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季先生
傅薇仙在屋中坐了半日,不聲不響,只靜聽幾人說話。忽然聽得陳杏娘所提之事,似有漏隙可抓,便即說了出來。她此言一出,傅沐槐不覺一怔,傅月明瞥了父親一眼,當即笑道:“妹妹這就是多慮了,那些世家小姐延請先生入府教書的原不在少數,莫不是她們都不知男女之防麼?可見,此不能以俗世規矩論之。”說畢,又向陳杏娘微笑道:“母親,那些世家大族尚未如此顧忌,咱們倒拘泥死理去?倒叫世人笑話咱家拿班做勢呢。”
於此事,陳杏娘原就在可與不可之間來回搖擺,先頭聽傅薇仙指摘此舉於禮不合,心中不免又晃動起來,不想傅月明卻又說出這樣一番言語。原來她素日裡極慕世家貴族的風範,日常行動做派皆要習學模仿。傅月明此言便爲投其所好。
果然,陳杏娘聽了這話,便向傅沐槐說道:“月兒說得對,不過是爲教化育人之故,哪有這許多說的?前頭她病着,來了多少郎中進屋看視,也不見人說什麼。”傅沐槐本就是個沒大主見的人,這內宅裡的事情又大多聽從娘子的,今見她拿定了主意,便點頭道:“你既覺得好,那這事就這樣辦罷。”說畢,兩人又商議了一陣,議定將後花園裡一間空着的屋子收拾出來,挪作書房。
夫婦二人處置了家務,看看天色已晚,便吩咐冬梅在屋裡放了桌子。夏荷早將衆人的晚飯自竈上拿來,同着冬梅一道安放碗筷,鋪排盤碟已畢,衆人落座。那田姨娘不免又出來伺候了一陣,替衆人盛飯佈菜,拿東拿西。傅月明想到再過不久,便可與季秋陽重逢,心中歡喜,連飯也多吃了一碗。
好容易待衆人皆吃畢晚飯,漱過了口,田姨娘方纔拿了自家的飯菜到屋裡去吃。傅薇仙尋她母親說話,也跟了進去。
傅月明在上房又坐了片時,吃了一盞熱茶,同父母說了些閒話,看看時候不早,便起身去了。臨出門時,陳杏娘說道:“你不等等薇仙?”傅月明笑道:“她同姨娘說話呢,我先去罷。”說畢,就走了。
再說傅薇仙走入田姨娘房內,見她正坐在桌邊吃飯,便自家在牀畔坐了,嘴裡就說道:“姨娘倒吃得安心,如今這家裡都快沒咱們娘倆的立腳處了,姨娘也沒個算計!”田姨娘聽她這話,臉唬得煞白,慌忙起身走到門口看了看,見傅沐槐正同陳杏娘坐在炕上議事,才又走了回來,低聲嗔怪道:“你這孩子,真真是不曉事!老爺太太就在外頭坐着,這樣的話你也敢說,若是讓他們聽見,豈不又是一場鬧騰!”
傅薇仙冷笑道:“讓他們聽罷,橫豎咱們如今是入不得他們的眼了,坐着不是立着歪的,就是再添上這些話也不多什麼。”田姨娘聞言,心中便不免有些埋怨她,嘴裡就說道:“我早說叫你多在老爺太太跟前殷勤些,你只是不聽。現下怎樣,大姑娘把你壓得死死的,這房裡但凡有她在可還有你說話的地兒?如今我是叫她給奪了權,家裡大小事是再也插不上嘴了。你再不上心些,待到明日咱們娘倆都去曬牙渣骨罷!”
