗澤現下令她回想的是他說過的那句話,又憶了一息這才驚愕地擡眸盯向完顏宗澤,完顏宗澤便笑着點頭,道:“我說會爲你守身如玉六年,等着迎你爲我的王妃,那話也不是哄你玩的呢……”
錦瑟聽他這般說當真是愣住了,微微張嘴,一臉愕然。完顏宗澤平日雖頑劣,可他說的話卻是作數的,他既這般說,錦瑟便深信他能做到此事,這豈能不叫她震動驚詫。
錦瑟這邊震驚了,恍惚了,完顏宗澤卻似只說句再尋常的話般,轉瞬便已換上了玩世不恭的神情,抓住錦瑟的手拉下他的脖頸,握住便湊至脣邊輕吻細蹭,眯着眼睛道:“我有此決定可不容易,所以微微以後也該多心疼我一些,我們……嗯……要時不時像方纔一般親熱一下才好……當然,若是能夠再進一步便更好了……”
完顏宗澤說的理直氣壯,言語間猶且輕啄錦瑟的指尖,原本完顏宗澤這廝便極愛動手動腳,佔盡了便宜,令錦瑟鬱結的是她好似已經習慣了和他如此的相處情況,已然被他勾搭地越來越沒個分寸,舉止大膽。便如同親吻之事有了第一回,第二回,後頭便覺理所應當了一樣。如今這廝得了便宜竟還叫起委屈來,她若不允他佔盡了便宜倒還成她的不是了,錦瑟一時有種上了賊船,卻還傻呵呵地覺着撿了大便宜的荒謬感。
錦瑟哭笑不得起來,完顏宗澤卻又哀聲嘆氣地道:“只是一朝不將微微吃幹抹淨,我便總是不能解饞的,爲了我的身心健康,少不得要多費些心思早日娶了微微進門方好……不然可當真要憋壞了……”
錦瑟聽完顏宗澤說起混話來,又念着方纔兩人的失控,錦瑟面色便又唰地一下紅透了,空氣再次稀薄了起來,燃燒起一股躁動的曖昧來。
錦瑟不敢再在此呆着,又念着在馬車中等候的文青,便推了下完顏宗澤道:“你快讓開,我得回去了,文青還在外頭等着呢。”
完顏宗澤這會子哪肯就和錦瑟分開,非但沒讓開反扣住她的手,道:“你放心,這會子你那弟弟顧不上你。今兒我要出京,興許上元節才能回來陪你瞧燈,你再多陪我一會兒……”
完顏宗澤說着又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拿給錦瑟,錦瑟接過,展開藉着微弱的光線依稀卻見上頭似寫着些藥材,像是一張藥方子,她正詫,完顏宗澤已將那紙張又折起推給了錦瑟,道:“收起來回去慢慢瞧,是我尋來的根治消渴症的方子。”
錦瑟聞言瞪大了眼睛,詫道:“消渴症能根治的嗎?”
完顏宗澤只笑,又道:“病情若然不重自然是能夠的,柳老太君如今還不算病入膏肓,只要照這藥方調理想是能夠治癒的。”
聽完顏宗澤說的肯定,錦瑟最近翻了不少的醫書,只求能尋到醫治消渴症的良方,可是查來翻去所有的方子都大同小異,如今聽完顏宗澤這般說自然是好奇的,便又去展那方子,完顏宗澤卻道:“莫傷了眼睛。”
他原不捨得離開這個小密室,如今卻只得推開了門拉了錦瑟出來,錦瑟細瞧那藥方,一時間又怔住了,這方子開的卻是金匱腎氣丸。
“這消渴症是燥熱症,需要用涼、潤之藥,可這金匱腎氣丸是熱性藥啊,非但不對症,而且是和病症正好相反的,這如何能夠治消渴症?!你這方子是從什麼地方尋來的?”
錦瑟瞧罷不覺擡頭蹙眉,滿臉不解,完顏宗澤便笑着道:“我不通岐黃之術,不過這藥方卻果真治癒過消渴症,而且見效是極快的。方子出自一個北燕大夫,我曾令他偷偷給柳老太君望過診,依他的話柳老太君病情並不嚴重,用此方不出五日必能消渴。至於道理,他卻也是說了些的。”
完顏宗澤憶了下這才又道:“說是用此藥方止渴,便如同水和火一般,夏天大雨來臨之前,便是悶熱的,待颳起了大風,風過後便是大雨。《黃帝內經》便有證:熱生風,風生雨,雨水便能止渴,也就是說水須通過熱才能發揮作用。”
錦瑟聞言心思一轉,猶如醍醐灌頂,已然明白了其中道理,喜聲道:“是了,消渴症也是一樣,人喝進的水,若然不通過熱的作用,便會直接排出,出現多尿的情況,可若是喝進的水能夠通過火的作用把它變成氣,便能上行至肺、至口,以潤口渴。這金匱腎氣丸當是通過這種醫理起效果的,尋常方子總用烏梅、茯苓這些生津止渴的藥物,結果卻越喝這些藥越是渴,見效甚微,誰又能想得反其道而行之卻能達到如此的療效!”
完顏宗澤見錦瑟一雙明眸晶晶燦燦,喜不自禁,便笑着搖頭,又道:“那大夫如今尚且在我府中,改日我叫人送他過去,你有什麼不明白的只管問他便是。”
見錦瑟面帶猶豫,只目光盈盈瞧着他,完顏宗澤便又笑着道:“那柳克庸是大錦鴻儒,即便我治好柳老太君的病他也不會改變態度,令得晚節不保的。柳老太君亦是個巾幗不讓鬚眉的人物,我尋的方子即便能治病,她也是不會用的。再來我若當真施手段治好了她的病,只怕柳老太君爲全柳克庸的名聲,爲不叫柳克庸爲難,會做出自戕之事來,那般便更適得其反了。所以這方子留在我手中半點用處也沒有,原便是爲你尋的。”
柳克庸進京時間並不長,這醫治消渴症的方子並不好尋,哪裡能這般湊巧便被完顏宗澤得了?而且那次也是他頭一日在她的房中瞧見她查閱醫書,第二日便送來了不少相關藥方。完顏宗澤這分明是說的假話,他必定是早便在尋此良方了。可如今,他卻將此良方送給了自己。
錦瑟一直便知道完顏宗澤對自己好,卻未曾想到他竟是這樣的將她放在第一的位置上來看待的。這方子完顏宗澤也是近兩日纔得到,原本就是要拿給錦瑟的,柳克庸那裡他已在想它法,不想今日倒先撞到了錦瑟和蕭蘊琴簫和鳴的情景,方纔他一出柳府便忙着叫人回去將方子取了過來。
如今見錦瑟瞧着他不說話完顏宗澤倒覺有些彆扭,擡手捏捏她的面頰,方纔悶聲道:“以後莫再去做討好人的事,我瞧着不舒服。”
錦瑟心生一觸,卻未再多言只將方子折起收回袖中,擡手圈住完顏宗澤的腰埋進了他懷中,兩人靜靜地呆了片刻,完顏宗澤才拉了錦瑟的手,道:“走,帶你去瞧場戲。”
他說着拉了錦瑟行至北牆處,不知觸及哪裡那北牆角竟一聲響開出一個隱門來。錦瑟原擔心文青等得急了,方纔有完顏宗澤的話,素知他雖玩鬧,卻非魯莽之人,行事也歷來謹慎,他既說文青這會子不會念着她,便必定是尋了什麼事情絆住了文青,故而錦瑟也不再着急,加之這會子她也有些捨不得回去。
於是錦瑟見此,便默默地任由完顏宗澤拉着她自那隱門出去,出了那道暗門,錦瑟四望,卻見這處已然是成衣鋪左近的酒樓,方纔影七一晃便是進了這酒樓。想來完顏宗澤方纔也是避人耳目先到的這酒樓,這才又偷偷去的那成衣鋪子,這樣即便是有人瞧見她進了成衣鋪,也不會有所懷疑。
酒樓中已有人接應,錦瑟一路跟着完顏宗澤快步進了一間雅室,完顏宗澤將她推至窗邊兒,令她自窗縫往下瞧,錦瑟順着完顏宗澤的指示瞧去,卻只瞧見了一個算命攤子,那算命先生做道士打扮,穿着一件寬大的道袍,頭髮銀白,多散在身後,頭頂卻束起辮穗來歸在腦前插了根烏木簪。
自側後瞧,可見其側面紅潤有光,倒是一片的道骨仙風,攤子邊兒上圍着一圈兒人,嘰嘰喳喳卻也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間或傳來神算,神卦之聲。錦瑟雖得重生,卻也仍舊不信這算命之事,正不明完顏宗澤叫她瞧個江湖騙子作甚,完顏宗澤便在她耳邊低聲道:“來了。”
錦瑟聞言順着他的目光瞧去,正見兩個穿錦繡袍服,衣着極爲華麗的男子相攜着擠入了算命攤,顯是來湊熱鬧的,既是完顏宗澤叫她瞧此二人,錦瑟便細細打量,可再怎麼瞧也未瞧出兩人有什麼不妥,不過是穿戴更爲尊貴一些,瞧着便是常年養尊處優之人。
而她正奇怪,那邊卻不知出了什麼事人羣皆安靜了下來,接着也不知那神情倨傲的華服男子說了句什麼,便聞那算命的老道撫須道:“足下既是要測字便請留個字吧。”
也不見那老道如何提聲,可他的聲音卻極爲洪亮,竟猶如壯年一般,雖隔的遠,錦瑟卻也將他的話聽了個清楚,再觀圍觀之人的神情,還有那兩位華服男子的神情,錦瑟已然明白,是這兩位男子不服衆人對老道的誇讚在湊熱鬧尋事呢。
那老道言罷,將筆沾滿濃墨遞給其中一名華服男子,那男子卻未曾接筆,只用腳在青石板地上隨意劃拉了兩道,老道便笑着道:“足下所留乃是一個人字,卻不知足下是要問什麼?”
男子又回了一句,聲音卻遠沒老道的洪亮,錦瑟未曾聽見,就聽那老道又笑着道:“足下是問前程?足下的前程還用問嗎?天下之人皆被足下踏於腳下,可見足下乃是人上之人,其貴不能言也。”
錦瑟聽聞老道這話登時便驚地瞪大了眼睛,回頭盯向完顏宗澤,道:“他是……”
錦瑟話未說完便忙住了口,卻目光流轉着瞧向皇宮的方向,完顏宗澤便笑了,勾脣點點錦瑟的俏鼻,道:“微微冰雪聰明。”
【142】
錦瑟聽聞完顏宗澤肯定了自己的猜測登時便驚地雙脣微啓,她素來便知明孝帝是個昏君,喜好玩樂,貪戀美色,行至荒誕,可卻也沒想着他貴爲九五之尊竟然會做出易裝出行,遊逛街市的荒唐事來,這難道不是戲詞,話本里頭纔會出現的事情嗎。
她猶自愣住,完顏宗澤見錦瑟一臉驚詫,紅脣輕啓,卻忍不住低頭又在她脣上輕輕一啄,錦瑟這纔回過神來,嗔了完顏宗澤一眼,再去瞧外頭時,卻也不知那老道又說了什麼,引地明孝帝仰天而笑,似那老道說的話滑天下之大稽一般,而於明孝帝一同的那錦袍男子這會子功夫卻已換了一副神情,方纔還一副跟着湊熱鬧的戲樂之態,如今他那面上全是驚慌和焦急,正拉着明孝帝欲離開人羣。
錦瑟便忙回頭問道:“這是怎麼了?”
完顏宗澤便笑着自身後攬住她,在她耳邊輕聲道:“老道算出明孝帝今日會有一場桃花劫,不過同時呢,卻也有一場血光之災。”
錦瑟自猜出明孝帝的身份便知這老道定然是完顏宗澤安排之人,只是他這是要做什麼錦瑟一時間卻猜不出,如今聽完顏宗澤這般說,那明孝帝一會子是定要經受老道所說的桃花劫和血光之災的,這便是完顏宗澤叫她來瞧的好戲吧。
“哪人是誰?”錦瑟瞧向拉扯明孝帝令其離開之人問道。
“那是吳王朱厚望。”
完顏宗澤的聲音傳來,錦瑟再度受驚,早先她聽聞明孝帝會下旨令武安侯府和她退親皆是因吳王之故,她便曾懷疑此事是完顏宗澤動所爲,可轉念又想那吳王可是大錦皇室,是天潢貴胄之身,萬沒道理受完顏宗澤的支使,大錦滅亡於他半點好處都沒有啊,於是錦瑟當時便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卻不想吳王竟果真……
“原來竟真是你,怨不得當日退親那道聖旨會來得那麼蹊蹺又趕巧……”
錦瑟忍不住嘟囔一聲,完顏宗澤便笑了,接着又怪聲怪氣地道:“爲了微微能順心如意,本王可當真是處心積慮,煞費苦心啊,本王對微微的一片心,那是日月可鑑,微微到現在才瞧見嗎?”
錦瑟見完顏宗澤捧着心窩做情深之狀,不由失笑。而樓下,朱厚旭正一臉興奮地拽着抓着吳王的胳膊往街市上走,全然不顧吳王的阻勸。
“二哥,萬一那老道的話當真應驗,那可如何是好,四弟求求二哥了,咱們還是快些回去吧,來日二哥再有興致,弟弟我一定好生安排,再陪二哥同遊街市,體察民情。今兒二哥只當可憐弟弟,還是先回家吧。”吳王一臉焦慮地勸着。
“好容易出來,這會子本公子什麼都還沒看,什麼都還沒玩,哪有就回去的道理?!再說,這老道的話若然當真應驗,那才叫好玩,本公子一準封此老道爲國師!”
聽到老道說他今日會有桃花劫,還要有血光之災,明孝帝先覺太是好笑,這會子倒期待起來,吳王欲是勸他回去他便越是起勁。
他言罷見吳王一臉驚惶過度的神情,便硬拉了吳王的胳膊,一路往前走,又拍着吳王的肩膀道:“四弟且放心,今兒是朕……是本公子堅持要出來的,和四弟無關。這便是真有什麼意外,本公子也定不叫四弟你擔過,必保四弟無恙!再說,那老道之話何其可笑,本公子怎會有血光之災?!這般荒謬之語也便能哄哄四弟,不過四弟說,這桃花劫和血光之災若一起來,那豈不是正應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嘛,此等蝕骨**之美事若當真能叫本公子遇上,那也算不枉活此一回!”
“皇……二舅舅,四舅舅,你們怎在這裡!”
明孝帝這邊聲音剛落,卻聞一聲驚呼自東面響起,他應聲望去,就見一個姿色豔麗身段窈窕的女子站在街道旁的一家珠寶鋪前,顯是剛從鋪子中出來,正一臉驚詫地盯着他們。
明孝帝先隻眼前一亮,待瞧清女子是誰眼中光彩才漸漸散去,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當日在江寧侯府中曾對錦瑟語出挑釁的長公主次女劉婉璧。
她今日穿的極爲華麗,寶藍緞面起暗紋底子的小襖,衣邊兒上用金線繡着碎梅花兒,細細密密地沿着直襟的衣口灑下,下襬開四襟,玉帶束腰,其下是一條碧色的羅裙,裙襬上也繡着極爲繁瑣的花樣,束着高髻,插着明豔的紅海棠堆紗絹花和華麗的攢珠赤金步搖,這般清麗的衣裳和華貴的打扮,將她的人映的比平常嬌豔嫵媚,卻也不乏清麗脫俗。
明孝帝在此瞧見劉婉璧微感驚詫,而比他更爲驚詫的卻是錦瑟。錦瑟聽了老道預言明孝帝今日會遭受桃花劫,便以爲完顏宗澤是想利用明孝帝好色的弱點,在明孝帝身旁安插一個女人,可如今瞧見劉婉璧她卻再度被驚。
明孝帝這會子只當遇到劉婉璧是偶然,錦瑟只瞧完顏宗澤脣角勾起的壞笑便知此事絕非偶然,只怕老道所說明孝帝那桃花劫就是要應在這劉婉璧的身上的!
可明孝帝和劉婉璧他們……他們可是嫡親的舅舅和外甥女的關係啊!只是再想想那劉婉璧的身份,錦瑟便明瞭完顏宗澤的用意了。她一時間被震的禁不住又回頭去瞧完顏宗澤,道:“明孝帝便是再喜女色,也不會喪心病狂地去做此等**之事吧。”
完顏宗澤卻只揚眉,道:“這宮闈之中的**之事難道還少嗎,便不提別的,只獻帝便是個中楚翹呢,微微再不瞧可就錯過好戲了……”
完顏宗澤所說獻帝乃明孝帝的高祖父,這位皇帝放着後宮佳麗三千不愛,偏就愛上了自己的親姑姑,皇宮中確實也是最骯髒不過之處,錦瑟這邊正蹙眉想着,就聞一聲大吼自街頭傳來。
“昏君,拿命來!”
此聲大吼剛落,便又響起了一陣迴應附和之聲,錦瑟忙扭頭去瞧,卻見就這眨眼功夫竟不知自哪裡冒出了一羣穿百姓服飾卻手持刀斧之人,怒喝着亮着刀斧衝向明孝帝。而明孝帝正和劉婉璧站在一處說着話,亂子一起他先是面色大變,接着竟似愣住了呆在那裡,劉婉璧更是被嚇得雙腿發軟倒在了丫鬟的懷裡。吳王大喊着擋在明孝帝身前護着他往店鋪中躲,一直跟隨在明孝帝周邊保護的侍衛也反應了過來,忙抽出藏着的軟兵器紛紛往明孝帝的方向擁。
街道上的行人一時大亂,紛紛尖叫着四處奔散,這場亂子剛巧就出在樓對面,錦瑟驚後纔想起廖府的馬車還有文青可都還在成衣鋪子的外頭等着自己呢,她雖想着完顏宗澤既然安排了這麼一齣戲,必定早將文青安置好了,可到底事關文青有些不大放心,忙又回頭,正欲問完顏宗澤,他卻已無奈地嘆了一聲,道:“瞧瞧,看戲也這般顧東顧西的,精彩之處可都要被你錯過了……文青是本王的內弟,本王豈敢疏忽。”
錦瑟聽他口稱文青爲內弟,瞪了完顏宗澤一眼這纔回頭,再望去時,正見一個刺客渾身帶血,卻仍極勇猛地衝破了侍衛的護衛,舉着斧頭已然逼近了明孝帝跟前兒,他大喊着舉起斧頭便往明孝帝的頭上劈。錦瑟眉骨一跳,卻知明孝帝必定不會出事,他這樣昏庸的皇帝只怕完顏宗澤比大錦的臣民們更希望他能一直當政,豈會叫他這麼送了性命?
再說,錦瑟早便看出,完顏宗澤安排的這齣戲的目的可不在明孝帝。因知明孝帝不會被砍死,故而錦瑟便睜大了眼睛瞧着,果然眼見那斧頭就要落下,就聽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
“不要!皇上當心!”
隨着這聲音,錦瑟只見劉婉璧身邊伺候着的婢女突然推了劉婉璧一下,劉婉璧一個踉蹌竟然剛剛好便撲到了明孝帝的身前,剛剛好便替明孝帝擋住了那致命的一斧,而那方纔驚呼之人分明便是推劉婉璧的那個婢女。
吳王聞聲撲過來抱住了那刺客的腰,可那一斧卻還是落下,就砍在了劉婉璧的胸前,登時鮮血便涌了出來,劉婉璧也不知是受驚過度還是實在疼的厲害,兩眼一番便昏了過去,而明孝帝后退兩步摔倒在地,卻本能地抱住了劉婉璧。
“護駕護駕!”
吳王抱着那刺客拼死阻攔,方纔被刺客衝散的侍衛這會子功夫已然重新圍在了明孝帝身前,兩個侍衛衝上來兩下便刺死了那刺客,而錦瑟瞧着被刺客傷了手臂扔誓死護駕的吳王,還有明孝帝抱着劉婉璧神情恍惚而震動的情景勾起了脣。
劉婉璧是長公主的次女,朝廷爲了安撫藩王,控制藩地,早便將劉婉璧這個宗室女許配給了西都王馬絨的胞弟馬僵爲妻,而且聽聞馬僵早年進京是見過這劉婉璧的,皇上有恩旨說要選一位宗室女賜給他,還是馬僵親口提了劉婉璧,衆大臣議后皇上下的賜婚旨意。
如今瞧明孝帝的神情,再想想他素日的德行也知他定然是不會再放掉劉婉璧的,劉婉璧入了深宮,馬僵便和明孝帝有了奪妻之恨,那馬僵是馬絨父母的老來子,和馬絨相差了三十歲,他三歲喪父,馬絨對此弟猶如父對兒,馬絨遲遲沒有嫡子,還曾多次欲立馬僵爲世子,如此感情,馬絨豈能不爲弟弟報此奪妻之仇?此仇種下,早晚會生根發芽的。
明孝帝如此**胡爲,在朝廷上勢要引起一場風波,大錦的學子們,百姓們會如何看明孝帝可想而知。劉婉璧倘使真的進了後宮,必定會大獲聖寵,大錦後宮只會更亂,前朝和後宮息息相關,豈能不受影響?而吳王此次忠心護主,以後必定更得明孝帝的信任,可吳王早已是完顏宗澤的人了啊。如此一舉數得之事,也難怪完顏宗澤會說是一出好戲。
錦瑟敢肯定,方纔吳王對刺客那一抱,一來是爲洗清自身,表個衷心,再來也是叫那刺客不至於將劉婉璧傷的狠了,劉婉璧身上的傷一準兒不會留下傷疤。
誠如錦瑟所想,此刻的明孝帝一雙眼睛除了懷中的劉婉璧,已然再瞧不到任何色彩,他再也無法忘記,在他命懸一刻的時候是劉婉璧驚呼一聲不顧性命地撲到了他的身前,用她嬌美柔弱的身子擋住了那森森刀斧。
瞧着倒在他懷中奄奄一息的劉婉璧,瞧着她蒼白的面容,羸弱的模樣,還有那自她心窩一直淌出的鮮血,明孝帝只覺一顆心都要化成水了,以前他瞧這個侄女便覺是個美人坯子,此刻抱着她綿軟玲瓏的身子,看着她嬌美清麗的面容,明孝帝真真認識到了何謂傾國傾城,何謂六宮妃黛無顏色。
他只能那麼抱着劉婉璧,捂着她胸口傷處,驚慌失措地叫着太醫,已然連身在何處,正處何景都忘記了。待吳王好容易扶起他來,明孝帝還死死抱着劉婉璧,恍恍惚惚地聽到吳王說話,便只回頭目光晶亮地盯着他,道:“皇弟,朕到今日方知愛之真意,朕此生沒白活!”
瞧見明孝帝那恨不能替劉婉璧疼替她死的心疼模樣,錦瑟真不知該做何感想了,瞧到此時這戲也算該落幕了。出了這種事,只怕馬上禁衛軍和京畿衛便到了,一會子這條街只怕就要封鎖嚴查,她再不離開便走不了了,錦瑟正欲回身,完顏宗澤已先一步關上了微開的窗,道:“我們走吧,我送你回去。”
說着他便拉了錦瑟的手快步往外走,前世時卻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情的,錦瑟跟着完顏宗澤亦步亦趨地往外走,卻忍不住想着此事,狐疑地盯着完顏宗澤的背影,道:“你該不會是因劉婉璧在江寧侯府時曾於我不快,這才如此吧……”
完顏宗澤聞言回頭,見錦瑟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便挑眉,道:“微微何時也這般自作多情了?到底是本王的女人,越發隨本王性子了。”
聽他不承認錦瑟便也不再多想,可事實上,完顏宗澤確實是因錦瑟才如是做的,他以前身在大錦雖也動過一些手段,可他性情剛毅直爽,並不喜玩弄陰招,所做之事皆有其底線,從來都是不屑設計女人和孩子來達到目的的,然而現在……爲了能早日迎娶錦瑟,他卻已不在意這些。
完顏宗澤自來路將錦瑟送回成衣鋪子,白芷已急的直跺腳,方纔她守在門口眼見完顏宗澤帶着自家姑娘進了隱門,正想追去卻被成衣鋪的掌櫃給擋住,她原便等的心急,只恐完顏宗澤會對錦瑟做過分之事,而姑娘又情竇初開做下糊塗事來,誰知外頭就出了大亂子,更是叫她面色慘白,已方寸大亂。
偏廖府的下人和少爺都不見進來,她正六神無主,逼問掌櫃,錦瑟便在此時被完顏宗澤送了回來,白芷忙幾步撲上去抓了錦瑟的手,道:“姑娘,外頭……”
“我都知道,我們先離開這兒再說。”
錦瑟言罷拽着白芷的手就往外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去瞧完顏宗澤,見他笑着衝她擺手,這纔回了一句“等你回來”便匆匆帶着白芷出了套間,卻見成衣鋪子早已上了門板,她剛行至門口外頭就傳來了廖府嬤嬤和文青拼命拍門叫喊的聲音,掌櫃此時方扯了門板,文青一瞧見錦瑟慌亂的神情才轉緩,拉了錦瑟便走,道:“姐姐,咱們快離開這裡。”
錦瑟點頭,和文青爬上馬車,待馬車開動她才推窗回頭去瞧,卻見那邊侍衛已平息了刺殺之事。馬車滾滾而動,混在四散的人羣中很快便離開了街頭,待駛出兩條街,進了一處小巷,錦瑟才聽聞遠遠的有軍隊的兵戈聲腳步聲和喧譁聲傳來。
錦瑟估摸着這會子功夫完顏宗澤定然也已離開,這纔算平靜下來,問起文青方纔去了何處。
文青只道錦瑟剛剛進鋪子他便遇到了兩個廖家族中兄長,被拉着一起到前頭茶樓吃了兩杯茶,文青問起錦瑟方纔之事來,錦瑟卻道在鋪子中根本不知發生了何事,聽到喧囂聲出來時掌櫃已上了門板,死活不肯打開,竟將等候在外頭的廖家下人們都擋在了門外。
文青聞言只一個勁兒的嘆着好險,幸而廖家人皆無傷亡,馬車又行一陣便遇到了聽聞風聲折返回來的廖老太君和廖書敏等人。
方纔錦瑟進成衣鋪子是叫丫鬟給廖老太君報過的,廖老太君出來一上午早便累了,便只留了兩個嬤嬤伺候錦瑟,先帶着廖書敏幾個坐前頭的馬車離開了,這會子功夫她原本已快回到府中,聽到兵馬聲便知出了事,擔憂之下立刻便令馬車折返回來尋找錦瑟二人。
這邊錦瑟隨着廖老太君回到廖府,卻暗自怪完顏宗澤非要鬧此一場,害的廖老太君受驚,卻不知完顏宗澤原本哪裡會有叫錦瑟陪同看此戲的想法?
實是今日在柳府之事激的他臨時將錦瑟誘進了成衣鋪,後又念着馬上要離京,偏和錦瑟經此一磨**濃,不願和她就此分開,更兼他總想錦瑟更瞭解他,更貼近他的生活,這才生了帶她瞧戲的心思罷了。
【143】
明孝帝和劉婉璧之事在京城迅速掀起一場流言之波,當日禁衛軍和京畿衛趕到,明孝帝便將昏迷的劉婉璧親自抱上龍輦,帶回皇宮,就安置在內宮宮妃所住的泗溪宮中,之後長公主多次進宮欲接回劉婉璧卻皆被明孝帝以劉婉璧在宮中養傷更爲合適爲由推拒了。
皇帝的意思其實是極爲明顯的,若沒有它念,便該將劉婉璧安置在公主們所住之處,哪裡有和宮妃住在一處,又日日親自照看的道理?
而那劉婉璧身上的傷不過是瞧着駭人,實則皮外傷,她醒過來,見明孝帝守在身邊,聽明孝帝說是她關鍵時刻捨身救了他,劉婉璧自然不會否認此事,她傷都傷了,既然皇帝誤會,她便也順勢佔了此功。原本不過是爲了貪功而應下,等她發現明孝帝不對勁時已然無法再改口。
而且明孝帝不顧衆議,更不顧太后和皇后勸阻,一意地日夜相守在泗溪宮中,劉婉璧的清白已然沒有了,她很清楚,即便出了宮,馬僵也不可能再迎娶她,這叫她陷入進退兩難之地。就在她不知何去何從之時,不知怎地,迷迷糊糊竟就和明孝帝有了一夜之歡。
劉婉璧食髓知味,加之明孝帝着實待她不同,三千寵愛在一身,帝王之尊對她卻日日陪着小意,劉婉璧沒了退路,漸漸地竟也接受了所處之境,當真就和明孝帝生出情愫來。
明孝帝和劉婉璧之事掀起風波一事略過不提,卻說錦瑟這日下午見天色極好,便和廖書敏幾個拿了針黹等物一同到園子中做針線。
廖書敏眼見出閣在即,錦瑟幾個都在幫忙繡一些小物件,幾人說說笑笑,倒也樂得悠閒,廖書意回府正瞧見此情此景,見幾位妹妹一處笑鬧,陽光照在她們如玉的面容上,暖亭中都盪漾起溫馨來。他遠遠瞧着便也勾起了脣角來,復又念起這兩日外頭的傳言來,目光不由落在正湊在一起的錦瑟和廖書敏身上,兀自握起雙拳來。
他站在遠處瞧了一會,這才換了笑顏大步進了亭子,錦瑟幾個和他說笑一陣,廖書意才笑着瞧向廖書敏,道:“幾位妹妹明兒是不是要往江淮王府作耍?”
前兩日江淮王府送來了請帖,明兒是江淮王府三房夫人何氏的生辰,江淮王妃親自下了帖子要請廖家幾個姑娘過去遊玩,廖書敏見廖書意目光含着打趣盯過來,便紅了臉,道:“大哥少拿人家打趣,明兒妹妹又不去。大哥莫以爲妹妹不知道,這些日嬸孃可正在爲大哥的親事四處打聽京中的好姑娘呢,等大嫂進了門,仔細妹妹將大哥從小到大做的壞事盡數地告訴她。”
廖書意聞言便笑了,道:“我只說一句,瞧這丫頭便惱了,這般潑辣嫁了人可如何是好。”
幾人又說笑兩句,廖書意才道:“明兒二妹妹還是到江淮王府去一趟的好,江淮王妃的帖子可不就是給未來大兒媳下的嘛,二妹妹不去豈不是辜負人家一片心意?!倒是微微,前兩日祖母便下了禁足令,哥哥瞧文青那指套實在稀罕,微微便留在家中於哥哥也繡個指套可好?”
