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越發的冷了。
下了一夜的雨,第二日空氣也新鮮了許多。白芷推開窗,窗前的枝頭還殘留着昨日夜雨留下的雨珠子,晶瑩剔透,打着個璇兒,掉到底下的泥土裡。屋裡頓時充斥着一種雨後泥土特有的芬芳。
蔣阮梳洗用過早食,放走到窗前,露珠便匆匆忙忙走進屋,將手裡的玫瑰酥茶放到桌上,眨了眨眼睛看着蔣阮,忽然低聲道:“姑娘,大夫人沒了。”
蔣阮“恩”了一聲,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來,露珠端回來的玫瑰酥看起來顏色極爲鮮美,發出一點淡淡的粉色,在早晨的日頭下,越發的顯得有些潤澤可愛。她慢慢捻起一塊,雪白的指尖噙着點心,便顯出一點獨有的嬌媚來。
露珠繼續道:“二小姐也沒了,五姨娘也沒了。”
接連死了三個人,蔣阮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彷彿早已預料到結局一般。似乎眸中還極快的閃過一絲厭倦,不過這神情實在太短暫,並沒有人注意到。
“王爺手下的探子親眼瞧見的,”露珠有些着急蔣阮的反應,極快的說道:“是二少爺帶着人馬去找到了二小姐,卻不知怎地又殺了二小姐,回府後對老爺說二小姐被山匪擄走自盡了。至於五姨娘,是自個兒吞金死的。”露珠想了想:“那大夫人便是有些奇怪了,聽說是昨兒個晚上二少爺去莊子上探望夫人,半夜裡便被人發覺一根白綾自盡了。不過此事暫時老爺不讓聲張,到也不知道爲什麼。”
蔣阮淡淡道:“不奇怪,如今府裡一來便死了三人,紅纓便罷了,左右只是一個姨娘。蔣府的嫡出二小姐和蔣府的夫人一同暴斃,難免會引來有心之人的猜測,如今蔣府已經在京中流言匪淺,我父親如此謹慎,自然不會在這個時候火上澆油。”
露珠恍然大悟:“原是如此。可大夫人爲何要自盡?還有那二少爺,就爲了要二小姐解脫便痛下殺手,這也實在是太過分了些。”
蔣阮眼裡閃過一絲嘲諷,語氣帶着讓人心驚的寒涼:“他可不是讓蔣素素早日解脫才這般做的。他只是不想讓蔣素素成爲他仕途上的絆腳石,蔣素素活着一日,日後就可能成爲他被人詬病的證據,我二哥一心想要往上爬,當然要親手將這證據毀滅了。”
露珠倒吸一口涼氣,她是沒想到這麼多。因爲蔣超兩兄妹不管待蔣阮如何,兩人總是站在統一戰線上,親兄妹的感情也不是假的。誰知蔣超卻能爲了一己私慾將自己的妹妹棄而殺之,實在是不可謂不可怕。
露珠雖然出身市井,見識比白芷和連翹也要寬博一些,可到底生性本善良,聯想不到這些黑暗腌臢的事情上,對於人性,也總是持着人性本善的觀點。蔣阮卻不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極度懷疑人性,堅信人性本惡,別人很難考慮到的事情,到她這裡,就是自然而然能想到的。
她繼續道:“至於夫人的死,也不過是受了二哥的挑撥罷了。二哥如今也算是破罐破摔了,他這麼不顧後路,明顯是要放手一搏。怕是很快,就要幹一樁大事了。”
露珠聽蔣阮這麼一說,心中一驚,道:“那他們可是準備對付姑娘了?”
“就怕他們沒有動作。”蔣阮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看在露珠眼裡卻是有些發冷,她道:“我也很想看看,這一場,誰又是贏家。”
露珠沒說話,片刻後突然好似想起了什麼,道:“姑娘,奴婢聽錦二說,再過不了十日蕭王爺就要出征了。”
蔣阮微微一頓,垂下眸,十日,這樣快麼?