傅薇仙本是進來與她商量對策的,卻聽她埋怨了一通,心裡就有些不大耐煩起來。只是自己兩個心腹丫頭被傅月明設計除去,如今家裡也只這個姨娘還可算作臂膀,當下只得壓了脾氣,笑臉相對的寬慰了田姨娘一陣。
田姨娘又道:“我纔在屋裡聽見你同太太說話,與大姑娘請先生有你什麼相干?你倒去插嘴,吃她嗆一頓好的。倒越發顯得她懂事,你糊塗了。”傅薇仙輕哼了一聲,說道:“此事同我是沒甚相干,只是但凡她歡喜的,我便要阻饒,定要讓她弄不成才好。若不然,我這心裡就不痛快!此事姨娘不必管,我定要攪得傅月明這書念不下去!”田姨娘見狀,一時竟沒了主意,只叮囑她仔細小心,又低頭去吃飯。
傅薇仙坐了一陣,走了出來,見傅月明先去了也沒理論,同老爺太太道了告退,自家回房去了。
走回後院,只見那愛月樓已是燈滅燭熄,想是傅月明已然睡下。她歸入屋中,丫頭荷花上來替她脫了衣裳並簪環首飾,又打了熱水與她洗漱。這荷花甚小,還是一團孩子氣。傅薇仙同她也沒什麼話說,摘了頭洗過臉,就睡下了。
一時又睡不着,只在牀上輾轉反側的思忖計策,就忖道:家裡這個樣子,暫時也沒什麼辦法。傅月明究竟是陳杏孃親生的,我再怎麼去巴結討好也比不過她去。就是傅沐槐也更看重那個嫡女。我要想在這裡立住腳,還須的有些助力。可惜那兩個丫鬟被攆了出去,田姨娘又是麻繩穿豆腐,提不起來的。倒是那個蘇州的姑母一家子,可算是個變數。我也聽家裡的那些老人說起,陳杏娘跟她這小姑子不合,她又沒生下兒子,這位子其實坐不穩的。這一點,似可利用。待他們來了,再做計較。
想至此處,她心中有了主意,稍稍安定,又轉念道:這傅月明怎麼好像一夕之間醒了神兒的,她以往總是渾渾噩噩懵懵懂懂,這大病一場倒像是開了竅,凡事都搶在我前頭。我說出一句話,倒有十句在那裡等着。雖不算鋒利,卻是鋒芒暗藏。莫非、莫非她也是……此念一轉,她隨即便否認道:不可能,她若是如此,決然不會是這個樣子!她心底雖這般想着,身上卻兀自出了一層冷汗。
這一夜,她在牀上翻來覆去,直到天際發白才朦朧睡去。
再說上房裡,打發了兩個丫頭離去,傅沐槐同陳杏娘歸入內室,傅沐槐就說道:“這幾日我瞧着,好似月兒同薇仙有些不合?兩個在一處不大說話了。”陳杏娘瞅了他一眼,說道:“哪有此事,想是你多心了。近來薇仙言語不得當倒是真的,說出的話做出的事實在難入人眼。你不要因着她年紀小,偏疼小女兒,就去胡亂責怪月兒。讓我聽見,那我可是不依的。”傅沐槐眼見娘子嬌嗔,心下動意,湊上前去,聞着她身上的脂粉香氣,嬉笑道:“哪兒能呢,我不過白說說罷了。月兒是咱們倆的女兒,我自然是最疼的。薇仙再如何,又怎能同月兒相提並論?”
陳杏娘同他調笑了一陣,又慮道:“只是我跟了你這許多年,也只養了這一個女兒。你傅家香火難繼,我也愧對傅家列祖列宗。我說……不然過上兩日,讓後巷的劉媽媽尋個好人家女子,替你再收一房姨娘?”
她話未說畢,傅沐槐便即打斷道:“你這是什麼話!我早跟你說過,倘或你我命中有子,你又不是老得不能再生了,何用再收?若是我傅沐槐福薄該當如此,就弄一百個來又當得什麼?我已是這個年紀了,又何必去糟蹋人家年輕姑娘,也是沒陰德的事情。就是二房,也是當初你防人說閒話,硬叫我收的,弄到如今不也只得一個女兒?我心裡,只要守着你和孩子,安安穩穩的過日子就是好的了。如今咱們有這份家業,日子也過得順遂,豈不舒坦?定要在這屋裡聳上七八個,人多口多,再生出些是非,我也煩心你也難過,何苦來?我心裡一早想過了,若是你我久後無出,就替月明招贅個女婿,頂了這門戶也罷。咱們家也不缺銀錢使用,也不用他有多大的能耐,掙多少錢,只要能守得住這份家業,待得月明好,就是好的了。”
陳杏娘聽了這話,心中甚覺情動。這世間男子莫說是無子的,就是子孫滿堂了,還總想着多收幾房姨太太受用,如傅沐槐這樣的,也是當真少見了。她日常與那些官家娘子坐在一處吃茶閒話,聽她們說起家中那些年輕姨娘如何狐媚,如何爭寵吵鬧,如何受氣不過,心中便覺得意。她雖不得珠冠上頭,錦袍加身,卻在上頭高了她們一截。