便是錦瑟一行拜訪柳府那日,閆銳等一衆公子哥兒自柳府離開卻是一同到了福園酒樓中吃酒,其中豐樂侯家的公子也不知怎麼回事,竟因安東伯世子提及姚姑娘三字便突然對其大打出手,後又撂下話來,說那安東伯世子吃了酒,滿口濁臭,實在是唐突佳人,若要談論錦瑟卻需得用淨水香茶漱了口方可。
此事被當成笑話四處地傳,安東伯府和豐樂侯府還鬧起官司來,人人都說那豐樂侯家的三公子因見了錦瑟一面便入了魔,害了相思病。
這話總歸是於錦瑟不大好,好在當日正好便發生了明孝帝遇刺一事,使得關於錦瑟的流言沒能傳播開,可這事兒卻也傳到了廖老太君耳中。還累的老太君惱恨生氣一場,又念着謝少文潛逃一事,便給錦瑟下了禁足,不允她再出門訪客。
錦瑟本便極爲奇怪,那豐樂侯家的公子是扁是圓,她都不知,怎就好端端的就犯起了混來,聽聞當日公子們吃酒那閆銳也在,錦瑟便對他有所懷疑,如今聽廖書意專門提醒她明兒莫到江淮王府去,錦瑟便肯定了此事。廖書意這分明便是恐她去了江淮王府,那江淮王妃和閆峻再生出其它事端來,總歸是人家的地盤有些防不慎防。
錦瑟也不願和這般瘋狗似的人物廝纏,聞言便笑着應了,道:“一個指套又有何難,明兒我做好叫人給哥哥送過去。”
翌日一早,胡氏便帶着廖書敏和廖書晴三個往江淮王府去了,誰知未曾一個時辰一行人便匆匆而回,彼時錦瑟正在松鶴院中陪着廖老太君說話,胡氏進來時面色極爲難看,錦瑟心知出了事,便忙告了退。
她自松鶴院出來總是不放心,想了想便直接去尋廖書敏,她到時碧江正站在院子中訓斥着小丫鬟,見錦瑟來了面上一喜忙快步下了臺階迎了上來,脆聲道:“姑娘來了,快進屋。”
碧江言罷卻壓着聲音急聲道:“我們姑娘正在裡頭哭着呢,不叫奴婢們進去,方纔還將三姑娘四姑娘也給趕走了。表姑娘和我們姑娘歷來是最親近的,還得勞煩表姑娘勸勸我們姑娘。”
廖書敏歷來都是剛強的,如今竟悶在屋中哭,錦瑟心中咯噔一下,忙道:“何至於此?”
碧江也來不及多說,只道:“今兒在江淮王府,那世子爺和府上客居的一個嬌客有些不清不楚的,許是要先納妾……”
錦瑟聞言面色大變,忙進了屋,她方到明堂,廖書敏便從內室出來,一雙眼睛淚水汪汪的,瞧見錦瑟似是要笑,尚未笑出來倒先淌落兩行淚來,遂也不再掩飾,拿帕子拭着道:“微微,我該怎麼辦……”
錦瑟忙上前兩步拉了廖書敏的手,兩人在羅漢牀上坐下,廖書敏才哭着說起今日在江淮王府的事來。卻原來今日三夫人生辰,衆人便都在花園中游逛,誰知就剛巧叫廖書敏撞見閆峻和個姑娘衣衫不整地自一處暖閣中一前一後追逐着出來,那姑娘當時瞧見廖書敏便跑過來跪下,說她和閆峻是兩情相悅,如今既然被撞破,便請廖書敏可憐她孤苦無依,還說她不會和廖書敏爭寵,只願跟在閆峻身邊當個伺候的小丫鬟便好,請廖書敏萬望看在她一片癡情的份兒上答允她。
廖書敏尚未過門,便撞上此事,當真成了京城笑柄,當時便白了臉,偏那閆峻竟一聲未吭,只瞧了廖書敏一眼便甩袖去了。
後來,江淮王妃和胡氏商議了此事,江淮王妃只說那姑娘是她生母白姨娘家的侄女,因家中敗落故而投奔了來,雖比不得大家閨秀,可也是清白人家的姑娘,出了此事她很是抱歉,可卻不能叫世人說王府欺貧愛富,欺負人家一介孤女,所有便提議叫閆峻納了那白姑娘爲妾。
這江淮王府當衆打了廖家的臉,胡氏又怎能忍受唯一的女兒遭受這樣的罪,當即便帶着廖家幾位姑娘回了府,如今胡氏已是打定了主意要退親。
錦瑟聽廖書敏斷斷續續地說完,見她已是慌了神,只一徑的哭,便暗歎一聲,江淮王妃真真是好手段。
當初閆峻欲娶廖書敏,是江淮王親自帶人來廖府下的聘,這門親事也是江淮王直接拿的主意,將江淮王妃給越了過去,這等於是打了江淮王妃這個嫡母的臉,親事談定,江淮王妃豈能心平氣和?這不便鬧出此風波來,目的實是再明顯不過了,就是要逼着廖家退親。
休說那閆峻本便不是貪好女色的人,便他是,那白姑娘是江淮王妃生母家的姑娘,分明就是江淮王妃的人,閆峻又不是傻子,想風流怎樣不行,卻偏去動這白家的姑娘?
錦瑟想着這些便拉了廖書敏的手,道:“我只問二姐姐一句,二姐姐如今這般傷心,是因爲二舅母要給姐姐退親之故呢,還是因爲今兒二姐姐丟了臉面之故?還是,二姐姐不相信世子,覺着他背叛了你所以如此?”
廖書敏聞言愣住,尚未弄清楚自己因何而哭,便道:“我是信他的,那白姑娘的話我半句不信!可他怎能一句解釋都沒便走了,難道就不知道我會難受,會被人笑話嗎?!”
錦瑟聽罷倒笑了,眨巴着眼睛湊近廖書敏,道:“原來二姐姐是傷心世子沒將二姐姐放在心上啊。可他着了人家的道,左右空口白牙說什麼也都沒人肯信,還有什麼可解釋的?只怕越說那白姑娘便越是要和他攀扯不清了呢。二姐姐又怎知人家閆世子這會子不是垂首頓胸的,只恨一不小心叫那白姑娘佔了便宜,說不準這會子他正想着如何尋機會和二姐姐解釋清楚呢。”
廖書敏聞言倒不哭了,卻面色哀傷地道:“解釋不解釋的又有何用,反正出了此等事,母親是怎麼都要退親的……那位白姑娘……也是一定要進門的。”
說話間廖書敏的聲音低落下去,已是發起怔來,錦瑟見她分明放不下卻又說出這樣的話來,便捏了捏廖書敏的手,道:“我瞧世子不是個任人擺佈的,他剛回府沒多久,後宅又早已被嫡母一手遮天,一個沒顧全着了人家的道也是在所難免。可那白姑娘,江淮王妃便想這般塞在世子身邊,世子只怕不會乖乖就範。至於退親一事非同小可,雖說錯不在二姐姐,廖家因此事退親於二姐姐名聲也無礙,可總歸也非好事,二舅母如今在氣頭上,自然堅持退親,可二姐姐的事她是不會如此草率的。唯看二姐姐願不願意退親了,只要二姐姐不願意,舅母是不會擰着你的。”
錦瑟言罷見廖書敏悶頭不語,這才又道:“二姐姐當初還說,願意和有心人同甘共苦,想來也是明白江淮王府的水深,如今二姐姐尚未過門,便已鬧上了,這真若過了門只怕日子要更難過,所以這門親事二姐姐可得想想清楚,若然二姐姐現在便怕了,這親事退了倒是好事,外祖母和二舅母一準會給二姐姐尋戶妥帖人家的。”
廖書敏聞言半響沒說話,良久卻目光堅定地擡起頭來,道:“這親事我不退!我這就尋祖母和母親去。”
錦瑟見她如此便噗嗤一聲笑了,打趣着道:“也不知那江淮王世子有什麼好的,竟叫二姐姐如此拿得起放不下的。”
廖書敏面上就是一紅,瞪着錦瑟道:“微微少打趣我,我哪裡是放不下他,我是咽不下這口氣!那江淮王妃當衆打我一巴掌,這親事若真就這麼退了,豈不叫她稱心如意了?!”
錦瑟見廖書敏恢復了精神,這才笑着拿帕子給她擦了淚痕,又連連點頭附和着規勸了兩句,自廖書敏的院子出來,她卻碰到了廖書意。
錦瑟瞪了廖書意一眼才快步過去,道:“哥哥也真是,明明知曉今日江淮王府會出事,早先還攛掇着二姐姐去赴宴。”
廖書意便搖頭喊冤,道:“我怎會知曉今日要出事,不過是早先曾聽到些關於江淮王府住了嬌客的流言,這才……”
錦瑟自然明白廖書意的用意,他是恐將來廖書敏過了門應付不來江淮王府的事,這才提前叫廖書敏知道會面對什麼,也是想借此瞧瞧那閆峻的處事態度。若然廖書敏現在就怕了或是閆峻這次沒手段解決事端,反向江淮王妃妥協了,那麼廖書敏的親事便還是早退了爲妙。
廖書意說起來也是用心良苦,錦瑟想着便道:“二姐姐說這親事她不願退。”
廖書意聽罷嘆了一聲,這才恨聲道:“閆峻這小子也不知上輩子積了什麼德就攤上我廖書意的傻妹子了!”
錦瑟聽廖書意的語氣倒像是被搶了珍藏的寶貝一般,便笑着斜瞥着他道:“改明兒哥哥的內兄一準也會這般想呢……”
廖書意聽錦瑟打趣自己倒也不羞,只揚眉道:“二妹妹是個傻的,這般便叫閆峻那小子哄住了,來日哪個要娶我家微微卻不能這般便宜,定要先過哥哥這關才成。你這小妮子可要給哥哥抻住了,萬不能像你二姐姐,傻呼呼就將心窩子掏給人傢什麼苦都甘願跟着受。”
錦瑟聞言心一跳,只覺自己比廖書敏還要傻上三分,又想起完顏宗澤來,再被廖書意含着寵溺警告的目光盯着,當即一張俏臉都紅了起來,不敢再瞧廖書意,忙跺了下腳,道:“哥哥嫉妒人家江淮王世子便直說嘛,何苦拿妹妹打趣!哥哥有這話尋三姐姐和四姐姐說去,她們尚沒定親,哪裡輪得到微微,我還小可聽不懂哥哥說什麼!”
錦瑟言罷卻是腳底抹油,拽着白芷便跑了,廖書意只當錦瑟是害了羞,瞧她溜的比兔子都快,倒是一陣朗聲大笑,哪裡知曉錦瑟分明就是心虛難當。
而錦瑟這日剛和廖書意說兩個姐姐未定親一準是輪不到她的,誰知沒過幾日倒引得豐樂侯府,江寧侯府和蕭家幾乎三家同時前來提親,這提的正是錦瑟無疑。
豐樂侯府所提正是當日在福園酒樓因錦瑟和人大打出手的那位三公子,這位三公子當初會有那般作爲便沒將錦瑟放在心上,爲她切實考慮過。
這已夠令廖老太君氣恨的了,誰知這三公子回府後竟還死要活地鬧起相思來,豐樂侯夫人膝下唯有兩個嫡子,這三公子便是幼子,自然是得寵的,她見兒子爲個姑娘不吃不喝的鬧,抻了幾日,四下打聽了錦瑟的品貌便應允了此事。
豐樂侯夫人原想着錦瑟家道中落,如今退了武安侯府的親事,江寧侯府願意迎娶她爲嫡子正妻那是給她臉面,沒有不應的道理,誰知她上門,這話尚未說完便被廖老太君給婉拒了。
豐樂侯夫人聽廖老太君說錦瑟年紀尚幼,兩位姐姐都還沒定親,所以想再留兩年,哪裡不明白廖老太君這是不願意結此門親事,她當場便冷了臉,只覺自家兒子被人瞧不上眼了,放下茶盞便道:“看來老太君是瞧不上侯府了,既然老太君想多留姚姑娘兩年這事兒便算我沒提,只是可否請了姚姑娘來叫我見上一見?說起來,我原是沒見過姚姑娘的,真不知是何等姿容竟惹得我家那孽障也上了心,不見上一見我這心裡實在好奇。”
豐樂侯夫人這話說的倒好似錦瑟是外頭那種沒身份的女子,行至輕佻地靠姿色勾引了她的兒子一般。大錦說親,兩家若然關係親厚,自行上門先探探口風也是可以的,然而若平日兩家便無甚來往,爲視鄭重,均是請了冰人從中說和,就是恐親事不成,再傷了和氣,而廖家和豐樂侯府原便沒有什麼來往,豐樂侯夫人就這麼自行前來提親了。
這分明是沒將錦瑟看在眼中,也是料定了廖家不會拒絕,如今遭拒竟還惱羞成怒了,這叫廖老太君恨的當即也沉了臉。
屋中氣氛凝滯,也就是在此刻外頭響起了下人的稟報聲,竟是江寧侯夫人和鎮國公夫人同時登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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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老太君聞言瞧都不再瞧豐樂侯夫人一眼便端了茶,吩咐尤嬤嬤出去迎一迎,她這已經是送客之舉了,便那豐樂侯夫人竟然兀自坐着未動。
廖老太君這才瞧向豐樂侯夫人,道:“我這外孫女是怎樣的品貌不勞夫人操心,貴府上的公子我倒聽說是一等一的人品,鬥雞走馬,遊山玩水也是信手拈來,您的公子我府上的姑娘實在高攀不上。我廖府是有規矩的人家,姑娘們都品行端方,幾個哥兒更不會做敗壞人家閨女清譽的荒唐事,廖府於人結親也不看門第,只看這門風是否和廖家相和,貴府門第太高,這門親事實是不合適,還請夫人回去另擇兒媳吧。”
廖老太君說話極是難聽,豐樂侯夫人面上一陣白一陣紅,她原想着錦瑟不過是外孫女,這親事又不委屈她,而且聽說錦瑟進府後便和廖家大房極不和睦,廖老太君一準也是很願意將錦瑟給嫁出去的。加之她見海氏也站在一邊,言辭上就更沒個分寸了。
再來,也實是其子鬧得太過兇了,竟爲了只見一面的錦瑟便不吃不喝的,非要娶回家去不可,因此還被侯爺給罰跪了祠堂,兒子何曾受過這樣的苦,豐樂侯夫人自然將這一切都算在了錦瑟的頭上。
如今她下不了臺,欲發作可念着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馬上就到,自然是不敢惱火的。加之豐樂侯府那三公子確實也是得了相思病,念着如今兒子還在家等着她的好消息,她將事情辦成這樣,豈能再結怨,她也恐此事不成,兒子便真鬧出閃失來。
她這邊糾結萬分,倒是悔其方纔的態度來,然她卻不知即便她的態度擺的再低,廖老太君也是不會應此婚事的。
豐樂侯夫人坐着不動,海氏便上前,道:“叫夫人白跑一趟了,我送夫人出去吧。”
豐樂侯夫人見海氏趕人,眼中還有着和廖老太君一般的冷意,竟也是護着錦瑟的,心中更是納悶,可她這會子事情沒辦完,不能走啊。而且她也極想知道,尊貴如鎮國公夫人,還有江寧侯夫人她們拜訪廖府是要幹什麼的。故而豐樂侯夫人起了身,卻磨蹭着沒挪步,直到外頭響起了喧譁聲,卻是兩位夫人到了。
廖老太君起身相迎,一番寒暄和見禮,衆人又重新坐下,鎮國公夫人見廖老太君和豐樂侯夫人之間的氣氛有些不對,又想起這些日所鬧關於豐樂侯公子得了相思病的流言,便笑着瞧向豐樂侯夫人,道:“不知夫人也在這裡,夫人這是……”
豐樂侯夫人聞言心思一轉,便想將來意表明瞭,興許眼前兩位夫人能從中說和一二,便道:“兩位夫人許也知道,我家中那孽子在柳府中見了姚姑娘一面,見姚姑娘品貌出衆,才識亦非尋常女子能較,便對姚姑娘上了心,不瞞兩位夫人,我也聽聞不少姚姑娘的事情,甚喜姚姑娘,這回來也是希望能促成小兒的婚事……不想我是個嘴笨的,一句話沒想好便將老太君給得罪了,我如今給老太君請罪了,兩位夫人也快幫我說個好話兒吧。”
豐樂侯夫人說着便起身給廖老太君福身,豐樂侯夫人先前自然也聽聞了錦瑟救平樂郡主而得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高看的事兒,可卻一直不信一個孤女能有那般大的能耐,更不信如鎮國公夫人這樣尊貴的人會看重一個小丫頭,只當是以訛傳訛。她這會子態度轉變,也是瞧見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待廖老太君極爲敬重,而且言辭間對錦瑟更是親暱關愛的很,這才心思一轉,又說起此等話來。
廖老太君在一旁瞧着更是厭惡,便道:“此事方纔我已回了夫人,我府上姑娘高攀不上令公子,夫人還是休要再提了。”
廖老太君如此不給豐樂侯夫人顏面,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江寧侯夫人當下心中便是一喜。只因她今兒也是提親來的,卻正是爲李冠言來提錦瑟的。
早先她便有此念,可後來發生了李冠言胡鬧一事,這事兒便被耽擱了下來,可這些日子任是江寧侯夫人如何逼問李冠言,他都不承認有喜歡的姑娘,江寧侯夫人逼問那冰慈卻又知曉冰慈根本沒被收房,而是李冠言逼着她做戲給自己看。
這下江寧侯夫人便不安了,兒子如今年紀不小了,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如今要給他提親,他便如此抗拒,這莫不是……兒子有什麼問題吧?
江寧侯夫人越想越是不對,最後得出結論,若非李冠言心中裝的女子不三不四,便是兒子他根本就不喜歡女人。不管是那種,江寧侯夫人都是無法接受的,故而她思來想去,最好的法子還是逼着兒子先成了親,非是她要害錦瑟,而是她一來極喜歡錦瑟,希望她能成爲自家的兒媳,再來也是她太高看錦瑟,覺着依了錦瑟的容貌和品格,才情和手段,也只有錦瑟能挽救她的兒子。
故而江寧侯夫人便和平樂郡主商議,令平樂郡主再來探廖老太君的口風,無奈平樂郡主卻覺此事對錦瑟不公,婉拒了她這個婆母,江寧侯夫人回去折騰了一夜,今早便撇開平樂郡主自己親自往廖府來了。
她原還怕廖老太君不同意結親,如今有豐樂侯府提親在先,這兩廂一比較,便更能顯出江寧侯府的好,李冠言的好來,江寧侯夫人自然是高興的。
她這邊正樂着,誰知鎮國公夫人已然笑着道:“說起來,今兒我和豐樂侯夫人倒是一般的目的呢!”
衆人聞言皆愣,鎮國公夫人雖不贊成楊松之和錦瑟的事,卻不妨礙她對錦瑟的喜歡和感激,今日她到廖府來說親,一是覺着促成此事實是金玉良緣一樁,再來也是楊松之相求之故,她也想幫兒子圓了心願。如今見豐樂侯夫人不將錦瑟放在眼中,便索性當着她的面兒就提了今日前來的目的。
廖老太君愣了一下,這才道:“夫人此話怎講?”
鎮國公夫人便笑着道:“老太君也知道,我是極喜歡微微這孩子的,今日來一是想收這孩子當個義女,再來,也是有一門好親事,我想從中牽個線,這所提之人老太君也是見過的,便是蕭家的三公子蕭蘊。老太君若是瞧着成,我這便到蕭府去說和。”
鎮國公夫人言罷,江寧侯夫人倒是驚呼一聲,她今日非是和鎮國公夫人約好一同來的,實是在廖府門前剛巧碰上的,故而她並不知鎮國公夫人所來的目的。方纔聽鎮國公夫人說是來提親的,她還心中納悶,只以爲是平樂郡主改了主意,又央了鎮國公夫人來說和,那此事豈不更有勝算了?誰想鎮國公夫人竟然是要說和錦瑟和蕭蘊,這怎麼能成!
“我也是聽說了柳園中兩個孩子琴簫和鳴之事,這才起了此心……”鎮國公夫人扔在說着,豐樂侯夫人聞言一詫,那蕭家望族之首,蕭蘊又少年揚名,皆是她豐樂侯府比不得的,一個孤女竟能勞動鎮國公夫人親自說親,充任冰人,而且說的還是蕭家這樣的人家,蕭蘊這樣的後生,爲此鎮國公夫人還要收錦瑟當義女,這也太叫人吃驚了。
誰知豐樂侯夫人還沒驚回神來,那邊江寧侯夫人便急了,蕭蘊可不比豐樂侯家那紈絝,和蕭蘊一比,她那兒子便沒了優勢,這若廖老太君一口便應下,豈不是要壞事!?
故而江寧侯夫人便也不再多等,拉了鎮國公夫人的胳膊,便急聲道:“親家,薇薇這孩子可是我一早便瞧上的,今兒我來也是給老二提親的,你可不能幫着外人和我搶啊。”她說着便又瞧向廖老太君,忙着又道,“我家老二老太君也是見過的,旁的不提,單單我這裡便能給老太君保證,微微若是當了我的兒媳,我這心裡便只定將她當親閨女來待,往後在我這裡更是隻有閨女,沒有兒子!”
江寧侯夫人一言,衆人皆愣,豐樂侯夫人這會子已然覺着像在做夢,驚地張大了嘴,她怎能想到她瞧不在眼中的小孤女,竟有叫這麼兩戶人家擺低了姿態,爭着搶着的本事。
今兒也是年後第一個黃道吉日,易嫁娶,故而三家竟就這麼巧的撞在了一起。尋常自然也是有那一家女數家求的,可卻也沒有這數家同時登門的,廖老太君也沒應對過這樣的場景,一時怔住,倒是海氏笑了,上前兩步便衝豐樂侯夫人福了福身,道:“夫人這茶也吃的差不多了吧,母親只怕要和兩位夫人細談,不若我先送夫人離開,廖府失禮之處,還望夫人海涵一二,來日府中無事,我再親自下帖子在府中擺上席面給夫人您賠罪。”
豐樂侯夫人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可也無話可說,只覺當衆被人閃了兩耳光一般,雙頰一陣陣的火辣,又見海氏那皮笑肉不笑的模樣,一時哪裡還有臉面留在這裡,便哼了一聲,憤然起了身,只衝鎮國公夫人草草福了福身便轉身去了。
而此時的福園酒樓中,一間雅室中,楊松之正和蕭蘊對坐暢飲,蕭蘊眼見楊松之仰頭又灌下一杯酒,不覺眉宇微挑。今兒楊松之一早便約了他來吃酒,並且顯得心思極沉的模樣,分明是有話要說,可這已灌了兩壺酒,瞧着已有些微醉態,他卻仍不開口。
如此難以啓齒,想到那日柳園楊松之比箭輸於完顏宗澤一事,蕭蘊心思微動,楊松之並非一個遇事慌亂之人,相反,他是極穩重,堅毅之人,尋常之人根本無法影響到他,然而那日完顏宗澤不過箭指錦瑟一方,楊松之便心神大亂,還有當日楊松之和完顏宗澤之間隱約的敵意,以及完顏宗澤對他的那股敵意,已然叫蕭蘊隱約覺察到了些什麼,故而楊松之不開口,他便也只默默相陪,並不主動去問。
終於,楊松之再次灌下一杯酒,便乾脆執起酒壺來,揮袖仰首,清冽的酒從酒嘴瀉出,在空中滑過急促的弧度便盡數傾覆落入他的脣齒間,直灑落了不少在他剛毅的面龐之上,沿着堅毅的下巴往襟口中鑽。
蕭蘊和楊松之可謂一同長大,何曾見過他這般模樣,不覺蹙了下眉,心中微微發苦,而楊松之灌下一壺酒,將酒壺隨手執在桌上,這才道:“我要定親了。”
見蕭蘊瞧來,楊松之不待他開口便又道:“所以我沒法娶她,也給不了她幸福,可我希望她是幸福的,也希望這份幸福是我的好兄弟,是你給給予她的!我瞧的出來,你也喜歡她,是不是?”
楊松之直接質問蕭蘊,目光灼灼地盯着蕭蘊,那眼眸中有期待,有徹骨的傷痛還有釋懷,說服和自嘲,蕭蘊瞧在眼中,雙眸微眯。兩人都極熟悉彼此,往往因對方的一個眼神和動作,便能極默契地知道對方在想什麼,那日蕭蘊和錦瑟琴瑟和鳴的情景楊松之瞧在眼中,即便蕭蘊極擅掩藏心思,他也能看出,蕭蘊對錦瑟是極不同的。
楊松之見蕭蘊不說話,只沉默地盯着他,便又道:“我已央了母親到廖府去爲你說和,廖老太君當不會拒絕,你母親那裡便不是我能插手得了的,你小子比我有福氣,比我有福氣……”
楊松之已然有些醉酒,蕭蘊不願和他再談下去,聞言面色也沉冷了下來,卻是拂袍起身,兩步行至楊松之跟前,冷哼一聲,緊盯着他,一字字地道:“我蕭蘊心悅於誰,要娶誰,皆是我自己之事,和他人無關,更用不着他人插足!”
言罷見楊松之面色微變,這才又道:“不管是我的事,還是她的事,你都沒資格插手。來日你若還想買醉,我願陪你一醉,只此事勿庸再提。”
蕭蘊言罷轉身便走,楊松之卻笑了,也不去瞧他,只揚聲道:“你果真也心悅她!”他言罷頓了下,這才又低聲道,“那便莫再猶豫,須知錯失了機會,一生都要悔恨,起碼你還有此機會,我卻連爭取的機會都沒有……蕭蘊,我是衷心祝願於你,婆婆媽媽也不是你蕭蘊的處事之風。”
蕭蘊聽聞楊松之的呢喃,身影未頓便大步出了雅室,出了酒樓卻是翻身上馬,直奔柳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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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松之說的沒錯,蕭蘊確實是心儀於錦瑟,可這份感情他明白的太晚。
蕭蘊比楊松之年長,又是少年狀元,在大錦雲遊所年,他原便早慧,經歷的又比同齡的世家公子們要多的多,雖尚年輕,可卻早過了年少輕狂的年歲。加之他原便是內斂而理智的人,一見傾心這樣的事就不是他此種性格和年紀會做出來的事情,在江州時,他和錦瑟的接觸並不算多,彼時他雖欣賞錦瑟,禁不住因她的不同而對她生出好奇和探究,關注和憐惜來,可卻也僅止於此。
即便在特定的壞境下,在特殊的情景下,面對錦瑟,他會有怦然而動之感,會覺一顆心好似被一片鴻毛輕輕地給掃了一下,波紋微瀾,然而當那種感覺過去,當他沉靜下來,因巨大的年齡差異,在他眼中,錦瑟便又成了一個特殊些的小姑娘,他甚至會因自己先前的古怪而自嘲一笑,一笑便真就放下了。也因此,在江州,他會幾次相幫錦瑟,轉瞬卻又能斷然地離開江州,淡出錦瑟的視線,因那時候的錦瑟不過是進了他的雙眼,卻遠遠未曾入得他的心。
重在鳳京相遇,蕭蘊尚未和錦瑟重逢,首先便聽到了關於錦瑟武安侯府門前據理力爭的傳言,這叫知道錦瑟在姚家處境的蕭蘊愈發欣賞錦瑟的機智、聰穎、剛強、沉靜、勇敢……
再至皇宮相遇,意外地遇到黃立標欲對錦瑟不軌,蕭蘊分明早便到了,可他卻仍能冷眼旁觀,好奇地探究着錦瑟,這也是因爲彼時他仍未心悅錦瑟,不得不說錦瑟劃破黃立標臉頰時,蕭蘊是當真被驚豔到了,若說先前的錦瑟不過是在特定的壞境下在他心湖中秋風落葉般掃過一陣微瀾,那麼那日的錦瑟便如一顆石頭,敲開了冰封的湖面,擲地有聲地在他心湖中擊起了屬於一個女人的漩渦和波浪來。
這漩渦和波浪使得他其後不住地關注錦瑟,一次次地幫她助她,在江州時他是因錦瑟的柔弱而憐惜她,幫助她。此刻的錦瑟已然有了廖家人可以依靠,他再幫再助已然是爲他自己的一顆心,一顆在點點滴滴中不斷接納一個女子的那顆心。
其後因柳克庸,錦瑟補畫一事使得蕭蘊再次有機會近距離接觸錦瑟,他在兩人不多的言談中發現兩人的志趣喜好竟有許多相同,這個發現自然無可避免的加重了他對錦瑟的好感。
直至柳園再遇,瞧見錦瑟俏麗地在柳老太君面前討好賣乖,和她一起在柳園的美景中並肩而行,在蕭蘊藉稱頌師父師母感情而念出那首鳳求凰時,他已很清楚自己動心動情了。也是在那時候,他對錦瑟的感情才最終明朗了起來。
蕭蘊打馬到柳府確實是爲了提親一事,他要請柳老太君爲他做冰人說和此門親事。
蕭蘊一路直奔柳府,待見到柳老太君便直接向她表明了所來目的,柳老太君聽聞他竟是要求自己做個冰人前往說和他和錦瑟的婚事,一愣便笑出聲來。
見蕭蘊面龐微紅,柳老太君更是樂不自禁,好容易瞧見蕭蘊有此種羞澀之情,再想着錦瑟的種種好來,還有那日兩人琴簫和鳴的情景,柳老太君少不得打趣了蕭蘊兩句,言語間對這件事卻是再贊成不過的了。
柳老太君是沒道理反對的,她一直拿蕭蘊當半個兒子,而錦瑟雖識得時間尚短,可她卻極爲喜愛她,兩人更是有種忘年交之感。加之錦瑟前兩天送來一名大夫,這兩日她用大夫的方子病情竟有所好轉,更使得她對錦瑟不同起來,在柳老太君眼中,錦瑟當真也是樣樣都好的,和蕭蘊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柳老太君滿口應下,笑的合不攏嘴,已然決定翌日便按照蕭蘊的意思去尋江安縣主。
此時的廖府中,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已被廖老太君親自送出了松鶴院,這兩門親事廖老太君皆是中意的,若是兩家分頭來提親,指不定廖老太君當日便能拍案,可如今兩家一起說上門來,廖老太君自然一門也不能應。
兩位夫人顯然也知此點,故而豐樂侯夫人離開沒多久,她們便也只略坐了坐便告了辭,只待廖老太君的消息。說起來,廖老太君對錦瑟的婚事原本是有打算的,只願尋個普通人家的好後生,未曾考慮江寧侯府和蕭家這樣的門第,這也是她恐嫁的高了,錦瑟會受委屈之故。
然而如今江寧侯夫人和鎮國公夫人態度都擺的極低,江寧侯府和蕭府又皆是門風清正的人家,瞧的出江寧侯夫人是真心喜歡錦瑟,而鎮國公夫人也是拿定了主意蕭府會贊同這門親事,這樣的話,這親事便沒什麼不能結的。
江寧侯府,有了侯夫人的保證,平樂郡主的照顧,錦瑟應該不會受委屈。然這蕭家也是清貴人家,江安縣主爲人大度寬厚,更重要的當日柳園琴簫和鳴那一幕也入了廖老太君的眼,對蕭蘊廖老太君是極滿意的。這倒使得廖老太君喜出望外,兩邊兒皆掂量不定了。
到了晚上,廖老太君將此事告知廖老太爺,廖老太爺也說極好,不管是哪家都是良緣,只想着錦瑟在姻緣一事上已遭過波折,故而叫廖老太君再好好想想,千萬不可疏忽大意,再釀錯誤。他又念着錦瑟剛剛退親沒多久,恐這便再定親她會接受不了,便又囑託廖老太君最好也能問問錦瑟的意思。
而錦瑟知曉提親一事卻已是翌日上午,廖老太君親自將此事告知的錦瑟,她說話時目光中充滿了愛憐,用溫暖的手撫着她的長髮,道:“此事原是不該告訴你的,告訴你也不合規矩。可是按說外祖母也沒爲你做主的資格,這婚姻之事歷來是父母之命……如今卻只得由外祖母來操辦,外祖母知道你是個有主意的,江寧侯府和蕭府你都是去過的,這親事外祖母便不和你細說好壞。武安侯府一事只怕你心中還留着傷疤,所以此事外祖母破例問問你,微微也莫不好意思,女子嫁人乃是一輩子的大事,我的微微這般好,理應得到最好的姻緣。那李家的二公子和蕭家公子微微都是見過的,兩人年紀也相差無多,雖是較你大些,卻更好,外祖母會留微微及笄出嫁,微微也不必不安,這事若有什麼想法可直接告訴外祖母。”
錦瑟昨日便知鎮國公夫人等來拜訪之事,原還想着廖老太君會喚她們幾個姑娘過來,誰知兩位夫人很快便告辭了,昨兒傍晚來松鶴院問安,錦瑟便覺廖老太君和海氏幾個舅母瞧她的目光有些奇怪,如今聽聞鎮國公夫人和江寧侯夫人竟然都是來提親的,她不覺怔住,垂頭聽着廖老太君的話,半響無語。
廖老太君只當錦瑟是害羞,也不催她,只笑着拍了拍她的手,錦瑟方道:“兩位姐姐尚未定親,怎麼也輪不到微微啊,母親出閣時已十七,大姐姐更晚,十八方嫁……微微在江州這幾年受了不少苦,如今回到外祖母身邊哪裡都不想去,只望着能多陪伴外祖母幾年,文青年紀尚小,我……我不想定親。”
廖老太君聞言便道:“你母親身子弱,外祖母纔多留了她兩年。你大姐姐是因你大姐夫守孝這才推遲了婚期,女子的婚事是要看個緣字的,有了好親事豈有往外推的道理?你三姐姐和四姐姐的親事有她們各自的母親爲她們操辦,不必外祖母費心,你在家中雖是最小的,可你的親事不是外祖母敲定了便行的,還要知會了姚家族中,那邊也同意了方可,這樣便是你越過你兩位姐姐早定親也不算違了規矩。”
錦瑟聽廖老太君的意思分明是很滿意這兩門親事,當即便感頭皮發麻,可她心中藏着的那些心事卻是半句也不能告訴老太君的,她心底嘆了一聲,方羞澀地道:“微微沒有什麼想法,都聽外祖母的。”
廖老太君見她如此又問了兩句,錦瑟卻一直都是這個說辭,廖老太君便又蹙眉瞧了她兩眼令她退下了,瞧着錦瑟的身影繞過碧紗櫥不見,廖老太君才心下納納地道,微微這丫頭分明對這兩門親事都不熱衷,難道心裡當真因武安侯府的事兒傷着了?
