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姑媽十分不解,張口問道,“她這等傷我,我倒還要替她瞞着,”唐睿說道,“母親且想想,若是母親一時只顧痛快,壞了她的名節。待舅父回來,索性破罈子破摔,把那秀才招在家裡。我聽母親說,那秀才十分貧窮,上無片瓦,下無立錐,得了這樣的好事,哪有不答應的道理?到那時節,咱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傅家有了定門立戶的女婿,凡事便有人出頭了,以後那宅子裡還有咱們說話的餘地麼?”唐姑媽聽了這話,不由說道:“還是你想的周全,我一時氣糊塗了,竟沒想到這些,險些就趁了這死丫頭的意!然而我同那娘兩個大鬧了這一場,近幾日裡是不好意思再登門的,倒怎生是好?”
唐睿笑道:“這個母親也不必過於憂慮,近來就別往那邊去了。待下月舅父回來,咱們買上一份好禮過去探望,當着舅父的面,母親說上幾句軟和話,陪個不是。料來舅父跟前,舅母也說不出什麼來。傅月明不過是個晚輩,就更沒有說話的餘地了。舅父和母親兄妹情深,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過不去呢?”
說畢,又向前湊了湊,低聲笑道:“還有一件好事,母親倒可籌謀。待舅父回來時,母親私底下同舅父提一提,就說表妹如今在家裡和人傳出這樣的醜事,趁着事情還不大,儘快尋個人家嫁了,也就遮了過去。若再晚些,事情張揚開來,敗壞咱家的名聲不說,也污了表妹的名節。舅父若說起一時沒個合適的人家,舅母便就勢提了咱們家。到那時候,舅父忙着遮掩此事,情急之下比肯應允的。只要舅父應了這門親事,聽憑她們兩個有什麼通天的本事,也逃不出咱們的手心兒。待日後我將傅月明娶過來,這傅家的家業也就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唐姑媽聽他盤算了一陣,也很以爲是,當即柔聲嘆道:“好孩子,難爲你這樣精心謀劃。可惜傅月明同外人勾勾搭搭,不是乾淨人兒。嫁與你,倒委屈了你。”唐睿笑道:“那有什麼!一頂綠頭巾,也還壓不死人。待日後咱們有了萬貫家財,要什麼好女子沒有?眼下吞了這口氣也罷了。再者,他們家二姑娘一心留情於我,娶一個再饒上一個,這樣的好買賣哪裡尋去!”唐姑媽聽他提起傅薇仙,不覺皺眉道:“這個二姑娘,我早先瞧她似是精明,到了事上卻這等沒用。老爺前腳出了家門,後腳她同她娘就叫嫂子給扣了起來。叫上房壓的半點還手之力都沒有的。咱們還真是押錯了寶了。”
唐睿笑道:“所以,縱然表妹待母親無禮,母親也還該忍耐着些,到底大姑娘纔是嫡出。若她真能助我,待將來我娶她姐姐時,立她做個妾也就是了。”唐姑媽點頭道:“你主意拿的穩,我心裡也就踏實了。雖則到時候要入贅,你那死鬼父親能丟下咱們娘仨就這樣走了,他的姓氏不要也就罷了。”
正說着話,小廝天福進來報道:“少爺,張四叔來了。”
唐睿聞聲,忙不迭的就要往外走。唐姑媽恐他又出去一日夜不回來,忙開口道:“你晚上還是回來吃飯罷,別往那些不知底裡的地方去胡撞!又半夜噇醉了回來,叫一家子熬油費火的等你。”唐睿遙遙應了一聲,就走遠了。唐姑媽坐在堂上,不住說道:“自打來了這兒,一日日都推在外頭歇,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
