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來了,大家發現其雖然上朝議事、下朝批閱公文,招臣僚議事,與往日並無二樣。可細心之人還是發現陛下變了,笑的少了,吃的也少了,獨處的時候多了,且時常走神,似乎仍然爲從元妙離開的悲痛中解脫出來。弄得宮中上下一個個緊張兮兮的,走路都踮着腳,說話更不敢高聲,唯恐觸怒了陛下。
元妙走後,趙昺確實十分鬱悶,尤其是晨練時不論是打趟拳,還是舞槍弄棒,皆不免想起元妙來,結果就是沒來由的一陣失落。另外朝中日常的公務也讓他忙得喘不過氣來,每天批閱的公文,接見朝臣,召開廷議議事等等,每天都排的滿滿的。
此外隨着秋季的來臨,幾件大事也要展開。徵西軍出征在即,訓練的如何,作戰計劃的制定,輜重的調配及各部的協同都需要過問。杭州城的改造也隨着雨季的結束也即將展開,籌措款項、敲定規劃都需要他審覈拍板。商隊也將再次起航,他也要過問一下。而將作監和軍器坊外遷也基本完成,需要他去蒞臨指導……趙昺又不是什麼勤快人,天天不得閒,哪裡還能有好心情。
“減半、罷貢……”忙碌間已經到了八月,中秋節又快到了,按照慣例各地牧守之臣都要向宮中進貢,這本是件好事,但趙昺似乎並不高興,用硃筆在禮單上勾勾抹抹地批註。
在中國漫長的封建專制歷史中,凡一方之土特產,要將最新、最好的向朝廷交納,供皇族使用,稱之爲貢賦,簡單的說也就是古代的皇家特供,多爲各地的稀罕珍貴、久負盛名特產,從金銀財寶到珍禽猛獸,只要世上有的好東西,都可以拿來進貢。
貢品這東西在趙昺的前世也並不遙遠,走到大街都可能碰到一家商鋪上掛着‘某某皇家貢品’的招牌,商場中的促銷員們動輒就說他們的產品歷史悠久曾是貢品。特別是古裝影視劇把帝王家的尊榮華貴作爲一個看點拿來反覆渲染、展示後,那些被皇帝、娘娘們吃過用過的東西更是備受追捧。
如果自己家鄉的特產曾是古代皇家御用的產品,那一定是同類中最好的,更有一種無法用價值衡量的“帝王霸氣”。這些染了皇家氣息的產品給背後的勞動者、創造者們帶來巨大的商機和財富,甚至能讓其所在的地方經濟受益,可謂是他好我也好的皆大歡喜局面。
然而古代卻正好相反——貢品給生產者和所在地的百姓們帶來的惟有淚千行,絕非什麼文人筆下傳說的那麼美好。趙昺在前世就知道貪得無厭的封建社會統治者爲了滿足自己的慾望,向地方百姓索要、強徵貢品,搞得家破人亡,而最能說明這個道理的是歷史中最有名的兩次‘貢品特快專遞’:一是唐朝爲楊貴妃運荔枝“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二是明清時進貢江南鰣魚“白日風塵馳驛路,炎天冰雪護江船”。
荔枝不能久藏,因爲時間一長就變色變味變質。唐明皇勞民傷財設置專門驛站,命人像接力賽那樣傳送荔枝進宮。這事兒爲在他和他統治下的大唐所遭遇到的一次幾乎滅亡的“安史之亂”奠定了紮實的基礎。清朝鰣魚進貢的規模比楊貴妃吃荔枝的過程更誇張,在南京設有專門的冰窖,每三十里立一站,白天懸旗,晚上懸燈,作飛速傳遞……送魚人在途中不準吃飯,只吃蛋、酒和冰水,三千里路,要求三日之內送到。
到了本朝的時候,皇帝對荔枝的喜愛也是有過之而不及。蘇東坡被髮配嶺南,樂觀的他寫下了著名詩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經他這麼推薦,嶺南的荔枝就成爲了皇帝指定水果甜點。而徽宗宣和年間,奸臣蔡京更是別出心裁,由他家鄉仙遊楓亭選小株結果的荔枝栽於瓦甕中,以海船運出湄洲灣,然後直抵汴京送給宋徽宗趙佶。