蕭府,江安縣主正和柳老太君坐着吃茶,兩人聊了一陣,柳老太君便接過身旁藍嬤嬤奉上的一盅自柳府帶來的白玉蜜梨膏來細細用着,笑着道:“我這身子你也是知道的,總是覺着口渴難耐,這白玉蜜梨膏是錦瑟那丫頭尋的方子,專門除了方子中的甜食,又加了有甜味卻不含糖料的中藥,吃起來不僅爽口解渴,還能治病,連日來用着這糕點,竟是離不開了。這些天又吃着廖府尋來良醫的方子,這病竟輕減了不少,人也精神了許多。這白玉蜜梨膏偶感了風寒,也能食用,極醒神,又能治咳嗽,不若便叫藍嬤嬤留了方子,也叫廚娘做了你嚐嚐。”
當日錦瑟親自送了大夫到柳府去,只說是廖家四老爺從棉嶺回京時,曾聽聞這大夫治得消渴症,後錦瑟得知此事特意央四老爺尋來這大夫。彼時江安縣主剛好就在柳府之中,錦瑟除了送那大夫外,還將好容易補好的疏梅圖也帶了去,江安縣主雖不大懂畫,可瞧那副絲毫看不出修補痕跡的畫,還有柳老太君當時激動的神情,滿口的稱讚,便也對錦瑟高看了一眼。
後來錦瑟又討要了柳老太君花廳掛着的一副吳貞子的仕女圖,反將那疏梅圖送給了柳老太君,偏這仕女圖和疏梅圖一般都是珍寶名畫,只江安縣主卻知曉吳貞子的畫風柳老太君是不大喜歡的,見錦瑟分明是要送畫給柳老太君卻還繞此一彎,送的合理而又不叫收禮之人不安,江安縣主便更是欣賞她了。
江安縣主早知錦瑟是得了柳老太君高看的,聞言便笑着道:“那孩子確實是個難得的,我也極是喜歡。這白玉蜜梨膏,當日蘊哥兒自柳府回來便送了方子去廚上,前兩日我便用過,確實極好,難得了姚姑娘一片玲瓏心思。”
柳老太君便眉開眼笑地放下了茶盅,拉了江安縣主的手,道:“我便知你定也會喜歡這個孩子,今兒我來卻有一事想和你商量,正於這姚姑娘有關。”
柳老太君和江安縣主是極熟稔的,兩人說話原便很隨意,柳老太君直接便將來意給說了,道:“蕭蘊是我看着長大的,雖說比我那大孫兒還要年幼幾歲,可他既喊我一聲師母,我便也拿他做半個兒子來待。他如今也老大不小,是該娶個媳婦了。微微這姑娘模樣好,難得的是有見地,品性佳,我瞧着兩個孩子是極有夫妻相的,坐在一起當真是天生的一對。”
江安縣主聞言便笑了,道:“妻賢夫少禍,姚姑娘小小年紀便又幾分巾幗不讓鬚眉的硬氣,是個通透的姑娘,如今又養在廖老太君身邊,一準兒是沒錯的。我在江州時便見過這姑娘,當時還曾感嘆這姑娘嫁進武安侯府可惜了……卻不想如今竟是要做我的兒媳了,親事我是沒有意見的,只是您也知道,蘊哥兒是個倔的,這事我還得問問我們老爺和孩子的意思,若是不出意外,少不得請您做這冰人麻煩一場。”
江安縣主早在江州時便曾爲錦瑟可惜過,只當時她見兒子對錦瑟的事上心,卻不贊同此事,還曾問過蕭蘊。可如今卻不同當日,一來錦瑟已解除了婚約,二來如今錦瑟有廖家做依靠,和鎮國公府、江寧侯府的關係也極不一般,境況已不比從前,再來,經過錦瑟進京後耳聞的這些事江安縣主越發覺得錦瑟難得,雖她年紀在江安縣主看來委實有些太小,可只要是好親,再等兩年也是無礙的。
江安縣主言罷柳老太君便笑了,將昨日蕭蘊到柳府一事說了,江安縣主一愣,隨即便也笑開了,道:“這孩子可算是開了竅了,這樣我就放心了,料想我們老爺那裡也不會有意見,如此我尋了好日子便將蘊哥兒的庚帖給您送過去。”
江安縣主和柳老太君便這樣將事情給拍定了,除了她們極看好這門親事外,如今還有一人正爲此事高興着,那便是文青。
文青本便是極儒慕蕭蘊的,如今聽到蕭蘊有可能成爲自己的姐夫,自然是歡喜非常,一萬個贊同。他聽到江寧侯夫人和鎮國公夫人一同提親一事,心就偏了,那李冠言雖也文武雙全,品貌出衆,可是和蕭蘊一比便成了莽夫,更何況那李家二公子分明早就心有所屬,文青覺着他根本就配不上自己無雙的姐姐,也就蕭蘊這樣博學又溫潤的男子纔是姐姐的良配,想起當日柳園中的一幕,文青美的都合不攏嘴,心思轉了轉他便有了主意。
晚上丫鬟秀月伺候他躺下後,文青見她欲扭身去放牀幃,便隨意地開口,道:“秀月姐姐,我想要個石青色的荷包配姐姐新給我做的那件春衫,姐姐這兩日閒了能幫我做個嗎?”
秀月原是廖老太君身邊的二等丫鬟,極爲敦厚心細,文青進府後便撥了她過來伺候,她聽了文青的話自然笑着應了,文青卻又一骨碌地坐起身來,道:“我不要那五子登科的花樣,也不喜青竹勁鬆之類的,都瞧膩了,姐姐給我繡個鴛鴦戲水的吧,我瞧那個便極好。”
秀月聽罷一愣,愕了下這才噗嗤一聲笑了,道:“小少爺不知道嗎,那鴛鴦戲水的荷包都是娶了妻的老爺們方會戴的,是家中娘子才能送的物件,小少爺若是瞧着喜歡就趕緊長大,等將來娶了少奶奶,少奶奶自會繡那樣的荷包給小少爺戴。”
文青卻紅了臉,故作別扭地轉過身用被子蒙了頭,卻嘟囔道:“我不要了便是……”秀月見此以爲文青是害了羞,誰知便聞他又道,“不願給我繡不繡便是,何故騙人,李家二哥哥也沒大婚,不也用這樣的荷包……”
秀月聞言一愣,隨即蹙眉,忙道:“小少爺說的哪個李家二哥哥?奴婢怎敢欺騙小少爺,小少爺不信奴婢,明兒自可問老太君或表小姐。”
文青這纔將被子拉下來露出腦袋,道:“就是江寧侯府的李二哥,上回我和幾位哥哥一起到京郊騎馬,就從李二哥的懷中掉出這麼個荷包,李二哥還不叫我看,慌慌張張就收回懷中去了,寶貝的什麼似的呢。”
秀月聞言再度怔住,又確認了一回,見文青不耐煩了這才笑着哄了兩聲,放下幔帳退出屋去。
此刻的夕華院中,一輪明月當空,飛彩凝輝地灑落一地銀光。內室的窗戶被推開,錦瑟站在窗邊凝望着院中清涼的夜色微微出神,肩膀一暖,她回頭卻見白芷不知何時已悄然站在了身後將一件猩猩氈的大氅披在了她的肩頭。
錦瑟這纔回過神來,攏了攏大氅,執起窗邊條案上的剪刀修剪起放在窗戶上的那盤春蘭來,白芷見錦瑟深思恍惚,咬了咬脣還是忍不住道:“姑娘是不是在想老太君所說之事?奴婢覺着姑娘和蕭公子纔是……”
白芷話尚未說完,錦瑟便歪着頭斜睨了她一眼,對上錦瑟清澈幽深的眸子,白芷的話便有些說不下去了,見錦瑟移開眸子,她才嘟着嘴道:“一條是光明大道,一條是佈滿荊棘的羊腸小道,哪條路更好走不是明擺着的嘛,姑娘怎也不爲自己多想想!”
錦瑟聞言心下嘆了一聲,剪掉一根多出的枝葉,這才捻起,點着白芷的鼻尖,笑着道:“有所得便要有所舍,廣明大道固然是好,可身邊若然少了想要陪伴的人,便未必有羊腸小道一路走來舒心暢意。蕭府是好,可蕭府如今老太爺還健在,蕭家五房皆住在一處尚未分家,蕭蘊雖是長房嫡子,可同輩兄弟便足有十三個,更不必提姑娘們,他上頭兩位兄長一個娶的是寧國公家的顏郡主,一個娶的是武英殿大學士柳府的嫡長女,這樣的百年大族,於外人瞧一片祥和,可府邸中的勾心鬥角只怕較之皇宮也不逞多讓,我這樣的身份嫁過去未必是好事。你只瞧見那條大道,可大道彼端到底是何風景卻還不一定呢。再說,你真當你家小姐人見人喜不成,說不定人家蕭公子還不稀罕你家姑娘呢……”
白芷聞言擡手拽了錦瑟手中的草葉,憤憤地哼了哼,道:“姑娘又怎知那蕭公子不稀罕,分明就是被武英王給灌了**湯什麼都看不明白了!”
白芷言罷卻突聞一聲悠遠的簫聲隱隱約約地自遠方傳來,一聲聲清幽而纏綿地迴響在夜色中,她一詫,正欲去扯錦瑟,卻見錦瑟神情微動,也正側耳傾聽,分明已聽到了那簫聲。
簫聲綿綿而來,款款敘述,瀰漫在夜色中,若有若無,錦瑟凝神細聽,只覺那簫聲似追憶,似訴說,幽幽緲緲、曲調纏綿,便是不懂音律的的人,想必也能聽出簫音中所蘊涵的無限真情和愛意來,正是一首鳳求凰。
這樣的簫聲不是隨意什麼人便能吹出來的,錦瑟聽清那簫聲,不覺眸光閃動,眉頭微凝,便聞身後白芷嘟囔一聲,“才走一個武英王,便又來了個蕭公子,姑娘這可不就是人見人喜嘛……”
白芷跟隨錦瑟多年,在音律上是極有靈性的,還彈得一手好琴,當日去柳府她便跟隨着,自然是聽過蕭蘊的簫的,這會子她也從簫聲中聽出了不同來,想到錦瑟方纔的話忍不住排揎於她。
錦瑟聞言回頭瞪了白芷一眼,啪的一聲便關上了窗戶,轉身就往屋裡走,白芷卻又一把推開了窗,微微揚聲道:“這麼好聽的簫聲幹嘛不聽,姑娘正該多聽聽,說不定還能回心轉意呢。”
自打上回完顏宗澤在那成衣鋪子將她帶走卻又叫手下將白芷攔住,白芷對完顏宗澤的不滿便欲發不可收拾,錦瑟見白芷這般便只搖頭一笑,心思卻微沉。
原先她聽廖老太君說起鎮國公夫人慾給她提親一事,微微一思便料定是楊松之從中做了什麼手腳之故,念着蕭蘊未必同意這門親事,錦瑟倒不着急,可如今看來蕭蘊他怎麼會……
此刻離廖府後巷隔兩條道的秋記客棧,蕭蘊站在二樓一間客房的窗口手持長簫正凝神一遍遍地吹奏着那首鳳求凰,簫聲不絕,悠揚而高昂,然而他此刻的心卻爲之相反,帶着一點點期待,一點點忐忑,抑或還有些許甜蜜和興奮。
他的目光落在遠處的庭院間,忍不住去想,這簫聲隨着月色和夜風吹到她的耳畔,她會是何種神情,可否也和他一般脣角掛起一縷笑意,還是會蹙眉心煩……
蕭蘊如今已年過雙十,可他從未如此對一個女子心心念念,掛懷不已過,他對錦瑟的愛是一點點積累起來的,如同和風細雨,從第一次姚家後巷瞧見她戲弄完顏宗澤,聽她極有見地地訓斥弟弟的好奇爲開始,至到柳園中琴簫和鳴,心意相通的不可自拔爲**。
這恰和完顏宗澤相反,完顏宗澤是在情竇初開的年紀遇上錦瑟,北燕男人的爽朗和與生俱來的熱情和攻擊性,使得他對錦瑟的情感來的極爲猛烈和火熱,如狂風暴雨,在這份感情中連完顏宗澤自己都無法控制他的情感。錦瑟之前,完顏宗澤在情愛上是空白的,乾淨的,錦瑟一經出現便致命地吸引了他,如濃墨在他的世界劃上了唯一的一道重彩,使得他迫不及待地要抓住着道色彩。
這樣的區別,便使得蕭蘊晚了一步,他雖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可也不會忘記在柳園中完顏宗澤的出現帶來的暗波涌動,楊松之和完顏宗澤之間的波濤洶涌他感受到了,完顏宗澤瞧向他時的鋒銳和敵意他更察覺到了。
還有完顏宗澤雙箭之後插花在錦瑟髮髻之上,兩人對視時,蕭蘊所感受到的不是對持而是絲絲曖昧,這更叫他一顆心不斷往下沉,叫他不可遏制地想起江州時那隻突然出現的海東青,想起完顏宗澤匆匆自北燕趕回未曾進京便莫名其妙地當衆收拾了趙尚書。
這一切已然叫他明白了不少事情,更叫他明白了在他尚未知曉自己心意時,興許已經錯失了一些東西,一些對他來說極爲重要的東西。如今他手持長簫,聽着那簫聲在暗夜中溢出,又怎能不心懷忐忑,他不止一次地去猜想,錦瑟聽到這簫聲時會有何種表情。
說起來,蕭蘊雖讀聖賢書長大,雖被譽爲溫潤君子,可他實沒君子不奪人所愛這般的美德,可在錦瑟和完顏宗澤的事情上,他和楊松之有一點是不同的。
金後忍痛將愛子送到大錦來,主要目的便是爲完顏宗澤以後掌軍做鋪墊,一旦大錦和北燕開戰,沒有人比完顏宗澤更通曉大錦的一切,更熟知大錦的山川河道,也沒有人比完顏宗澤更令燕皇信任將大軍叫給其統領,立下不世戰功。若無意外,若燕皇不御駕親征,完顏宗澤便必定是攻取大錦的不世統帥。
而鎮國公掌兵多年,楊松之是其唯一的子嗣,更是其培養的掌舵人。楊松之和完顏宗澤不可避免地是對手,兩人早晚會在沙場上一決高下,拼個勝敗來。所以,楊松之眼中完顏宗澤是徹頭徹尾的異族人,是沒可能給錦瑟未來的。
而蕭蘊卻不同,他非皇親國戚,在大錦和北燕的問題上,他有他的看法,而且他和完顏宗澤私下是有交情的,比之楊松之,蕭蘊對完顏宗澤多了一份瞭解和信任,他知道完顏宗澤不是個沒擔當的人。
故而若錦瑟當真心儀完顏宗澤,蕭蘊沒辦法不顧念錦瑟的意願而強迫她接受自己的心意,這也是他清楚自己心意後卻又遲遲沒有行動的原因。而今日卻因楊松之的插足,使得他不得不提前面對這個問題,面對錦瑟是不是已經和完顏宗澤互許了終身的這個問題。
他不能等鎮國公夫人的消息,第一他無法接受楊松之插手他蕭蘊的情感,第二也是他恐廖老太君不徵求錦瑟意見便應下鎮國公夫人,若然這樣,鎮國公夫人上蕭家提親,以他如今的心境是萬做不出拒絕之態的。
而他一旦應下,這門親事便算是成了,倘若錦瑟心中真裝了旁人,廖府先提親後再毀親,那以後他和錦瑟便連見面都會尷尬。可對錦瑟,他卻必須盡力爭上一爭,與其如此,他倒更願意將選擇權交到錦瑟的手中。
他方纔已向楊松之表明了態度,若然沒有意外,楊松之應該會將他的意思轉達給鎮國公夫人,鎮國公夫人該不再插手此事。而他到柳府卻是要央師母從中說和,勸了母親做他的冰人到廖府提親去,這樣一來,倘使錦瑟當真心有所屬,也能有充足的時間在其中周旋,他也只需瞧廖府是否應親便能知道錦瑟的心意。
這也是他會去柳府求柳老太君的緣由,更是他今夜會在此吹簫的原因,他想將自己的心意通過這首鳳求凰傳遞給錦瑟,他想爲自己爭取一個機會,可若然錦瑟知曉了他的心意依舊選擇了拒絕,他雖會心傷,卻也無悔了。
蕭蘊一首鳳求凰引得錦瑟輾轉反側不提,卻說老太君翌日便從秀月處得知了文青想叫她知道的事情,她忙叫了三老爺來,令他去打聽,三老爺卻將李冠言年前突然欲納身邊丫鬟爲小妾一事給探了出來,廖老太君聽罷,心下就泛起嘀咕來。
那李冠言在軍營歷練多年,絕非魯莽大意之人,若然身上真有那不合規矩的荷包,理應妥善保管纔是,哪裡會輕易叫文青瞧見?這事兒不會如此之巧,多半李冠言是專門掉給文青瞧的,這樣的話,李冠言該是早聽聞了母親要上廖府提親,他心中不願意纔會有此舉。
再想想他無故要納妾一事,廖老太君愈發覺着李冠言不妥,對李冠言爲何這般廖老太君是不關心的,唯一能確定的便是,江寧侯府縱然再好,這門親也是不能結了。
廖老太君打定了主意便親自登了江寧侯府的門婉拒了此事,言辭間透露出李冠言心有所屬,這親事不能勉強故而不允的意思來,江寧侯夫人此事原本做的便不甚厚道,如今聽廖老太君已然知曉了李冠言的事兒,哪裡還好再提婚事?一時面上漲紅,又解釋了一番見廖老太君並未在意,這才羞愧地送了她離開。
江寧侯府的婚事被推掉,而鎮國公夫人那邊卻遲遲沒了動靜,按理說這些日鎮國公夫人該再登門纔是,可自那日後鎮國公夫人非但沒上門,連個下人都沒派來,廖老太君心知其中有變,對蕭府提親一事便也沒了早先的熱情。這一晃便到了上元節,廖老太君剛放下蕭府提親之事沒兩日,誰知柳老太君便登門了。
柳老太君來直接便送上了蕭蘊的庚帖,並道明江安縣主是極喜歡錦瑟的,廖老太君見此自然歡喜非常,當下便收下了庚帖,只說待準備好了錦瑟的庚帖便給柳老太君送過去,她卻是在頭口上應下了此事。兩位老太君喜地又聊了頗久,這才散去。
這些日夜夜都有簫聲傳來,可每夜也只有簫聲罷了,蕭蘊顯然比完顏宗澤和楊松之要守禮的多,連日來未曾踏足廖府半步。這也使得錦瑟想當面拒絕蕭蘊也沒此機會,不過經過這麼些日錦瑟已想到了令廖老太君推掉親事的法子,可她尚未付諸行動,便聽聞柳老太君送來蕭蘊庚帖而廖老太君已收下的事。
念着廖老太君並沒當場便將她的庚帖給了柳老太君,錦瑟便知外祖母這是還要徵求自己意見的,她暗中做着佈置,可一場意外再度打亂了她的佈置,卻也意外地幫她徹底解決了提親之事。
大錦不太平,故而鳳京已宵禁多年,每年也就上元節時鳳京城纔是不眠之夜。上元節民間的慶祝活動歷來都很盛大,每年官府,商戶和富戶都不惜巨資搭建燈輪、燈樹和燈樓等物歡慶,各種花燈精美絕倫,照亮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百姓們一面賞燈,一面觀賞燈下的歌舞百戲,真真是萬人空巷,好不熱鬧。
錦瑟已不在京城多年,故而今年說什麼都是要到街上去瞧燈玩耍的,下午時文青便和廖家的幾個哥哥出府熱鬧去了,而錦瑟和廖書敏等人也早早聚集在了松鶴院中,熱熱鬧鬧地只待天色擦黑便一起出府賞燈。
今日上元佳節,上至廖老太君,海氏等人,下至錦瑟幾個姑娘個個都打扮的極爲喜慶,錦瑟穿了一件未上過身的寶石藍色褶子小襖,外罩一件銀藍色水袖對襟素面齊膝湖綢的長褙子,水袖上密密麻麻地繡着纏枝薔薇。下套的是一條月白色起雙碟戲牡丹的驚濤裙,束着高髻,卻只插着一對顏色翠綠的玉簪,鳳頭的簪頭垂下一串子綠瑪瑙的流蘇來,整個人顯得清麗絕俗卻又不失俏麗朝氣,瞧的廖老太君連連點頭。
待至時辰,一行人簇擁着老太君出了門,主子下人滿滿地坐了七輛馬車一路浩浩蕩蕩地往花燈最熱鬧的朝華街而去。
因路上游人甚多,故而馬車行的很慢,尚未到朝華街頭天色已黑透,各處街頭遍佈各色百戲,坐在馬車中便能聽到外頭一陣陣的叫好喝彩聲,錦瑟和廖書敏幾個同坐一輛馬車,車窗早已被推開,四個姑娘兩兩湊在一邊擠在窗戶上往外觀望。
錦瑟原還覺着此舉不妥,眼瞧路上多是姑娘們攜手而行,別家的馬車上小姐們也都趴在車窗上往外張望方知三年不在京城,京城的風氣竟開化了不少,四處皆是笑聲笑語,一張張掛着笑意的面容,錦瑟被感染便也湊至窗口和廖書敏擠着往外瞧。
花燈搖曳,燈下不少相約的年輕男女,每年也就上元節對姑娘們是極寬容的,瞧着這些,錦瑟自然免不了想起完顏宗澤離開時說過的話,他說會回來陪她看花燈,也知道這會子是不是已在京城了,一會子她回到夕華院是否便能瞧見他了……
想着這些,錦瑟禁不住脣角勾起一抹笑意來,待她回過神時卻見廖書敏神情也極爲恍惚,一雙眼睛氤氳着卻沒個焦點,顯然也在想着心事。
前些日江淮王府中鬧了一場,翌日閆峻便登了門和二老爺在書房中聊了一下午,卻也不知他們說了些什麼,二老爺送閆峻走時神情是極和氣的,見二老爺心意已定,廖書敏顯然也不願退親,二夫人這才消了退親之意,只說等着看江淮王府那邊情況,若然閆峻真要收那白姑娘做妾,此事便又另論。
好在過了兩日便傳來消息,那白姑娘竟自己反了口,親口承認當日是場誤會,當着江淮王和王妃的面兒澄清了當日之事,只說當日她吃醉了酒在暖閣中休息,丫鬟離開時爲她脫了污了的外衣,她醒來時不見了丫鬟,剛好嚴峻從外頭進來,她又聽到外頭傳來喧譁之聲,擔心被人瞧見沒了清白,便捏造事實,也是她一時間鬼迷心竅欲攀上王府這富貴之故,如今反口卻是冷靜下來細想,恐真當了閆峻的小妾,閆峻會因她污衊而厭棄於她,纔不得不說了真話。
江淮王妃當時便氣得喘息不過,還試圖以白姑娘到底名聲沒了的緣故令閆峻收了白姑娘,可江淮王卻是個眼中容不下沙子的,聽了白姑娘的話對她就只剩下厭惡,哪裡還肯這樣的女子入江淮王府的門,當場就令江淮王妃安排那白姑娘出府一事。
白姑娘被送出府,沒兩日各府邸便傳出了江淮王妃苛待前王妃留下的世子欲毀其親事的流言來,胡氏對此結果極爲滿意,再未提起退親一事。
而前日廖書敏偷偷告訴錦瑟,閆峻約她今日同遊燈市,廖書敏想央錦瑟爲她打個掩護。錦瑟現在瞧廖書敏一臉恍惚便知小妮子這會子定然在念着此事,她不覺噗嗤一聲笑了。
廖書敏被錦瑟的笑聲喚回神來,見錦瑟目光灼灼含着打趣盯着她,她當下臉上便是一紅,忙瞅了廖書晴兩個一眼,見她們只顧看燈未曾留意自己這才瞪了錦瑟一眼。錦瑟便笑着湊近她,在她耳邊低聲道:“二姐姐再這般啊,人人可都瞧出二姐姐今兒是要去私會情郎了……”
廖書敏聞言面上緋紅更豔,卻又不甘心總被錦瑟打趣,便也撲至錦瑟的耳邊道:“是呢,某人若然再夜夜弄簫,滿京城的人也都要知曉廖家有女名錦瑟,引得翩翩狀元郎相思難棄,夜不能寐呢。”
兩人戲鬧間已到了朝華街,倒似在迴應廖書敏的話,竟不知自那裡飄來兩聲簫音來,廖書敏聞之愈發興奮忙拉着錦瑟細聽,待聽得那簫聲正是一曲鳳求凰,她便樂得衝錦瑟不住眨眼,道:“某人在約我們家微微呢,卻不知佳人應不應邀呢?”