……
蕭韶正在書房裡看摺子,邊疆快馬傳書過來的軍情裡處處皆是危機,只是瞧着便已讓人感到局勢的緊張。蔣信之下落不明,關良翰又負了傷,軍中士氣低落,偏天晉國軍隊不知怎的屢次改換戰術,直打的出其不意,再這樣下去,僅剩的軍隊也要全軍覆沒了。
他的左手邊是一副行軍佈陣圖,即便在千里之外,也要控制全局。世人皆道錦英王少年英傑,統管三十萬錦衣衛,卻無人見過他決勝千里之外,運籌帷幄之間的睿智。從京城到邊關一來一去也要一個多月,如今只能暫且提筆寫下防禦的法子送到邊關,暫且撐上一撐,待他親臨戰場,再殺敵軍措手不及。
屋裡悄無聲息,錦衣衛全部都退了出去。他已經一夜未曾閤眼,仔細專研敵軍的行陣到現在也沒吃什麼東西。
門突然被人推開了,蕭韶皺了皺眉,鼻尖聞到一股食物的香氣,看見來人卻是微微一愣。蔣阮託着點心和粥自個兒來了。
這些日子,她雖然住在錦英王府,兩人之間卻恪守禮儀,不曾做出個什麼逾越的事情。更何況,蕭韶平日裡神龍見首不見尾,白日在外頭奔走,夜晚回來也是研究軍法佈陣,兩人連面也很少碰見。蔣阮更是個冷清的性子,在錦英王府每日過的也算舒心,卻是連院子也不願意出的。
不想如今蔣阮卻親自來了,蕭韶微怔之間,蔣阮已經走到他身邊,將點心和粥放下來,道:“廚房裡做的桂花糕和雞肉粥,不太甜,我嘗過了,味道很好。”她做這一切做的無比自然,彷彿已經做過千百次了。蕭韶看了她一眼,沒有動作。
“你一天沒有吃東西。”蔣阮道:“你想餓死在自己府上?”
蔣阮平日裡待人總是溫和的,面上也總是維持着一副微笑的表情,這便讓她的五官顯得生動而明豔。然而仔細去看時,那笑容卻並未到達眼底,彷彿只是一張做的極好的面具,到底是讓人感到了淡淡的疏離。而她情緒外泄的時候極少,除了親近的人,甚至面對蔣信之時,她也是安慰的表情居多,不曾有過什麼特別不悅的神情。
她骨子裡是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但無論是愛或憎,都掩藏在微笑的表情下。這便讓她的微笑變得有些耐人尋味,同是微笑,表達的意義大抵不一樣譬如說眼下,分明是笑着的,只是那目光裡的嗔怪和不悅終於還是被某人看在了眼裡。
蕭韶“唔”了一聲,默默接過蔣阮手裡的勺子,慢慢的舀了一口粥嚐了嚐。平日裡覺得無甚特別的吃食,不知爲何,今日卻覺得分外鮮美,蕭韶心情愉悅,很快喝完粥。便是連平日裡不太吃的糕點也吃光了。
蔣阮對蕭韶的識趣很滿意,在他對面坐下來,道:“聽說你快出徵了?”
