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頌跪在同僚之中,只覺得腿肚子亂顫,身上有些支不住。不下馬還不覺得,一下馬,才現身子跟散了架似的,無一處不酸,無,一處不疼。
除了疲憊,剩下的就是惶恐。
曹頌早年是做侍衛的,自是曉得面君的規矩。
現在,衆人經過數千裡跋涉,狼狽得實是不成樣子。
雍正看着地下跪着的衆人,臉上辯不出喜怒。
現下已經是醜正凌晨兩點,已經是喜正元年。
想着自己的年號,雍正骨子裡生出幾分傲然來。
不管皇父曾立過誰,不管皇父曾寵愛過誰,現下成爲天下之主、位於龍椅上的不是旁人,是他雍正皇帝。
“爾等何時從甘州啓程,何時抵京?”雍正緩緩開口,問得是那兩位副都統。
這兩人,一個叫阿爾納,一個叫阿林保,其中阿爾納正是十四阿哥麾下,阿林保是平郡王訥爾蘇麾下。
聽雍正相問,就見阿爾納擡起身來,稟道:“回皇上的話,奴才等人隨同十四貝子臘月十五從甘州出。每日奔行八百里,因路上驛站馬匹不足,少了換馬的次數,有所耽擱。今日子正方抵京。”
聽到“十四貝子”四字,曹頌心中大驚。
他早已得了堂兄告誡,向來對十四阿哥避而遠之。這幾年有訥爾蘇的庇護,在西北軍中,與十四阿哥打過的交道也是有限。
饒是如此,對於十四阿哥的情形。曹頌也有所耳聞。
這個副都統阿爾納,正是十四阿哥帳前最倚仗的心腹之一。
十四阿哥雖沒有正式冊封,但早已領親王俸祿,用親王儀仗。不管是西北軍中,還是朝臣這邊,都要叫聲“王爺”
曹頌記得清楚。就在衆人隨着隆科多進城前,阿爾納還一口一個“王爺”跟在十四阿哥鞍前馬後。
這纔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王爺”就換成了“十四貝子”
雍正心中盤算着阿爾納所說的日子,暗道慶幸。
幸好提前知會年翼堯,將往西北軍中的消息,延遲了二十日。如此一來,大行皇帝的謐號廟號已定。大行皇帝的後宮,也追封的追封,加封的加封,諸事塵埃落定。
要不然,以十四阿哥的性子,外加上一個太后,還不知要怎麼鬧。
其實,就算十四阿哥提前回來二十日,也影響不了大局,不過是讓大家面上難堪,過不了太平年罷了。
晚回來二十日,更是沒有他揮的餘地。
想到這些,四阿哥只覺得心中的鬱結之氣也都散得差不多,煩躁之心漸漸平定下來。
他望了望阿爾納身後跪着的幾個侍具,就見他們去了帽纓,身上罩了素服,道:“你們都是大行皇帝所信賴的臣子,西北苦寒,這幾年你們生受了,皆升一級搞勞。即日起放假一月,假滿後,不分內班、外班,皆調入御前當差!”
一時間,數人口謝恩典。有兩人卻是僵在那裡,沒有隨着諸人謝恩。
雍正見狀,臉一下耷拉下來,只覺得胸口中生生地憋出一口濁氣。
他知道十四阿哥經營西北數年。不是沒想過其使手段結交拉攏衆人。但是眼前這幾個。是宮廷侍衛。他們只應有一個主子,那就是這皇宮的主人。之前是大行皇帝,現在就應該是他,新皇雍正。
不承他的旨,這是要顯“忠義”?
雍正嘴角露出幾分譏諷,道:“你二人要抗旨?”話中,不掩怒氣。
僵在那裡沒有謝恩的,正是曹頌與一個三等侍衛叫貴喜的。
兩人聽了雍正的話,忙。。齊聲道:“奴才不敢,奴才有下情稟奏!”
兩人都掛着腰牌,一個二等侍衛。一個三等侍衛。
“稟來!”雍正的視線落在曹頌身上。
曹頌雖沒有擡頭,但是仍被雍正的注視刺得頭皮麻。
他嚥了口吐沫,穩了穩心神道:“回皇上的話。曠世恩典,奴才心中感激不盡”說到這裡,他舉起斷指的手掌,道:“只是奴才身有殘疾,要是在御前污了皇上的眼。就是奴才死罪”說着,又連磕了幾個頭。
不過幾句話的功夫,曹頌的後背已經溼透。
要是激怒了新皇,斷送了他自己的前程是影響了曹家上下,他可就是家族罪人。
他這頭,磕得響亮,未曾沒有去嫌疑、表忠心的意思。
果然,雍正見曹頌如此,神色稍緩。
他看着曹頌的殘掌,見小手指齊根而斷,道:“這是在西北傷的?”