唐睿走到門口,便見身穿褐色長衫,焦黃臉面之人,當即上前見過。笑着問道:“四叔這時候過來,可是那件事成了?”原來這人姓張,名書南,家中原做些絲線買賣,因他不善經營,消折了資本,敗落下來,便只在西南營裡又或堂子裡幫閒抹嘴吃。因他家中排行第四,左鄰右舍皆呼他作四哥,那下等的人家,就叫他四叔。
這張書南見他出來,拱手還禮,說道:“我正是爲這個來,此間不是說話的地方,咱們還是到西南營小金珠家說去。”唐睿素性最是個流連煙花的,聽聞相招早將母親囑咐丟至九霄雲外,擡腿便和他一道往城西走去。
路上,張書南便說道:“今兒午後,我打城東門過,就見一衆衙役壓了傅老二上路了。這一路上沒有盤纏幫襯,可有他罪受哩。到得京裡,少不得一頓板子,若是那參政老爺脾氣再擰些,活活監死也是有的。誰讓他貪宋家的銀子哩?”唐睿便說道:“原來傅二叔是今天上路,我還不知道。論理,也不該咱們說。只是他這事兒做的也忒孟浪了些,事前又不同咱們商議。待弄壞了,咱們措不及手也不好去施救的。”張書南哼了一聲,說道:“他是想獨攬宋家的銀子,果子豈有這般好吃的?該他有此牢獄之災!”說至此處,他不覺又疑道:“這事兒倒也不算他幹壞了,實是爲那吳參政公子的事兒。我倒疑惑,這裡離京城隔了多少路途,怎麼那吳參政遠在京裡,倒知道他家公子在這兒的作爲?又知道日常相交的都是什麼人,一個個給拿上京去。又湊巧傅老二正爲宋家的事兒出力,這倒來了個釜底抽薪。這些事兒,未免都巧到一塊兒了。”
唐睿也思忖不出其內緣由,只說道:“隨問是什麼緣由,都由他去罷。既然傅二叔被拿了,拆賬時候他那筆銀子就多出來了,倒要怎生處置?”張書南說道:“今兒來尋你,也爲此事。童掌櫃、趙掌櫃並幾個大夥計,這會兒都已在院裡了呢。待會兒大夥見了面,好好商議商議。”唐睿點頭說道:“正是此理,再則傅二叔雖不在了,還該拿出幾兩銀子送給他家娘子。不然那潑婦放起刁來,倒不好處的。”
二人說着話,就一路往西南營去了。
自打唐姑媽來家鬧了一場,被傅月明幾句話打發了,便再不見上門,傅家宅裡倒頗清淨了幾日。傅月明又打着陳杏孃的名字,使人往外祖家中走了兩遭,送了些點心吃食,明着爲賠禮,暗裡則也告知他們家中另請了人來支撐門戶。陳熙堯聽了來人的言語,自是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那陳秋華知曉傅月明請了季秋陽相幫料理家事,又酸又惱,連氣帶妒,心中這些滋味無以言表,又無人可告訴,只是悶在心裡。落後竟漸漸的生起病來,躺在家裡,許多時候都出不得門,將養了大半個月,才能下地。陳家一連病倒了兩個,忙得人仰馬翻,更顧不上傅家的事了。連陳昭仁的課業,也不得不停了。
轉眼,到了八月初,陳杏孃的病還未痊癒。她心裡惦記着林家邀請賞花一事,只要扎掙着去。誰知道了這會兒,身上還是不好,委實支撐不起來。沒奈何只得將傅月明叫到屋裡,說道:“明兒就是林家姑娘做賞花會的日子,我是去不得了,你可不要遲誤。叫人家以爲咱們拿架子,失了禮數,得罪於人。”
傅月明本道母親病體未愈,便要以此爲憑,推拒不去。不想陳杏娘卻叫她獨自去,只得說道:“母親病在家裡,我出門遊玩,心有不安。再者,無人陪伴,我也不敢自己出去。”陳杏娘笑道:“我已好了許多,只是精神略有些不濟,在家裡歇着就是,無需你守着。你也操勞這麼多天了,出去玩玩閒散一二也是好的。你也不必怕沒人陪伴,我已託付了鄭家娘子照料,明兒一早你坐了馬車,跟他們去就是了。”說着,又壓低了聲音,笑道:“你這傻孩子,那林家相交的,必是權貴人家,你去到這樣的地方,多在人前走動走動,也叫那些太太姑娘們看看。倘或有人家相中,你的終身大事不就妥了?你只顧在家裡守着我做什麼!”