聽到那簫聲,錦瑟望了望外頭景色,見正是朝華街口便默默記下位置,心中想着能見上蕭蘊一面也好,將話說個清楚,興許她的佈置便用不上了。那簫聲只響了兩聲便消弭了,錦瑟見廖書敏打趣自己卻也不迴應,廖書敏顯然也發覺錦瑟不似心繫蕭蘊的模樣,暗自想着回去問問錦瑟此事便也不再多言。
因廖老太君身體不好,故而海氏早在朝華街的富源酒樓中定下了雅間,一家人一路坐車觀燈,到富源樓後廖老太君進雅間休息,在雅間中觀看煙花,而姑娘們想逛街市再稟了老太君自上街頭遊逛。
因人潮洶涌,馬車行的極慢,不長一段街足行了小半個時辰,待到了雅間,廖老太君已有了倦意,海氏和胡氏皆要留在雅間陪伴廖老太君,三夫人因要照顧銳哥兒本便沒有出府,只四夫人因跟隨四老爺在任上多年,興致頗高欲帶着錦瑟幾個姑娘上街頭遊逛。
錦瑟隨着四夫人下了酒樓,廖書敏便衝錦瑟使了個眼色,錦瑟湊至四夫人跟前笑着道:“四舅母,江寧侯府今兒也在這酒樓上定了雅間,我多日未見雲姐姐想過去瞧瞧,這街上如此擁擠,四舅母也知道,我素來不好這個熱鬧……”
四夫人聞言便道:“既是這樣不去拜訪倒也失禮,如此你便去吧。”
四夫人言罷,廖書敏便忙道:“我陪微微好了。”
廖書晴和廖書香二人素知錦瑟喜靜,聽她的話倒不奇怪,如今見好動的廖書敏竟要陪着錦瑟,不覺皆奇怪地瞧了廖書敏一眼,可她們哪裡想得到錦瑟和廖書敏藏着小秘密呢,只以爲廖書敏和錦瑟感情好,不想錦瑟自己孤單纔有此舉,便也未再多想。
四夫人允了,便帶着廖書香二人打前兒走了,錦瑟見她們消失在人羣中便和廖書敏相視一笑。而也在此時,閆峻不知從什麼地方冒了出來,轉瞬便到了錦瑟兩人近前,直直走向廖書敏遞給她一個戲曲《梅花樓》中李芸孃的面具,道:“帶上。”
廖書敏見閆峻手中尚拿着一個裴生的面具,兩隻面具顯是一對,想着那戲曲中李芸娘和裴生私定終身的事兒,廖書敏的臉唰的一下便紅了,瞧的錦瑟在一旁掩嘴失笑。聽到錦瑟的笑聲,廖書敏忙將面具帶上卻終沒壓下臉上熱度,閆峻衝錦瑟點了下頭,待錦瑟福了福身,他才掛上面具扯了廖書敏的手匆匆去了。
錦瑟瞧着兩人的身影隱沒在人羣中,脣角笑意掛起,腦中一張俊面,和完顏宗澤壞笑的模樣卻愈發清晰了起來,身後也適時傳來白芷的聲音,“姑娘也瞧瞧,人家二姑娘這走的方是正道!”
錦瑟聞言回頭見白芷一臉苦口婆心不覺搖頭苦笑,偏這時候一個穿青衣的小廝擠開人羣過來,衝錦瑟一禮遞給她一個走馬燈。錦瑟見那小廝有些眼熟,本能地就接了那燈,而那小廝見此二話沒留便一溜煙地跑了。
錦瑟詫了下這纔想起那小廝正是蕭蘊身旁的,似是名喚福昌,在江州時她也曾見過的。
“呀,好精緻的走馬燈啊,姑娘快瞧,上頭還有詩詞呢。”
白芷的叫聲響起,錦瑟這才低頭細瞧那走馬燈,卻見走馬燈用上等的宮綢做成,上頭繪製着一龍一鳳,龍追鳳,鳳戲龍,隨着走馬燈轉動,那一龍一鳳竟如活了一般,騰挪在九霄雲端,令人望之奪魂。
見那龍鳳畫的異常不凡,錦瑟便知這走馬燈定然是蕭蘊親手做的,再瞧那走馬燈的底端寫着的一首詩詞,那行書更是和當日在柳府中所見一般無二,細讀那詩卻是:
緣相遇,纏相思,相見難,惟有千里共嬋娟。捧玉像,細端詳,櫻脣紅,柳眉黛,卻是情深意更長。無限愛慕怎生訴?款款東南望,一曲鳳求凰。
錦瑟瞧的微怔,想起方纔在朝華街頭聽到的那兩聲簫聲便帶着白芷徑自匆匆地往記下的位置而去。
今日上元佳節,錦瑟早早便給院中的丫鬟婆子們放了假,任她們或是回去和家人共度佳節,或是結伴到接上來遊玩,兩位嬤嬤將玩鬧的機會留給了小丫鬟們,卻是一同留在了夕華院中當值,而錦瑟身邊就只帶了白芷一人。
兩人相攜着到了街頭,錦瑟遁着記憶帶着白芷到了路邊果便聞那簫聲又響了起來,兩人隨着簫聲進了一處小巷,錦瑟正感奇怪,那簫聲卻突然不見了,四下一望,錦瑟才見巷子中空無一人,僅巷子兩端掛了兩隻死氣沉沉的風燈,這巷子和主街不過相隔寸許倒好似瞬間進了另一個天地般,竟如此冷清。
蕭蘊那樣的人,萬不會約她在此見面,錦瑟一驚,低斥一聲,“白芷,快走!”
誰知她聲音尚未落,身子半轉間就聞身後想起白芷的一聲悶哼,錦瑟當下心頭便咯噔一下,也不敢再回頭去瞧,本能地提裙便跑可顯已晚了一步,後頸傳來一陣劇疼,她頭腦一沉身子已禁不住往後倒,朦朧間只覺一隻鋼鉗般地手臂死死地困住了她的腰身,閉上眼睛前腦中恍惚地閃過一張猙獰的鬼面具和一雙自鬼面後露出的陰鷙黑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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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是被一陣陣的寒冷給凍醒的,脖頸後更是有一股悶疼時刻提醒着她昏迷前的危險,頭腦有些發沉,她恢復知覺後並沒立刻睜開眼睛,而是假裝仍在沉睡悄然地探究着所處的環境。
她的身下極冷硬冰涼,臉頰似直接貼在土地面上,凸凹不平的觸感和塵土的氣息撲面而來,這地方的光線似極微弱……
“既然已經醒來了何故不睜開眼睛,微微,你果然狡猾如狐!”
錦瑟正在感知着,卻突聞一聲陰冷低啞的聲音自身前五六步的地方響起,錦瑟的心一顫,豁然睜開了眼眸。
屋中竟是一絲光線都沒有,錦瑟睜大眼睛瞪向那發聲處,半響待適應了黑暗才隱約瞧到一個模糊的黑影,她不覺蹙眉,沉聲道:“謝少文,我知道是你,無需這般裝神弄鬼的!”
她聲音剛落,屋中便響起一道尖銳而癲狂的笑聲來,充滿了譏誚和快意,在這黑暗中叫人聞之毛骨悚然。
錦瑟所熟知的謝少文是虛僞,僞善的,不管何時都用溫潤儒雅的外表來包裹自己,即便最後一回她在廖府門前遇到他,謝少文的陰鷙也不過一瞬間暴露罷了,錦瑟從未見過這樣不顧一切,撕開溫雅外表徹底暴露其陰暗一面的謝少文,一時間背脊發涼,心也顫了兩下。
她太瞭解謝少文了,他自私而偏執,也是他這樣的性子才使得他們一步步走到今日的結局,謝少文是寧可玉石俱焚,也不會將據爲己有的東西拱手讓人的主兒,他這種偏執在對待她時表現的淋漓盡致。
無論是前世還是今生,他都將她視爲物件,瘋狂地要佔有,從不會考慮她的感受。如今她和他已經結仇太深,謝增明在入獄不久後便病逝在了牢中,謝家可謂家破人亡,殺父殺母之仇,謝少文一定會全數算在她姚錦瑟的頭上,錦瑟一點都不懷疑,如今自己落在謝少文手中,他會將她給挫骨揚灰!
巨大的危險令錦瑟欲坐起身來,然而她一動才發覺她的整個手臂都是麻的,她的手腕和腳腕分明皆已被綁縛了起來,根本就無法動作。瞬間,錦瑟的心沉到了谷底,面上也露出了驚惶來。
而也就是在這時候,謝少文點燃了火摺子,微弱的黃色光線蔓延開來,將錦瑟的驚恐面龐照亮,盡數落在謝少文一雙陰鷙的眼中,令他極爲愉悅而享受地眯起了眼,脣邊勾起笑來,卻擺出欣賞的神情來,道:“害怕了?姚錦瑟,你這樣陰毒,狠辣的女人竟然也知道害怕?!”
光亮的到來令錦瑟稍稍鬆了一口氣,她聽到謝少文的譏諷聲卻並未去瞧他,反而迅速地打量着周圍的情景。
卻見這是一間極爲封閉的小土屋,只靠南的位置開着一扇極小的天窗,外頭漆黑一片什麼都瞧不見,而屋中僅僅放着一牀一桌,牀上散落着棉被和衣物,桌上擺放着一套不甚乾淨的茶具,令有一隻油燈,還散落着些幹餅。靠東的牆角扔着一隻馬桶,屋中氣味很是難聞。
錦瑟不覺蹙眉,謝少文見她不瞧自己反倒觀察起四周來,豈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冷眼也瞧了下四周,道:“姚錦瑟,你瞧瞧清楚,好好看看這裡的一切,好好看看我謝少文這些日子生活的地方,我這般像地老鼠般暗無天日地藏在這裡,每日啃着乾糧喝着冰水,瞧不見外頭天日地活着,就是爲了今日,爲了叫你姚錦瑟好好地和我一起享受這一切!”
謝少文說話間已自地上站起身來一步步地逼近錦瑟,錦瑟掙扎着坐起來盯着謝少文往後退了下,卻很快地靠住了牆壁,她已無路可逃。
謝少文卻似極欣賞她此刻的掙扎和無助,站在三步外仔細地盯着錦瑟瞧了半響他纔在她親近蹲下來,猛然擡手扣住了她的下巴,欺近她輕聲道:“怎麼不說話?嗯?高貴高潔的首輔嫡孫女,是不屑和我這樣的人說話呢,還是又再動什麼歪心思,思量着如何害我呢?”
謝少文的聲音極輕,像是情人的呢喃,就響在錦瑟的耳邊,他言語間噴出的熱氣直往錦瑟微微散開的衣襟中吹,錦瑟渾身發僵,只能一瞬不瞬地盯着謝少文。
面前的謝少文較之她上次見他全然變了模樣,整個人都似瘦了幾圈,身上穿着一件沾染了塵土的青衫,頭髮用方巾包着,一張俊面因瘦消而顯然極爲尖刻,似很久沒見陽光,他的面色很是蒼白,一雙凸顯出來的眼睛中佈滿了血絲和怨毒。
錦瑟不知道他究竟要怎麼折磨自己,故而只能靜觀其變,一聲不吭地盯着他。而她的態度顯然激怒了謝少文,令得他捏着錦瑟下巴的手驟然用力,疼的錦瑟抽了一口冷氣,眼睛氤氳起來。
謝少文見此這才滿意地收了手,他猛然拾起放在身旁,方纔被點燃的走馬燈來,舉至錦瑟面前,捏着她的下巴令得她不得不去瞧那走馬燈,卻道:“瞧,多漂亮的走馬燈啊,這樣纏綿的畫,這樣情意深濃的詩,這麼漂亮的一手行書,還有那動聽的簫聲……配你這傾國傾城的容顏,陰毒狠辣的心倒也合適。卻不知送這燈給你的人,會不會有一日也落得爺如今這般的下場!”
錦瑟被謝少文捏着兩頰,忍不住猛然一掙,脫離謝少文的鉗制,她沉聲道:“謝少文,你究竟想怎樣?!”
她言罷謝少文便瞬間面色猙獰了起來,一般扔掉那走馬燈,走馬燈落在地上只聞噗的一聲響,燈光熄滅,而屋中瞬間便又黑暗一片了。錦瑟只覺眼前一黑,尚未重新適應光線,但覺面龐邊兒一陣風來,接着啪地一聲響,她的右頰已硬生生地承受了謝少文的一巴掌。
伴隨着清脆的巴掌聲,錦瑟被甩的一陣耳鳴,脣齒間當下就有了血腥味兒,面旁轉瞬也火辣辣發起疼來。
“我想做什麼你會知道的!”頭頂傳來謝少文的冷笑聲,錦瑟已被他拽着再次摔回地上,緊接着謝少文便壓了上來,死死欺在她的身上竟發狂地去扯錦瑟的衣襟,隔着黑暗錦瑟瞧見他猙獰的面孔,聽着他粗重的喘息聲,還有錦緞因不堪重力而發出的撕裂聲,她的心一片冰冷,手腳被縛,她的掙扎都成了螳臂當車。
那日在宮中被黃立標欺辱,錦瑟也不曾這般驚恐過,在這個密閉的暗室中,面對顯然已不懼任何東西的謝少文,她無法做到無畏無懼。
錦瑟很清楚,謝少文對她的瞭解太深,對她的憎恨和防備也太深,對待黃立標時的她的那些僞裝和迷惑在謝少文這裡半點用處都不會有,哭泣哀求更只會換來謝少文更暢快淋漓的發泄罷了。
錦瑟現在唯一想到的便是就勢去激怒謝少文,這樣他興許纔會瘋狂會失去理智和警醒來,想着這個錦瑟掙扎的愈發厲害,怒斥道:“謝少文,你不是人!放開!”
見錦瑟掙扎的厲害,謝少文果然被激怒,手中動作越發粗魯起來,口中卻還謾罵道:“姚錦瑟,你這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如今在我面前倒裝起忠貞烈女來了,你原便是我謝少文的未婚妻子,原便是我謝家的人,我要叫你知道,即便你處心積慮地退了親事,計謀算盡地令我武安侯府萬劫不復,你姚錦瑟生是我謝少文的人,死也得和我一起!”
隨着裂帛的撕裂聲,錦瑟的襟口大開,瞬時露出裡頭冰藍色的肚兜來,肌膚接觸到冰冷的空氣,錦瑟毛骨悚然,再聽謝少文的話哪裡不知他要做什麼,登時也不知是氣還是怕,嬌軀不住地顫抖起來。
謝少文卻不知從哪裡摸出火石來,快速地點燃了油燈,這才目光緊緊地盯着錦瑟,入目他身下的女子,衣衫散落,細緻的鎖骨和起伏的胸線在微弱的光影下泛着如玉的光澤,因氣憤和掙扎她的肌膚在他目光注視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染上一層緋紅,那緋色如染,映着她燒起怒火的晶燦眸子,越發顯得香豔動人,令謝少文猝然屏息,方纔還猙獰的面孔一下子便地癡迷而沉醉起來。
他伸手撫弄着錦瑟的脖頸,她精細的鎖骨,聲音柔軟而帶着絲絲哀求,道:“微微,我是那麼愛你,我謝少文從小到大,心中從未裝過任何別的女子,我一心想着娶你,珍視你,爲何你不能回報同等的愛給我?爲何你從來都不肯爲我想想,從來都不能順着我……沒關係,我會叫你知道,你是我的……我謝少文的,誰都搶不走,莫怕,我會好好對你,會很溫柔的……微微,你瞧……今兒是上元節,也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你終究是我的……”
謝少文說着竟是埋下頭來,沿着錦瑟的脖頸一點點往下親吻,錦瑟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驚恐地掙扎,極沒出息地嗚咽出聲,然而謝少文便似入了魔般,根本不管不顧,神情竟是近乎虔誠地一點點撫摸親吻着,錦瑟由不得怒喝着。
“謝少文,你到了這個時候還自欺欺人!你只愛你自己,何曾真正愛過我?!你若愛我,便不會處心積慮地毀我名節令我做妾,踐踏我的尊嚴,便不會將一切過錯都歸結在我的身上,更不會以折辱我爲樂趣!謝少文,你是懦夫,不敢承認自己的過錯!你這樣的自私鬼,根本就不懂愛,更不配說愛!我不是你的,從來都不是,以前往後,即便你真得逞我也不會是你的!我的心,你永遠別想觸碰一星半點!”
錦瑟的話處處都擊在謝少文的心窩上,謝少文怒了,他終於再無法漠視錦瑟的掙扎,他惱恨地擡頭,死死盯着錦瑟,以手再度扣住她的雙頰令得她面對自己,一字字地咬牙道:“很好!姚錦瑟,那麼你告訴我,誰才配和你提愛?是鎮國公府的那位身份尊貴的世子爺呢,還是蕭家那位謙謙如玉的狀元郎?!抑或兩個都是?!沒關係,還記得我說過的話嗎?不管你姚錦瑟的姦夫是誰,不管你是因誰才這般對我,我今日都會弄個清楚的……”
謝少文說着低下頭來,盯着錦瑟的眼睛,又道:“嘖嘖,連生氣都這樣的傾國傾城,也難怪會將楊松之和蕭蘊迷的神魂顛倒,你放心,我早已留下了線索,你的情人很快便能尋過來,我們的洞房花燭夜,總是要有人一同慶祝纔有意思,不是嗎?”
謝少文聞言竟勾脣一笑,扯住錦瑟的裙襬撕拉一聲便扯落了,錦瑟來不及去細想謝少文的話,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在他再度探手時譏笑道:“謝少文,你這是嫉妒,你嫉妒他們比你……”
錦瑟的話尚未說完,謝少文竟猛然又揮出一巴掌來,錦瑟被他打得頭一偏倒在地上,半響她才能勉強擡起頭來,燈光下她的長髮早已散開,沾染了塵土披了一肩,面頰上的紅痕明顯,而脣角更是蜿蜒出一絲血線來。
她沉冷的眸子如刀般盯着謝少文,謝少文見她精緻的五官在搖曳的燈影下分外悽美妖嬈,禁不住目光柔軟又充滿心疼和憐惜,他擡手撫着錦瑟脣角的血跡,再度喃喃地道:“微微,你爲何就不能順着我……”
錦瑟卻冷笑,輕輕別開頭,躲過謝少文的手,伸出小舌自舔了脣角的血跡,那一截小粉舌令謝少文瞬時失去了所有理智,想也未想便俯下身子壓了上去,脣齒相接,謝少文強硬地擠開錦瑟的貝齒探了進去。
掙扎間,撕咬間,突然一股奇怪的味道充斥起來,謝少文還沒明白怎麼回事,錦瑟便猛然咬住了他的舌頭,幾乎是毫不留情的,謝少文疼的眼淚瞬間瀰漫起來,擡手死命地去掐錦瑟的脖頸,錦瑟這才鬆開,謝少文猛然跌坐在一旁,也顧不上被咬的血肉模糊的傷口,只拼命將口中的怪味和血污吐出來。
而錦瑟也已側頭將嘴裡的東西吐了出來,趁着身體還能動彈,忙掙扎着滾了兩下,遠離了謝少文。
謝少文半響纔回過勁兒來,已然疼的他額頭浮起了一層冷汗,更叫他氣恨的是,他的身體迅速被一股酥麻和綿軟感主導,就這片刻功夫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眼見錦瑟退到了牆角,他恨的目露兇光,怒道:“賤人!你給我吃的什麼?!”
錦瑟聽聞謝少文的聲音中透着一股氣急敗壞,不覺便譏嘲的笑了,她方纔用言語刺激謝少文不過都是爲了惹怒他,好有法子咬到右耳上掛着的耳鐺,這耳鐺是經特殊處理的,裡頭放了她調好的藥粉。
也是錦瑟經的事情太多,故而早留了此物在身旁,自謝少文不見後,她便一直戴着這耳鐺。早先謝少文失蹤,好些人都曾提醒錦瑟要小心,錦瑟身上是揣了兩人匕首的,還令寸草專門看守過夕華院幾日,可這麼些日過去,謝少文便似人間蒸發了一般,全然沒有一點動靜和跡象,錦瑟便漸漸失了緊張和戒備,只以爲謝少文已逃命去了,誰曾想他竟一直蟄伏在京城中……
如今春暉又被錦瑟支到了江州,寸草守在文青身邊,錦瑟身邊便少了防範,加之上元節喜慶的氛圍,也叫她防心漸鬆,偏謝少文又用簫聲來誘騙她,錦瑟這才被他得逞地虜來。
這顆耳鐺便成了錦瑟唯一的救命稻草,她不得不慎重使用,確保萬無一失的情況下才敢拿出來,這也是她一早沒有如此做還令謝少文佔了便宜纔出擊的原因。
而這藥卻也非什麼劇毒之物,不過是會叫人渾身癱軟,短時間無法動作罷了,這些錦瑟自然不會告訴謝少文,她冷笑,道:“毒藥!這種毒通過血液發散,如今你便等着下黃泉吧,我說過,不管是從前還是以後我都不會是你謝少文的!”
錦瑟這會子已恨透了謝少文,說話自然刻薄,謝少文聞言謾罵了兩句卻突然笑了,錦瑟被他笑的脊背發寒,便聞謝少文道:“你騙不了我,即便當真是致命毒藥也沒關係,微微便不曾聞到這屋中有股極美妙的味道嗎?”
錦瑟方纔醒過來便覺鼻子中發嗆,屋中也充斥着一股怪味,只她方纔精神緊張根本來不及注意這些,如今聽聞謝少文的話她再細嗅,一時間面色大變,驚地瞪大了眼睛。
謝少文似乎瞬間已捕捉到了錦瑟的情緒變化,他再度愉悅的笑了,道:“微微莫急,這個地方很隱蔽,一時半會是萬難尋到的,我雖留了線索,可你那情人遁着線索尋來少說也要到明日,等他來了,我們便一起下黃泉繼續算個總賬。呵呵,這地下我早埋好了足量的火藥,只要有人進來,不出一盞茶便會有我僱傭的高手點燃引線,我們誰也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謝少文自武安侯府岌岌可危時便偷偷轉移了一筆金銀,爲的就是萬一侯府有事,他不至於連仇都報不了,如今死還能拉上錦瑟和她的姦夫,謝少文已然滿足,他說着再度笑起來。
錦瑟如今真真不知該不該盼着營救她的人了,完顏宗澤他這會子是否已經回京,是否已經得知她失蹤的消息,外祖母發現她不見了,是否已急的慌了心神,廖家是否因此事而亂起來,她即便被救回去名聲是否還能保全……
錦瑟想着這些心思煩亂,頭惱脹痛,而謝少文已再度瘋瘋癲癲地說起話來,從對錦瑟的恨說起,終究唸叨起他們小時候相處的點點滴滴來,聽到謝少文絮絮地飽含追憶地說起兩人一同讀書認字的事,錦瑟有那麼一刻心中竟涌起萬千的悲哀來。
她和謝少文如何會走到這一步,若然當年沒有婚約在,興許家道中落後她和謝少文還能橋歸橋路歸路,也或者他們還能成爲親人……直至如今,你死我活的局面,這到底是誰釀成的,錦瑟竟有些辨不清楚,她可憐這樣的謝少文。
可不管如何,她都得努力地撐着,得養足精神面對危機方成,因錦瑟知道即便她咬破了謝少文的舌頭令藥效發揮的更快更足,可那藥勁兒最多也就能持續兩三個時辰,若營救她的人當真要到明日才能尋過來,她便不得不再次面對發瘋的謝少文。
方纔她雖令謝少文中毒可她自己也不可避免地嚐到了藥粉,現在她亦無法動彈,她唯有祈禱自己的藥力會比謝少文早一刻消散罷了,這樣或許她還有時間想法子掙脫手上和腳上的繩索。
錦瑟想着便閉上了眼睛,默默唸起清心咒來,待心神徹底平靜下來,她方淺眠了過去。她這一覺不過眯了小半個時辰,醒來後見謝少文躺着沒動靜,這才舒了一口氣,卻也不敢再睡。
謝少文說了半響話才察覺到錦瑟竟是睡着了,他卻是不敢睡得,生恐會有人尋來,這會子見錦瑟醒來,他卻也沒了力氣折騰,只譏笑一聲,道:“你倒心大,這會子還能睡着。”
錦瑟聞言沒搭理他,謝少文便也不再言語,兩人默默對持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又過了多久,久到錦瑟覺着身子都被凍得麻木了,她才聽屋中響起謝少文悠悠的一聲問來。
他說:“微微,倘使母親她真心待你,你可會嫁給我?”
謝少文的聲音有些飄忽,錦瑟聞聲睜開眼睛,睫毛顫了下卻未曾迴應,謝少文竟也未曾再問,就這般又過了一陣,錦瑟動了動手腳感覺到一股力氣,她心一喜努力掙起手腕上的束縛來,可也就是在此時屋中竟響起一陣風鈴聲,錦瑟聞聲望去卻見天窗處掛着的一串銅鈴正無風而動。
她一詫,隨即便明白過來,這風鈴定然是報訊而用,該是連接外面的,這是有人尋來了!
錦瑟精神一震,忙去瞧謝少文,果然便見謝少文面色大變,他顯然沒有想到,營救錦瑟的人這麼快便尋了過來。
如今他渾身發軟,雖已能夠動作卻掙扎了兩下都無法站起身來,那風鈴再度響起,謝少文想也未想地從懷中摸出一把刀來狠狠地刺在了自己的大腿上,疼痛令得謝少文略感綿軟的身體被充斥起一股力氣來,加之頭腦的興奮,令他掙扎着站起來撲向錦瑟。
錦瑟滾了兩下可到底手腳都不靈便,很快將再次被謝少文制服,他手中匕首抵上她的脖頸,錦瑟瞬間僵住,也是在此刻密室東面的牆壁轟然而動,竟就顯出一道暗門來,錦瑟瞪向那處連呼吸都凝滯了,她很清楚自己現在衣衫散亂,仿若剛被凌辱的模樣,若然外頭擁進來一堆的人,她即便不死在此,此生便也要盡毀於此了。
然而錦瑟所恐懼的事情並未發生,那牆壁上的暗門打開,入目沒有沖天的火光亦沒有喧囂的人聲,只有一個高大的身影,那身影擋住了外頭的星光,即便揹着光,根本瞧不見來人的面容和神情,錦瑟還是從那熟悉的身影中一下子認出了完顏宗澤來,更在瞬間感受到了他透過來的炙熱目光,那目光中飽含了對她的擔憂,心疼和安撫以及衝謝少文而去的驚怒、戾氣和兇殘。
錦瑟前世今生加在一起也不過活了十八個年歲,即便早慧,性沉靜,又經歷過傷痛,比一般姑娘心性更剛毅沉穩一些,可終究也是尋常的妙齡女子,而且一直養在深閨,即便前世遭遇坎坷可也是養尊處優,從未經受過如今次這樣的驚魂之事,有那麼一刻她真以爲自己會被謝少文羞辱至死,如今得見愛人,又是在這樣衣衫不整,毫無尊嚴的境況下,錦瑟的心情可想而知。
即便她已努力叫自己冷靜,要堅持住,可眼淚還是如同斷線的珠子一般滾落了下來,那是委屈和依賴的眼淚,是無助而屈辱的眼淚,瞧在完顏宗澤眼中卻如針尖一般扎的他一雙藍眸翻涌起嗜血之色來。
他總覺錦瑟雖容貌有着江南女子的楚楚弱質之態,可性情卻極堅毅,覺着沉靜如她,不會有無助哭泣的一面,然而如今他頭一次見錦瑟真真切切的流淚,似每個毛孔都在哭泣,卻不想竟是在這樣的氣氛下,這叫完顏宗澤又是心疼又是悔恨自己未曾盡到責任,保護好她。
此刻的完顏宗澤恨不能兩步過去撕裂了謝少文,將錦瑟抱在懷中柔聲輕哄,只爲着她莫再哭泣,他願意去做任何事,可他卻只能彎腰跨進密室,然後停住腳步唯用眼神安撫着錦瑟,因爲他還不曾忽略掉謝少文抵在錦瑟咽喉的寒刃。
完顏宗澤跨進屋中,微弱的燈光瀰漫,照亮他的面容,錦瑟自他的眼中清晰地瞧見了他的安撫和疼惜,只覺那一雙藍眸如同一汪碧水能洗淨天地間一切塵垢和骯髒,也能叫她一顆躁動不安的如被清冽卻溫柔的湖水浸透而過,瞬間便得寧靜而平和起來。
兩人對視間謝少文卻也瞧清楚了完顏宗澤的面容,他萬沒想到來人竟然不是楊松之,更不是蕭蘊,而是那個在大錦爲質的囂張異族王爺,這叫謝少文徹底愣住了,接着他見錦瑟和完顏宗澤當着他的面眉來眼去,當即便也顧不上驚異和困惑,發起威來,他抵着錦瑟的匕首輕輕一推,錦瑟便不得不揚起了頭,從而錯開了和完顏宗澤對視的目光。
“說吧,你要怎樣才肯放開她。”
完顏宗澤的聲音響起,沉肅的似從胸腔中擠出來,他心知謝少文不傻,萬不會丟開錦瑟這個保護傘,故而單刀直入便直接不怒不威逼地和他談起條件來。此刻,由不得他發火,耍威風,他只想儘快地將錦瑟救出來。
說起來今日錦瑟會有此一難和完顏宗澤也是有些關聯的,只因他在京外聽到蕭蘊夜夜到廖府不遠的客棧吹鳳求凰給錦瑟聽,便無法做到心平氣和,他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出京的目的,就爲了能夠早一日回來解決蕭蘊提親一事,還有便是和錦瑟一同過上元佳節。
這他恐自己不能及時趕回京城,反叫蕭蘊今日有機可乘和錦瑟一起過節,故而他早做了些安排,令吳王今日去堵蕭蘊,無論如何都將蕭蘊給絆住。他這邊兒攔了蕭蘊,誰知風風火火,一路風塵地趕回京城竟然得到了錦瑟失蹤的消息。
這真不能不說是老天再幫謝少文,若沒蕭蘊被阻一事,多半謝少文是不能這樣輕而易舉地將錦瑟給擄來的。
而完顏宗澤遁跡尋到謝少文所留的線索,卻被警告只能孤身一人前來,若不然錦瑟便會承擔一切後果,他匆忙和焦急之間只求能速速見到錦瑟,也來不及安排和探查便依了謝少文的安排,自行而來。
這樣做一來是他恐不依條件會逼瘋謝少文從而傷害到錦瑟之故,再來也是他怕錦瑟會有不妥,帶來的人多反倒壞事。如今瞧見錦瑟幾近半裸地被謝少文抱在身前,完顏宗澤倒慶幸他是獨自前來的。
“我爲何要放開她?!她做了我謝少文十二年的未婚妻,今日可是我們兩人的洞房花燭夜呢……”
縱使完顏宗澤已拼盡全力壓制怒火和暴戾之氣,擺出低姿態來和謝少文說話,然而謝少文還是敏銳地感受到了來自完顏宗澤的強大壓迫力和威脅感來。瞧見自己的女人如此狀況,竟然能夠不動聲色,謝少文瞬間便確定完顏宗澤不簡單,他一點也不敢掉以輕心,整個人幾乎都藏在了錦瑟的身後,說話時他一手依舊執着匕首抵着錦瑟,另一隻手卻穿過錦瑟的手臂竟然在她的肚兜上撫過,籠住她的右乳狠狠一抓。
羞辱感令錦瑟恨的銀牙緊咬,完顏宗澤更是瞳孔猛然收縮,可他神情卻半點未變,竟兀自勾脣笑了起來,接着在謝少文驚詫的目光下,他的聲音依舊平靜,道:“謝少文,你若想以此打擊我,大可不必,在北燕女人帶着孩子再嫁,三嫁的比比皆是,你們漢人注重的所謂貞潔在本王眼中屁都不算。”
謝少文顯然沒想到完顏宗澤會是此等反應,聞言怔了一下,這才陰聲笑道:“武英王果然與衆不凡,叫我放開她卻也不難,只需武英王一切照我所言而做,興許我的心情好了,便願意考慮考慮放過這水性楊花的女人,畢竟她和我一同長大,青梅竹馬的情分還是有的。”
謝少文言罷,完顏宗澤便揚起俊眉來,一口應承下來,道:“一言爲定。”
他的神情顯得極爲輕鬆,語氣平靜便好似和謝少文所談交易不過是尋常之事一般,可錦瑟卻瞬間溼了眼眶,掙扎起來,因她知道謝少文一定會以此來儘可能地折磨和羞辱完顏宗澤,而完顏宗澤即便什麼都滿足謝少文,謝少文這個瘋子也不可能會放過自己的!