曹頌此時,除了惶恐,就剩下羞愧,低頭道:“奴才不敢妄語,這”是奴才少年荒唐所致”奴才本無用之人,借父祖之光,萌先皇恩典,才得以在侍衛處外班當差
如此老實話語,倒使得雍正多看了他幾眼。只覺得面善。????雍正蹙眉,道:“你是誰家子弟,以前聯是不是見過你?”
“奴才曹頌,祖父與伯父生前曾任江寧織造。奴才有幸,曾在十三爺府上得見聖顏。當時奴才還皇上還曾問過奴才功課。”曹頌回道。
雍正恍惚有些印象,想起曹家二房是與十三阿哥府有姻親的,這個,曹頗的堂兄弟,好像是十三阿哥的內親。心裡就對他就親近幾分。
對他沒有承旨,也就不那麼惱恨了。
“聯沒那麼嬌貴,不過是斷一指,還嚇不到聯。你還是安心承旨吧。”雍正的聲音已經溫和下來。
“奴才接旨,奴才謝主隆恩!”曹頌帶着幾分“激動”再次叩謝恩典。
雍正滿意地點點頭,視線轉向另外一個侍衛貴喜,淡淡地說道:“你也有內情?”
貴喜口道:“回皇上的話。奴才也是身殘不敢承旨。前兩年奴才不耐西北嚴寒,生了凍瘡。壞了右腳兩個腳趾。”
這手上的傷,一目瞭然;足上的。掩在靴子裡,沒什麼對外暴露的機錢
雍正盯着貴喜半晌,命旁邊侍立的內侍陳福領貴喜下去查看。
貴喜退出之時,雍正打量他的右腿,行走之間,看不出不妥的模樣。
少一時。陳福帶貴喜回來覆命,以證貴喜所言不虛。
雍正面上沒說什麼。心中卻是覺得這個貴喜不錯。換着其他人,既是傷在不着掩之處,說不定就歡歡喜喜地承旨了。
方纔的芥蒂,早已煙消雲散。他又命人賜金,而後
兩位副都統每人三十兩金子,七位侍衛每人二十兩金子,數目雖不多。但是畢竟是御前親賜,都用黃綾帶裝着,衆人捧着,都覺得體面無比。
雖說身上疲憊,但是這加官與賜金下。衆人也興奮着,出了宮門,各自散去。
等曹頌回到家中,已經是寅初二刻凌晨三點半。
此時,過了除夕的喧囂,正是寂靜之時。
曹頌的叩門聲,就分外清晰遼遠。
連兆佳氏在內宅,都依稀聽到動靜,嘴裡嘟囔一句,翻過縣接着睡去。
靜惠這邊,也聽到了。
因得了消息,曉得丈夫近期回京。她心中諸多牽掛。怕道路艱難,天寒地凍,丈夫路上吃苦;又怕是隨着十四阿哥回來,被新皇遷怒。
她隱隱地聽到前院有喧囂聲。一下子坐起身來,側耳聆聽。
前院的動靜又住了,她嘆了口氣,只當自己錯聽了,嘴裡唸叨了一句“二爺”方又躺下。
曹頌此時。已經大踏步進了二門。
路過兆佳氏的正院時,他的腳步緩了緩。不過見院子裡烏黑一片,他還是直接回自家所在的東跨院去了。
靜惠正輾轉反側,聽到院子裡“蹬蹬”的腳步聲,喃喃道:“又是錯覺?”
直到聽到推門的聲音,靜惠才一下子清醒,忙起身下炮掌燈。
外屋值夜的丫鬟,也聽到動靜。披着衣服起身。
靜惠此刻已經躍拉着鞋出來,舉着燈火走到門前,隔着門問道:“二爺?”
“快開門,爺乏得很!”曹頌道。
靜惠激動之下,只覺礙手上一哆嗦,燭臺差點掉落。
她忙打開門栓,紅着眼圈,看着風塵僕僕的丈夫。
曹頌也顧不得有人沒人。一把搭在靜惠肩上,道:“爺困得狠了!”