當下,她也不再勸說,只是軟語笑道:“罷了,咱們不說這個了。你不是要打發馮安同常貴到江蘇去打點那鹽運使麼?快些寫了書信,明兒叫他們捎去。回來時,就接了姑娘一家子一道來罷。”傅沐槐聽說,忙道:“你不提,我可要忘了呢。”說畢,便叫冬梅過來鋪紙研墨,陳杏孃親自在旁掌燈,他自家寫了幾行字,就封了起來,擱在書架上。陳杏娘眼看已是起更的時分,就叫夏荷鋪了牀鋪,同傅沐槐一道睡下了,一宿晚景題過。
翌日清晨,傅沐槐起來,吃畢了早飯,忙忙的同陳杏娘開了庫房,自裡頭選了一套十個的金打玉鑲的酒盅,一對嵌了紅寶的雕刻牡丹花紋金鐲子,封做禮物,又拿了一千兩銀子的銀票以作打點之用。連同那封書信一併交予管家馮安與夥計常貴。又交代道:“到了蘇州,先去尋當地一家名叫聚財的當鋪,裡頭的當家掌櫃章老爹同我交好。他在蘇州官場上倒還有些人情,你見着了他就有些意思了。”馮安接了東西,一一應下。陳杏娘在邊上聽着,不由說道:“只是你們這些年沒有走動,只靠書信往來,怕是生分了。他若不肯替你出力,可怎好?”傅沐槐道:“這倒不必憂慮,我們是極好的交情他當年流落到這裡,不是咱們家收留,怕是就要客死異鄉了。我們是極好的交情,他也不是翻臉不認的人。”言罷,就打發馮安與常貴上路。
了畢此事,陳杏娘一面使人收拾花園裡那間房屋,一面就張羅着去請那季秋陽。因想着季秋陽是有功名在身的舉子,自家不過一商賈門第,貿然以傅沐槐的名義去請,不免有些唐突無禮。便封了些禮物,使小廝到孃家,告知父親陳熙堯拿了他的帖子去請。
誰料,到了晌午,陳熙堯送信過來說,那季秋陽因事前日去了外地,如今不知在何處。又據他投宿的客棧掌櫃講,他有些行囊還不曾帶去,寄存在櫃檯上,說是一月之內準回來取的。這事兒只好再等等,待他回來再說。陳杏娘聽過,也還不覺什麼,只吩咐下人將那屋子收拾整潔,添置了簾帳帷幕,桌椅架幾等物,以作書房使用。傅月明聞說此事,滿腹期待落空,甚覺怏怏,如被霜打了一般,每日裡都沒什麼精神。桃紅見了她這模樣,只道爲氣候轉變,天氣炎熱之故,每日拿些閨中趣事引逗她玩笑。
時日匆匆,一月時光彈指即過。這日,傅月明正在樓前廊下采摘桂花。此時雖並非桂花開花的時節,但她廊下卻有五盆月月桂,這種桂樹每月皆能開花,氣味兒雖不及金桂銀桂那般香濃,卻也是甜香馥郁。她將這些花采下,於窗口曬乾,收入香囊之內隨身攜帶,行走之間香甜滿身,比之一切的香粉脂膏都好。
正當此時,夏荷匆匆自前頭走來,遠遠的就說道:“姑娘,快些收拾收拾。那位先生已請來了!”
傅月明乍聞此訊,頗有些不敢置信,起身問道:“怎麼事前一點消息也沒有?”夏荷滿面堆笑道:“聽太太說,昨兒那位先生才進了城,老太爺一打聽得消息,便親自請去了。如今人正在堂上坐着,太太叫我來請姑娘過去。”傅月明聽說,慌忙走進屋裡,叫桃紅伺候自己穿衣梳頭,重新打理妝容。她日日盼着季秋陽到來,如今人來了,反倒慌亂起來,將一櫃子的衣裳盡數倒了出來,拉着這個嫌不好,拉着那個又覺不適合,首飾也是換了幾換。她姿色本自出衆,卻因着‘女爲悅己者容’的那句俗話,唯恐讓季秋陽看了笑話,只是不肯草率了事。倒急的夏荷在外頭連聲催促道:“姑娘隨意穿戴就好,只是見先生,又不是看女婿,倒把姑娘忙的!”
好容易穿戴齊整,傅月明隨着夏荷往前頭去,一路之上只覺心跳如鼓,暗暗偷想那季秋陽今生該是什麼樣子,還不到堂上就將一張俊秀臉龐羞得通紅。
走至堂上,穿過軟壁,只見傅沐槐同陳杏娘都在上首坐着,一旁椅上另坐着一人。傅月明緩步上前,輕聲道了句:“父親,母親。”低垂着頭,並不敢往那邊看一眼。
傅沐槐先向那人笑道:“這便是小女。”又對傅月明道:“去見過先生。”
傅月明臉紅過腮,雙頰滾燙,緩緩過去,向着那人道了個萬福,口裡低聲道:“見過季先生。”那人也起身,身子微躬,作了一揖,溫聲道:“姑娘好。”
傅月明聽到這熟悉的話音,胸口劇震,心中一陣恍惚,不覺擡眼望去,只見眼前之人頭戴方巾,身着青衣,長身玉立,面容清癯,鬢若刀裁,發如墨染,兩道劍眉斜插入鬢,挺鼻薄脣,甚是俊逸,眼中含笑,十分溫煦和曦。她與季秋陽上一世皆死於非命,如今重逢卻已是隔世,天涯芳草,滄桑變化,現下這人又立在眼前,她鼻中一酸,險些掉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