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三、還我河山亦有年
孫元起說得非常輕鬆,彷彿浙督朱瑞隨時願意奉上一座天然良港似的,其實完全不然。在民初這個“有槍就是草頭王”的年代,各省都督最重視的就是地盤,因爲有地盤纔有兵丁,纔有糧餉,纔有說話的底氣,纔有向中央及周邊省份叫板的實力,他們當然不希望有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橫插一腳。
那些敢於開口借地的都不是什麼易於之輩,如果寬厚仁慈一些還好,頂多就是劉備借荊州——有借無還;如果是桀驁不馴的主兒,借地很可能變成假途滅虢,由不得他們不小心。而且這個口子不好輕開,這回借了,下回借不借?東家借了,西家借不借?還有兄弟、同袍、師長等等,三借五借,只怕他這個省府都督會一變成道員,再變爲知府,三變爲縣令,緊接着就該回家賣紅薯了!故而無論是恩主還是中央政府,最好都是免開尊口!
孫元起這般說話,大半是爲寬慰蔣志清這個海軍總長。而且前清宣統三年(1911)年初,載洵雄心勃勃想要振興海軍,鑑於國家良港大半被外國租借,曾專門派人在浙江象山購地四千畝、屋六百間作爲軍港之用,如今孫元起以中央政府之名繼續徵用這塊土地,諒浙江地方也說不出二話。但如何與朱瑞說道此事,倒需要仔細斟酌,免得傷了和氣。
要說洞悉人心,還數楊度。送走蔣志清之後,孫元起便急急派人請來楊度。
楊度聽完原委,卻是搖了搖頭:“朱介人(朱瑞)雖然和我們走得比較近,但終究是外人,並非嫡系。如果現在貿然向他借地,難免讓他心生芥蒂,容易爲他人所乘。介石說得也很有道理,海州位於淮鹽產地北段,而兩淮鹽稅是地方財賦的大頭。江蘇省府自然不會讓人輕易插足。但是現在程雪樓(程德全)北上就任交通總長,蘇督職位出現空缺,此事又另當別論!
“江蘇地位之重要,不勞楊某贅述。在其北方,魯督周子廙(周自齊)是袁項城的親信;在其西方,皖督柏烈武(柏文蔚)是革命黨人;在其南方,浙督朱介人跟咱們有點兒瓜葛。現在蘇督出缺。恰好趕上南北局勢異常微妙,各方都在虎視眈眈,由不得咱們也要爭上一爭。”
“咱們怎麼爭?”孫元起不是不知道江蘇在全國的重要性,然而自己的力量全部集中在西部,對於東部沿海的江蘇實在是鞭長莫及。——要是張謇沒有叛黨就好了,他這個狀元在江蘇的影響力可是無人能及。要爭這個都督絕對是十拿九穩!
“怎麼爭?咱們該怎麼爭就怎麼爭,能怎麼爭就怎麼爭,而且要無所不用其極!反正江蘇是百熙的桑梓之地,咱們爭起來名正言順。”楊度搖着紙扇悠然說道:“對於袁項城、孫逸仙來說,得江蘇則強,失江蘇則弱,意義非凡。當然。對於我們來說也同樣重要,如果得到江蘇就等於在東部插下一根釘子,從而與浙江連成一片,迫使朱介人跟我們走得更近,並對袁項城呈兩面包圍之勢。”
孫元起苦笑道:“正是因爲會對袁項城形成威脅,這事兒纔不好辦。如果是袁項城、孫中山棄之不顧的邊邊角角,孫某何至於如此爲難?”
楊度道:“咱們得到江蘇會讓袁項城感到威脅,那袁項城得到江蘇。是不是也會讓咱們覺得如鯁在喉?正因爲此事令雙方都爲難,這纔有相互商榷的餘地。而且他現在還不是正式的大總統,需要仰仗新中國黨之處頗多;你的任命已經獲得國會通過,即將就任內閣總理,也有和他討價還價的價碼。這種問題怎麼能主動退縮呢?官場上從來只有得寸進尺的,沒有‘別人敬我一尺,我敬別人一丈’的!”
孫元起沉吟片刻。仔細權衡得失之後才答道:“爭倒是可以爭一下,不過眼下這個時機卻不太合適。南方革命黨人自宋教仁遇刺之後一直蠢蠢欲動,想要以武力手段推翻中央政府,只是懾於袁項城與我們聯手鎮壓。這才蟄伏至今。如果我們與袁項城因爲江蘇之事而鬧得不可開交,豈非給革命黨人以可乘之機?”
