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顒並沒有去故意打探,但是中午時分,還是聽到上不豫的消息。
聖駕回駐暢春園,除了十六阿哥之外,其他隨扈皇子阿哥繼續在留在南苑,參與行圍。
康熙年將七旬,來南苑半月款待喀爾喀諸王,已經極盡榮寵。
他此次回暢春園,也沒有在蒙古王公中引起太大波動。因爲大喇嘛還不若康熙,只在南苑駐紮兩日,便回京去黃寺安置。
其他奉旨來參加行圍的滿漢臣子,聽了這個消息,也沒有什麼異色。誰都曉得昨日下了場大雪,雪後天氣更冷,皇上龍體尊貴,受不得行營苦寒,也是有的。
只有曹顒,聽聞這個消息時,正在喝茶。
驚詫之下,他險些掉了杯子。
只有他曉得,康熙駕崩就在六十一年的年底,明年就是雍正元年。
曹顒站起身來,心中驚濤駭浪。
他踱來踱去,卻只能等待。
二等伯,二品戶部侍郎,在外官眼中算是高官顯爵,在京城權貴雲集之地,實算不得什麼。
隆科多有能力康熙駕崩後封鎖九門,控制京畿政局。
對於這點,曹顒從不懷疑。
這九門提督是俗稱,並非只節制九門守衛,還是步軍都統衙門的主官。這步軍都統衙門,轄制滿蒙八旗步軍,同時還節制南北中巡捕三營,既綠營馬步兵。
除了內城,南城與暢春園所在的城北,都是巡捕營防守之地。
京畿兵力,隆科多掌握三分之一。
若是在京城有臣子能翻雲覆雨,只有隆科多能一人能做到。
雍正登基三年,只有加恩隆科多的,半點不敢削減他的權利,除了對他有所顧及外,也是借他震懾宗室與八旗權貴。
看這些日子隆科多對李四兒,已經是寵到極點。
而這個李四兒,觀其以往行事,絕不是良善之人。若是她真因曹家拒婚而嫉恨曹家的,那對曹家還真是個大麻煩。
連雍正都要一口一個“舅舅”,做足恭敬狀,豈是曹家能抗衡的。
曹顒直撫額,原盼着雍正上臺,結束奪嫡大戲,朝局能平靜些。誰想這臨了臨了,又跑出個李四兒,讓曹家犯了小人。
卻是沒有迴旋的餘地,不管佟家女兒如何,就憑佟家盛極而衰,曹家就不能與之結親。
這個李四兒不是在肖想簡親王府的格格做媳婦麼?看來,得禍水東引纔好。過幾日,初瑜生辰,是否讓她對完顏氏透個話過去。
雖說這樣有挑撥嫌疑,但是不是做君子,就能避開小人的。
曹顒正胡思亂想,就見有人挑了簾子進來,正是喘着粗氣的十七阿哥。
見曹顒神情陰晴不定,十七阿哥道:“孚若,理藩院的賞銀請下來沒有?”
曹顒聞言,瞥了書桌的方向一眼,苦笑道:“還沒。孫尚書已經署名,只是昨兒沒見着四爺,所以摺子沒遞到御前。”
十七阿哥聞言,皺眉道:“這可怎麼好,明日就開始該撒銀子了?”
曹顒心下一動,道:“十七爺,要不現下去尋四爺?”
十七阿哥目光微閃,隨即點頭,道:“也對,乾着急有什麼用?咱們去尋他。”
曹顒走到書桌前,將那個理藩院請銀子的摺子的拿了,隨同十七阿哥出了帳子。
十七阿哥的腳步甚快,曹顒緊趕慢趕,纔跟得上他。他的臉上沒有了方纔的急切,眉頭緊蹙,帶了幾分凝重。
這種感覺,有些奇怪。
曹顒腳下飛快,心思急轉。
十七阿哥尋自己,不像是爲銀子,更像是爲了尋四阿哥找個說辭。
這些皇子們,對於康熙的龍體不豫,怕也是惴惴不安。
卻是撲了個空,四阿哥並不在帳子裡。
十七阿哥露出幾分急切,追問在帳子裡值守的太監。
這太監叫陳福,是雍親王府得用的內侍,在王府中的地位雖比不上王府內總管蘇培盛,但是這兩年也常在四阿哥身邊侍候。
只是他年歲不大,資歷沒有蘇培盛老,所以沒有蘇培盛的傲慢,待十七阿哥與曹顒還算恭敬:“十七爺,奴婢還是方纔那句話,奴婢實不曉得。我們主子送聖駕出南苑後,回過來一遭,只坐了片刻,就出去了,具體去何處,主子沒留話。”
曹顒在旁聽了,有些奇怪。
十七阿哥已經來過四阿哥帳子?那這會兒又過來,是何意?