宋徽宗嚐到新鮮的荔枝,龍顏大喜,遂賦詩云:密移造化出閩山,禁御新栽荔子丹。玉液下凝仙掌露,絳苞初結水晶丸。酒醋國豔非朱粉,風泛天香轉蕙芝。何必紅塵飛一騎,芬芳數本座中看。只識深閨畫花鳥的徽宗居然有勇氣嘲笑唐玄宗的“一騎紅塵”,真的是惹得妃子們非笑不可啊。僅僅爲了滿足皇帝嚐鮮的慾望,就這樣勞民傷財。
入選貢品的並不止是美食,古代所謂各省“省花”選來也是作爲貢品的。鄢陵梅花在北宋是貢品,皇帝說是天下第一花,所以整個地方百姓們就得好好種梅花,想偷着種點雜糧都沒地兒!當各地進貢的花朵凋零,當帝王們的狂歡散場,微服出宮的皇帝回到金鑾殿,回味着貢品帶來的喜悅,品嚐幾口從各地進貢運來的美酒和茶葉。那些累昏的百姓也已醒來,各自沿着一片狼藉回家,等待着他們的,是又一年的青黃不接。
趙昺作爲二十世紀的現代優秀青年自然明白收受貢品的危害性,到了這個時代也更加能深切體會到對民間的傷害之大。但是想要消除這種現象卻難以做到,即使他作爲皇帝也不是一道旨意就可以清除這種延續數千年的積弊。
首先從政治上講,貢乃是臣服者向勝利者奉獻,這在古代發展成了一種文化,也可以說是一種制度和禮儀。即作爲統治階級的特權,同時也可以彰顯自己地位的形式,迫使臣服者納貢體現出了自己的權威。這在封建社會也是帝王維護統治的一種方法,想要去除就等於自取滅亡一般。
再有封建社會,不同品秩之人的飲食用度,都有着嚴格的區分與等級規定,居下位者,就算得到了不屬於自己使用範圍內的東西,也必須要呈獻給上位者,否則就是僭越。且封建時代的特供,除了有產品質地上乘、珍異難求之類的因素外,就連瓜果蔬菜長得忒巨大,也不是普通人能享用的,必須要敬獻給皇帝。
另外這也是皇室的一項重要收入來源。皇帝作爲天下之主,吃穿用度都得是天下最好的,因此各地進貢的東西不止是什麼金銀財寶、珍禽異獸、奇花異草,而是涉及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吃的油鹽醬醋,從裡到外的穿戴,寫字的筆墨紙硯,燒的炭,喝的茶,甚至出恭用的手紙都是各地進貢的,這省下的都是錢。
制度和慣例使然,趙昺也只能入鄉隨俗了,但也是有底線的。他以爲在官場上,收點兒小禮物,可以視之爲人之常情,可如果禮品的價值過限,就是腐敗了。同理,皇帝按照定製收受貢品,自是帝王維持正常生活和統制的需要。一旦皇帝過度收受貢品,毫無節制的收受禮物,那也是一種嚴重的腐敗行爲,當然就是犯罪了。
因此趙昺自繼承皇位後,便一再消減各地的貢品,在瓊州時甚至一度取消。而收復江南後,纔有所恢復,這不僅是生活所需,也是昭示百姓已經換了天。但他也是一再以體恤民生爲由,減免各地的貢物,加大在市場的採買維持所需。
可習慣使然,地方官吏們想着弄點稀罕物上貢,一者也有真的表示自己孝心;二者也存着一旦皇帝見了龍心大悅,自己也就飛黃騰達的僥倖心理。所以時常換着花樣的給趙昺上貢,使他不得不分心來處理這看似的小事,將那些勞民傷財,譁衆取寵之物勾銷,即便是必須之物也予以勾減……
審覈地方貢物這種事情還算輕鬆的話,那麼審覈死刑這事趙昺就不能不慎重了。在古時候執行死刑一般都是在秋冬季節,也就是影視劇中常說的‘秋後問斬’。而之所以選在秋冬季節集中執行死刑,其實誰也說不大清楚,按照師傅們的解釋是因爲要順應天意。