傅月明面上微紅,低了頭不肯言語,半日才輕聲說道:“母親想的倒且是好,咱們一商賈門第,那些爲官爲宦的豈肯下顧?沒得自討羞辱罷了。那宋家不就是個見成的例子?”陳杏娘卻說道:“你不試試怎麼知道?那宋家小眼薄皮的,輕狂無知,哪能各個都是這樣呢。我生養了一個好女兒,不往好人家裡配,難道嫁給那窮家破戶不成!”傅月明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再說什麼,想了一回,又問道:“她貼上既邀的是傅家女眷,不如把秋華妹妹也帶上?省的我一個人孤零零的,好不冷清。”
陳杏娘不依道:“帶她做什麼,她姓傅麼?本來我也不願說,近來嫂子也鬧得忒不像了,父親也夾在裡頭跟着淘氣!你瞧秋丫頭鎮日那打扮,家裡死了人戴孝呢?人家做賞花會的好日子,就別帶她去招惹晦氣了!”傅月明聽了這話,就知母親的老病發了,只得點頭依從。母女兩個坐了一回,吃過晚飯,就散了。
回至房裡,傅月明便叫桃紅、小玉將明日要穿去的衣裳都挑出來,備着明日一早起來穿。
桃紅說道:“這會兒起了夜風,明兒怕是要變天,把新做那件秋香色縐紗夾衣拿出來罷?”傅月明點了點頭,又叫她們把草葉紋湖藍六幅裙、白綾金鎖邊綢褲拿了出來。小玉又問道:“明兒姑娘是穿高低的紅緞繡鞋?還是平底的那雙?”傅月明說道:“明天既是遊園賞花,怕是要走路,高低的站不穩,平底的那雙是木的,久了腳疼,還是穿氈底子、寶藍重絹鞋面的那雙罷。”因又說道:“你之前調的那味薰衣香,我聞着味兒倒好,待會兒你把這幾件衣裳都給薰了罷。”小玉含笑應了,又說道:“姑娘雖然滿心不願去,還是這般精心挑揀衣裳。也不知是真心不想去呢,還是假意不要去的。悶在家裡久了,出去走走也好。”
傅月明卻正色說道:“你不知,明兒去到林家繡坊的,都是這徽州城裡有名望的人家。咱們商賈出身,本就矮了他們一頭,更不可在旁的上頭失了顏面,落人恥笑。我雖心底裡並不願去湊這熱鬧,但既要去,那就不能在人前失了身份,叫人看不起。”小玉見她說的嚴重,連忙走去薰衣服。
桃紅因知曉舊日裡那樁故事,走上來低聲問道:“姑娘是怕去了撞見林公子?此次是林姑娘相邀,又有這許多女客。想那林公子再如何放蕩不羈,也不至夾在這裡頭混鬧,姑娘委實不必太過擔憂。”傅月明說道:“我也想到此節,只是心裡總有些不大自在。若非如此,林家同咱們又沒什麼往來的,倒爲什麼巴巴的打發人送帖子來請咱們去賞花?不是那件事的緣故,可當真說不通。”
桃紅是個老實的性子,也想不出所以來,只說道:“即便如此,那麼些人看着,那林公子也未必做得出什麼來。船到橋頭自然直,姑娘也不必過於焦心,時候不早了,還是睡下罷。”傅月明聽說,問了時辰,已將起更了。一時也別無他法,便去睡了,一夜無話。
翌日,曙光才射入羅緯,傅月明便已起身。粗粗洗漱了一番,小玉自竈上拿了早飯過來,草草吃過,便叫二婢侍奉着梳妝打扮。
一時着裝已畢,她便往上房去別過太太。才踏出房門,便覺一陣寒氣撲來,今日果然變了天。小玉便說道:“好在昨晚上預備了,不然今兒可有的凍了。”
走到上房,陳杏娘也一早起來了,見傅月明打扮得分外齊整,姿容十分豔麗,心裡也高興,叫她在房裡坐了,命冬梅上茶,又囑咐了些言語。
二人說了一回話,外頭人便來報說:“鄭家娘子帶了姑娘已到門前了。”陳杏娘聽過,忙命快請。
少頃,鄭三娘便帶了一妙齡女子姍姍而來。一進門來,她便滿面堆笑同陳杏娘見禮過。陳杏娘因要將女兒託付她照管,也格外殷勤,兩個婦人便你來我往,說了許多客套言語。
傅月明立在陳杏娘身側,先不看鄭三娘,只擡眼打量鄭三娘身後那女子。見她不過二八年紀,生的一張小圓臉蛋,身量甚是高挑,容貌雖不甚美麗,卻是眉眼含情,甚爲柔媚,一身鮮豔衣裳,首飾也擦得分外明亮,顯是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