她問的如此生硬,蕭韶卻也沒覺得什麼不對,答道:“嗯。”
“你……。務必小心。”蔣阮想了想,還是囑咐了一句。總歸日後還是要嫁給眼前這個人,不管他到底如何,如今看來,蕭韶一直無條件的幫助她。此生她不再輕易相信人,蕭韶卻是個例外。她頓了頓,道:“我會替你守好錦英王府的。”
蕭韶再次被她的話震住,忍不住擡眸看向她。
蔣阮是個什麼樣的人蕭韶自是清楚,自當初第一次遇見她時蕭韶便看的清楚,這個少女冷靜果斷,狠辣無情,全身充滿戾氣,她似乎有很多秘密,將自己的內心固執的封在一個角落。看起來是一個沒有心肝的人,事實上卻不盡然。她爲了蔣信之不顧性命豁出一切,也爲了保全趙家不惜自行疏遠,甚至連宮裡不過一面之緣的宣沛也會出手相助。她其實是一個極護短的人,不過能讓她護着的人太少了。
今日她這番話,其實是一個承諾。這是對他的承諾,她在說,錦英王府從此將成爲她責任的一部分。我會替你守護它的……
面前的少女明眸鋯齒,她本就生的眉目如畫,不同於蔣素素的清麗,五官無一生的不精美,如今漸漸蛻去稚氣,已然顯出幾分絕代風華來。那雙瑩潤的如同山澗清泉的水眸在眼尾處若有若無的一勾,便自成一道絕佳的媚色。而淺淺笑起來的時候,似乎天上的落霞都映入了她的眼中。
蕭韶自認此生見識過無數美人,這一刻,也忍不住承認,面前的少女,的確擔得起“禍國妖女”四字。若是她有志在此,悉心勾引一番,碰上那愛慕美色的帝王,怕是真的會因爲她而傾覆江山了。
“你不需要做這些。”蕭韶看着她道:“錦英王府會護着你,若是護不住,你也大可不必爲此費心力。”
蔣阮骨子裡是護短的人,蕭韶更是。當初三十萬錦衣衛無頭領,蕭韶年紀尚小,皇帝不敢將大權輕易交到他手上。錦衣衛成了一個燙手山芋,當時所有人說這樣一隻精銳的人馬,偏生只效忠錦英王府,想要真心收服太困難,衆人猜測帝王最後悔解散這羣人馬。在這樣流言甚囂塵上下,錦衣衛的日子也變得分外艱難。從前被他們壓制的軍隊士兵紛紛倒打一耙,落井下石。那時候是蕭韶自己站出來,以自己深入南疆計殺南疆首領爲條件,保住了錦衣衛。他可以爲了錦衣衛中一個小小的暗衛掀翻一個王府,也能爲了自己一個手下的枉死跟權貴不死不休。蕭韶的護短衆所周知,也因此,錦衣衛們敬他,愛他,甘願爲他赴湯蹈火。
蕭韶這樣的性子,如今蔣阮又是他未來的妻子,他自然而然的將蔣阮納入自己要保護的羽翼下。他不希望蔣阮爲了一些虛的東西而受到傷害,她能做出這個承諾,已經讓他十分意外了。
“不,蕭韶。”蔣阮卻是拒絕道:“這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王府,這是錦英王府,是你父親母親居住的地方。是老錦英王打下的功勞和驕傲,是蕭家的尊嚴,就算這座王朝倒下,它也不容踐踏。”她輕輕道:“我不會讓它被人踐踏的。”
蕭韶一震,心中頓時涌起一股難以說明的複雜感情。錦英王府,世人提起錦英王府,錦英王,只會想到當初老錦英王起兵造反的事情。壞人做了一千件壞事,只要做一件好事就是好人,好人做了一千件好事,做一件壞事,從前的好就全部被抹殺了。這麼多年,他守護着蕭家和錦衣衛,世人害怕他的權勢,卻不曾打心眼的尊敬他。人們總是健忘的,他們忘記在過去的歲月裡,是誰帶着這些被罵爲賊子的錦衣衛同外族作戰,維護着這個王朝的平衡。先祖打下的汗馬功勞在花團錦簇中越演越盛,那些衝鋒陷陣的人卻漸漸消失了。
而她說這事老錦英王打下的功勞和驕傲,是蕭家的尊嚴。就算這座王朝倒下,它也不容踐踏。這一刻,他心中的震動無法溢於言表,行動快於理智,他一把攥住蔣阮的手,將她拉入懷裡。
蔣阮微微一愣,已經被蕭韶摟在懷裡,她趴在蕭韶的胸膛,正莫名其妙,感覺蕭韶的下巴擱在她頭頂。這青年的聲音微沉,含着一絲若有若無的嘆息,道:“謝謝你。”
蔣阮心中一動,想了想,遲疑一下,也伸出手來回抱着他的腰,她道:“不必謝我,我既然會嫁來這裡,這裡就是我的責任。”
