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最荒謬的事
o5最荒謬的事
聖旨傳到清平侯府之時。季府全家盡皆愕然,甚至忘記了謝恩。
吳源僵立了片刻,不得不低喚了一聲:“季大人?”
季煊怔愣良久,這才叩謝恩,接了聖旨。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他對吳源拱拱手:“多謝公公!公公難得來上一回,季某已在偏廳備了茶,請公公務必賞面!”
季煊其人無論在朝在野,口碑均是極佳,靠的自然不光光是品行二字。而吳源在承平帝身邊多年,深得寵幸,暗裡自也得了他不少好處,此刻聽了季煊的話,他略微躊躇了片刻,畢竟開口道:“天已不早了,咱家還需回宮復旨,這茶便免了罷!皇上此刻心情不佳,咱家也不敢多加耽誤!”頓了一頓,他才又嘆道:“說起來,昨兒皇上得了寶親王的求見摺子,心情原是極好的。孰料見了寶親王后,便忽然變了顏色,卻將我等做奴才的唬得心膽俱裂!”
季煊微微一震,忙深施一禮,笑道:“既如此,季某自不好再留公公!且等公公改日得了閒兒,再來舍下坐坐罷!”一面說着,一面上前,與吳源把臂而行,一隻錦囊早無聲無息的送入了吳源的袖內。吳源卻也並不推辭,含笑受了,並道:“說起來,此乃是喜事,咱家還該恭喜季大人才是!”
季煊暗暗苦笑,面上卻也只得唯唯稱是。送走吳源,他快步回廳,廳衆人卻還不曾散去,各自坐在那裡,見他入廳,便忙起身行禮。季煊深深的看了荼蘼一眼,回頭卻叫來管家季安,吩咐道:“你且去一趟寶親王府,務必將寶親王請來!”
說完了這句,他纔回頭看了衆人一眼,道:“都各自回去罷!等爲父的見過寶親王再說!”
荼蘼抿了下脣,默默起身,行禮之後。便走到段夫人跟前,扶了段夫人,往內院走去。季竣鄴也不答話,只起身領了妻兒回院。惟有季竣灝依舊立在廳內,神色之間頗見憂慮。等衆人盡皆離去後,他才急急開口道:“爹……”
季煊擺了擺手,平和道:“不必擔心,公卿世家之女入宮爲女史者,前朝先例頗多,大率不過是爲太子選妃而預先教習宮禮儀。這些年皇上龍體早已江河日下,及早立嗣亦在情理之!”大乾立朝之始,多有於公卿世家之女選取有德容者,入宮爲女史,並經再三挑擇,與其擇其一位,嫁與太子爲正妃,是爲未來的皇后。雖非成規,卻也是約定俗成。
季竣灝聞言,不覺急道:“這條規矩孩兒自然亦是知道的!不過那女史,該是鳳儀宮女史,豈有御書房女史的說法!”他雖不好讀書。卻曾在虎賁軍混過一段時日,虎賁原就是駐守宮廷的禁衛,因此他對宮規程倒比旁人更要精熟。
大乾雖有召取女史的前例,但那都是在儲位已定的基礎上,且那些太子亦爲皇后所出。所選女史盡皆集於皇后所居之鳳儀宮,由皇后親自挑選意之人。而如今後宮之,皇后久已失寵,幽居鳳儀宮內,後宮事務又多掌握在嚴婕妤與玉貴妃二人之手,所剩不過一名分而已。所出之子又皆無寵,依目下情勢看來,斷無繼承皇位的可能。
且從來選女史入宮,多則十人,少則四人,從未有過只選一個的先例。
季煊擰眉,瞪了幼子一眼,季竣灝所言之事,他何嘗不知。但目下君心難測,他亦只有如是想來,方能稍稍寬心。季竣灝心急妹妹,也顧不得父親難看的面色,只是執拗的望着父親。季煊無奈嘆道:“罷了罷了,這事一時半刻卻叫爲父怎麼答你,只等寶親王來後,爲父細細問他,他若肯坦誠相告,個緣由便自水落石出!”