而完顏宗澤豈會不明白這個,他會一口應下謝少文來不過是爲了轉移謝少文的憎恨,替她擋住本該由她來承受的一切罷了。因爲他很清楚,如今的情況下,不爲難於他,謝少文便會繼續折磨她。
“別動!這樣美麗的脖頸我還不想它這麼快便斷掉!”見錦瑟掙扎,謝少文微微擡手腕,錦瑟立馬便感到了痛意,有粘熱的血涌了出來,完顏宗澤禁不住蹙眉近了一步,謝少文目光掃過去他才止了腳步,見錦瑟不敢再動,謝少文這才笑着道,“如此,不若武英王先自行砍自己兩刀好叫我瞧瞧你的誠意吧。”
謝少文的話輕飄飄卻聽地錦瑟瞪大了眼睛,而令她驚恐的是,完顏宗澤竟當真聽說的抽了腰際的跨刀,二話不說,刀光一閃刀鋒在光影下滑過一道鋒芒的亮光直向他擡起的臂膀上生生砍了下去,他這一刀極爲快準狠,便像是砍的非是自己的血肉之軀,像是那臂膀長在別人的身上一般,一刀下去一抹殷紅瞬間便染紅了錦瑟的瞳孔,她只覺連刀入骨血發出的聲音都響徹在她耳邊,令她渾身顫抖,無法承受其重。
她喉嚨似被什麼東西堵住,再發不出聲音來,更覺喘息不過,可她還沒回過神來,完顏宗澤已抽刀,再度落刀,動作流暢如天際行雲舒捲,血光滑過,錦瑟別開頭來,不忍再瞧,她的心思紛亂中到底察覺到身後謝少文身子一僵,顯是被完顏宗澤的舉動給震住了。
“爲視誠意,本王多送一刀!”
完顏宗澤的聲音依舊,說話間他再度抽刀,落刀,謝少文令完顏宗澤砍自己兩刀,不過是爲了戲弄折磨完顏宗澤,若他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也可藉此來刺激錦瑟,他哪裡能想到完顏宗澤竟然如此不要命,濃重的血腥味兒和染紅毛料衣裳的鮮紅皆說明他這幾刀貨真價實。
謝少文如今是不要命,可比不要命更叫人心驚的是爲達目的根本不將自己當一回事兒的,瞧着完顏宗澤如此面不改色地一刀一刀砍着自己的體膚,猶如修羅在世,謝少文有一時的失神,他忍不住地拿自己和完顏宗澤作比,可也就是在他失神的這瞬間,一直被他用刀抵着脖頸的錦瑟不顧匕首滑過肌膚的疼痛而猛然向一旁傾身滑倒。
她這樣的動作卻瞬間將謝少文給暴露了出來,謝少文察覺到不妥時完顏宗澤早已用傷手擲出了一枚暗器,那暗器形同三角,鋒利無比,正是當日在江州姚府他擲出隔斷禮鍾時所用暗器。
暗器在謝少文瞳孔猛然收縮的一刻已逼近了他的眼底,接着謝少文只來得及面轉驚恐,耳中便響起了利刃進入血肉而血液噴涌的聲音,疼痛傳來時他的天地徹底黑暗了,手中握着的刀無聲滑落。
肩頭一暖,帶着暖意的大氅包裹住身體,纔有一條有力的臂膀將她從冰冷的地上撈了起來,護進懷中,錦瑟擡起淚眼迷濛的眸子瞧見的是完顏宗澤慣有的笑顏,幾分漫不經心,幾分痞子氣,可他的眼中卻明明有着無盡的溫柔笑色,錦瑟淚珠滾落,耳邊響起完顏宗澤的輕笑聲。
“微微這是在控訴我來的太晚嗎?瞧在我方纔將功補過的份兒上,莫哭了……”
錦瑟聞言鼻頭愈酸,可她卻不曾忘記方纔謝少文說過關於火藥的話,剛剛完顏宗澤進來她便想提醒於他,可謝少文用刀抵着她,根本不容她說話,她只能和完顏宗澤交換了幾個眼神,如今謝少文已死,可危機卻還在,隨時這地方都會被炸,錦瑟忙壓下哽咽來,急聲道:“我們快走,謝少文在這裡埋了……”
錦瑟的聲音尚未落,完顏宗澤便猛然變了神情,接着瞬間將錦瑟抱入懷中滾了兩下,天翻地覆中錦瑟耳邊響起一陣驚天動地的轟隆之聲,接着便覺有東西從四面八方砸落下來,天地爲之一黯,恍惚間她只聽到耳邊響起一聲壓抑的悶哼,感受到有人用血肉之軀死死地將她護在了身下承受了那天塌地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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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想所謂天塌下來大致也就是如此了,沖天的火光一閃而逝,接着是坍塌聲重物砸落聲,天動地搖之後便是無盡的黑暗,然後一切都沉寂了,沉寂地帶着死亡的氣息。天旋地動使得錦瑟神思有片刻的恍惚,可稀薄的空氣,鼻翼間流竄的塵土和火藥的熱氣,卻使得她陡然想起所發生的一切來。
感受到身上有人用雙臂和寬闊的肩背爲她撐起一片安寧的天地來,錦瑟不覺熱淚盈眶,緊緊護着她的完顏宗澤沒有一絲聲息發出,這使得錦瑟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她動上一下便會令完顏宗澤的狀況更糟,她想開口問問他怎樣了,然而喉嚨發堵,也不知是因哭意還是因心中的惶恐,她竟一點聲音都發不出。
安全感這種東西錦瑟已經多年未曾感受過了,好似那已經是相隔幾世前的事情,遙遠的叫她早已遺忘。坎坷的前生,重生後的不斷謀算,即便是身在廖府後,外祖父和外祖母疼愛有佳,她也已經失去了依靠的能力,也未曾真切地感受過安全感。然而便是在此事,她猝然不防地體會到了,恍惚中她想起多年前的雷雨夜,母親剛剛過世的那年,她不知爲何竟驀然地怕起響雷來,父親將她抱在懷中,躲在父親的肩窩中,她頭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安全,仿似天塌下來都不可怕。
後來父親也隨之離世,留下她和弟弟跟着祖父相依爲命,有更年幼的弟弟需要她來照顧,她便再也沒有了害怕響雷的權利,因爲她知道弟弟還需她給予他安全感,她已然失去了做小孩的權利。
如今時隔多年,再度感受到如此全心全力的守護,錦瑟的心酸一點點膨脹開來,感覺要衝破她的心窩,那酸澀中分明又帶着幸福的甜意,還有徹骨的惶恐和害怕。她不想在失而復得後再度失去,她會承受不住的,所以……完顏宗澤他絕對不能出事。
錦瑟想着不覺眼淚滾落,哽咽出聲,她鼓了鼓勇氣正欲喚完顏宗澤,卻率先聽到頭頂傳來完顏宗澤斷斷續續的聲音,“怎……又哭……”
錦瑟聞聲喜極而泣,淚水滾的便越發厲害了,仿似兩世被積存的淚水都蜂涌着欲在今日,在這時這刻流個暢快一般。錦瑟張大嘴巴緩了緩情緒,這才囔着聲音道:“你怎樣?是不是受了傷?”
錦瑟言罷耳邊便響起了完顏宗澤的笑聲,只他剛笑兩聲就又是兩下聲嘶力竭的咳,錦瑟聽出不妥來,只覺渾身血液都凝滯了。方纔那聲爆炸傳來,她縱使被完顏宗澤死死護着,如今也感五腹六髒一陣陣抽疼,更何況承受了所有傷害的完顏宗澤。
錦瑟正忐忑着急,完顏宗澤卻又笑了,道:“微微眼中……我那麼沒用?”他言罷緩了口氣,這才又道,“沒事……只是我們怕是被困住了……”
錦瑟聽完顏宗澤還有精神和自己開玩笑,說話的聲音也還平穩,這才大鬆一口氣,只是心中到底不能全然放心,忍不住又道:“可我怎麼聞到一股血腥味?你莫騙我。”
完顏宗澤這會子確實極爲不好,他怎麼也沒想到謝少文竟然在這裡埋了火藥,方纔進了密室,一瞧見錦瑟,他一顆心便全系在錦瑟身上,竟就忽略了屋中的怪味,而解決掉謝少文,錦瑟提醒於他時已經晚了,他憑藉耳力已然聽到了火藥引線燃燒的嗤啦聲。
完顏宗澤自然是熟知那種聲音的,聞聲便只來得及護着錦瑟滾到了密室外的甬道中,這甬道是兩壁石砌,起碼躲在這裡不至整個人都被掩埋起來,還能得到一息的生存空間。
他將錦瑟壓下,身後便起了沖天的火光,火和利石衝擊着他的背脊,巨物砸落,他縱然自小習武,身子骨結實,這會子也受了重傷,只感五腹六髒都被震碎了,連他的頭腦都無法保持清醒,迷濛中錦瑟的聲音遙遠而恍惚似從天邊傳來,他若非靠着一線意志力,早便暈厥了過去。
他甚至自己都不清楚受了多重的傷,只能感到周身都在疼痛,可聽着錦瑟哭泣,想着她先前所經受的驚惶和害怕,他此刻豈能再叫她經受這些?
故而他硬撐着只說自己沒事,如今聽錦瑟依舊不放心,他當真連苦笑的力氣都沒有了,緩了緩勁兒,這才又道:“真沒事……這裡空氣少,乖,別說話了。”
錦瑟被壓在最下頭,確實也呼吸困難,完顏宗澤的人也不知何時才能救他們出去,興許完顏宗澤當真無事,錦瑟這般安慰着自己,才漸漸收了哭泣,可她聞着這密閉空間中越來越濃重的血腥味,哪裡能當真放心,想着之前完顏宗澤砍自己那幾刀,錦瑟便又不放心起來,唯恐完顏宗澤失血過多再有個好歹。
她試着動了動身體,四周堆滿了巨石,好在她躺着的空間尚能挪動,她這一動感覺上頭完顏宗澤也動了下接着便沒了反應,錦瑟便禁不住又道:“我想翻個身,這樣喘不過氣來,你胳膊上的傷口也要包一下。”
她言罷聽完顏宗澤輕應了一聲,這才慢慢地縮起身子艱難地轉了個身,原是撲在地上,這下躺着倒覺舒服了一些。而她挪動身子時,完顏宗澤尚擡了擡身子,這會子她剛躺倒,完顏宗澤便似難以支撐一般壓在了她的身上。
錦瑟翻身,身上裹着的大氅早已掉落,如今她裸露的肌膚就緊緊地貼着完顏宗澤的胸膛,完顏宗澤是北方人,原便不怕冷,這樣的冬季他身上總是穿一件單衣,再披大氅。如今情況,兩人在黑暗中緊緊相貼,錦瑟又是那樣的衣衫不整,若然換做平常,完顏宗澤只怕早便戲弄起錦瑟來了,然而此刻他竟半聲未吭。
錦瑟越發覺着完顏宗澤是受了重傷,她喚了一聲,完顏宗澤半響才應了聲,錦瑟聽出他聲音的恍惚來,一時間心如刀割,眼眶又瞬間發熱發漲起來,可她這回再也不敢多攪擾完顏宗澤,生恐自己哭起來又惹的他費神,她緊咬着脣將眼淚逼回去,這才默默地從內裙中扯了些布料摩挲着尋到完顏宗澤的手臂胡亂捆綁了兩下。
整個過程完顏宗澤都一動不動,也沒說話,顯然已昏了過去,錦瑟若非還能感受到他微熱的身體和跳動的心臟,只怕早已被驚恐逼的瘋掉。
就這樣,兩人一醒一昏地相依在一起,每隔一段時間錦瑟便推推完顏宗澤,喚喚他,聽聞他應聲才放下心來,而完顏宗澤溫熱的身體也因虛弱迅速地失了溫度,兩人貼在一起竟也感受不到半點溫度,錦瑟的心跟着發沉發冷,她禁不住又喚了完顏宗澤一聲,可這次過了好久都不聽他發出一點回應來,錦瑟的心便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上。
錦瑟聽說有時候人是靠着一口氣兒活着的,若然能撐得過去便會無事,可若這時候睡過去,那便可能再也清醒不過來了。她雖不知完顏宗澤到底傷的怎樣,可卻不得不做最壞的打算,只覺着這個時候一定不能再叫完顏宗澤這樣昏睡着。
這樣下去,她不等人救出便會瘋掉,錦瑟想着忙又去推完顏宗澤,不停地喚着他,好半響終於聽到完顏宗澤哼了下,錦瑟便忙道:“太黑了,我有點害怕,你陪我說說話好不好?”
完顏宗澤方纔一直努力不嚇到錦瑟,可到底撐不住一**的疼痛昏厥了過去,可他即便昏昏沉沉着,也記得清楚所處壞境,兩隻手臂依舊伸展着雙手死死撐在錦瑟兩邊的大石上,更是在錦瑟喚他時,本能地嗯上兩聲迴應。可漸漸的似連這些體力都熬盡了,他的世界已徹底黑暗。
如今好容易被錦瑟喚回神來,完顏宗澤一個激靈,竟有種在鬼門關走了一趟的感覺,迷迷糊糊地聽到錦瑟的話,他便在想也許這回他是真撐不過去了,若是他死了也不知道錦瑟會不會爲他傷透了心……
他這樣想着,便道:“說話啊……聽說漢人有個傳說……說人要是死了都要……喝孟婆湯……”
完顏宗澤的聲音乾澀艱難,半響才吐出一句整話來,錦瑟聞言心一鬆卻又一提,鬆是因爲完顏宗澤還能清醒,緊卻因他此刻提起生死來,她哽了下,這才接過話頭來,悠悠地道:“是啊,人死了都是要喝孟婆湯的,這孟婆湯還有個名字喚作忘情水,一旦喝下便會叫人忘記前世今生。一生的愛恨情仇,一世的浮沉得失,都會隨着一碗孟婆湯而遺忘得乾乾淨淨。”
錦瑟說着,聽完顏宗澤嗯了一聲,這才又道:“今生牽掛之人,今生痛恨之人,來生都要形同陌路,相見不識。又說這孟婆湯其實不過是活着的人一生所流的淚。每個人活着的時候,因喜,因悲,因痛,因恨,因愁,因愛都會落淚,孟婆啊,便將他們一滴一滴的淚都收集起來,煎熬成湯,在他們離開人間,走上奈何橋頭時,讓他們喝下去,忘卻活着時的愛恨情愁,乾乾淨淨地重新進入六道。”
完顏宗澤自然聽出了錦瑟的擔憂和彷徨來,他也明白錦瑟用意,更知道自己不能再睡,故而便努力撐起精神來方纔又道:“若不……願意喝呢……”
錦瑟聽到迴應,才又感受到自己一下下的心跳來,道:“自然不是每個人都會心甘情願喝下孟婆湯的,因爲這一生,總會有愛過的人不想忘卻。而孟婆便會告訴你,你爲所愛之人一生所流的淚都熬成了這碗湯,喝下它,就是喝下了你對他的愛。而走上奈何橋的人,他們眼中最後的一抹記憶便是今生摯愛的人,喝下湯,眼裡的人影會慢慢淡去,眸子如初生嬰兒般清澈……完顏宗澤,我的眼中已全是你,你若然敢拋下我去飲那孟婆湯將我忘了,我……我……恐怕真便再沒能力去愛了……你不能這麼殘忍。”
錦瑟說着說着已抵不住驚恐,再度哭泣起來,她的話悠悠盪盪地傳到完顏宗澤耳中,他心一觸又被錦瑟的哭泣急到,登時便咳了起來,嚇得錦瑟不跌地後悔,忙擡手給他順着胸膛,這一摸方纔發覺完顏宗澤的胸前黏黏糊糊的竟已被鮮血溼透,她死命咬牙纔沒尖叫出來,而完顏宗澤已是笑了,艱難地道:“我卻聽說……爲了來生再見今生最愛,可以有法子不喝孟婆湯的……”
是呢,不喝孟婆湯,那便要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能投胎。千年之中,不僅要忍受忘川河的煎熬之苦,還要一遍遍地看着所愛之人自橋上走過,可是言語卻不能相通,你看得見她,她看不見你。千年啊,你看見她一次次走過奈何橋,喝過孟婆湯,那該是怎樣的傷痛和無奈……千年之後若心念不滅,還能記得前生事,便可重入人間,去尋前生最愛的人,可她卻早已將你忘懷了啊……
錦瑟聽到完顏宗澤的話豈能不明白他的意思,想着這些不免淚水無聲墜落,便聞完顏宗澤又道:“微微,我會爲你守望千年……不會忘……也不敢忘……”
“誰稀罕你去跳那忘川河了,完顏宗澤,我告訴你,人死了根本就見不到什麼孟婆,更不會有忘川河給你選擇,你會忘了我的,你會的,所以你不能這樣,不能死!你聽到沒有,你醒醒,醒過來!你這混蛋,醒醒……我已害怕一個人了……不要這樣……”
錦瑟淚水飛墜,可這次不管她怎麼喊,完顏宗澤都一點聲息也沒,方纔說的那話,便好似耗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一般,竟是再也未迴應於錦瑟。
錦瑟徹底慌了,也就在此時她敏銳地聽到了說話聲和喧囂聲,她原當自己是絕望之下出現了幻聽,可細細一聽果真是有人來人,她忙用力地嘶喊,不顧疼痛地去拍打身旁巨石,只求外頭的人能早些發現他們,令完顏宗澤能儘快地得到救治。
這尋來的正是影七和完顏宗澤的其他護衛們,另外卻還有廖書意和廖家幾個護院,另有兩個外人正是蕭蘊和楊松之。錦瑟失蹤,廖老太君是在一個時辰後才發現的,彼時廖書敏已被閆峻給送回去,待衆人察覺錦瑟當真是不見了,廖書敏自然不敢再隱瞞她和錦瑟的小秘密,只說最後瞧見錦瑟便是在富源酒樓的樓下。
出了這等事,廖老太君即便再慌,也不得不謹慎處理,自然是不能叫人知曉錦瑟失蹤一事的,那樣即便人能尋回來也是完了,故而廖老太君便令身邊蘭草裝成吃醉酒的錦瑟匆忙送上馬車,自帶着女眷們歸府等消息,只令廖書意帶了靠得住的下人趕緊想法子尋找。
而鎮國公楊家在京城的勢力是不能低估的,爲了儘早地找到錦瑟,廖書意只猶豫了下便將錦瑟失蹤的消息告訴了楊松之,楊松之自然也猜想到此事多半和謝少文有關,豈能不着急地動用一起力量尋人?
蕭蘊卻是在謝少文失蹤後便已派人尋他了,現下蕭蘊會在此,非是他得知了錦瑟失蹤的消息,而是他被人告知了謝少文在街市上出現的消息,這才尋來,因此而湊巧知曉了錦瑟不見之事。
接着他們便遁着線索尋到了此處,撞上了完顏宗澤的人,更是一起來了這處。完顏宗澤得了謝少文的警告不叫影七等人跟隨,可卻已吩咐他們去探查謝少文的深淺,這會子功夫影七已然探知,謝少文如今是孤注一擲,獨立無援的,他們這才追了過來,可也遠遠地聽到了那聲震天的爆炸聲。
一行人趕過來只來得及抓了那點燃火藥引線的江湖遊俠,瞧着被毀成一片的廢墟心驚膽寒,而最先發現錦瑟二人的卻是耳力最好的影七,他一聲大喝,很快衆人便將堆砸在錦瑟二人身邊的巨石等物挪開。
此刻天光方亮,蒼灰色的天空有飛鳥掠過,歡快地歌唱着,而錦瑟重見天光,卻沒有任何心情慶祝她的劫後餘生,她淚眼朦朧,根本就瞧不清眼前的情景,分不清眼前都晃過的是誰的面孔,更無心思去想她的名節是否能保,只沙啞着聲音一遍遍地哭喊着,“救救他,求求你們快救救他……”
碎石被移開,露出錦瑟和完顏宗澤的身影來,廖書意這時候才真正接受錦瑟當真是和完顏宗澤在一起的這個在他看來荒謬無比的事實。他只瞧了兩人一眼便令下人們退開了,只和蕭蘊,楊松之,影七四人繼續施救。
入目,完顏宗澤用血肉之軀生生爲錦瑟營造了一個安全的小天地,即便如今他瞧着無聲無息,生死不知,他那兩隻臂膀還保持着前伸的狀態死死撐在錦瑟的兩邊,而他的背後更是一片血肉模糊。
錦瑟被護在身下,只從完顏宗澤的肩窩處露出小臉來,滿臉塵土,痕跡斑斑,只是瞧着精神卻極好,廖書意先是被眼前情景給震了一下,這才慶幸起妹妹的無恙來。
只他自小到大從沒見過妹妹如此情緒激動過,眼前的錦瑟似乎已被巨大的惶恐折磨的有些瘋魔了,她的眼中無聲的涌出淚水來,飽含了驚恐和哀求,那模樣叫廖書意覺着,若然完顏宗澤有個萬一,錦瑟便也會如花枯萎。
這念頭叫他心驚的同時各種複雜的心情都翻涌了上來,可這會子他也沒有功夫探究這些,待幾人合力將完顏宗澤擡起來,廖書意才瞧見錦瑟衣衫不整的模樣,而顯然蕭蘊和楊松之也看到了,兩人已迅速地扭了頭,只幫着影七安置完顏宗澤,廖書意脫下大氅裹住錦瑟,這纔將她抱了出來。
“王爺受了重傷,快!”
錦瑟一顆心都系在完顏宗澤身上,聽到影七的大喝聲,確定完顏宗澤當還活着,她才如同脫力一般驀然鬆開了死死絞着廖書意襟口的雙手,復又哭着道:“哥哥,我不回府,我要和他在一起……”
廖書意見錦瑟那樣子也知曉此刻帶她回府不妥,聞言嘆了一聲卻未阻止,只抱着錦瑟緊隨了影七等人過去,馬車早已備好,廖書意將錦瑟送上馬車,見她撲坐在完顏宗澤身邊抱着他的頭,視線根本不願離開一下,便又嘆了一聲,待馬車離開,他纔回頭衝楊松之和蕭蘊抱拳致謝。
蕭蘊和楊松之這會子心中滋味繁雜,可面上卻皆已恢復平靜,見廖書意致謝又欲言又止,兩人豈能不知廖書意所憂所慮,當即便道今兒帶的人皆是極穩妥的,保證什麼風聲都不會透出去,廖書意滿臉感激地匆匆一揖,方道:“來日定登門拜謝。”
廖書意並不知道楊松之和錦瑟之事,可他卻是曉得蕭蘊提親一事的,言罷他想起方纔錦瑟和完顏宗澤相依的身影露出時,蕭蘊面上一閃而過的複雜,不覺心中含愧,又察覺到現下蕭蘊的低落情緒來,廖書意便擡手拍了拍蕭蘊的肩膀,張了張嘴卻也無話可說,又作了一禮方翻身上馬揚鞭去了。
而蕭蘊和楊松之只待馬車消失不見,塵土都歸於安寧,這才相對無言,半響蕭蘊率先自嘲一笑,道:“書寒可願於我一醉?”
完顏宗澤並未被送回質子府,而是趁着清晨無人被送到了城西的一個偏僻的府宅中。影七等人顯然因完顏宗澤受傷一事而耿耿於懷,對錦瑟根本是視若未見的。自進院子,下馬車便無人理睬她,錦瑟卻也沒心情注意這些,見影七等人將完顏宗澤擡向一間暖閣便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而暖閣中卻也有人聞聲迎了出來,那卻是個一身華貴,穿着北燕服飾的妙齡女子,女子迎出來目光便落在了完顏宗澤身上,登時面色大變,怒斥一聲,道:“王爺怎會傷的如此之重,影七,要你何用?!”
影七聞聲竟一聲未吭,而那女子已讓開了道,連聲吩咐衆人將完顏宗澤擡上牀,儼然一副女主子的姿態,錦瑟不想會在此遇上一位姑娘,而她素知影七不同其他護衛,不僅是完顏宗澤的貼身護衛,而且還是北燕貴族出身,和完顏宗澤的感情也似兄弟,影七對這女子的態度叫錦瑟忍不住瞧了女子一眼,她一時愣住。
這女子容貌妖媚無雙,錦瑟卻是見過的,正是當日郭氏壽辰陪同在江安縣主身旁的那姿容出挑的暖柔丫鬟。
當日她便覺着這女子隨在江安縣主身旁異常古怪,而此刻瞧見她和影七的熟稔態度,又念着當日在姚府後門碰到完顏宗澤的情景,錦瑟已然明白,這暖柔只怕是完顏宗澤的人。
而如今她卻非丫鬟打扮,通身的富貴之氣,一身北燕服飾更是將她比大錦女子更高挑玲瓏的身段給彰顯的無疑,錦瑟莫名覺着堵心刺眼起來。
轉瞬功夫完顏宗澤已被擡進了屋子,錦瑟收回目光正欲跟着進去,可那暖柔卻唰地一下將眼光移了過來,錦瑟分明感到她的敵意,腳步卻未緩,可她尚未跨過門檻,暖柔便擡手擋住了她的去路,笑着道:“男女授受不親,再來姚姑娘恐也受了驚,還是先到花廳休息一下吧。”
錦瑟蹙眉,面色沉冷下來,道:“何故你便能進,讓開!”
暖柔竟是一笑,彷彿聽了什麼很好笑的笑話一般,接着她撫了撫頭上的髮髻,道:“姚姑娘可能並不清楚我們北燕的習俗吧,我這頭上梳的髮髻名喚鴛尾髻,是婦人方纔會梳的髮髻,我是如今質子府唯一的女主子,王爺的如夫人,姚姑娘說我爲何能進?”
錦瑟聞言尚未說話,裡頭便傳來了影七的催促聲,“你和她囉嗦什麼,快給王爺療傷是正經!”
暖柔聞言竟不再多看錦瑟一眼,轉身便啪的一聲甩上了門,錦瑟就被這樣硬生生地給擋在了外頭,當真是又氣堵又焦急,偏還使不出火來,只能瞧着那緊閉的門扉發愣。
廖書意見她滿頭塵土,一臉淚痕,污跡斑斑,被如此對待卻還盯着緊閉的門半步不挪,登時又是生氣又是心疼,更加有些恨錦瑟不爭,上前兩步便拉了她往外扯,道:“沒看見這裡沒你呆的地兒嗎?!跟哥哥回家,這救命之恩廖家自會替你來還!”
錦瑟一邊還沒理順,偏這邊廖書意又惱了,硬拉着她走。她今日情緒波動太大,早經不住折騰了,活了兩世頭一回連累人,卻還連累的是最不願連累之人,此刻她只想知道完顏宗澤到底怎樣了,真真是無力再好言好語地相勸廖書意,故而被廖書意扯着,錦瑟便也猛然甩了袖子。
見廖書意驚得瞪大眼睛看向她,錦瑟這才目露歉意,只道:“哥哥若真心疼我,便幫妹妹把那門給踹開!這時候我是不會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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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言罷見廖書意瞪着眼睛不回答,便自甩開他的手轉身便兩大步回到房門處,擡腳便往禁閉的房門上用力地一下下踹!
廖書意見她如是,愣了一下這才急忙上前抓了她的肩頭,怒道:“你瘋了!那女人不叫你進去纔好,裡頭不定是個什麼情景的,你一大閨女,沒有杵在一邊的道理!聽話,跟哥哥回去,哥哥知道你心中感動他的救命之恩,可你在這裡也幫不上忙的,反會添亂。”
廖書意言罷,錦瑟便淚水墜落,回眸就這麼瞧着他,道:“哥哥也幫外人欺負我,他如今這樣都是因我之故,他這輩子非我不可,我便也非他不嫁了!哥哥若是疼我,便幫幫微微吧,微微從沒求過哥哥什麼……嗚嗚……我信他,方纔那女子和他也必不是哥哥想的那樣……”
錦瑟說着便又可憐兮兮地哭了起來,廖書意哪裡能受得了她這般,原本便心疼她受了驚嚇,驚魂一夜,如今徹底沒了法子,再見錦瑟鐵了心要進屋去,便只能跺了下腳依着她上前踹起門來。
錦瑟見此淚水當即便止住了,胡亂抹了把臉,只待廖書意兩腳跺開房門,她便提裙飛衝了進去,只她剛進去便見那暖柔竟從內室出來,瞧了眼錦瑟,又望了眼那被踹飛的門板,揚了揚眉,面色漸緩地道:“王爺醒來了,叫姚姑娘進去呢!”