蕭韶慢慢鬆開手,蔣阮從他懷裡掙脫除來,還未站起來,便被蕭韶捏住下巴。她一愣,擡眼朝蕭韶看去。卻發現對方也正緊緊盯着她。
這青年生的本就秀美絕倫,更是有分難得的英氣。然而平日裡總是淡淡的含着三分冷清,便
給了人拒人千里之外的疏離感。然而眉眼柔和下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帶了三分溫潤的豔麗,他睫毛生的纖長筆直,垂下來的時候劃出一道優美的弧度。而最動人的是一雙黑眸,若灑了碎鑽的星空,沉沉夜色裡突然逼出無盡璀璨,幾乎要晃花了人的眼。
此刻他捏着蔣阮的下巴,身子微微前傾,薄薄的脣微微一揚,陡然間便生出無盡的風流,便覺得這深秋冷日,突然就有了逼人的春光。眉目如畫的青年姿容絕世,卻已一種堅定地,不可抵擋的姿勢緩緩傾身而來。
蔣阮微微一愣,只覺得身子有些發僵,直接想要避開,對上那雙墨色的星眸時,不知怎地,卻是沒有動彈了。
這個青年,他看似冷漠,實則重情。面是冷的,心卻是熱的。他強大,所以肆無忌憚的過自己的人生。她前世離他太遠,今生陰差陽錯又走的這樣近。他不施壓,像一滴水,一朵雲,一步步的包圍她,走進她的生活。她曾試圖抗拒,卻發現無可奈何。她心性堅韌,對方卻也不是脆弱之人。
這一世,他默默地幫助她,並且拒絕了一種互惠互利的合作方式,他……並不是一個單純的被利用的人。
蔣阮慢慢的閉上眼睛,她沒有拒絕。
吻落在她的脣上,蜻蜓點水的一點,而後飛快的退開——他到底是一個君子。
蔣阮慢慢的睜開眼睛,她在青年的眼中看出了一點愉悅的歡喜,還有怎麼都掩藏不住的情意。那一層淺薄的情讓她的心緩緩起了一層漣漪,而後似一把短短的刀慢慢的在她心上廝磨。
他是這麼好的人,他這麼真切的,不虛僞的情意。可,爲什麼偏偏是今世。
若是換了前生,她還是那個單純的近乎愚蠢,懷揣着對愛情無盡的希望的少女,在她面對蕭韶的時候,她能全心全意的去愛,去回報這一份赤誠的愛。但是上天總是陰差陽錯,蕭韶偏偏遇到的,是這一世這個冷血無情,一心復仇而不會愛人的她。
她的心裡,陡然生出了一點對自己的厭棄和自暴自棄的絕望。蕭韶注意到她的神情,微微一愣,他再次勾起她的下巴,逼着她擡臉對着自己。
“你怎麼了?”他皺眉問。
蔣阮看着他,忽然微微一笑:“蕭韶,求太后賜婚,你可後悔?”
“不後悔。”蕭韶看着他,饒是他平日裡再怎麼沉穩,面對自己心儀的女孩,總是如同所有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一般。他猜不透女子複雜的心思,從前也沒有費心思猜過,所以他不明白蔣阮忽如其來的低落到底是爲什麼?
他的未婚妻,從來都有絕佳的掩飾情緒的方法。譬如此刻,方纔他明明感覺到蔣阮一閃而過的低迷和厭棄,不過須臾,她又恢復到從前微笑平靜的模樣。
蔣阮忽然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將他拉近自己,整個人緊緊抱住他。
蕭韶被蔣阮突如其來的主動弄得微微一怔,片刻後遲疑一下,才伸出手輕輕拍拍她的背,彷彿在安撫某個受了驚的小動物。
蔣阮將頭抵在他的肩上,他看不見蔣阮的表情,自然也無從知道自己這個未婚妻在這一刻心中下了怎樣的決定。
這個人太好了,蔣阮閉了閉眼睛,好到讓人不忍心傷害。既然他說了不後悔,此生便再也沒有後悔的機會了。她願意放下心結試着嘗試,不管有情還是無情,自然,她也不會讓他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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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出征前的福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