季竣灝衝口道:“皇上甚是好色……”
季煊一聽這話,卻是不由的變了臉色,厲聲叱喝道:“閉嘴!爲父教導你多次。令你謹言慎行,你怎麼卻還這般唐突!”
季竣灝憤然道:“此事天下皆知,並非由我杜撰,怎麼就說不得?”
季煊瞪視良久,卻見季竣灝倔強依舊,不禁軟了下來,苦笑的擺了擺手道:“罷了,寡人有疾,歷朝皆然。不過今上雖好美色,卻也只限後宮。況荼蘼與肅親王之事早已傳的整個京城沸沸揚揚,賜婚的口諭言猶在耳,皇上是不會任意胡爲的!”
季竣灝怔了一下,自己想想也覺有些道理,終究低頭道:“爹爹說的有理!”
季煊見他軟化,這才道:“你若無事,不妨過去荼蘼那裡,陪她說說話兒!”他知自己這三個兒子對妹子都是極盡寵愛之能事,因此便尋個藉口遣走季竣灝。
季竣灝想了一刻,終是點了點頭,告辭出廳去了。只是一路之上,畢竟心事重重——
寶親王府,秋聲園內,林培之懶懶散散的靠在楓香亭內。手漫不經心的提着他的酒囊。
秋聲園,原是寶親王府春夏秋冬四園之一,園內遍植各式丹楓。此刻只是初秋,楓葉尚未紅遍,然青朱二色相雜,倒也別有一番意趣。楓香亭側,幾叢雛菊開得正好,嬌豔的粉黃,清幽的菊香,點映出初秋之景。一旁另植了些許果樹,枝頭碩果累累。別有一番異樣情趣。
有人在不遠處輕輕喚了一聲:“王爺?”卻是自南淵島隨侍而來的侍衛向玖。
林培之連頭也沒回,只淡淡道:“向玖,你來的倒好,陪我喝一口!”言畢將手酒囊隨手一擲,已拋向那人。向玖吃了一驚,趕忙伸手接住酒囊。猶豫片刻,畢竟仰頭喝了一口。
林培之淡淡道:“世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小玖,我怕是要在京城待上一陣子了!”向玖之母便是他的乳母,二人自幼一道長大,名爲主僕,私下關係卻極親密。
向玖笑道:“京城風物原有可觀之處,又有季家小姐在,王爺多留些日子亦是應該的!”
林培之揚了下眉,沒有答話。自打妙妃過世,他只在服滿之日來過京城一回,所爲自然有因,卻想不到,終究還是避不過這事。向玖過來,將酒囊遞換給他。他隨手接過,忽然問道:“宮可有甚麼動靜沒有?”今兒自己做得似也有些過,希望不要帶來更大的麻煩纔好。
向玖答道:“倒未聽說,不過宮消息來的原沒那麼快,總得到明兒!”
林培之點頭,仰頭看看西面紅霞,卻又是一笑:“又是黃昏了!”今夜,要不要去看看她呢?或者,自己該提前將有些事情透露給她知道,免得她措手不及。這般想着,他卻又不禁搖了搖頭,那個丫頭,腦子裡九曲十八彎的,世上怕也沒有多少東西能讓她失措。
他正想着,卻聽一邊腳步聲又響,有人已朗聲道:“稟王爺,清平侯府來人相請!”
林培之微怔,迅回過身來。略帶詫異道:“清平侯府?叫他過來!”昨兒見季煊時,他雖語氣親切,態度隨和,但卻無一句提及荼蘼,讓他隱約猜到季煊如今靜觀其變的心態。正因如此,季煊此刻忽然使人來請,讓他在欣然之餘也不由頗感疑惑。
那侍衛朗聲答道:“那人此刻正在門口,屬下問他因何而來,他答說侯府剛剛得了旨意,要宣他們大小姐入宮爲昭德殿御書房女史!”