“我可是急事兒尋你們主子!”十七阿哥坐下來,一副等人的架勢,氣沖沖地說道:“這眼看到下晌飯的功夫,你們主子總不能不吃飯吧?”
陳福不敢說什麼,只好叫小太監去泡茶。
他確實不曉得四阿哥何處去,但是身爲奴才,也不好讓十七阿哥一個皇子乾等。要是有什麼趕緊事兒耽擱,他怎麼擔待得起。
但是也不能使人沒頭蒼蠅地出去亂找,他有點爲難,一時不知怎麼是好。
因差事的緣故,曹顒這些日子來過四阿哥帳子幾遭,同這個陳福還算相熟。見他似有爲難,就在旁解釋一句:“有個戶部摺子干係到理藩院的,要等着四爺審閱後遞到御前。昨日我就該等的,是我疏忽了。”
陳福聽了,只是戶部衙門的事兒,這才鬆了口氣,衝曹顒感激地點點頭。
這會兒功夫,十七阿哥的情緒也穩定些,對曹顒道:“早就跟孚若打了招呼,孚若竟拖到今日,這不是生生叫人着急麼?”
他的口氣中帶了幾分抱怨,望向曹顒的目光還是如常。
曹顒點頭稱是,心裡卻是明白,十七阿哥這番話是像陳福解釋的。
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這宦官體殘,性子健全的少,多陰險毒辣之人。十七阿哥久在宮禁,自是曉得不能輕易得罪他們。
陳福常在四阿哥身邊,卻沒有感染四阿哥的刻板,反而是個心思通透、性子伶俐之人。
見十七阿哥將火氣壓下,他看了眼立在書案旁的座鐘,而後親自奉茶,送到十七阿哥手邊,笑着說道:“十七爺別急,這都快要未正(下午兩點)了,我們爺差不多也該回來用膳。”
十七阿哥點點頭,道:“你們主子這些日子還齋戒麼?”
陳福點點頭,道:“自來了南苑,我們爺就一直茹素。我們爺慈悲,見不得殺生,這圍獵又是殺戮之事,我們爺早晚都要頌一個時辰的經。”
曹顒聽了,心裡直抽抽。
四阿哥信佛不假,行的卻是怒目金剛之事,同“慈悲”實在扯不到一堆兒去。
十七阿哥聽了,卻是頗有幾分趣味,對曹顒道:“也就是四哥,才能這般虔誠。換做是我,三天不吃肉,五臟廟就要反天了……”
這說着,就聽到帳外有腳步聲,十七阿哥不由止住話,望向帳門口。
挑了簾子進來的,正是板着臉的四阿哥。
十七阿哥與曹顒皆起身見禮,四阿哥見他們在帳子裡,微微一怔,隨後視線在兩人臉上掃過。
“你們……尋我……”四阿哥點頭回禮,回了主座,賓主坐下,而後才沉聲問道。
有十七阿哥在,曹顒並不着急作答。
十七阿哥起身道:“四哥,是喀爾喀圍獵後賞銀之事!明兒就要用到了,戶部還沒將銀子請下來。”
四阿哥聞言,望向曹顒:“你昨日來尋我,就是爲了此事?”
曹顒起身道:“回四爺的話,正是。只是四爺不在,卑職就回去了。本當昨晚再來請四爺示下,是卑職疏忽了。”說着,他拿出摺子,雙手送到四阿哥跟前。
四阿哥看着他,接過摺子,原本刻板的臉色瞬間竟有些柔和。不過,轉瞬之間,又回到老樣子,使得曹顒要懷疑自己看錯。
即便這摺子昨日他看過,今早送到御前,也沒有什麼用。
皇父龍體不豫……皇父離開南苑前,只見了十六阿哥與太醫,沒有傳召旁人。
四阿哥心中有些不安,偏生那幾個太醫,直接隨聖駕去暢春園。十六阿哥也只是露了一面,衆目睽睽之下,又有旁人在,也不好說什麼。
只是目光相對之際,十六阿哥的嘴脣快速地動了一下。
爲?魏?緯?危?
