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珺收回還搭在皇帝脈上的手,彎腰道:“謝聖上關心,臣身體尚算康健。聖上昨日睡得可好,失眠之症可有改善?”
往日她每每給皇帝請安,他總是“嗯”、“啊”兩個詞解決所有的問題,今日她也是例行一問,沒想到寧康帝卻來了興致,垂了眸子看她,詳細答道:“昨夜睡得還不錯,只是夜裡夢見了你,突然就醒了。”
玉珺怔了一怔,當下不知如何迴應纔好,只得打着哈哈道:“是臣近日在聖上跟前出現的太多,又因貌醜,是以嚇着聖上了。臣有罪,臣惶恐。好在經過這幾日的治療,聖上龍體漸漸好轉,往後的日子,只要聖上按時服藥,並且定期接受鍼灸即可痊癒。若聖上批准,那往後就讓玉院使替臣行鍼,可好?”
她是誠心希望不要再在皇帝跟前露面的。原本進入太醫院就是誤打誤撞,她每每想到“伴君如伴虎”這句話,就想着遠離皇帝。
皇帝身邊不是常人能待的地方,處處都是無形的牢籠和桎梏,她沒有三頭六臂,更沒有銅牆鐵壁,安之一隅纔是她的選擇。
她這樣想着,哪裡知道皇帝的臉色變了又變。寧康帝不是常人,後宮佳麗三千,哪一個不是圍着他轉,唯獨眼前的人,總是讓他的一腔熱情觸礁。原本想要說一句調侃的話,卻被她揪住當作了藉口。
寧康帝當下放下臉來,不悅道:“聽說你醫術上的啓蒙是你的孃親?”
玉珺不知道他爲何又提起她的娘來,點了點頭道:“是臣的母親。如果沒有她,臣今日也不能站在這裡。”
“你娘就教你,醫治病人半途而廢的?”寧康帝冷笑一聲,玉珺趕忙伏下身去,道;“臣不敢,臣只是擔心再嚇着聖上!”
“朕什麼時候說過是你嚇着朕了!”寧康帝揚聲罵着,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玉珺啊玉珺,你讓朕說你什麼好。朝中上下這麼多人,哪一個不想着如何巴結朕,獨獨你,千方百計想着離朕遠遠的。我問你,我是長得醜了還是長得殘了,你就這麼不待見我!打第一次見面起,你還不知道我身份呢,就想着避開我!你看我就待見你了,我瞧見你背影,我就能認出你來!”
寧康帝休息了幾日,身子漸漸好了,底氣也變得足,聲音大的驚人,只是說完這句話,他也愣住了。
玉珺被他幾句話一吼,心下當時便抖了一抖,腿一抖就跪在地上道:“聖上待見臣是給臣臉面!臣不敢避開聖上!聖上是天下第一等的美男子,誰都稀罕聖上,包括臣在內!”
寧康帝被她一堵,反倒笑了,彎下腰來,拿手捏住了她的下巴。手裡是瑩潤的肌膚,吹彈可破,他捨不得放手,就這麼和她直愣愣的和她四目相對。她有一雙靈動的眼睛,烏黑的瞳仁裡此刻寫滿了驚慌。
寧康帝看多了她假裝鎮定的模樣,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女人,不知道爲什麼突然就撞進了他的眼裡。他是少年天子,身邊缺不了女人,剛開始時,他也對她不上心,只是好奇罷了。
可是靠近了,才現她是個很有趣的人。他忍不住又想撩撥她一下,看她上竄下跳的模樣。
“所以你也稀罕朕?”寧康帝彎了脣角,露出玩世不恭的姿態,道:“這很好,我也稀罕你。朕的嬪妃們琴棋書畫樣樣都會的不在少數,吹拉彈唱精於一門的更是數不勝數,獨獨缺了會醫術的。這麼一想,你給我當妃子倒也不錯!”
“聖上不要再開臣的玩笑了……”玉珺心慌了,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今天的對話會走到這一步,可是如果繼續說下去,只怕會出大事。
“聖、聖上,該到時候給您做鍼灸了……”玉珺勉強定下心神拋出這麼一句,哪知寧康帝握着她的下巴的手往下一放,就握住了她了脖子,眼裡寒光一現:“玉珺,你在怕什麼?跟着朕你就這樣惶恐?”
他的手越收越緊,玉珺只怕自己今日是要交代在這了,混沌之中,她心一橫,嗚咽道:“臣心裡有喜歡的人,若是這樣還要跟着聖上,那纔是真正的欺君。”
脖子上一鬆,她跌坐在一旁猛烈地咳嗽着。等她回過神,寧康帝已經起身,居高臨下倨傲地望着她,道:“李善周?這天下都是朕的,若我當真要你,你覺得他爭得過我?”
他眼裡的寒光讓玉珺害怕,玉珺知道只怕他是真的動了殺機了,她揉着自己的脖子,只覺得一陣劇痛。話已經說到這了,橫豎都是個死,她反倒捨得一身剮,“他不用爭,因爲我的心裡只有他。”
“你以爲你們的婚事由得了你們?”寧康帝冷冷一笑,道:“若我當真要爲難你們,大可以隨意給他指一門婚!你看他是要命,還是要你!”
