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五、宣政門開候賜錢(中)
李經方不自然地笑了笑道:“首先自然是來看望百熙。”
“那其次呢?”孫元起道。
李經方望了望李經楚,才面色凝重地說道:“月前,朝廷根據郵傳部盛杏蓀(盛宣懷)尚書上奏,解除了樑燕孫(樑士詒)鐵路總局局長的差使和交通銀行幫辦的兼差。這事,百熙你知道麼?”
在清末,鐵路總局爲郵傳部下屬部門,局長不過是四五品的小官,雖然有油水,卻上不了檯面。別說孫元起不知道這件事,就連樑燕孫這個人是誰都不知道。
孫元起搖搖頭:“小甥傷勢嚴重,近來一直在家中閉門養傷,真不知道還有這等事。杏蓀尚書爲何要解除樑燕孫的職務?”
李經楚憤憤然說道:“奏摺中說樑燕孫把持鐵路總局,其實不過是盛宣懷公報私仇罷了!光緒三十二年(1906),時任郵傳部尚書的盛宣懷因病乞休,朝廷便任命唐少川(唐紹儀)擔任鐵路督辦大臣,負責改制。唐少川以樑燕孫爲總文案,專門清理原鐵路總公司裡的冗員。這些冗員,不少是盛宣懷舊部,因此兩人結怨。去年年底唐少川去職,盛宣懷繼續擔任郵傳部尚書,接辦鐵路事宜,念及舊恨,遂對樑燕孫痛下殺手,以專權把持爲名,解除了樑燕孫所有職務。”
李經方又補充一句:“樑燕孫是袁項城的人,所以朝廷對於這件事也是樂觀其成。”
袁世凱靠小站練兵發家,手下一幫丘八。打仗還行,出謀劃策、勾心鬥角就非他們所長了。在辛亥革命前後,袁世凱在政治、經濟、文化領域的助手主要是趙秉鈞、楊士琦、樑士詒等人。樑士詒在搞經濟、耍心機等方面尤其出色。——當然,歷史上還有楊度。只是他現在在孫元起手下混飯吃。
孫元起點點頭,總算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那樑燕孫去職,與兩位舅舅有何干系?”
李經楚臉色有些不大好看:“百熙,你對去年年中爆發的橡膠股票風潮應該不陌生吧?”
“確實不陌生。”說起來,揭開蓋子的功勞還有孫元起一份呢!
李經楚道:“橡膠股票風潮爆發之後,上海大小錢莊倒閉無數,我們義善源也遭受重創——”
“義善源是舅舅家的產業?”驚奇之下,孫元起很不禮貌地打斷了李經楚的敘述。
義善源是最早開創經營外匯兌換業務的錢莊。實力非常雄厚,在全國有27家分號,密切往來的錢莊多達36家,地位類似於今天的招商銀行。在金融市場佔有巨大的市場份額,其影響力可想而知。
李經楚答道:“也不能算我們李家的產業,我們李家只是義善源的大股東而已。”
孫元起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我勒個去!剛纔還說“我家文忠公南征北戰,沙場勞頓多年,別的沒有傳下來。只是留下不少上好的金瘡藥”,光這一個義善源,恐怕就值幾百萬兩銀子吧?
李經楚見孫元起不再發問,繼續說道:“幸而原上海道蔡乃煌主張積極救市。從各大外國銀行緊急借款350萬兩,再加上上海官銀300萬兩。存放在源豐潤和義善源中,初步維持了上海的市面穩定。誰想剛過一個多月。因爲官場傾軋,江蘇巡撫程德全等人便上書攻訐蔡道臺,說他在救市過程中以公謀私、居心狡詐,存心恫嚇朝廷,要求上海道限期解納190萬兩官銀。蔡道臺被逼無奈,只好從兩家錢莊中抽出部分官銀,隨後,源豐潤便宣告歇業清理。”
“義善源逃過一劫?”孫元起那時候已經投身到東北防疫事務中去,對於後續的事情不甚瞭解。
“劫難哪有那麼容易躲過去?”李經楚苦笑道:“因爲我還是交通銀行總理,便以李家產業爲抵押,從交通銀行借款287萬兩;又從全國各地分號緊急抽調資金,彌補了移交官款後的虧空,纔算暫時保住了義善源。而且在源豐潤倒閉之後,度支部電令大清銀行緊急調運100萬兩白銀到上海,維持金融穩定;稍後,政府再次出面救市,由兩江總督張千裡(張人駿)主持,以江蘇鹽釐爲擔保,向匯豐、東方匯理和德華三家銀行借款300萬兩。我當時以爲,上海市面已經恢復平靜,義善源應該算是躲過一劫了吧?現在看來,不過是苟延殘喘罷了!”
孫元起奇道:“之後又發生了什麼事?”