在古人的自然神權觀裡,春夏是萬物生長的季節,而秋冬是樹木凋零的季節,象徵肅殺。人的行爲包括政治活動都要順應天時,處決犯人也是如此,否則要受到天神的懲罰。皇帝即是天的兒子,更要遵守天意,按照天時行事。而趙昺以爲主要是考慮示警的作用,農民在秋冬二季較爲空閒,也方便地方官動員民衆觀看,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看着堆積在書房中的案卷,趙昺實在有些頭疼,這些都是關係到人命的東西,自己御筆一勾就是條人命,讓他不能不謹慎,可要全部通讀一遍這工作量就不小,別說從中一一甄別了。所以現在他處理完日常的公務外,幾乎將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審覈工作上。
可能有的人會說,你傻啊,有必要自己看案卷嗎?黑臉老包向來都是先斬後奏,根本就不需要事先稟告皇帝,事後做個備案就算完了,用你這麼勞心勞力啊!那趙昺只能苦笑着告訴你——戲看多了。首先就要告訴你,包拯雖然是宋朝人不假,但這個時代的戲曲真的沒有什麼‘包公戲’。
其實“包公戲”是在元朝興起的,至晚清時才終於蔚爲大觀。數百年間,包公審案的故事被編入雜劇、南戲、話本、評書、小說、清京劇,以及衆多地方戲中;近代以來,包公案”還被多次改編成影視劇。無數中國人都通過“包公戲”瞭解古代的司法制度與司法文化;一些學者也以“包公戲”爲樣本,煞有介事地分析傳統的“人治司法模式”,反思“中國傳統司法遲遲不能走向近代化的重要原因”。
趙昺只能說,戲劇作爲一種在宋代文明湮滅之後才興起的民間曲藝,“包公戲”的故事幾乎都是草野文人編造出來的,他們在舞臺上重建的宋朝司法情景,完全不符合宋代的司法制度。如果以爲“包公戲”展現的就是宋代的司法過程,那就要鬧出大笑話了。
後世傳頌的包拯辦案就如《封神榜》中的各路神仙登場必亮出法寶,“包公案”的包青天也攜帶着皇帝御賜、代表最高權力的各類道具,元雜劇中尚只有“勢劍金牌”,到了明清傳奇中,則出現了權力道具大批發:金劍一把、銅鍘兩口、鏽木一個、金獅子印一顆、一十二第御棍。斷皇親國戚臣的黃木枷梢黃木杖,專斷人間事不平的黑木枷梢黑木杖,打三司並九卿的槐木枷梢槐木杖,日斷陽間夜斷陰所用的桃木枷梢桃木杖……
這裡的“勢劍”“金劍”,即所謂的尚方寶劍;“金牌”即丹書鐵券,俗稱“免死金牌”;“銅鍘”後來則發展成我們非常熟悉的“龍頭鍘”“虎頭鍘”“狗頭鍘”,龍頭鍘專殺貴族,虎頭鍘專殺官吏,狗頭鍘專殺平民。憑着這些神通廣大的法寶,包青天成了有史以來最厲害的法官,遇佛殺佛,遇鬼殺鬼。
有意思的是,包公所要對付的罪犯,有時候也擁有類似的法寶。於是,本來應當以法律爲準繩分出黑白是非的司法裁斷,演變成了誰擁有的權力道具更厲害誰就勝出的權力對決,恰如周星馳電影《九品芝麻官》所演示的那樣:一方祭出御賜黃馬褂護身,另一方祭出可破黃馬褂的尚方寶劍,這也坐實了批判傳統的人士對於“人治司法模式”的指控。
然而,趙昺只能笑着告訴你如此富有戲劇性的權力道具對決的情節,決不可能出現在宋朝的司法過程中。包公不可能手持尚方寶劍——因爲宋代並沒有向大臣御賜尚方寶劍、賦予其“如朕親臨”“先斬後奏”的超級權力的例子。包公的三口鍘刀更是民間文人幻想出來的刑具,因爲歷代都未見將鍘刀列爲行刑工具,這更像是從蒙古人用於鍘草的鍘刀獲得靈感。
至於免死金牌,這東西還真有,不過正名卻是叫做——丹書鐵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