靜惠半攙半扶地送他進了內室。嘴裡吩咐着跟來的丫鬟,叫她們預備熱水。
曹頌已經睜不開眼,擺擺手,道:“熬不住了,明兒再洗吧。”說罷,他往炮上一躺,須臾功夫。就打起斯來。
這也不怪他乏,一口氣行了半個月不說,還在御前跪了一個多時辰。又是耗盡心血地御前對答,使得他身心具疲,再也熬不住。
靜惠見狀,臉上露出幾分心疼,揮揮丫鬟們下去。她自己俯身,動作輕緩地幫曹頌脫了靴子,又拿了自己的被子給丈夫蓋好。
而後,她側過導去,看着丈夫的睡顏。覺得心裡踏實多了,好像有什麼一下子溢滿,,
曹歌是初一早上,正打算帶着天估與恆生兩個出去拜年時,得知曹頌已經回來。
想着兄弟久別重逢,他哪裡還顧的上別的,急忙快步去了東府,正與曹煩碰個正着。
“你二哥呢?”曹顆望向曹慎身後,沒看到想看的人,開口問道:“怎麼不見?”
曹帕道:“方纔同我們老太太過去看了,正睡着。許是累得厲害。呼嚕打得震天。聽二妓說,二哥是寅時纔回的府,約莫着怎麼也要睡到中午去。”????曹顆點點頭,同喇時又問了幾句。曉得曹頌除了黑點兒,身上並無什麼異樣,心裡才踏實。
兄弟兩個都要出去拜年。行程緊,便沒有多耽擱,各自出府拜年不提。
因想着曹頌,曹顆上午走了幾個人家,其他的人家,便讓曹元帶着天佑、恆生去,他則是直接回了東府。
曹幅想來也惦記兄長,也已經從外頭回轉。
使左去東跨院問了兩遭,曹頌還是在睡着。靜惠已經猶豫着,是不是喚丈夫起來;兆佳氏卻是心疼兒子。不冷靜惠叫人。
曹顆無法,總不好直接闖兄弟媳婦的屋子,便回西府等消息。
因是大年初一,來曹府拜年的客人也是絡繹不絕。
曹顆接待了好幾茬拜年的客人。喝了一下午的茶水。天估與恆生兄弟兩個已經回來,帶回來不少荷包,金銀鑲子。
此時,李氏也聽說曹頌回來的消息,使人出來問了好幾遭。
等到吃晚飯時,李氏還同兒子商量着,是不是要過東府瞧曹頌。被曹頗勸下,只說曹頌是在休息,不礙事。
這一天沒見曹頌露面,李氏心裡有些不踏實。
就連曹頤。都開始算着的曹頌睡覺的時間是不是太久了些。轉念一想,旅途勞乏,再加上小別勝新婚”睡上一天一夜也不稀奇。
等到夜漸深,李氏熬不住,要安置了,曹頌才疾步而來。
“伯孃,侄兒給您請大安,給您拜年了??”曹頌進了屋子,就在李氏面前,行了大禮。
他身舟跟着刺時。見曹頗夫婦都在蘭院,給兄嫂見了禮。
李氏見曹頌跪下,起身親手將他扶起,看着他黑紅的面龐,紅着眼圈道:“回來的好,回來的好”說着,又將他上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兩遭,見他完好無缺,才長吁了口氣:“祖宗保佑”
曹頌張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來。
他轉過身去,又對着曹頗與初瑜作揖:“大哥,大姓小二回來了”
初瑜隨之回禮,曹顆直覺得眼睛酸,使勁拍了拍曹頌的肩膀,點了點頭。
李氏滿臉慈愛,目光從兒子身上,轉到曹頌兄弟身上,對三人道:“出門再好,也不如在家安心。往後你們兄弟互相扶持,不圖大富不貴。只要平平安安就好。”
兄弟三人垂手聽了,齊聲應喏。
李氏將曹頌叫到眼跟前,又絮叨了好幾句,才叫他們兄弟下去。
“叫廚房送些吃食過來,我同二弟、五弟要好好喝幾盅。”曹頗對初瑜越
初瑜笑着應了,曹頤帶着兩個兄弟到前院書房說話。
這敘起別情來,曹頌對天佑進學之事極爲關注,對天護過繼到曹煩名下也多問了兩句。
“科舉傳家,是世家正道,咱們曹家後繼有人,大伯在天上也能安心了。”曹頌如是說道。
曹顆則是想着曹頌的一等侍衛。道:“歷來,外頭的武官大員,都要在皇帝身邊應個卯。你升了一等。外放武官最少是從二品副將。接下來,只要熬資歷就可。只是伴君如伴虎,往後行事要越恭謹。”
曹頌嘴裡應着,心中想起陛見時的駭人情景,心裡直怵”,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