錦瑟猛然聽聞完顏宗澤已經醒來了,倒一下子被狂喜衝地愣住了,那暖柔見她非但不進屋還站住了,眉毛就又豎了起來,上前兩步竟拖住錦瑟便往屋中扯,道:“姚姑娘若是因方纔我的態度鬧脾氣,那可真是白瞎了王爺一片心了!王爺見不到姚姑娘不肯用藥,也不讓大夫碰,你快進去勸勸。”
方纔擋住自己不讓進的是這暖柔,如今扯着她往裡拽的也是她,錦瑟弄不清這女人是怎麼一回事,卻也沒心情想這些,聽完顏宗澤不肯用藥,及急慌慌地便奔了進去。
內室中溫度極高,完顏宗澤正裸着背脊趴在牀上,錦瑟一眼便瞧見了他血肉模糊的肌膚,她擡手捂着嘴卻還是忍不住哽了一聲。
屋中隻影七站在牀邊幫忙,另有一個穿藏青袍子的白鬍子老頭坐在牀邊,跟前還隨着個年紀不大的小童手中捧着一碗湯藥。錦瑟心知那老頭是大夫,再見他一臉無奈和煩躁的看向自己,便知暖柔說的不假,完顏宗澤這時候竟還真鬧起性子,不肯用藥起來了。
她撲至牀前就在腳踏上跪下,入目完顏宗澤低垂着頭,一張俊美的面容已被擦拭乾淨,長髮被汗水淋溼垂下一些在面頰上,顯得那面容越發蒼白,脣色愈發青紫起來。他依舊那樣無聲無息的,好似又睡着了一般,錦瑟輕輕地握住他垂下的手,這才顫着聲音喚了下,“完顏宗澤,醒醒……”
“姚姑娘吧,王爺傷勢不輕,只怕受了內傷,可這外傷你也瞧見了,如此嚴重,還在失血不說,若然再不處理,只怕會傷口惡化。補血救急的湯藥王爺倒是喝了,只說什麼都不肯喝這麻藥,非要等姑娘來,姑娘還是快勸勸吧。”
錦瑟聽聞大夫的話,又喚了完顏宗澤一聲,他才緩緩睜開眼眸,瞧見她清澈的藍眸中便有了笑意,波光微蕩,令人心酸,他張口,卻道:“沒事就好……”
錦瑟見他如此心恨的不行,可瞧他那樣子卻又不忍重言,便柔着聲音道:“我很好,一點傷都沒受,可你若有個長短,我便再也不能好了。怎能不吃藥呢,傷口不及時處理會化膿的,我親自餵你喝藥可好?”
完顏宗澤聞言見錦瑟一雙眼睛哭的紅腫如兩顆大核桃,卻心疼了,虛弱着聲音,道:“原便比微微笨……麻藥……傷腦……微微陪着我……不吃也能生受的……”
錦瑟見完顏宗澤又能嘴貧,鬆了一口氣,見他目露堅持,瞧了眼他那傷口卻終是放心不下,不覺蹙眉道:“左右不變成傻子我都要你,就算傷了腦子,我也守着你,喝了藥吧,我又不會笑話你……”
完顏宗澤這回是真笑了,帶着點純真的笑容浮現在那張蒼白的俊面上,瞧的錦瑟的心一陣陣收縮,可他卻還是搖頭,道:“你和我說說話便好……大男人怕什麼疼……”
錦瑟見他堅持這才瞧向大夫,大夫顯然也熟知完顏宗澤的性子,揮了揮手令那小童退下,便道:“王爺忍着點,老朽要動手清理傷口了。”
完顏宗澤哼了聲算做迴應,接着便抽出被錦瑟握着的手抓住了牀板,錦瑟卻固執地將他的手拉了回來,十指相交地扣住,她這動作尚未做完,那邊大夫已動手,完顏宗澤顯是疼的狠了,猛然握手,錦瑟五指骨頭酥疼卻抵不過心中對完顏宗澤的陣陣心疼,見他額頭一下子冒出豆大的汗珠來,面色也微微扭曲起來,她一面拿了帕子用空着的另一隻手輕輕給完顏宗澤擦拭,一面眼淚又巴拉拉地往下墜。
完顏宗澤緩了半響,這才又瞧向錦瑟,一面擡手給她拭淚,一面輕笑,道:“果然看到微微爲我掉淚,什麼痛就都值當了,也一點都覺不出疼來了……”
他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氣喘連連,錦瑟心裡愈酸,卻忍着難受破涕爲笑,將他的手拉起來湊至脣邊親了下,道:“這樣是不是更好些?”
完顏宗澤沒想到當着這麼些人錦瑟竟然會如此,見她眸中落滿了濃情蜜意,一顆心飄飄忽忽起來,哪裡還能感受到別的,見他張口欲言,錦瑟卻已面頰發紅地擡手壓在了他的脣上,道:“你莫說話了,動來動去的傷神不說,莫再影響大夫,我說話你來聽可好?”
見完顏宗澤聽話地眨了眨眼,錦瑟才道:“你不知道頭一回我在姚府後門碰到你時有多厭惡於你,當時你扔給我一錠銀子,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我便在想,這個人長的倒是人模人樣,卻不想淨做人模狗樣之事,尋人後門,打聽閨閣女子還做的理直氣壯,那時我是極瞧不上你的……後來在船上你我再見,便更沒什麼好事兒了,你差點將我的嬤嬤和丫鬟們嚇破膽……”
錦瑟這邊絮絮地說着,完顏宗澤便也含笑聽着,兩人竟是眼中只有彼此,全然沒將一屋子的人放在心上。廖書意原本見錦瑟舉止大膽,當真是被氣得不輕,如今聽她說起和完顏宗澤的點點滴滴來,再瞧着他們兩手緊握的忘我模樣,他蹙起眉來,儼然已經相信,也不得不信方纔錦瑟所說之話了。
看來,他們真是認定了彼此,此生不渝了!
廖書意嘆了一聲,心中有些煩亂,見留在這裡也是無用,便轉身大步而出,自理思緒去了。
錦瑟就這麼說着,也不知過了多久,大夫纔將完顏宗澤的傷口清理乾淨,待要上藥卻又猶豫地道:“這藥王爺是用過的,雖是對止血,傷口癒合都有奇效,可卻甚疼,王爺這回傷的太重,還是……”
他話未說完,完顏宗澤便道:“都到這一步了,撒藥便是。”
錦瑟見完顏宗澤這會子面色更差,聽到上藥會極疼,便蹙了眉,咬着脣垂淚,完顏宗澤見之,卻道:“微微這下將我看光光了,可得負責才成啊。”
錦瑟心知他在好言逗自己,可聽聞他的話卻忍不住餘光瞥了下一直站在牀邊的那抹桃紅身影,完顏宗澤從背到大腿幾乎全被火藥傷到,又被利石劃過,傷口綿連在一起,身上衣裳在錦瑟進來前便已盡數被剪開,如今他這般模樣可不光她一個姑娘家看到了。
想着完顏宗澤一直都未曾叫暖柔出去,錦瑟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可如今也不好和完顏宗澤說這個,更不是拈酸吃醋的時候,錦瑟便只道:“你先養好傷,我再考慮要不要負責!”
完顏宗澤卻笑,道:“果然這會子不適合用美男計……本王原先身材很好的,現在這麼醜倒叫微微……嗯……”
完顏宗澤話未說完便被猛然地劇痛折磨地禁閉了牙關,他猛然抽出被錦瑟握着的手胡亂一抓,身子也因疼痛如弓一般緊繃起來,高昂着頭,額上青筋暴露,卻是大夫撒藥了。
錦瑟見此淚眼朦朧,忙催着那大夫快些,大夫手腳倒也熟練,上藥包紮一氣呵成,待他忙完,完顏宗澤已沒了一絲氣力,癱倒在牀上,長髮已然被汗水溼透,面如水洗。
錦瑟忙給他擦拭,一面擔憂地喚了聲,聽完顏宗澤哼了下,這才跌坐在腳踏上,目光轉了下卻見方纔一直站在牀邊的暖柔也不知何時竟爬到了牀上,此刻她正拉過錦被給完顏宗澤輕輕蓋上,而完顏宗澤方纔抓着她的手卻握在暖柔的小腿上,青筋暴露顯還未從疼痛中回過神來。
錦瑟雖知完顏宗澤是怕傷了自己這才鬆了手,可瞧見他抓着暖柔,而暖柔竟面色安然,好似一點都沒覺出疼來,瞧向完顏宗澤的眉眼間又滿是擔憂和心疼,錦瑟的一顆心便又似被堵上了棉花團,難受極了。
見大夫站起身來,錦瑟才收了收心思,問起完顏宗澤的情況來,大夫卻道:“外傷都處理好了,間日要換上一回藥,內傷卻也慢慢調理,王爺失血過多,元氣大傷,不養傷一年只怕難以恢復如初。好在王爺年輕,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傷口已復原的不慢。只要今兒一日不發起熱,傷口惡化,命便算保住了。可往後半月也不能疏忽,若照看不好,或是休息不好,內傷加重,再引發了什麼併發症,就不好說了……”
大夫言罷令影七隨他去開藥,熬藥,屋中便只剩下錦瑟,完顏宗澤和暖柔三人。見完顏宗澤已回過神來,衝她擡手,錦瑟忙握住他的,將臉頰貼過去,就聽他輕聲道:“我睡會兒……”
錦瑟將完顏宗澤面上亂髮輕輕理好,沒能回話,完顏宗澤顯已支撐不住地暈睡了過去。屋中充斥着血腥味,那邊暖柔已推開半扇窗,又將火盆中的炭加了些,挑的更火紅,這才點上龍涎香,回到牀前。
恰在此時,廖書意進來,見錦瑟還守着完顏宗澤,幾步過來便拽起了她,道:“行了,他已無礙,祖母和家人等你一夜,擔心壞了,還不快跟哥哥回去。”
錦瑟被廖書意抓起來,一來念着不和廖書意說個清楚,她別甭想安安寧寧地守着完顏宗澤,再來,她到現在身上還沒清洗過,這樣守着完顏宗澤也不妥,加之這會子完顏宗澤睡過去,她在這裡瞧着他也沒有,故而錦瑟便沒說話,隨着廖書意出了屋。
豈知她這邊前腳出來,那暖柔後腳便追了過來,道:“王爺這還沒脫離危險呢,你就這麼走了?見過狠心的女人,沒見過姚姑娘這樣的!”
錦瑟聞言氣結,實在弄不明白這女人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爲了完顏宗澤這才委曲求全地要留下自己來?那她對完顏宗澤倒是情真意切,錦瑟酸溜溜地想着,可她卻是深信完顏宗澤的,完顏宗澤從未提過有位如夫人,而且他對她那樣子……也不似有過女人的……
這個莫名其妙的如夫人,錦瑟沒弄不清楚狀況也不想和她就交上火,聞言便也挑眉,道:“你瞧我這樣子適合留在這裡?”
暖柔聞言自知錦瑟是在嘲諷於她,自稱女主人,卻又沒個待客之道,她也不生氣,聽錦瑟話中之意非是要走,眸中卻有暖意,衝小丫鬟吩咐着道:“去給姚姑娘準備沐浴之物,姑娘身上的傷也要好生處理。”
言罷,她才又衝錦瑟道:“王爺這裡離不開姑娘,姑娘快些過來。”說着轉身進了屋。
廖書意見錦瑟竟執意留下,煩躁地抓了下頭,錦瑟卻又換上了那副可憐兮兮的神情,拉着廖書意的衣袖,道:“哥哥,我……”瞧着面帶無奈和不認同的廖書意,錦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一陣心虛地低了頭。
廖書意見她面上還沾染着塵土,一臉泥污地垂下頭,一時間哪裡還說的出指責的話來,只道:“他的身份……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就這樣偷偷摸摸地跟着他,過着連個妾室都敢甩你臉子的這種日子?!”
錦瑟聽廖書意說的刻薄,顯然是生了氣,忙擡頭道:“不會,不管多難多久,我會等他迎娶我的!他會的!”
廖書意卻譏誚地挑脣,道:“這話你還是回去說給祖父祖母聽吧,他們肯信,我便也信。”
錦瑟笑了,道:“我會叫他們信的,哥哥,大夫說他這三日對養傷很關鍵,我想留在這裡……哥哥可否回去幫我和外祖母說些好話……”
廖書意素知錦瑟的性子說一不二,見她神情是懇求的,眼中卻滿是堅持,知道今日也不能硬生生地拖了她走,到底聽了方纔錦瑟和完顏宗澤的話,知道完顏宗澤多次幫過錦瑟,如今人家也確實因錦瑟受了重傷,這會子不滿足錦瑟,太過不近人情,也有失道義,他便一嘆,道:“罷了,你願意怎樣便怎樣吧,哥哥管不了啦……”
錦瑟聞言笑了,討好地道:“就知道哥哥最疼我了。”
廖書意氣極反笑,道:“祖母要是不答允,哥哥晚上便來接你回去,好好照顧自己,一會子我送白芷過來。”
謝少文並未傷害白芷,昨夜白芷已被廖書意救下送回府中,錦瑟是知道此事的,聞言點了點,她送走廖書意,收拾好自己便又守在了完顏宗澤身邊,她經過一夜的折騰早便精神不濟,眯了一覺才堅持着親自照料完顏宗澤到夜半,其間完顏宗澤反覆燒了幾回,糊糊塗塗地叫着她的名字,錦瑟一遍遍像那晚完顏宗澤照顧她一樣照顧着他,好言好語地在他耳邊低哄細語,直至二更天見完顏宗澤熱度褪下來,這才支撐不住地沉睡過去。
她再度醒來已是日上中竿,外頭陽光極好,碎陽透過絞紗窗溢了滿室,她眯了眯眼便感面上一陣瘙癢,茫然地回頭卻見完顏宗澤正用手撩着她耳邊的散發,錦瑟一下子醒過神來,瞪大了眼睛,道:“你醒了,身上還疼嗎?沒再發熱吧?用過藥了嗎,可有哪裡不舒服?”
她說着便擡手去摸完顏宗澤的頭,昨兒夜裡她累的不行,最後便躺在大牀的內側睡着了,沒想着竟是睡了如此之久,天都正午了吧……錦瑟有些懊悔歉疚,完顏宗澤卻道:“昨兒苦了你,你瞧,我都大好了,微微救我一命,我便只能以身相許了。”
他說着拉下錦瑟放在額頭的手放在脣邊細吻,見錦瑟眼中又浮了一層淚光,方道:“我都好了,怎又落淚……”
他這邊話沒說完,錦瑟便已破涕爲笑,失而復得的心情如同這滿屋的陽光一般,明媚地照亮了她的心田,也叫她急於用行動來表達出來。
而錦瑟的行動很直接,幾乎是無前奏毫無意念地,她順着身體的本能捧起完顏宗澤近在咫尺的面龐來,吻上他的脣,熱情地纏綿地毫不羞澀地甚至是狂熱地探進香舌去,完顏宗澤的口中殘留的藥味充斥了她的味蕾,錦瑟卻感受到他的真實,纏着他的舌令那苦味溢滿她的脣齒,她就這樣一遍遍沾染他的味道,訴說她此刻的感激和珍視,愛意和後怕。
完顏宗澤不曾想錦瑟會突然這般主動和熱情,愣了半響才狂喜地撐住身體迴應她,從未有過的熱吻激吻,每一下似都能擦出火花來,兩人似要通過口舌的抵死纏綿探入彼此的靈魂,似是彼此的心窩都缺失了極重要的一塊,而如今這樣擁吻着對方便能補全它一般。慢慢的這熱吻已變了模樣,成爲撕咬,兩人的每一個毛孔都在吶喊着對彼此的渴求,熱切的啃咬着至死方休,恨不能將對方拆吃入腹,好融爲一體,生生死死,再不分離。
這樣的激情,直至完顏宗澤悶哼一聲,手臂支撐不住地跌回牀榻,喘息不止,纔算終止。錦瑟也面頰緋紅地喘息着,見完顏宗澤似扯了傷口趴在牀上低吟,方從激情中猛然醒過神來,忙道:“你怎樣,傷口裂了?”
完顏宗澤又換了口氣,才戲謔地瞧着錦瑟,道:“微微,你要謀殺親夫嗎?”
錦瑟聞言,想着自己沒個分寸,這時候做出這樣大膽又熱情的事情來,只怕完顏宗澤傷口扯的更疼,她一時面色漲紅,也不知是後知後覺地嬌羞了,還是懊悔的羞赧了。完顏宗澤見她這般,卻是笑了,湊過去,輕聲道:“微微若是想……改明兒我們再試試,如今爲夫的有心無力啊……”
錦瑟聽罷嗔了完顏宗澤一眼,見他方纔還蒼白的面色,這會子分明有些潮紅,心知他方纔被勾地動了情,她便更是羞紅了臉,佯怒道:“你這般看來是真活過來了,剛剛好便又欺負我!”
完顏宗澤笑,聽錦瑟的聲音帶着暗啞,便道:“渴了,餓了吧,先喝口茶醒醒神快去用膳,我這裡自有人照看,莫累着自己。”
他說着回過頭徑自從暖柔手中接過茶盞親自捧給錦瑟,錦瑟也是這會子才瞧見屋中還有旁人的,而且竟然還是那個自稱是完顏宗澤如夫人的暖柔,前世的記憶排山倒海壓來,想着當日謝少文和姚錦玉廝混,她侍夜在外的那些痛苦記憶,再念着方纔她和完顏宗澤熱吻,而暖柔竟然就在一旁看着,錦瑟面上紅暈唰的一下褪盡,變得慘白起來。
完顏宗澤見此,嚇得險些掉了手中茶盞,忙道:“怎麼了?哪裡痛了嗎?”
錦瑟恍惚地回過神來,入目是完顏宗澤關切的面龐和慌亂的眸子,她這才舒了一口氣,接過他手中茶盞。
那邊暖柔倒似明白錦瑟怎麼了,竟瞧了她一眼悄然退了出去,屋中寧靜下來,錦瑟見完顏宗澤一臉緊張直勾勾盯着自己,顯然還在擔憂,方嘟着嘴道:“沒事,只是你的那位如夫人怕是不好了……”
完顏宗澤聽罷愣了半響方眨着眼睛盯着錦瑟,道:“如夫人?微微說的是方纔站在這裡的那個?”
錦瑟見完顏宗澤揣着明白裝糊塗,登時便冷了臉,憤聲道:“是呢,是呢,不是她還能有誰,昨兒那暖柔可親自說自己是你的如夫人,如今你那府中唯一的女主子,還擋了我在屋外,不叫我瞧你!這事你不和我說個清楚,便別想我對你負責!”
錦瑟言罷見完顏宗澤愣住,便又補充着道:“也別想對我以身相許!”
完顏宗澤半響無語,接着卻突然爆笑一聲,笑意蔓延開來便再也忍不住,又見錦瑟一臉吃味和惱怒,茫然和氣憤,他便愈發笑的暢快了,直扯地繃帶上溢出血來,這才緩下來,又悶聲咳了半響方虛弱着道:“微微啊……你便是要謀殺親夫,你莫用這法子啊……”
錦瑟忙給完顏宗澤檢查了下傷口,這才恨聲道:“有什麼好笑的!你別給我做顧而言他的,老實交代方是上策!”
完顏宗澤見錦瑟瞪着眼睛,那模樣便似個小悍婦,不覺又笑,道:“是,那個暖柔吧,確實算我的如夫人,和影七一個主內一個主外,皆是我全心信任之人,而且還真一日都離不開……”
他說着見錦瑟漂亮的五官都擰在了一處,方憋着笑又道:“而且我這每日從吃食和穿衣,到貼身伺候都是暖柔在打理……”
“完顏宗澤!”錦瑟見完顏宗澤這分明是在急自己,忍不住磨起牙來,完顏宗澤這纔不再逗弄她,擡起笑的迷濛蒙的眼道:“微微啊,我瞧着那暖柔着實什麼都好,可惜我這輩子生沒生成女子,更沒進宮當個宮女,這暖柔再好,我也無法和他做那對食夫妻啊。”
錦瑟聞言一時還沒反應過來,氣道:“什麼對食夫妻,你竟還想和她做夫妻!?”
她言罷方覺不對,不由瞪大了眼睛,半響才張口結舌地道:“你說那暖柔……是個……太監?”
錦瑟徹底呆了,完顏宗澤見她那瞪着眼睛一臉愕然,又似高興又似懊惱的小模樣實在討喜,禁不住兩臂環住她將腦袋埋在她的胸前再次失笑,被錦瑟推了兩下,擡頭見她窘的都快哭了,這才道:“可不就是太監,還是武英王府的總管太監!下回微微再想耍賴,不對我負責,可莫再找這樣蹩腳的藉口了……我好生冤枉啊。”
兩人又笑鬧一聲,完顏宗澤方道:“這回我身子虛便罷了,微微以後若再疑我了,哼哼……”
完顏宗澤說着目光在錦瑟胸前直打轉兒,錦瑟憶及昨日衣衫不整被完顏宗澤瞧見的情景,脖頸也紅起來,只她今日這醋吃的大了,索性便破罐子破摔地又道:“還有一事你得交代清楚,頭一回我見你,你便是尋芳到的姚家,不但自己想着偷偷進府尋美,後來還令暖柔去尋那吳家小姐的婢女,我依稀記着吳小姐那婢女可是頗有幾分姿色的,那姑娘總不會也是太監吧?”
149
錦瑟頭一次遇到完顏宗澤是在姚府的後門,彼時他便向她打聽江州縣丞吳家的小姐,錦瑟只當他是尋美到了姚府,因着完顏宗澤特殊的身份,錦瑟後來回府還曾特意留意過這位吳小姐,可卻未曾發現有什麼不妥之處,只一點便是江安縣主曾特意地和她身邊的婢女說過話。
彼時錦瑟並未覺着其中有問題,可後來她在靈音寺時賀嬤嬤便曾說過,她說江安縣主是個喜靜的,又素來參佛,錦瑟便覺出不對來了。既是江安縣主喜靜,當日便沒可能去湊郭氏生辰這個熱鬧,這麼一想,江安縣主當日到姚府便是有目的,再念起完顏宗澤在姚府後門和她說過的那些話,錦瑟早便猜到完顏宗澤和蕭家是有些來往的。
顯然是他不適合到姚府去,這才央了江安縣主去尋那吳小姐,可當日江安縣主對吳紫蘿並不熱情,唯她身邊跟着的丫鬟暖柔和吳紫蘿帶着的丫鬟流雲因是同鄉,聽說兩人還曾一見如故,相談甚歡。
故而錦瑟早便猜完顏宗澤當日要早的人非那位吳姑娘,而是吳姑娘的丫鬟流雲,一個七品官家的丫鬟,竟勞動完顏宗澤這般重視,錦瑟豈能不心生疑問。這事她一直都記在心中,只是沒有機會詢問罷了,如今她問出來,完顏宗澤卻變了神情,方纔還掛着笑意的面孔一下子沉了下來。
錦瑟見完顏宗澤眸中似有傷痛滑過,半響都默不作聲,神情也時而恍惚,忽又陰厲的,便知這其中必有緣故,道:“等那日你身體好些咱們再說話,我這會子也餓了……”
錦瑟原是想着完顏宗澤這會子身體弱,不願他再想煩心之事,這些事情以後他想說了再說也罷,誰知她話尚未說完,完顏宗澤已恢復了一貫的神情,道:“其實也什麼,你是大錦人許是不知,母后生我原是龍鳳雙生,我實是有個同胞姐姐的……”
錦瑟聞言一詫,完顏宗澤便笑了下,握緊了她的手,道:“後母在我五歲那年曾帶着我和姐姐回寧古草原省親,恰在那年烏兀部發生了政亂,兩股勢力爭奪酋長之位。當時情況極爲危險,母后帶着我和姐姐逃出來時身邊侍衛已不多,後來追兵趕來,爲了護我,母后便……便叫宮女換上她的裝束,又令我和姐姐互換了衣飾,令那宮女抱了姐姐帶着僅剩的一隊護衛引開了追兵……後來我和後母皆安然無恙,被援兵救回,可姐姐卻再未尋到,這麼些年過去,遁着線索才知姐姐早年已落在了人牙子手中,輾轉被賣到了大錦,我會去江州,也是因此事……只可惜又空歡喜一場。”
北燕金尊玉貴的公主竟然會流落民間,這事兒太匪夷所思了,錦瑟萬沒想到會是這樣,一時間怔住。完顏宗澤說的語焉不詳,可錦瑟卻分明感受到他說起當年之事時情緒的波動,金後即然帶着孩子回草原省親,烏兀部又怎會在那時候就剛巧發生了政亂?而且就完顏宗澤這幾句話,分明那些追兵是以金後和完顏宗澤爲追擊目標的,這也有些不合情理。兩股勢力爭奪酋長,應極力拉攏金後纔對,怎會恰恰相反……
錦瑟正想着,便聞完顏宗澤又道:“母后於我皆再回不了京城,太子便也完了,自有人得利。我們不說這個了,一會子只怕廖府就會來人接你回去,我們……”
完顏宗澤的口氣帶着股煩躁和厭惡,嘲諷和戾氣。自古的宮廷爭鬥都是慘不忍睹的,他不願多說,錦瑟也能猜到一些,便也不再多問。可她想完顏宗澤和他那雙生姐姐感情應是極好的,因他雖極力抑制情緒,可那滿腔的恨意,自責還是從他平平淡淡的陳述中流瀉了出來。
當日在成衣鋪的暗室中,完顏宗澤便曾說過,一生一世一雙人,能有個和和美美,溫暖舒心的家,也是他所渴望之事,錦瑟當時便覺他的情緒有些古怪,而且也一直納悶於他會有此想法。因爲即便鐵驪平民多一夫一妻,可貴族三妾四妾是哪裡都一樣的。而直至現在錦瑟方知這其中的緣故,妻妾之爭不僅身在爭鬥中的女人們會厭倦,連孩子也要受到無妄之災,因北燕的後宮朝堂爭鬥,完顏宗澤失去了他的姐姐,他會渴望將來能有個舒心和美的家,厭惡三妻四妾也便容易理解了。
錦瑟原覺他這想法是極好的,如今方知他這想法之後竟有那般殘酷沉重的代價,她不覺回握了完顏宗澤的手,念着他那雙生姐姐,錦瑟卻猛然眼睛一亮,忙打斷完顏宗澤的話,道:“你那姐姐身上可有什麼胎記?”
完顏宗澤見錦瑟目光晶亮,情緒高昂,詫了下,這才道:“倒沒胎記,姐姐和我長的不像,卻和母后如一個模子刻出一般,這麼些年過去,雖說女大十八變,可我想五官總是不能變的。”
錦瑟突然情緒激動不爲別的,只因她想到了前世完顏宗澤在肅州因護一對母子而英年早逝一事來。前世時世人都說那一對母子是完顏宗澤的女人和私生子,然而錦瑟卻覺着這說法好笑,若然那孩子真是完顏宗澤的,北燕皇室又怎麼可能不認下來,而任由皇室血脈外流?
如今她熟識了完顏宗澤,便更覺那話是無稽之談了,依着完顏宗澤的性子,他不會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過這暗無天日的生活。完顏宗澤的姐姐既然是被人牙子賣到大錦的,多半是入了不乾淨的地方,這是有傷北燕國體之事,北燕皇室會隱瞞下她的身份倒是極有可能的。若她所料沒錯,前世被完顏宗澤護着,直至生命耗盡的那女子必定是他失散多年的姐姐。這樣的話,他的姐姐如今也應在肅州纔對!
錦瑟這般想着卻不能將這話直接告訴完顏宗澤,一來她真說出來,無法和完顏宗澤解釋清楚,二來,萬一她猜錯了,完顏宗澤便又要空歡喜一場了。
肅州並不大,前世完顏宗澤是在鳳嶺一帶出的事,興許她可以先令人去尋尋看,錦瑟這般想着又聽了完顏宗澤的話,便道:“吳姑娘那婢女和你母后容貌極像嗎?”
完顏宗澤道:“七八分吧。”
錦瑟依稀還記得流雲的容貌,難怪當時她還覺流雲的眼睛和完顏宗澤有些想象,她正欲央完顏宗澤給她尋副金後的畫像來,外頭卻響起了影七的稟告聲。
“王爺,廖老太君和廖府的大夫人來了,如今正在花廳吃茶,帶了好些禮品說想當面謝過王爺。”
錦瑟聞言一驚,忙和完顏宗澤對視一眼,兩人眸中皆有慌色閃過,便如做了壞事被大人當場捉到的小孩一般,顯然都感受到了彼此的緊張,兩人同時又都笑了起來,完顏宗澤撫了撫錦瑟的散發,才道:“我的微微這般好,如今還沒及笄呢已引得幾家來求,鬧得我夜夜不能安眠,與其回回琢磨着怎麼攪黃了微微的親事,這下叫你外祖母知曉我的存在,知道微微非我不嫁,倒是釜底抽薪,永絕後患的好法子。”
錦瑟聞言衝完顏宗澤皺了皺鼻子,方道:“你便那麼肯定能叫我外祖母認可你?”
完顏宗澤揚眉,卻盯着錦瑟笑道:“微微認定了我,她老人家便沒不認可的道理,除非微微還有它念。我可聽說這些日我不在京,微微日日都能聽着簫聲安眠,你老實和我說,倘使我趕不回來,你會怎麼辦,可是當真要聽了家人的嫁給那蕭蘊去?”
完顏宗澤的話一股子酸味,錦瑟不覺噗嗤一笑,接着卻委屈了神情,道:“你若當真晚回來兩日,說不得滿城都要傳出廖家表小姐患有不足之症的流言來了,到時候別說是蕭府了,就算是一般人家恐怕也不會上門提親了。”
錦瑟原便是想以此來退蕭家的提親的,她既信了完顏宗澤,便會和他一起努力。若然有此傳言流出,少說這兩三年就不會有人上門提親了,雖是名聲受損,可倒也能清淨兩年。
完顏宗澤萬沒想到錦瑟竟能爲他做到自毀名聲這一步,藍眸翻涌了半響才溢滿柔光擡手敲了敲她的額頭,道:“傻瓜!”