林培之驟然一驚,險些沒跌落手酒囊,沉默了一下,他將酒囊塞給向玖:“備馬!”前來稟告的侍衛忙躬身應了,快步下去。林培之拂一拂衣袖,快步的跟了上去。
他到季府時,天色已暗沉,季府大廳燈火輝煌,季煊獨自一人,靜靜坐在堂上。
而他面前的桌上,酒席早已備妥。見林培之快步進來,季煊便起身相迎。
林培之迎面朝他深深一禮,道:“小子冒昧,還請叔父大量!”
季煊苦笑了一下,自然明白他言下之意。一面舉手肅客,一面道:“還請王爺賜教!”林培之既已開門見山,他亦樂得不再繞彎子,因單刀直入的問了起來。
林培之也並不客氣,很是乾脆的在席上坐了:“事關皇室顏面,恕我不能宣之於口!”
季煊微微一震,林培之的坦然,讓他沒法再說甚麼,也更無法再追問下去,頓了一頓後,他道:“不知王爺下一步有何打算?可否如實告知?”
林培之乾脆問道:“聖旨可曾有言令荼蘼何時進宮?”
季煊想了一想,方搖頭答道:“這個……倒是不曾提起!”
林培之微微鬆了口氣,道:“這便無妨!且待我明日入宮再說!”頓了片刻後,他竟又忽然問道:“若是事情無可挽回,我想問問叔父可有抗旨的膽子?”
季煊一驚,細思他的話,不覺患得患失,半日不語。他對荼蘼自是疼入骨髓的,但爲了女兒而放棄整個季家百年忠良之名,卻也是他無法接受的。林培之見他神情,早知心意,因嘆了一聲,舉箸讓道:“叔父請!”竟是反客爲主的低頭大嚼起來。
季煊見狀,畢竟嘆了一聲,便也舉箸相陪。林培之吃得雖快,但他畢竟出身皇家,儀表氣度均無可挑剔,便是大吃大喝之餘,動作卻仍不失優雅,並不顯狼狽。季煊見他用畢,便自喚了人來服侍,林培之淨了手後,接過清茶漱口之後,這纔開口道:“我想見一見荼蘼!”
季煊遲疑片刻,才點頭道:“請王爺稍候!”言畢揮手召來一名婢子,吩咐她去請荼蘼往西園菊苑。那婢子答應着,快步的去了。季煊這才起身道:“王爺請隨我來!”
林培之便也起了身,緊隨在季煊身後。二人繞過前廳,沿着一條青石板路一路向西行去,行了約莫頓飯工夫,季煊才指着前方道:“前面便是菊苑,王爺可於亭內稍候!”
林培之止了步,躬身道:“謝叔父!不過小侄還有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季煊嘆道:“王爺請講!”
“小侄想知道,叔父今兒見了我後,明日是不是也會一般的見垣馳一面呢?”
季煊一怔,面上神情便有些古怪,卻並沒有答他的話。
二人默然片刻,季煊才平靜道:“王爺太爲難季煊了?”
林培之見他如此答話,早知他的意思,不覺又是一笑,道:“還請叔父見諒!”
季煊不再言語,只朝林培之拱一拱手,轉身離去。林培之略站了片刻,這才緩步往菊苑走去。菊苑,顧名思義,便是賞菊之地。此刻才只初秋,菊花盛開者還並不多,但蓓蕾含苞,月下看來,倒也別有意趣。苑西引了一池曲水,流水潺潺,在花叢之蜿蜒流淌,溪水兩側,種的卻是一叢叢的雛菊,幽香淡淡襲人而來。
林培之放眼四下一掃,卻在前頭現了一座精緻的八角小亭。他過去,在亭內坐了。秋風寒蛩,溪水潺潺,卻更襯出此地的幽靜安然,頗有些遺世獨立的意思。坐不多時,便聽南面有輕微而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他緩緩立起身來,轉身看去,果是荼蘼到了。素衣清淡,環佩聲微,月色之下,更覺荏弱纖細,身後,跟着兩名提着食盒的丫鬟。
荼蘼過來,靜靜的對林培之行了一禮,身後的兩名丫鬟行禮之後,將食盒內的食物取了出來,安放在亭內,這才悄然退下。林培之淡淡一眼,卻是幾樣時鮮的瓜果點心並一壺茶。
二人沉默片刻,畢竟還是林培之打破了沉寂:“怎麼總不說話?”