李經楚一臉苦澀地說道:“就是剛纔我們所說的,盛宣懷解除了樑燕孫交通銀行幫辦的職務。我雖然掛名交通銀行總理,其實公私事務繁雜,交通銀行一塊向來由樑燕孫負責。此次樑燕孫解職之所以水到渠成,是因爲盛宣懷已經和中樞之人商議好,盛宣懷可以藉此報當年一箭之仇,朝廷也能趁機清洗袁項城安插在交通銀行中的勢力,進而切斷他的財源。”
孫元起疑惑地問道:“莫非兩位舅舅想讓我保舉一人出任交通銀行幫辦?”
李經楚搖搖頭:“沒用的,中樞既然已經決意,那就很難改變,更不會讓一個不相干的人擔任交通銀行幫辦。如今他們不僅要清洗交通銀行中與袁項城有關的人員,還準備進一步覈查銀行賬目。如此一來,義善源難免遭受池魚之殃。”
孫元起本來想問“你不是以李家產業爲抵押,從交通銀行借款的嗎?爲什麼會有池魚之殃?”話還沒出口,腦袋就轉過彎來:交通銀行是國有銀行,李經楚則是交通銀行總理,他說這個花瓶值20萬兩銀子,難道下面員工還敢跟ceo擡槓不成?反正是公家的錢,又不是自己的!
如今中紀委下來查賬,雖然預定目標是樑士詒,而不是他李經楚。但如果發現李經楚有問題,那也屬於摟草打兔子——兩不耽誤,正好一鍋端。所以李經楚害怕了,想把抵押拆借的287萬兩還上。
孫元起沉吟片刻,才問道:“那義善源歸還交通銀行的款項有困難麼?如果困難,缺口有多大?”
李經楚悽然一笑:“俗話說,餓死的廚師五百斤。義善源雖然現在大不如前,但要想歸還交通銀行的款項卻也不難。關鍵是歸還以後怎麼辦?百熙你應該知道,錢莊之所以盈利,那是因爲貸款利息比存款利息高,把儲戶的銀錢全部放貸出去賺取其中的差價。貸款者借走現銀,留下房產、股票、田地等抵押,這些東西都是一時半會變不了現的。但儲戶每次來取,必須支付現銀。所以,櫃檯裡並沒有多少現銀。如果我們一口氣把交通銀行的款項還了,就會導致櫃檯沒有足夠的現銀支付給儲戶。消息傳開,必然發生瘋狂擠兌。一旦發生擠兌,我們義善源就離死不遠了!”
孫元起心中略微盤算後說道:“二位舅舅也知道,小甥家境不算富裕,這些年在學界、官場打拼,賺的錢倒有一大半都投在了學校裡,雖然還略有結餘,並不算多。既然如今二位舅舅資金週轉不便,小甥不敢藏私,願拿出五萬兩給義善源救急。”
按照購買力來說,清末一兩銀子大概相對於今天200塊錢。某位拐彎抹角的親戚上門喊救命,你張嘴給他一千萬,夠不夠意思?
“謝謝百熙好意!”話雖這樣說,李經楚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其實我們李家自己湊湊,也能拿出十多二十萬兩現銀來。這些錢對於普通人家無疑是筆鉅款,但對義善源來說,卻無異於杯水車薪。”
聽了李經楚的話,孫元起心中大爲不爽:你這話什麼意思?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主動借你五萬兩,難道還少麼?你不想想,你們合肥李家父輩兄弟六人,做到總督以上的就兩人(李瀚章、李鴻章),其餘的也非富即貴;叔伯兄弟中,亦不乏有人做到總督(李經羲)、侍郎(李經方、李經邁)的,爲何你不去找他們,反而找我這個小侍郎借錢?我的錢也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啊!
當下孫元起就有些語氣不善:“舅舅,儘管五萬兩是杯水車薪,但合肥李家親戚衆多,我這個遠房的從甥都報效五萬兩,想來其他人家也不甘示弱吧?聚土成山、積少成多,那也是非常可觀的!”
李經方連忙在一旁打圓場:“百熙,你仲衡舅舅近來焦慮義善源的事情,說話做事難免有些失當之處,你不要往心裡去。”
李經楚也有些訥訥地說道:“百熙,我不是那個意思……”
孫元起也不爲己甚,揮了揮手:“沒事、沒事,我也就是這麼一說罷了。”
一時間,雙方都沒有心情說話,場面開始變得有些沉悶。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太陽漸漸西斜,他們兄弟倆也不可能一直在人家病房裡待下去。最終,李經楚站起身,朝孫元起微微一躬:“百熙,李某此次前來,是想懇請您出面,向歐美各國銀行借貸200萬兩,挽救義善源!”
“多少?多少?!”孫元起不顧傷勢,猛然在病牀上坐起來,“200萬兩?”
驚訝之餘,孫元起居然想起了《唐伯虎點秋香》中的經典臺詞:
王八蛋,你把這兒當善堂?想要三十萬兩?免談!
三柱香?哼,別說兄弟不照顧你,在你靈堂上我一定替你寫副輓聯,一寫死有餘辜,一寫死不足惜!你自己選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