錦瑟在完顏宗澤一事上一直欺瞞着廖老太君,如今紙沒能包住火,一下子着了,廖老太君不定有多傷心,難過,擔憂和氣憤呢。
昨日廖書意回去一定幫她說了好話,不然外祖母不會今日方登門,可這會子外祖母既然和大舅母一起來了,便定然是要帶她回去的。
錦瑟心知這點,便一下子泛起難來,一來如今完顏宗澤雖已脫離了生命危險,可身體還虛的厲害,隨時都有可能傷口惡化,她實在想留在此親自照顧着,可另一方面她也不能不顧及外祖母的感受,有些不敢忤逆廖老太君的意思堅持留在此。
她正掙扎,完顏宗澤便道:“我如今起不了身,影七和永康都是下人,只怕要怠慢外祖母和大舅母,你快出去好好代我儘儘地主之誼。她們來定是接你的,我已大好了,你聽話,主動跟她們回去,一來你在這裡我反倒不能安心休養,再來,我們總是做錯了事,你若再拂逆外祖母的意思,我這孫女婿以後只怕更難得到她老人家認可了。”
錦瑟聞言不捨地握了握完顏宗澤的手,可也心知他說有理,給他壓了壓被子方點頭應是,兩人又商議了兩句,錦瑟便匆匆忙忙地跳下牀,收拾自己一番快步往花廳而去。
150
錦瑟到了花廳下人們便都退了出去,廖老太君和海氏坐在靠西邊的太師椅上,見錦瑟進來,廖老太君便盯了過來,神情倒沒有任何不妥,錦瑟只覺外祖母的翻涌着疼惜焦慮和擔憂,在瞧見她的那一刻方瞬息不見,轉爲了些許黯然,錦瑟心虛地不敢對視,垂了頭低眉順眼地進屋。原還想撲到外祖母懷中痛苦一場,也好叫她心軟的,這會子卻是怎麼都做不出來了。
海氏見錦瑟低着頭往日的機靈勁兒都沒了,又見廖老太君沉着臉不說話,忙站了起來迎上兩步拉住錦瑟便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幾回,方纔試着淚道:“果沒傷着,真真是擔心死人了,你這丫頭怎就這般的一日都不叫人省心呢。昨兒母親爲你都急地暈了過去,還不快去給她老人家好好瞧瞧。”
海氏說着推了錦瑟一下,錦瑟這纔到了廖老太君近前,原是想的好好的,也和完顏宗澤商量的好好的,要先不提他們之事,一切都先順着家人,好慢慢籌謀的。可如今她瞧着外祖母慈愛的面容,瞧着她蒼老眼眸中的黯然之色,卻再也不想欺瞞她的,哪怕是善意的也不願,她們是她最親的人啊,她只願將最真實的自己展露在她們面前,他們是那般地疼惜着她,不管是爲了什麼,錦瑟都不願在家人面前再耍什麼小聰明,小心機了。
故而她尚未想清楚,便遁着自己的心意噗通一聲跪在了廖老太君面前,垂淚道:“外祖母,微微錯了,不該一直瞞着您,可微微和他是當真患難真情,還請外祖母成全。”
廖老太君聞言氣得面色一變,海氏也忙過來勸着,一面推着錦瑟,道:“這孩子只怕是被驚着了,有什麼跟外祖母和舅母回府再慢慢說。你既知那人的身份便莫說這樣的糊塗話,瞧你把外祖母給氣的,還不快認個錯。”
錦瑟原也是要表明態度和心意,並沒想着在這裡就把事情給解決了,聞言便說了兩句軟話,廖老太君這才緩過面色來,她心中實是爲錦瑟這種態度高興的,可卻更加擔憂和無奈起來。
一來瞧見錦瑟竟真對完顏宗澤上了心,念着完顏宗澤的身份,沒有不憂慮的道理。再來錦瑟到底是個大姑娘,如今尚未婚配,倒沒了半點矜持,傻乎乎的將一顆心都交付了出去,也叫廖老太君恨鐵不成鋼,生恐完顏宗澤再輕看了她。
她面上氣恨,心中感覺卻複雜,只是這裡不是廖府,再多的話也不能在此說,故而便板着臉站起身來,卻沒和錦瑟說話,也不瞧她,只衝海氏道:“既沒事,便回府吧。”
她說着便往外而去,海氏忙扯起錦瑟跟上,暖柔忙迎了上來,廖老太君這才笑着道:“既然王爺身子不妥當,不合適老身過去探望,那我們便改日再來拜謝,勞這位大人向王爺代爲轉達謝意了。”
方纔廖老太君已經表示想去看望下完顏宗澤,親自致謝之意,影七因想着錦瑟還在完顏宗澤那裡,加之完顏宗澤傷的太重,他恐廖老太君有什麼表示,完顏宗澤會激動之下傷了身,這便以完顏宗澤臥牀爲由暫拒了,方纔錦瑟出來,完顏宗澤倒是有心出來親自待客,可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折騰了兩下倒出了一身冷汗又跌回牀上,這才吩咐影七過來招呼着。
影七見廖老太君這便要帶錦瑟走了,心生一嘆,還沒說話便聞腳步聲自院外傳來,他回頭正見換回男裝的永康帶着幾個下人擡着軟榻過來,那軟榻上躺着的自然是完顏宗澤。
影七一驚,錦瑟更是大驚失色也顧不上規矩忙跑了過去,見完顏宗澤雖被錦被裹地嚴實,頭上也戴了毛帽,卻依舊面色青白,額頭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她噎的說不出話來,只能恨恨地又心疼的瞪着他,完顏宗澤衝她飛快地眨巴了下眼睛,脣角滑過一絲笑來。
廖老太君也忙過來,見完顏宗澤面色難看的厲害,這會子即便心怨他招惹了錦瑟,可卻也說不出二話來,忙道:“早知我來會引得王爺這般,說什麼也不該來的,王爺救了我這孫女已是大恩,豈敢再勞如此接待。”
廖老太君後一句話到底還是露出了些許不滿來,完顏宗澤也不在意,只笑着在永康的摻扶下擡起身子,極誠懇地道:“老太君折殺晚輩了,晚輩救微微全出自私心,不敢當老太君的謝。”
他說的直白,廖老太君見他這一擡起,錦被滑落露出的肩背上白色的繃帶已血紅一片,心一觸,便聞完顏宗澤又道:“不敢老太君信不信我,我對微微是一片真心,一直以來也都是我死纏爛打地非纏着她,微微她並沒有忘記過您老的教導,我們雖私見多次,可也是發乎情守之於禮的,老太君千萬莫怪責微微!您可能瞧不上我,但有一點請您萬望信我,我完顏宗澤不是個朝三暮四之人,說話也還是算數的,我此生非微微不娶,早晚一定會登門迎她做爲王妃的。”
這若換個情景,廖老太君一準會逼問完顏宗澤,所謂的早晚是多久,十年還是二十年,然而此刻瞧見完顏宗澤蒼白卻堅定的面容,他熠熠閃光的眸子,聽着他虛浮無力可每個字都咬字清晰的話,再望着自那白色繃帶間往下淌血的肩背。廖老太君無法不相信完顏宗澤的話,又觀錦瑟站在一旁,淚光點點懇求地瞧着自己,廖老太君心便軟了,自嘆了一聲,道:“先養好傷,若然落下毛病,什麼話都是白搭。”
完顏宗澤聞言笑了,點了點頭,着實已氣力用盡,跌回軟榻上,這才吩咐影七二人代爲送客。
廖老太君攜海氏前去,錦瑟留在後頭,廖老太君也只做未見。錦瑟在軟榻邊兒蹲下,抽了帕子給完顏宗澤試了試汗水,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半響便只嗔他一眼。完顏宗澤卻笑,道:“今日這苦肉計用的值當……”
錦瑟又瞪他兩眼見廖老太君已出了院子這才依依不捨地瞧向完顏宗澤,囑咐道:“你好好養傷,莫再這樣鬧自己了,也別擔心我,瞧外祖母方纔那樣子並沒真正生氣的,她很疼我,不會怪責我的。”
完顏宗澤便點頭,道:“快回去吧……”
錦瑟回到廖府便被廖老太君罰去跪小佛堂,她私定終身已是闖下了大禍,更何況那定了終身的男子又是個家人一時間難以接受的,錦瑟並不覺着委屈,雖廖老太君不曾派人盯着她,卻也毫不耍滑,跪的老老實實。她昨日因擔憂完顏宗澤,故而只胡亂用過些吃食,今日一早醒來滴水未進,廖老太君便到了,這會子一跪便是大半日,待快旁晚時竟是生生暈厥了過去。
再次醒來,睜開眼睛她對上的便是外祖母含淚的眼睛,耳邊響起她無奈又傷心,寵愛卻微責的聲音,“你這是在和外祖母開戰嗎?”
錦瑟心知廖老太君說的是她暈倒一事,廖老太君明明沒叫人看着她,便就是心疼才如是,偏她自己堅持,接過生生累的暈了過去。錦瑟原是本着心誠則靈不想在此事上作假,誰知她高估了自己的能耐,如今見反累的外祖母傷心難過,便也落下淚來,撲到廖老太君懷中,哽咽道:“微微不想惹您傷心的,可是外祖母……微微真的很喜歡他……從沒這麼喜歡過一個人,微微想抓住他,不想錯過……”
錦瑟的性子廖老太君怎能不知,再念着這三年多,他們對錦瑟姐弟的疏忽,使得兩個孩子在江州受盡了苦楚,若然沒有完顏宗澤的多次相幫,只怕一切都已無法挽回。若然當初便堅持將錦瑟姐弟兩人養在身邊,錦瑟也便不會識得完顏宗澤,更不會和他生出情意來。
念着這些,廖老太君只覺有今日之事,她也是有錯的,又自錦瑟的表現看出了她的堅定來,如今她哭倒在懷中,說着這樣的話,廖老太君更是一陣陣的心酸,半響才道:“罷了,此事外祖母管不了,我叫你外公見見那孩子,成不成便全看他的了。”
錦瑟聞言驚喜地擡頭,難以相信就這麼簡單便過了外祖母這關,見她一張小臉上滿是淚水,廖老太君拿帕子給她試過,方撫着她的頭髮道:“外祖母總歸都是爲了你好,若然硬阻着你們反叫你日日以淚洗面,豈非本末倒置了?”
“祖母今兒午膳也沒用好,晚上也沒吃東西,這會子微微既已醒了,話也都說開了,祖母便快回松鶴院用膳吧,我會照顧好微微的。”
一邊兒響起廖書敏的聲音,話落海氏便也勸廖老太君離開,錦瑟見外祖母臉色不大好看,又是一陣內疚,待海氏扶着廖老太君去了,廖書敏才說起錦瑟不見後發生的事。
家人的擔憂不提,廖書意昨日回府後廖老太君卻並未將錦瑟和完顏宗澤的事情告訴廖家所有人,唯老太爺,海氏和廖書意清楚錦瑟的去處,其他人並不十分清楚。而廖書敏也是因內疚錦瑟爲幫自己這才離開了廖家衆人出了事,故而偷偷藏在廖老太爺書房這才知曉一切的。
廖家非所有人知曉此事倒叫錦瑟鬆了一口氣,廖書敏少不得埋怨錦瑟兩句,可她想着完顏宗澤的身份,便也理解錦瑟。見錦瑟因過了廖老太君一關而面色含笑,目光含春,少不了打趣錦瑟兩句,兩人又說了一會子知心話,廖書敏方纔說起一件事來,道:“你不知道,上元節那晚倒還出了一件事兒呢。就是那柔雅郡主,早先不是被送到了江淮王府在京郊的莊子上嗎?江淮王還專門請了個教養嬤嬤管教她,誰知她非說那嬤嬤是閆峻舉薦的,就是有意要爲難她,竟爲此鬧了起來,非但不改改她那性子,還間日的和那教養嬤嬤對着幹,鬧得年節都沒能回京來過。就是上元節那夜,她竟又鬧起性子來,帶着個丫鬟偷偷從田莊跑出來欲進城來看花燈,哪裡想着燈是沒看成,第二日清晨倒是被在吳王別院暫住的安南伯世子給送了回去。聽說兩人因是吃了酒,竟在吳王那別院單獨過了一宿,這消息昨兒便在京中傳開了。那時候大哥還沒尋到你,你不知我聽到此事有多着急,生恐你也……好在好人有好報,如今你總算是安安然然地回來了……”
錦瑟聽聞此事愣住,只覺這其中有問題,那柔雅郡主便是再胡鬧,也沒大晚上就帶着個丫鬟要回京湊熱鬧的道理,安南伯世子好巧不巧就住在吳王的莊子上,而柔雅郡主和安南伯世子偏巧都和自己有過節,吳王又是完顏宗澤的人。
這麼一想,錦瑟倒搖頭笑了,那柔雅郡主雖驕縱,可也不是傻子,這事兒若非有人裡應外合是萬能辦成的,看來完顏宗澤多半已經和閆峻搭上了。若不然,怎前幾日才生出白姑娘一事來,如今柔雅郡主便出了此事。
顯然,這不僅僅是完顏宗澤在替她報仇,也是人家閆峻在回敬江淮王妃呢。閆峻這人倒也是個有能耐的,也是個明白人,有他在,廖書敏嫁過去便吃不了虧,這般想着錦瑟便也放心了,拉了廖書敏的手道:“二姐姐,我真羨慕你,馬上便能當新娘子嫁給心上人了。”
廖書敏不知錦瑟怎何故所起此話來,卻因她的話面色一紅,又想着前日上元節和閆峻一起逛燈市的情景更是芳心失跳,瞪了錦瑟兩眼,道:“微微這麼說倒似多恨嫁一般,那個武英王當真就有那麼好嗎?”
好不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生活卻是她自己的,萬般滋味只要她覺得都值得,想着那人時心裡便只剩蜜意,那在她眼中,他便就是最好啊。
錦瑟抿脣一笑,卻並未答話,廖書敏見她不過提了下完顏宗澤,錦瑟的面龐就似被一曾柔光鍍過般一下子柔和了,也嬌媚了,又想着那日在柳園中,錦瑟分明處處都在幫着完顏宗澤,她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只握緊了錦瑟的手,道:“微微,不管他是什麼身份,只衝他這回捨命救了你,我便認他是我的妹夫。”
大半個月後,廖老太爺的書房中,影七扶着完顏宗澤坐下便躬身退了出去,廖正琦端坐在大書案之後目光銳利地盯着完顏宗澤,見他自進屋後便神情恭敬,態度謙遜,卻毫無一絲悔怯之態,目光也清亮端正,對他的注視未曾有半點躲閃,這才面色稍霽,並不轉彎,直入主題,沉聲道:“我廖家的姑娘不會於人爲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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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宗澤聞言亦擲地有聲,道:“我心悅微微,又怎會叫她屈居人下?您多慮了,若您老能將微微許配於我,我現在便可立下誓言,今生得此賢妻足矣,一定珍愛她一生一世。”
廖正琦卻冷笑一聲,道:“什麼誓言都是虛的,將微微許配於你?北燕年輕男女雖可自由發展戀情,可婚事卻還是要經家人認可,行三媒六禮的吧?武英王這是要叫我怎麼將孫女許配於你啊?!敢問你父母何在,所請媒人爲誰,聘書又安在?”
廖正琦逼問,完顏宗澤卻未見驚慌,突然便轉了話題,只道:“您是大錦的戶部尚書,掌管大錦天下之土地,百姓,錢穀之政,貢賦之差。大錦三年前,也就是明孝帝登基初,大錦人口三千萬,良田三億畝,一年戶部能實收賦稅四百萬兩白銀,當時戶部年度之已高達七百萬兩白銀,早已是入不敷出。而去年大錦人口已銳減爲兩千七百萬,良田更是僅僅兩年便減十之有二,戶部賦收竟只有三百二十萬兩,可度之卻比三年前翻了一番。今年,戶部新記載在案,人口又減,僅至兩千五百萬,良田再度比前一年減了十至二三,戶部賦收少的竟不足三百萬兩,而今年戶部新預算的度支卻已高達一千萬兩白銀。人口成百萬的消失,爲何?難道僅是天災造成?良田不斷減少何故?您老當清楚,那不是天災造成的,而是有人趁着天災,趁火打劫,中飽私囊,不斷搶佔兼併土地之故。遭受天災的百姓,國家原便無力安置招撫,本該分該流民的良田卻又盡數歸了豪強私有,百姓在這樣的天災**中豈能不銳減?人口越來越少,荒蕪的土地便也越來越多,官員貪污成風,賦稅又怎能不連年減少?而度支成倍翻增,不是爲別的,只因流寇亂匪一年多過一年,只戶部每年要撥給兵部剿匪平亂的白銀今年便比三年前多出了足足七百萬兩。國庫早已空虛,您老這個戶部尚書殫盡竭慮,每日只怕連千兩銀子也要盤算在心,去年您老曾上書,欲奏請明孝帝削減百官俸祿和對有功人大賞賜,引得幾乎滿朝文武共同上書彈劾,險些鬧得罷官。兵部,工部,禮部連年只管張口向您要銀子,剿匪不利,便道是軍備不齊,堤壩塌了,也推說是戶部撥去的修堤銀子晚了,凡是差事辦砸了都往您身上推,晚輩敢問,您老覺着這樣的大錦還能支撐多久?或者說,您這樣拆東牆補西牆您覺着還能支撐幾年?這些且先不提,我只說前些日,南嶺一帶三川皆震,戶部措手不及,到現在都還挪不出賑災銀來,這幾日京城附近的流民越來越多,已有陰陽失序,亡國之兆的童謠私下傳開,您老難道真覺那童謠是無稽之談嗎?”
方纔完顏宗澤所說皆是朝廷辛秘,完顏宗澤說的一字不差,已令廖正琦有了怒容,如今他再提民謠之事,廖正琦便更是怒容難抑了,地陷方不過幾日,亡國的童謠便傳的極廣,這分明是有人在其中做鬼,廖正琦正欲怒喝,完顏宗澤卻又搶先一步道:“您老先莫急,且聽晚輩再說說我大燕這些年的戶部收支……”
151
錦瑟自完顏宗澤進了書房便一直侯在院子中焦慮地等待着,待他出來,錦瑟忙迎上,盈盈的目光盯着他,緊張地連手中的帕子都絞成了一團。完顏宗澤迎上她因焦慮而明亮的眸子,嘆了聲搖了下頭,眼見錦瑟就要哭出來,方道:“我沒用,沒能讓外祖父同意將你許配給我,卻只應我在你十八歲前都不於你說親……”
錦瑟聞言一愣,方纔知道是被完顏宗澤給戲弄了,又喜又恨地掄起拳頭便去打他,怒聲道:“你又欺負我,害我險些以爲是真的,嗚嗚……”
她這一言,便又後怕起來,只想着若外祖父真不同意他們的事,她卻是當真不知該如何自處了。
見錦瑟竟墜起淚來,珠淚在月光下晶瑩的如同最美的珍珠,完顏宗澤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擡手輕輕給她拭着淚,哄着道:“莫哭了,我錯了,我哪裡敢欺負你啊,我這一輩子都叫你隨意欺負好不好?”
錦瑟聞言噗嗤一笑,擡頭見完顏宗澤一雙藍眸清瑩的閃動着柔光,想着自己如今年紀越大,倒越來越矯情,撒嬌落淚這些以往都沒做過的事兒倒是越發信手拈來,一時面紅耳赤,衝完顏宗澤哼了哼。
見她這般模樣,完顏宗澤忍不住笑着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這纔將她兩手捂在掌中暖着,道:“這些日可曾想我?”
自上回錦瑟被廖老太君帶回廖府,兩人便再未見過,兩人的關係既已被發現,完顏宗澤不管是自己個兒還是派他人夜探錦瑟都是不合適的,故而這十來日兩人當真是半點聯繫都沒有。又正逢完顏宗澤傷重之時,錦瑟豈能不想念,不惦記?
眼見完顏宗澤雖精神尚好,人卻瘦了兩圈,面上還是沒有多少血色,她便忙問起完顏宗澤的傷勢來,兩人就在園子中這般站着聊了會子,那邊便傳來一聲咳嗽。
完顏宗澤這回來廖府自然是隱秘的,錦瑟心知是廖書意在催促,念着這回一別還不知何時能夠再見,神情便黯然了,完顏宗澤又捏了捏她的手,方纔笑着道:“以前都是微微趕着我走,如今竟捨不得,可見這身傷太是值當了。”
完顏宗澤言罷見錦瑟不語,只盯着他瞧,一顆心便柔的似能滴出水來,嘆了一聲擡手蓋上錦瑟的眼睛方纔又道:“夜涼,快些回去吧,咱們來日方長,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能將彼此看個夠,不急在這一時半刻,一年兩年……”
言罷,感受到掌心有些微的溼意,清清涼涼的,他只覺手心被燙了一般,心中一陣鈍疼。錦瑟卻已上前一步窩進了他的懷中,雙臂穿過他的腰身緊緊抱住。見她如此,完顏宗澤便也鬆了她的手,改而擁住她,兩人靜靜地站了片刻竟皆覺一肚子的話卻無法言出,半響兩人才同時開口。
“我們……”
聲音一出,兩人同時愣住又皆沒了聲音。千言萬語,不述出對方已然明瞭。錦瑟無聲的笑了,點了點完顏宗澤的胸膛,方道:“我先說吧。”
完顏宗澤輕嗯了一聲,錦瑟才道:“你也知道,當初我大舅舅死在江州一事有頗多蹊蹺,如今當年之事已露出了些許端倪,外祖父已叫二舅舅和大表哥這回一同隨四舅舅到江州去。我和姚家也還有些未了的官司,所以我想……我想……跟着回去江州。”
完顏宗澤聞言半響無語,錦瑟就惶恐而心虛了起來,完顏宗澤爲她險些丟了命,如今她回報給他的卻是如此的結果。可這已是她深思熟慮之後覺着對他們,對家人最好的法子了。
兩個人之間空有愛是不夠的,如今的他們便是如此,隔在他們中間的東西太多,兩人又都太過年輕,如今愛情來的太快,太過激烈,已然叫錦瑟失控。這樣的他們綁在一起,雖然如今甜蜜,可卻極容易做出錯事,因爲他們都缺乏冷情,兩個站在懸崖邊兒上的人,失去冷靜後果是極可怕的。
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悔不當初,錦瑟不想錯過完顏宗澤,可有時候緊緊抓住並不是長久在一起的法子,盡一切努力早一日清除一切阻攔的障礙方是理智的人應該去做的。
完顏宗澤守着她無疑是要耽誤很多事的,而他們的關係若然被發現,不管是對完顏宗澤還是對廖府,對錦瑟自己都是萬般危險的。這次他們的事已被楊松之和蕭蘊知道,兩人皆是君子,和廖家又素來交好,錦瑟知道他們不會對她不利,可下次呢,他們不可能每次都這樣的幸運。
她走的是一條險路,爲了完顏宗澤,她心甘情願,可廖家,家人對她半般疼愛,爲了她甚至默認了完顏宗澤的存在,錦瑟卻不能那麼自私,那般不懂事地只給他們添亂,令他們日夜擔憂。
若然她和完顏宗澤的事情被人拿捏住,廖家便是萬劫不復,她無法不考慮這點。故而錦瑟思慮再三,最後還是覺着,若然兩個人的感情真的堅定,便是分開幾年又如何?爲了更好更早地廝守在一起,她願意等待。
可錦瑟生恐她的這個決定得不到完顏宗澤的理解,生恐他會誤解自己,如今他不答話,錦瑟便慌了,她正欲解釋便聞完顏宗澤又嘆了一聲,道:“微微,對不起,爲了我又叫你遠離家人,其實……你大可留在京城,因爲我已決定要回燕國去了,這也是母后的意思。”
錦瑟聞言一詫,她欲擡起頭來,完顏宗澤卻將她的頭又按在了懷中,道:“這些年我在大錦該做的事已做了不少,是時候回去了,這些年我外公和哥哥的身體都不大好,母后也是希望我能儘早回去的……”
錦瑟心知兩人是想到一處去了,會心而笑,卻又爲即將到來的離別還有無法預知的未來而感傷,兩人便這麼相擁良久,待外頭又響起廖書意的聲音,他們方分開,完顏宗澤定睛瞧着錦瑟,又給她攏了攏外頭的鶴氅,見錦瑟目光幽然,滿是不捨,才道:“我養好傷,將這邊的事情都交代清楚,燕國也要派使團過來商議我回京之事,少說也要小半年後才能走呢。”
錦瑟卻咬了咬脣,道:“可二舅舅和四舅舅再半個月便要離京了,我卻也不是單因此事方想着離京的,也是江州之事我記掛在心,不回去瞧着那些惡人得到惡果我總不能舒心,再來,自我到京城也鬧出不少事情來,不管是好名還是罵名,我一個閨閣女子都不適合去擔,還是離京避避的好。”
完顏宗澤見錦瑟已做了決定,便也不再多勸,也是錦瑟自到京後確實惹了不少事端,早先她還招惹了麗妃,如今麗妃自顧不暇,可總是有隱患在。他若離開獨留錦瑟在京,即便有廖家庇護,他也會不放心她。江州遠離京城,是非也會少些,朝廷上的爭端一時半刻也波及不到那裡,相對來說倒風平浪靜,若能解決了姚家之事,錦瑟在江州卻也悠然。
這般想着,完顏宗澤便只笑着道:“再半個月我這身子當經得住顛簸了,到時候我送你回去。”
錦瑟這才笑着點頭,完顏宗澤低頭在她眉心落下蜻蜓點水的一吻,這才轉身帶着影七出院而去了,錦瑟自站了一刻便揚起脣角往夕華院而去。
翌日,錦瑟到松鶴院請安後便被廖老太君單獨留了下來,錦瑟心知外祖母是有話說,見她半響都未張的開口,便率先笑着和她聊起家常來,道:“四舅母如今有了身孕,四舅舅這回放外任,舅母還跟着去嗎?”
四夫人自棉嶺回京沒兩日便診出了孕事來,如今已過了頭三月,四老爺因棉嶺匪患一事回京述職,如今吏部的新任命已經下來,被降了從七品江州布政司都事,眼見這些日便要啓程到江州去。廖老太君原本要和錦瑟說的也是此事,如今聽錦瑟主動說起,她瞧向錦瑟的目光越發心疼複雜,卻道:“江州不比棉嶺,算是繁華之地,回京也方便,你舅母如今已過了坐胎期,跟着到任上我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這回便叫你四妹妹也跟去,也能幫襯着你舅母。”
錦瑟聞言便起了身,徑自在廖老太君跟前跪下,稟道:“微微原該留在外祖母身邊代母親盡孝的,可我實在記掛江州之事,當年大舅舅總歸是因微微和茂哥兒而遭遇的不測,若然不叫微微親手整治了那些惡人微微是不能安心的。如今弟弟已經進了國子監讀書,又拜在了西柳先生門下,又外公和外祖母,舅舅們看着他,我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所以微微想請外祖母應了微微,允我跟着兩位舅舅回江州去,也好和四妹妹做個伴兒,一起照顧四舅母。”
幾日前,柳老太君登門取走了蕭蘊的庚帖,卻主動說起柳老先生欲收文青爲徒一事來,錦瑟追問之下方知是蕭蘊向柳老先生提了此事,她欲答謝蕭蘊,才知蕭蘊早一日便離京雲遊去了,而兩日前文青已行了拜師禮,京城已沒了她擔憂之事,倒是江州姚家,該算的賬也該清個總了。
廖老太君如何能不明白錦瑟所想,聞言眼眶一紅,將她拉起抱在了懷中,道:“不是外公和外祖母狠心,實是你們……”
“外祖母都是爲我好,微微都明白的,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在做些什麼,是微微總叫外祖母擔心傷心了……”錦瑟打斷廖老太君的話,將臉頰深深埋在老人的懷中嗅着她身上溫暖的氣息笑了。
她一直明白要的是什麼,也一直都相信,所有的努力都會得到回報,黑暗總是爲光明而存在的,有了風雨陽光纔會愈發明媚……也終相信有情人定成眷屬。
152
楊松之和晚晴鄉君定親,鎮國公府大辦喜宴,錦瑟和廖家三位姑娘一同陪伴着廖老太君前往賀喜,下了馬車可巧江寧侯府的車駕也到了,見平樂郡主抱着橋哥兒正欲下車,錦瑟忙笑着拉了廖書敏幾個往那邊去。
聞聲平樂郡主瞧過來,見着錦瑟便笑了,恰她往車下去,一個不小心就拌到了長長的裙裾,登時便身子一歪驚呼一聲往車下倒去,她只本能地抱緊了孩子,慌亂中卻覺有一隻大手箍住了她的手臂傳來有力而輕重得宜的力量,將她傾倒的身子又推了回去,接着便有人自她懷中接過了因受驚而哇哇哭着的橋哥兒。
“還不快扶好郡主。”這扶住平樂郡主的不是旁人,正是李冠言,他將平樂傾倒的身體推回去便鬆了手,沉聲吩咐慌亂中的下人,丫鬟忙扶住平樂郡主,李冠言已抱着橋哥兒哄了起來。
“可是驚着了,都怨我,快叫我瞧瞧。”平樂郡主回過身來忙驚魂未定地跳下馬車,緊張而擔憂地瞧着被李冠言抱着的橋哥兒。
橋哥兒卻已在李冠言的拍撫下漸漸停了哭聲,睜開烏溜溜的眼睛衝李冠言笑起來,李冠言便也笑了,見平樂嚇得面色都白了,不覺神情一柔,道:“沒事,這小子皮實着呢,哪能就嚇着了。”
說話間他將橋哥兒抱給平樂,笑道:“瞧,他這不還樂着呢。”
平樂將橋哥兒果真沒事,方纔將孩子接過去,面上露出明媚的笑來,倒引得李冠言瞧着她近在咫尺的笑靨微愣。
錦瑟幾人也都慌忙地圍了上來,衆人的注意力都在橋哥兒身上,唯錦瑟將方纔李冠言的神情瞧在眼中,又猛然間想起靈音寺平樂郡主生產時李冠言的激動來,當時她便有種古怪的感覺,這會子再想着李冠言不願定親一事,她的目光便不覺在站在一起的平樂和李冠言之間來回掃了下。
廖書敏幾個皆逗弄着孩子,錦瑟便也笑着道:“橋哥兒喜歡他二叔呢,二叔一抱便破涕爲笑了,可見是知道二叔和母親一般都最疼他呢。”
錦瑟說着擡眸去瞧李冠言,李冠言迎上錦瑟黑洞洞的目光,再聽着她所說之話便有種被人瞧透的心虛感油然而生,面上神情微動,接着才恢復沉定,笑了下。錦瑟見平樂郡主抱着孩子和廖書晴說笑着,渾然不覺便心思動了下。待回到廖府,錦瑟便進了書房,旁晚時方喚了白芷進來,將一副畫卷交給她,又交代了白芷兩句,令她翌日將畫送去江寧侯府,親手交到平樂郡主手中。
之前錦瑟在平樂郡主那裡瞧見過一副李冠易的畫像,平樂珍藏着每日都要睹物思人,她卻嫌那畫空容貌肖似,卻不具神韻,又念着自己是個不擅丹青的,便連亡夫的畫像也要尋畫師來畫。錦瑟叫白芷送去的這副畫像正是照着平樂珍藏的那副畫像畫成,只是那神情眼神卻畫的是她今兒所觀李冠言的模樣。
翌日白芷從江寧侯府回來向錦瑟回話,道:“郡主看了畫像欣喜若狂,愛不釋手的,說姑娘畫的比那宮中畫師畫的不知強了多少,後就問起奴婢,姑娘又不曾見過李家大爺,何故竟是畫的那樣傳神。奴婢便照着姑娘的交代回了,只說那畫像就是姑娘照着郡主書房的畫兒原封不動畫出來的,只是那神情卻是姑娘前不久見過的,讓郡主好好想想,一準能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郡主聽了奴婢的話愣了會兒,後便笑着說她知道了,叫奴婢替她謝謝姑娘的好意。”
錦瑟聞言便知平樂郡主是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擺擺手令白芷下去,想着此事由她來挑明也不知是對是錯便又嘆了一聲。這會兒倒非錦瑟多管閒事,實在是李冠言對平樂郡主的心,若被有心人知曉,而平樂郡主又懵懂不知,那便極容易被人以此事所害,那江寧侯府可沒有分家呢,錦瑟還沒有忘記江淮王妃和李家二夫人聯手陷害她的事兒,江寧侯府不平靜,平樂郡主如今又失了夫婿,只怕盯着橋哥兒和平樂的人不在少數呢。
三日後,錦瑟一行離開廖府登船南下江州,如今已是早春,江風已有暖意,錦瑟和廖書香並肩站在甲板上,眼見京城江岸上文青一行的身影越來越小,錦瑟不覺目露悵然,到底有些不甚放心。
廖書香見她如此便笑着道:“人家說長姐如母瞧微微對文青便知此話不假了。”
見廖書香取笑自己,錦瑟方收回目光,卻不後悔離開京城之舉,弟弟一日日長大,她能爲他做的都已做了,若然再事事處處都爲他考慮周全,不放手叫他自己成長,那麼雛鷹便永遠不會一飛沖天。
錦瑟和廖書香說笑幾句,眼見客船已進了江心,便又疑惑起來,早先完顏宗澤明明說要送她的,可到現在他連個人影都沒出現。她心中失落,扭頭間卻見二層的甲板上一個姿容妖豔的女子正扭着腰探頭往下瞧,可不正是穿了女裝的永康嘛,錦瑟瞧見他便知完顏宗澤必定已在船上,脣角便勾了起來。
月影籠上江面,如同一雙清寂的眼眸在漸濃的夜色下灑照着安靜而幽然的銀光,隨着船行,江面波光碎散,泛起的粼粼光芒映的艙室中光影也忽明忽暗,如星光點點。
靠東面的窗戶半掩着,初春的江風微涼,飄入船艙也送來了潤溼而清爽的空氣。江水翻滾拍打着船板的嘩嘩聲,一下下極有規律,便如一曲仙樂,天際雲遮霧掩一輪明月,濃光淡影灑入艙室,籠着並肩躺在添漆牀上的一對璧人,清輝落影覆上心頭,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安寧,卻也有着離愁。
船已行了五日,這些天錦瑟白日陪四夫人說話,和廖書香一處玩鬧,晚上完顏宗澤便如約而至,兩人相擁而眠,暢訴離別,眼見明兒船便要靠岸,改走官道,而完顏宗澤也要轉船回京,這一別當真是再見無期,錦瑟和完顏宗澤躺在一處竟是皆說不出一句話來。
窗外月上中天,完顏宗澤方暗歎了一聲,正欲說話,錦瑟倒先一步笑了起來,翻趴着用手支起上身眨巴着眼睛瞧着完顏宗澤,隨意尋了話題,道:“其實我一直都很好奇,永康裝扮成女子這麼久,那容貌和神情動作便也罷了,怎生連身段也叫人瞧不出一點端倪來,他……他是怎麼做到的?”