荼蘼苦笑了一下,悶悶道:“我還以爲……”
“以爲我不會再來找你了?”林培之失笑的問了一句。
荼蘼抿脣不語,心亦不知是欣然還是失落,半日才問了一句:“今兒的旨意?”
林培之才聞旨意二字,便已皺了眉,淡漠道:“放心,我明兒會再入宮一次!”
荼蘼神氣古怪的看他一眼,張口欲言又止。這道突如其來的旨意,讓她心原先就有的幾分猜想又更真切了幾分,但這種事兒,一日不能確定,她都不敢深信。
林培之自桌上拈起一顆蜜橘,慢慢剝開,笑道:“坐在菊花從吃蜜橘,倒也頗爲有趣!”
荼蘼聽得一笑,因提起茶壺爲他倒了一杯茶:“還有這菊花茶!”
林培之失笑道:“不承想今兒竟成了菊花會了!”他說着,畢竟舉杯淺啜了一口。
二人悠然對坐飲茶品果談笑,居然也便絕口不再提起那道旨意。直到月上天,林培之飲盡杯茶水,再伸手去提那茶壺時,入手卻已輕若無物,他不覺失笑道:“惜乎茶盡!”
荼蘼正取了一枚黃澄澄的秋梨在手,聽了這話,不禁一笑,道:“茶盡纔好送客!”
林培之愕然,調侃道:“這難道便是另一種逐客之法?”
荼蘼放下手秋梨,擡眸平視他,靜靜道:“林培之,你這又是何必?”
林培之丟下茶壺,也自與她對視:“荼蘼,我有時真覺得好奇,好奇你與垣馳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荼蘼對林垣馳似乎有一種天然的恐懼心理,這種心理讓他覺得很是詫異,也百思不得其解。據他所知,這兩個人並沒有甚麼過多的聯繫,甚至見面也極少,可是荼蘼對林垣馳的戒心,以及林垣馳所表現出的那種堅定,在在讓他疑惑。
荼蘼悶了一下,才道:“我可以不答麼?”
林培之點頭道:“當然!”說完了這句,他伸出手來,輕輕拍了拍荼蘼的纖細小巧的玉手:“你只需要告訴我,你是否想嫁給我,那就好了!”
荼蘼梗了一下,忽然便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都被揪了起來,揪得喘不過氣來,她深深的吸了口氣,竭力的平定自己的心緒:“我是怕將來給你添麻煩?”她輕聲的道,聲音柔細微顫。
林培之淡淡一笑,笑容有些輕微的恍惚與悵惘:“麻煩,我本就是一身麻煩,哪裡還在乎你爲我添的那一星半點!”他用力的握一握荼蘼的手,旋即放開:“今兒覲見之時,皇兄問我可願繼承皇位,我拒絕了!”他說着石破天驚的話,神色卻是平和沖淡。
荼蘼一驚,前世,她與林培之並不相熟,甚是可說素不相識,因爲林培之甚少入京。如今想來,他從前所以少入京城之地,爲的竟是躲開立嗣之事。知道了這個,她就不難想明白爲何承平帝想將皇位傳給林培之。張了張口,她有些不知該如何開口。
林培之擺了擺手,顯然不願多提這事,只簡單道:“從前的恩怨情仇,與我無關,我亦不願介入。荼蘼,人之一生,最荒謬之事,你覺得會是甚麼?”
荼蘼一怔,幾乎是立即的,她想到了自己莫名其妙的重生經過。此事可謂荒謬,且荒謬到無法訴諸於口,否則便要流於怪力亂神,甚或妖言惑衆。
林培之並沒指望她回答他的問題,聳了聳肩,他嘲謔般的說道:“於我而言,人生最爲荒謬之事,便是連你的生身母親也無法確定你的生父究竟是誰!”
荼蘼一震,定定的看着林培之,他也正看着她,面上神情似笑非笑,卻充滿了嘲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