“他會留住性命的!”玉珺微微仰着頭,臉上是不服輸的倔強:“我相信聖上是明君,斷然不會做毀人姻緣的事。但是,倘若當真走到那一步,我也會勸他選擇要命。人生一世,沒有什麼比活着更重要,只要他活着,我也活着,總有一絲希望。”
“我以爲你會以死成全他!”寧康帝話裡暗藏殺機。
玉珺依舊搖頭,聲音卻低了下去,“我也不會選擇死。除非是您要我性命,否則我無論如何都會活着。死多難受啊,看不了要看的世界,說不了要說的話,愛一個人不能陪着他白頭偕老,恨一個人也不能看他遭受懲罰,所有的遺憾都帶到棺材裡……皇上,若您當真看臣不順眼,也請別殺了我,您只管配我當宮女也好,當尼姑也好,我惜命,我怕死。”
就是因爲死過一次,才格外知道生命的可貴,才懂的活着,一切纔能有轉機。
她這樣自相悖離的話反倒讓寧康帝失笑了,“你既然這麼惜命怕死,當朕的妃子不就得了,有我給你撐腰,誰還敢跟你過不去!”
她整個身子都伏在地上,道:“聖上,臣雖惜命怕死,可有些事,即便是我豁出命去,也是將就不得的。正如您不能將就您的女人心裡還有旁人,臣心亦同。”
玉珺定定地說完最後四個字,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她大氣也不敢喘,只等着寧康帝落。
那一日渾渾噩噩,後來,福盛送了藥膳進來,進進出出了許多的臣子,她一直就這麼跪在一旁,直到膝蓋也麻木了,渾身上下都似乎要飄起來,寧康帝一直再沒搭理過她,也不開口讓她起來。
直到深夜,她才覺察屋子裡空了下來,福盛蹲在她跟前,道:“我的玉小太醫呀,你這是怎麼得罪咱們萬歲爺了!趕緊起來吧,萬歲爺話了,讓你起來回去吶!”
玉珺掙扎要站起來,腳下卻是虛浮無力,只得苦着臉道:“福總管,你看,你能不能拉完一把……我站不起來了。”
復盛無奈,一把把她拉起來,見她走不動,又叫了小太監來攙她回去。玉珺臨走前福盛欲言又止道:“玉小太醫,聖上剛剛了話,往後你就不用到聖上跟前伺候了,讓玉太醫來替你。”
這是件大事,在福盛的眼裡,這位新晉得寵的小姑娘怕是要走下坡路了。他不免生了惋惜,道;“你回去也好好休息休息,別想太多,保重身子纔是要緊。”
玉珺點了點頭,啞着聲音道:“有勞副總管掛心,我這就回去了!”
這一天跪下來,整條腿都不像是自己的,走路都打着擺。好不容易走到驛站,玉滿堂玉滿樓餘氏全都在等她,見她脖子上的傷,餘氏倒抽了一口涼氣,道:“誰下的這樣狠的手!”
玉珺喉嚨疼得說不上話來,衆人趕忙迎她進門,玉滿堂道:“聽說你在聖上殿裡跪了一天,究竟生了什麼事,你行鍼時傷着聖上了?”
玉珺搖了搖頭,不知從何說起。到底是女人最懂女兒,餘氏給兩個男人打了個眼色,道:“平安無事回來就好。我看珺兒也累了,你們都先去休息。讓我們母女倆說點體己話。”
玉滿堂玉滿樓會意,退了下去,餘氏壓低了聲音問她:“是不是聖上爲難你了?”
玉珺一下子被問到點上,哽咽着把今天的事情說了一遍。餘氏連連低呼了幾聲,唸了句“阿彌陀佛”,道:“我的好姑娘,你這膽子也太大了些。那些話你怎麼敢對聖上說!”
她頓了頓,看玉珺着實難過,又只得勸慰道:“也罷,說清楚了也好。聖上是個明白人,自然不會再爲難你。只是苦了你,跪了這一天……”
玉珺將臉埋在桌上,動彈不得。跪了這一天,痛倒是小事,可是來來往往這麼多人,誰路過都得多看她幾眼。估計她還沒回家,所有的人都知道她被皇帝罰跪了。
玉珺又將聖上不讓她上跟前伺候的事兒告訴餘氏,餘氏忖度了片刻,道:“我覺得聖上大約也沒真動怒,若他動怒,大可撤了你的職。可是他沒有,只是讓你舅舅替你。聖上到底也是明白人,你既然沒有哪個意思,他也就不想見你,眼不見心不煩。”
見玉珺是真累了,餘氏說了兩句寬慰的話就離開了。玉珺一個人坐在桌子邊愣,門篤篤作響,她打開窗戶,窗臺上是李善周的書信。
她打開信,躍然紙上是熟悉的字跡,信裡不過是李善周的日常的一些瑣事,她的眼睛落在最後的一個“吾安,思之如狂”,她抱着信,眼角卻不由得溼了。
思念像一種□□,越是想念,越是蔓延開來。她掙扎着走到書案邊,提筆回了封信。
——“陌生花開,可緩緩歸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