這些日錦瑟留意觀察了扮成女子的永康太監,發現他那身段當真是突兀有致,腰身細便罷了,可那傲人的胸竟也瞧不出一絲假來,錦瑟一直都極是好奇,這會子她也是不願兩人一直這般沉默着傷感,故而提了這個事來調節氣氛。
完顏宗澤聞言見錦瑟眨巴着眼睛,一臉好奇寶寶的模樣便笑了,道:“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他貼身罩了一個特製的竹篾編架子,那架子依着女子的玲瓏身段鏤空編成,套在身上再在胸前裝上兩個皮囊水袋,水袋用軟竹架託着,套上衣裳,那水囊便能隨着動作上下左右晃動,瞧着和女子的胸倒也沒什麼兩樣,只是若伸手一抹便原形畢露了。”
完顏宗澤言罷不自覺地便往錦瑟的胸前瞧,錦瑟這會子趴在牀上,褻衣外便只套着一件半新的湖綢小襖,便那襖是交領,襟口微鬆,褻衣也鬆鬆散開露出她白皙而優美的一點鎖骨來,其下是少女因趴姿而顯得愈發明顯的女性象徵,而柔美的弧線隨着她如蘭氣息地浮動也輕輕晃動着,引得完顏宗澤不覺便想起了那日看到的風光,他呼吸一窒,鬼神神差地撫了上去,一掌握住揉弄了下。
錦瑟身子僵住,心跳如鼓,而完顏宗澤已擡起另一隻手箍住她的腰肢將她一推倒在牀上隨即翻身壓了上來,錦瑟倏然沒了呼吸,眼瞧着完顏宗澤的手又在那處揉弄了兩下。
船隨江水輕輕晃動,完顏宗澤俊美的面容也在粼粼波光中忽明忽暗地閃動着,朦朧的光線映的那深刻的五官愈發刀削斧鑿,眼眶欲深,一雙眸子卻愈亮,如有火苗在其間跳動,又似大海深處翻涌而起的漩渦,要將人整個吸進去。
“果然不一樣,真軟……”
錦瑟有些暈暈沉沉起來,完顏宗澤已俯低身來,低低沉沉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裡響起,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暖而乾淨的男子氣息也突然濃烈起來,一陣陣地壓迫着錦瑟的感知。
見錦瑟目光氤氳,雙頰酡紅,完顏宗澤的脣角上揚,勾起淺淺的弧線,他俯身抵着她光潔的額頭,灼熱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脣上,一點點蠱惑着她,見完顏宗澤不再動作,似在猶豫着什麼,不似害怕剋制着什麼,錦瑟睫毛顫抖,心也跟着跳動如鼓,分離在即,也許只有更深的碰觸方能表達出對彼此的不捨和依戀來。她閉上了眼睛,憑着內心地指示,微微擡起臉頰主動貼上了完顏宗澤的脣。
兩人這些日雖每夜都相擁而眠,然而卻都極是守禮,似都在害怕什麼從不敢貼對方太近,如今兩片脣貼在一切,兩人同時一顫。
錦瑟的頭腦有瞬間的空白,感受到撫在她胸上的大掌驀然加大了力道,接着他更重的落下脣來,錦瑟的脣很涼而完顏宗澤的脣卻極燙,一經貼上完顏宗澤便似喟嘆似舒服地哼了一聲,接着用他軟滑的舌尖輕柔又纏綿地一下下描繪着她的脣瓣,耐心地舔舐,並一次次在她輕揚的脣角落下細碎的吻。
錦瑟情不自禁地擡手抱住完顏宗澤的腰,啓脣迴應,起先是悠長的,漸漸便有些急切起來,兩人都越來越激烈地索取着對方的滋味,渴望更貼近彼此一些,脣齒相依的美妙感覺足以令年輕的情人失去理智。
完顏宗澤只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叫囂着佔有,他呼吸急促起來,握着錦瑟纖腰的大手開始隔着衣衫撫摸起來,停在她胸前的手也往衣襟中探去。
靈巧的舌勾着她甜軟的小舌毫不留情地掠奪她丁香小口中的每一寸柔軟,在她嬌喘不過時,轉而滑向她秀氣的鼻子,緋紅的面頰,又落在她優美的脖頸,在頸側輾轉吸吮,滑膩的舌頭在凝脂般的肌膚上不停打轉磨舔,令那白瓷般的肌膚上盛開一朵朵桃花來。
錦瑟忍不住將手探進完顏宗澤的衣衫中,指尖輕顫去撫他新結了傷疤的腰背,完顏宗澤身子一震,揉捏她腰肢的大掌便倏然緊收,接着開始遊動,摸索到衣襬處,輕輕一撩滑了進去,貼着她光滑的腰線覆在小腹上。
手指所觸的溫軟令他忍不住一點點向上攀撫,身下少女嬌小玲瓏的身軀每一寸都散發着誘人的氣息折磨着他僅存不多的自制。
他靈活的舌頭轉而滑向她小巧的耳朵,在耳根來回溼舔,把那柔軟的耳垂含在他溼熱的口腔裡不停吞吐逗弄,溫熱的掌心也變得越來越滾燙,眼看就要覆上那團柔軟,他猛然吸了一口氣,陷入從未有的天人大戰中。
頭腦中似有兩個小人在對戰,一個叫囂着慫恿着他莫停,繼續品嚐只要不過分,她也接受便沒什麼不行的,一個卻又大喊着停下,再等等,現在太不是時候……
一番交戰他便出了一身大汗,而錦瑟的心也在這種對峙中狂跳着,她指尖傳來的炙熱和緊繃的觸感令她意識到完顏宗澤此刻的狀態,她無可控制地心疼起他的剋制來,腦子一白,便羞紅着臉,手指微顫着欲往完顏宗澤的背上攀。
探手時豈料完顏宗澤猛然自她小衣中抽回了一雙邪惡的大手來,一把抓回她不老實的雙手,接着在她的驚愕中他十指與她交纏緊握,壓在身側,同時再次俯下身來狠狠地吻她的脣。
錦瑟怔了下,隨即有些急切地迴應着他,伸出舌頭和他百般糾纏,感受着完顏宗澤的呼吸越發粗重,絞着她的十指懲罰性地用力,掌心冒出粘熱的汗水來。
這般也不知吻了多久,完顏宗澤方擡起頭來,埋首在錦瑟的頸邊兒喘息,道:“微微,興許分開真是再對不過的事情了……”
完顏宗澤的聲音裡帶着濃烈的**,言罷他擡起頭來細瞧她,她亦回望着他,一眼便望進了他不同以往的眼眸中,那藍色濃的似能滴出墨來,深深淺淺的色彩中映着她小小的面容,專注的好似要將她的模樣刻在裡面,她一時失了神,唯剩心跳一下下敲擊着心窩。
兩人對視半響,完顏宗澤方鬆開扣着她十指的手,側身在錦瑟旁邊躺下,輕柔地爲她順了順散亂的發,低嘆了一聲,大掌復又搭在了她的腰上,把錦瑟小小的身子攬進懷裡,用雙臂緊緊抱住,有些氣急敗壞又有些警告意味地沉聲道:“快睡!”
錦瑟聞言逸出一絲淺笑來,貼在完顏宗澤的胸口,聽着他堅實而有力的心跳聲漸漸進入了夢鄉。
翌日她醒來時天色竟已大亮,身側空無一人,卻放着一份摺紙,錦瑟展開,上頭是一份她向完顏宗澤要的大錦州郡圖,下頭卻是墨跡嶄新的一張素箋,寫着一行字:我已歸京,要好好的,等我回來娶你。
錦瑟怔怔的瞧了一會方深吸一口氣,映着窗外明媚的陽光揚起笑臉來。
兩日後錦瑟一行總算到了江州城,尚未進城車隊便停了下來,外頭傳來說話聲,錦瑟推開車門正見外頭吳氏扶着丫鬟的手走過來。
兩人目光撞上,吳氏眸中分明閃過恨意,轉瞬卻已不見,換成了慈愛笑意,道:“微微可算回來了,想煞嬸孃了。”
錦瑟眨了眨眼睛,當即便明白了吳氏這般熱情表現的原因,就在七天前,錦瑟在船上接到了從江州傳去的消息,姚禮赫被其上峰姜知府抓住貪墨的把柄。大錦州郡的官員皆是每三年方察屬官吏賢否,職事修廢情況,而這些皆由知府刺舉上達,今次姜知府給姚禮赫的考評是差等,如今姚禮赫已是待罪在家,正等着上頭的裁處。
眼看着姚禮赫官位不保,而自己進京一趟早已非當年無勢可依的小孤女,吳氏又怎能不怕?這回廖家二老爺和廖書意一同前來江州,只怕做賊心虛的吳氏也已聞到了一些不尋常的味兒,上趕着來表親情呢。
姚錦玉撞死在武安侯府門前,她和吳氏之前可還有殺女之仇呢,想來吳氏此刻心裡一定不好受吧,錦瑟想着揚起脣來,眼眸轉了下卻見吳氏身後緊跟的還有西府姚禮瑞的妻子馮氏,她見吳氏搶了先竟上前擠開吳氏,亦笑着道:“侄女可算回來了,嬸孃已打掃好了院子,三年前侄女住在了東府,這同時堂叔,關係一般般的近,這回說什麼都要住到嬸孃的西府裡來,也該咱們親近親近了,侄女可不能厚此薄彼叫嬸孃我傷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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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氏言罷見錦瑟但笑不語,便忙又道:“你叔公和堂奶奶還有叔叔們都盼着你回來呢,如今都在家中侯着呢,說什麼都要先回家去。”
馮氏的公爹姚謙和姚鴻也是一母同胞,三年前錦瑟扶靈回來,東府西府便曾爭着要撫養她和文青,後因姚禮赫的東府是長房嫡脈,姚禮赫又系官身,故而族中便將兩人判在了東府住下。如今馮氏她和東府已勢不兩立,又有廖家兩位舅舅一共回京,而姚禮赫眼見官位不保,馮氏會來接她也不算稀罕事。
錦瑟心思動了下,下了馬車便笑着衝馮氏和吳氏福了福身,道:“這回來主要是陪伴四舅母,嬸孃們待微微好,叔公和叔叔們記掛微微原不該辭,可四舅母有孕在身,又初到江州,微微還是陪在她身邊方能對得住外祖母的囑託啊。”
馮氏和吳氏見錦瑟不願回去姚家,心思各異,又和廖四夫人寒暄了幾句,便說好親戚間常常走動,各自散了。廖家早有管事到江州打理了府邸,錦瑟一行住下來的當夜便聚在了小書房中,聽春暉和廖家早派來辦差的胡管事回報這些日查探的結果。
“三老爺自京城回來後便極消沉,倒似真迷上了那花魁採荷,沒尋到人便失了魂兒般,深居簡出的便連鋪子中的生意都不顧了。而前幾日,終於叫屬下守到三老爺私見鄧三雙!只是兩人私見乃白日,屬下不好靠近故而沒能聽清兩人都說了什麼。”春暉道。
胡管事便也道:“老奴暗中也盯着那鄧三雙,着實沒見他和姚家誰走的近過,他沉默寡言,每日除了跑船便吃悶酒很少於人來往,老奴前些日按吩咐放出廖家暗查當年九雲山匪賊一事來,卻也未見有姚家人做出動作來……”
廖書意聞言冷哼一聲,道:“倒能沉得住氣。”
廖四老爺便道:“難道當真是這姚三老爺做下的?”
廖二老爺卻搖頭,道:“這樁樁件件的事兒都指向姚三老爺,我倒反覺着不對勁了,如然當真是他,他又怎可能在此時還親自去尋那鄧三雙,難道真是被驚慌了頭腦?若然這般,倒和當年他處心積慮的深沉縝密心思不大相符了,我看不像。”
廖二老爺正說出了錦瑟的疑慮來,她目光閃了下,就聞二老爺又道:“讓你細查當年大老爺到姚府那夜的具體情況,可曾查到?”胡管事這才點頭,道:“當年大老爺是住在姚家的客院,當夜伺候在客院的丫鬟,事後不是因爲犯錯,便是因年紀到了,發賣的發賣,打殺的打殺,老奴費了不少氣力方纔順着人牙子的線兒在宿州尋到了一個當夜在姚家客院值夜的叫秋霜的丫鬟,這丫鬟說當夜大老爺已睡下,姚家的大夫人卻帶着一個丫鬟和婆子深夜悄悄來訪,進屋也不知和大老爺說了些什麼,大老爺當時便使起火來,姚大夫人走後,大老爺便沒再熄燈安歇,過了一陣便穿戴齊整出了屋,出去竟就喚了廖家下人套車,當夜離開了姚府。這叫秋霜的丫鬟,老奴已買下來帶回了江州。”
果然是吳氏乾的好事!錦瑟聞言銀牙緊咬,眯起了眼睛,而廖書意已是恨得拍案道:“好個毒婦!這回不叫她爲父親償命,我便枉爲人子!”
廖四老爺安撫地拍了拍廖書意的肩頭,他才勉強壓下心火來,胡管事便又想起一事來,道:“還有一件事老奴覺着蹊蹺。”
見廖二老爺擡手示意,胡管事方道:“那鄧三雙原名馬大栓,老奴到官府疏通後得到了馬大栓家的住處,可老奴尋去時卻早已人去樓空,那些鄰里們竟然皆不知馬大栓的母親和弟弟去了哪裡,只說是搬走了已有三年之久,可這便是要搬,哪裡有憑空消失的道理啊……而且老奴暗中守着鄧三雙這麼久也從未見其去看望他那老母和兄弟。”
錦瑟聞言眉骨一跳,早先廖書意可說過這馬大栓是個侍母至孝的人呢……見廖老爺幾人也若有所思,錦瑟便不多言語,衆人又商議片刻方散去。
翌日,錦瑟尊了姚家西府老夫人安氏的邀請到西府做客,姚謙雖尚健在可身體極不好,早便臥牀多年,錦瑟也不好去打攪,便和女眷們在花廳閒坐片刻,安氏和馮氏對錦瑟頗爲熱情,再次勸她回到姚家來住,言語間不乏對西府的貶低和控訴,仿似尋到了戰友一般。
姚家東西府間官司已久,如今西府落井下石,錦瑟瞧在眼中,心思也微動,衆人坐了一會子,錦瑟便隨着西府的兩位姑娘一起到園子中游玩,如今已是早春,江州又靠南,花園中早已是萬紫千紅,煞是好看。
三年前錦瑟因剛剛失去祖父,心中傷痛,深居簡出,住在姚家祖宅便只來過西府一回,說起來錦瑟這倒還是頭一回到西府的花園中來,許是還惦念着住了三年的依弦院,錦瑟不自覺地便往東府的方向逛,這般走着就瞧見了院牆,西府的五姑娘姚錦秋見錦瑟目光落在了院牆那邊便笑着道:“那邊就是東府了,兩府說來就隔着一道牆,那邊原是留着個垂花門直通東邊院子的,大老太爺在世時喜靜,又和我祖父兄弟感情好,當時爲了方便往來,大老太爺撇開正院不住,便搬到了這院牆那頭的套院中住在,兩府每日都是一處用膳的,後來大老太爺過世,兩府才分了家,那邊的老夫人也將住所遷出了套院,回了正院。到現在那邊套院因是老太爺住過的,還空着未住人,裡頭還供着大老太爺牌位呢。”
錦瑟聞言又瞧了眼那被荒草掩蓋的院牆,這才笑着點頭收回了目光。早先她住在姚府,因依弦院和文青的書宣院皆在府邸的東邊,倒不曾往這西府邊兒上,以前她便知道東西府只一牆之隔,可因東府和西府已全然沒了來往,每每兩府間偶爾互動也要繞大半條街市方能自各府正門進府,故而倒覺像是兩個全然沒有聯繫的府邸一般,如今瞧見兩府僅連的院落,錦瑟只感從不曾這麼真切的發現過原來東府和西府竟當真是一牆之隔呢……
七日後,天尚矇矇亮,姚氏的宗祠從正門到儀門灑掃一新,盡數打開,族中長老和各家各房的主要人物盡數被請到了宗祠中,族長姚柄汪沉着臉坐在首位上,其他族老們也都面色沉肅,氣氛寧寂,顯是姚氏一族有重大之事發生纔有的擺場。
在座不少族人並不知今日叫大家來是爲何故,見如今氣氛,各自交換着眼色心有猜測,可卻無一人敢多言一句。時至辰正,方有族人自外匆匆進來,稟道:“知府老爺和廖府的兩位老爺到了。”
姚柄汪聽聞姜知府竟一起到了,不覺心一沉,整了整袍子才扶着身旁兒子的手站起身來。衆人原便各有猜測,因聽聞前些日江州便有傳言,說京城的尚書廖府懷疑當年廖家大爺在江州遇難一事有蹊蹺,正在暗查當年之事,今日又大開宗祠,衆人又見姚禮赫等幾個姚家老爺面色都不大好,便猜八成今日之事是和姚禮赫一房脫不開關係的,如今一聽廖家人和江州知府一同到了,衆人心中便活絡了起來,只等着看場大熱鬧了。
被衆人的視線追隨着,姚禮赫面色又難看了兩分,心裡也一陣陣發虛,族長帶着族人們迎了廖家人和姜知府進來,衆人又見過禮,這才重新落座,廖二老爺率先道:“今日之事原是顧念着姻親關係,還有我那兩個侄兒,想在姚氏宗祠中私下解決的,可族長也知道,大哥是我廖家的嫡長子,更是朝廷的命官,他被人所害,按律例是要朝廷查辦案情,謀害朝廷命官那也是當受律法嚴辦的,所以……族長當不介意我廖家請來姜知府旁聽吧?”
姜知府落難時,姚禮赫以爲能夠上位四處活動打點,沒少落井下石,誰知天意弄人,姜知府押解進京竟又官復原職的回來了,姚禮赫這下得罪了上峰很快就得了報應,如今廖家人尋上門來,又請了姜知府做主查辦當年之事,姚家能得什麼好果子吃,姚家人平日仗勢欺人,對族人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尊貴模樣,早已有不少族人對其不滿,如今少不得擦亮了眼睛,等着瞧熱鬧。
“應當的,這都是應當的,廖大人也請放心,若然當年令兄遇難真是被人謀害所致,只要此人是我姚氏族人,我姚氏一定給廖家一個交代,萬不會包庇惡人!”
廖二老爺點頭,又客套了兩句姚柄汪便直入主題,道:“不知廖家是因何故要重提當年廖家大爺遇難之事?”
廖二老爺望了眼坐立不安的姚禮赫,眯着眼睛呷了一口茶,方道:“今日不光要提當年我大哥遇難一事,我廖家還有別的事要問問姚氏,問問姻親姚家老爺……”
族長聞言面色又沉了兩分,也瞧了眼姚禮赫方纔笑着道:“廖大人有何話不防直言。”
廖二老爺這才放下茶盞,揚聲直言道:“那我便不兜彎子了,我廖家懷疑姚禮赫一房當年收留我那兩個侄兒,皆是爲了他們姐弟守着的偌大家產,更是因這個精心佈局,從三年前謀害我長兄,令廖家因怨不再照看兩個孩子爲始,三年來其一房費盡心機謀算兩個孤苦無依的孩子,若非兩個孩子得老天眷顧,此刻只怕被啃的渣兒都不掉了!”
族中人聞言鬨然議論起來,姚禮赫和姚家幾個老爺更是一起神情激動地跳起腳來,半響族長安撫好衆人情緒,方纔沉着臉道:“廖二老爺如此說可有什麼證據?我姚氏不包庇惡人,可也不能任由外人欺辱污衊我姓族人,若然廖二老爺拿不出鐵證來,我姚氏卻也要討個公道!”
廖二老爺看向姜知府,姜知府便點頭道:“相關人證已被本官鎖拿,便先將那沈記藥鋪的掌櫃押上來吧。”
說話間沈掌櫃被帶上來,姜知府拿出一份供狀來,交給官差,令其拿給沈掌櫃看,道:“你可看清楚了,這份可是你的口供?”
沈掌櫃聞言瞄了眼一臉憤怒和驚詫地瞪着他的姚二老爺,這才縮着身子道:“回大人的話,這口供是小人的,可小人都是奉主子的命行事,可真沒有想過要害那姚家的五少爺啊。”
衆人皆知文青在姚家排行第五,一時間又皆變色,姜知府令沈掌櫃將口供再複述一遍,沈掌櫃被官府突然鎖拿,問責當日文青到沈記買人蔘一事,沈掌櫃不過是小平頭百姓,一輩子也沒見過官衙的排場,不過被嚇了兩嚇便皆老實交代了,如今見知府在坐,又有許多老爺虎視眈眈地瞪着,加之他的主子二夫人並不在場,故而也沒顧慮,當場便道:“小人是姚二夫人蔣氏的遠房表親,是姚二夫人吩咐小的設局,只說到時候她自會引了姚五少爺到沈記來,叫小的想法子挑唆到小的店中取藥的庶民高大勝和姚五少爺起衝突,只要高大勝能將姚五少爺給打了,二夫人便會重重的賞賜小的。小的是個眼皮子淺的,又想着不過是打五少爺一場,又不會出人命,就鬼迷了心竅,當日那姚家五少爺並沒上當,小的辦砸了差事,一分錢的好處都沒得到,如今小的什麼都招認了,還請青天大老爺饒命啊。”
沈掌櫃一言,衆人盡皆譁然,姚二老爺已經傻了,半響才忙站起身來欲辯解,廖二老爺便笑着道:“二老爺一定要說此事都是蔣氏所爲,你全然不知曉吧?還是要說這沈掌櫃的血口噴人?不急,還有一事也要勞煩二老爺解惑呢,當日我那兩個侄兒自靈音寺回城,路上竟遇冷箭刺傷馬兒,險些喪命,此事查到最後乃有人尋仇之故,然而經我廖家追查,絕非如此,當日那支射傷馬兒的箭乃是蔣氏的內侄在江州衙門當押司蔣鋮從督造司帶出來的,此事蔣鋮已然招供,並招認是姚二夫人命他這般做的,這隻箭後輾轉到了放冷箭的白狗兒手中,而白狗子卻是因其妻兒被挾持纔不得不做此事的,至於是誰挾持了白狗兒的妻兒,白狗兒前幾日恰也已將那人給識了出來……”
姚家幾位老爺聞言同時一愕,接着姚三老爺已驚怒道:“胡說!那白狗兒早已死在了牢獄中,怎麼可能前幾日還認出脅迫之人來!”
廖二老爺卻笑了,道:“不急,左右一會子是要叫他出來和大家見見面的,如今已有人證證明姚二夫人曾多次欲加害我那兩個侄兒,是否已經可以請姚蔣氏出來問審了?”
宗祠向來是不允女子靠近的,女子一生也只有嫁人時能進宗祠一回,若然平日得進了宗祠,那多半是災難,進入宗祠受審的女人所犯之罪已是極嚴重,一旦進了宗祠受審,多半是再也出不去了的,也就是說女子只有受大刑時方能進入宗祠。
如今聽廖二老爺提出傳喚蔣氏,衆人已替她捏了一把汗,皆瞧向族長,等着族長裁決,然而就目前的情況,蔣氏是誰都保不住了。果然,族長只沉思一下,便道:“傳姚蔣氏前來問話。”
族長言罷,姚二老爺已面露死灰,姚禮赫和姚三老爺等人面色也不大好看起來。片刻後,蔣氏面色發白哆哆嗦嗦地進來跪在了祠堂外的臺階上,姚族長令沈掌櫃和蔣鋮於她對質,蔣氏眼見抵賴不了,又實在經受不住眼前的氣氛,嚇得當即便將吳氏給交代了出來,道。
“族長,族老們爲妾身做主,妾身這都是聽大嫂吩咐行事的啊,大嫂是姚家的當家主母,妾身不過是庶子媳婦,大嫂吩咐下來,妾身萬不敢推辭啊!妾身……妾身便是謀害了姚文青姐弟也分不到多大好處的,妾身也實沒膽量做那樣的事情啊,都是大嫂,是她覬覦二老太爺一家留下的家產這才慫恿指使妾身做這昧良心之事的啊!”
族人們聞言並不覺着驚奇,卻又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而姚禮赫已跳了起來,指着蔣氏道:“血口噴人,滿嘴謊話!你這麼污衊你大嫂是要遭報應的!”
蔣氏卻哭喊着磕頭道:“當真都是大嫂叫妾身去做的,請族老們明鑑!”
前些時日吳氏便因捧殺姚錦瑟姐弟被族老們處以刑罰,如今事情再度扯出她來,衆人自然沒什麼接受不了的,反倒都覺着理所當然,族老見廖家兩位老爺並少爺皆目光灼灼盯過來,便只得道:“你可敢和姚吳氏當衆對質?”
蔣氏聞言哭聲一停,眼珠子在祠堂中轉了一下子,似有猶豫,可她接着便咬起牙來,道:“妾身敢!”
族長心下已知多半吳氏沒被冤枉,想着這姚禮赫一脈竟一房接連一房的被扯進來,眼見已沒個乾淨人不覺心中暗歎,卻沉聲道:“好,去,帶姚吳氏來受審!”
自有執行的族人應命而去,片刻後,宗祠外,錦瑟坐在馬車上眼瞧着吳氏被丫鬟扶着一步步過來,見她渾身虛軟,幾乎整個都靠在丫鬟的身上,不知爲何她眼前便晃過了前世時文青離世,吳氏慟哭暈厥在丫鬟懷中的模樣,更仿若看到了武安侯府一頂粉轎子將她擡出姚家時,她回望姚家吳氏撲在丫鬟懷中失魂落魄的模樣,彼時的吳氏和現在多麼像啊,都是這樣的姿態這樣的神情,然而皮囊下她的心卻該是如何的天差地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