楊度哈哈大笑:“我們害怕革命黨人鬧起來,只怕袁項城比咱們更害怕,急切想要拉攏我們共同對抗南方,所以眼下正是謀取江蘇的最佳時機。當然以己度人,袁項城也不可能將江蘇完全交給我們,否則他真的就大去之期不遠矣!我們要以爭全省的態勢與袁項城交涉,最終就算不成功,也能落得一州半府之地;若是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去討要海州港,袁項城反倒未必肯施捨。”
頓了一頓,楊度又問道:“百熙,你汲汲謀求海州港,是想在明年歐洲開戰之後加入協約國一方,就近向德國開戰,並乘機奪取青島吧?”
孫元起嘆息道:“我們加入協約國還是同盟國還可以從長計議,但作爲同盟國在遠東最重要的海軍基地,青島無疑會成爲雙方鏖戰的沙場。爲了避免遭受池魚之殃,我們這個東道主不能不提前做些準備,免得到時候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楊度卻是不信:“若不是向德國開戰,何須在海州設立軍港?現在中國海軍如此孱弱,真要想避免遭受池魚之殃,就應該揚長避短,從陸路着手進行防禦,而不是考慮海路。再者說,即便協約國與同盟國在青島開戰,對於我們來說也無太大關礙,反而對袁項城影響極大,因爲山東素來是北洋軍的地盤。一旦青島爆發大戰,導致山東全省糜爛,最着急的肯定是袁項城:有所匡救,則恐怕力有不逮;袖手旁觀,則擔心名聲大損。”
楊度所言不差,山東確實是袁世凱的地盤。早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冬袁項城首次出任封疆大吏,就是擔任山東巡撫;直至二十七年(1901)冬李文忠公(李鴻章)病逝,袁項城接任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曾先後在山東主政兩年,可以說山東大小官員都烙着袁系的印記。
見楊度執着於是否向德國開戰和袁世凱利益得失問題,孫元起不得不再次透露一些“內幕消息”,不過其中也摻雜了不少情報系統新近獲得的諜報:“老實說,袁項城這個人很是不壞,尤其是在維護國家利益方面。只是現在他財政左支右絀,在應付各國公使時難免英雄氣短。根據中國政策研究院的研究報告,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一旦歐洲爆發戰爭,袁項城應該會很快宣佈中立。
“要說德國在諸多列強中也不算最惡的,至少不及沙俄、日本,而且它兩面受敵,距離中國有萬里之遙。若是歐洲戰起,它必定會收縮戰線,把主要精力和兵力用在歐洲事務上,遠在他國的殖民地就顧及不大上了。而且膠州灣只有孤立無援的數千兵力,根本經不起消耗。如果它足夠聰明的話,應該會向中國政府表示願意歸還青島,但中國政府必須支付他們前期建設青島的費用;若是中國政府沒錢,將來可以重新爲德國選擇一個適宜的港口作爲補償。
“德國這種歸還方式對它自己來說並不吃虧,如果中國有能力支付鉅額賠償,可以用此支援歐洲戰場的消耗;如果中國沒能力支付,那麼此舉就是最好的緩兵之計,可以乘機騰籠換鳥、金蟬脫殼。——中國政府自然是沒錢,將來重新租借給德國一個港口也就成爲最佳的選擇。”
楊度思慮片刻後點頭答道:“德國如果採用此計的話,確實對他們最爲有利,而且對中國政府來說也不算苛刻,雙方應該都會比較滿意。政策研究院的報告就到此爲止?”
孫元起搖搖頭:“事情自然沒有那麼順利,因爲咱們國家東邊有個惡鄰——日本。日本儘管已經侵佔我國旅大、臺灣、澎湖等地,但卻貪得無厭,對青島良港的優越條件垂涎不已。早在德國租借青島之初,便以開設照相館爲掩護在青島建立情報站,諜報人員經常化妝成日商、中國民衆對青島及膠濟鐵路沿線進行刺探勘察,並千方百計尋找染指山東和青島的時機。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活動更加頻繁,頻頻派特務人員到青島調查,窺伺青島德軍調動及訓練情況,其用意可謂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如今日本密探遍佈中國,上至中央機關,下至大街小巷,所有機密對於它們來說都是不設防的。只怕今天袁項城與德國就歸還青島問題進行秘密磋商,或許孫某還不清楚,情報就已經擺到日本內閣總理的案頭上了。日本知道後會怎麼反應?肯定會指責中國政府此舉是破壞中立立場,與德國私下結盟。咱們政府這些年被打怕了,袁項城也曾數次敗於日軍之手,聞訊肯定膽戰心驚,害怕引火燒身,只能立即結束與德國的談判。
“一旦中德談判破裂,日本與德國之間兵戎相見已經勢在必然,而且日本有地利、人多的優勢,取勝也是板上釘釘的事兒。而且日本素來有‘以武力開拓萬里波濤’的野望,戰事爆發後肯定不會侷限在德國租借地境內,到那時候才真正是山東全省糜爛!”
楊度一怔:“百熙在海州備戰,是準備對付日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