四阿哥駭然,生怕自己看錯,直直地盯着十六阿哥。
十六阿哥卻頗有顧忌,不敢再有什麼動作,騎馬扈從聖駕出了圍場……直到方纔,四阿哥才得了準備消息。
聖駕在早膳前就傳了太醫,並沒有傳早膳,而後聖駕中午纔出京,可是除了進御藥,御帳也沒傳午膳。
即便是病得厲害些,總要進些膳食的;連膳食都沒傳,那就不僅僅是病得厲害,怕是進不了米水。
想到此處,四阿哥哪裡還坐得住,直接尋隆科多打探消息。
隆科多那裡也沒有準信兒,兩人狐疑不定,實不敢妄動。
沒想到回到帳子,曹顒送上個摺子來。
既是這筆銀錢催得這麼急,那麼他去暢春園求陛見,也在情理之中。
四阿哥挑了挑眉,剛好說話,又咽了回去。
他怎麼忘了,皇阿瑪年老後最是多疑,若是老爺子沒自己想象中的病重,給自己按個“刺探病情”、“居心叵測”的罪名,那豈不是冤枉?
小心謹慎了數十年,越是到了緊要關頭,越是當沉得着氣。
“既是理藩院等和急用,就請曹大人跑趟御前,請皇上示下。”四阿哥思想清楚,將摺子重新遞還給曹顒,說道。
曹顒接過摺子,有些猶豫。
這龍體不豫,才從南苑行營走沒多久。這會兒功夫,曹顒要是快馬往暢春園的話,說不定沒到暢春園就能追上聖駕。
只是,這樣。是不是打擾聖駕“清淨”?
這個時候湊上去,說不得就要惹一身腥。
“四爺,明日就要用銀子,從戶部支有些匆忙了,要不然讓十七爺先從內務府銀錢貸,過幾日等戶部銀子到了,再補上那頭?”曹顒很是真誠地對四阿哥說着,期間還不望看十七阿哥幾眼,眼中露了幾分懇求之意。
四阿哥擺擺手,態度很是堅決:“明日上午行圍,晚上宴飲,還有一天半的功夫周旋,沒必要將內務府拉進來!”
他說的堅決,曹顒要是再推脫,怕是就要得罪人。
曹顒硬着頭皮應了,等四阿哥在摺子後具名後,就收好摺子,同四阿哥與十七阿哥別過。
直到他離去,十七阿哥臉上才露了幾分焦急,看着陳福,若言又止。
四阿哥知趣,打發陳福下去,十七阿哥急切地問道:“四哥,皇阿瑪到底如何?早晨我碰見過十六哥。現在想想,十六哥當時的臉色很是難看,見了我同弘曆幾個,連說話的功夫都沒有,就急匆匆地往御帳去。弘曆還瞧見趙昌從十六哥帳子裡出來,而是奔着太醫臨時官署去了。”
四阿哥聽了,面色越發沉重下來。
他儘管多疑,倒不會懷疑御前內侍私結十六阿哥。
他同十六阿哥、十七阿哥這兩個小兄弟能相處得兄友弟恭,就是因爲他們兩個沒有奪嫡資本,亦從不摻合這奪嫡大事。
先找十六阿哥,再傳太醫,這隻能說明,龍體不豫到連親自傳太醫都不能……不能進膳,亦不能傳太醫,那皇父是什麼情形,就並不難猜。
狐疑半日,此刻纔算得了準確消息,四阿哥直覺得腦子“嗡”地一聲,呼吸越來越急促,四肢都木了,半點動彈不得。
見他不對,十七阿哥唬得臉色發白,說話帶了顫音:“四哥,您這是這麼了?四哥!”
十七阿哥連喚了幾聲,四阿哥才醒過神。
他使勁地吁了口氣,擡起頭,幽幽道:“十七弟,爲防人心動盪,還請慎言!”
十七阿哥點點頭,道:“弟弟曉得,除了四哥,弟弟也沒想着同旁人說……”
四阿哥關心則亂,卻是疏忽了,若是康熙沒醒,單憑十六阿哥,哪裡還得膽子下令移駕。
沒錯,此刻,康熙已經醒了。
只是他精神頭很是不足,眯着眼睛似睡非睡。
魏珠在鑾駕裡侍候,屏氣凝神,不知爲何,想起城裡那個“大仙”來。
對於皇上“歸期”,那個“大仙”已經算出來了吧,只是看出那個八字貴重,說是不敢泄露天機,實際上天機已露。
皇上就是曉得這點,才說了讓自己殉葬那些話。
想到此處,魏珠打了個寒戰。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
沒有什麼殉葬的口諭,即便皇上怕孤單,有後宮的嬪妃,哪裡需要自己這個閹人殉葬?
四阿哥答應保自己平安終老……想到此處,魏珠才發現自己慌亂之下,竟忘了給四阿哥傳信。
他耷拉着腦袋,正想尋什麼機會使人傳話,就聽康熙道:“傳……八福晉與弘旺暢春園覲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