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德平將眼睛貼到窗櫺紙的小孔上,清楚的看到了這座屋子的裡面。
這座房子從外面看上去並不是很大,但呂德平所看到的這個正廳相對來說卻是十分寬敞的。然而這寬敞的正廳中現在卻顯得有些擁擠,因爲正對着房門的地方,擺放着一口看上去質感十足非常體面的黑漆大棺材。
棺材頭的方向衝着屋子裡面,那裡擺放着一個長條桌案,桌案正中放着靈牌,呂德平沒有仔細看那上面寫着什麼,因爲不用看他也已經知曉了。靈牌左右前面擺着生熟貢品,兩支白蠟緩緩燃燒,最前面那香爐中的香則是剛剛點燃插好的。棺材腳的方向放着紙碼香克,泥火盆裡火紅一片,一束蠟黃的糙紙還沒有燃燼,紙灰不時的飄蕩起來,在門窗都關的嚴嚴實實的屋中顯得尤其詭異。
黑白兩色的粗布將整個靈堂裝點的整整齊齊,在這種燥熱的天氣中,呂德平卻感覺到了自己後背寒毛直豎,一陣陣陰冷油然而生。
靈堂中,賀笠靖呆呆的站在那黑漆大棺材前面,彷彿還有什麼事情沒有做,又彷彿是做完了該做的事情而又捨不得離去。屋中的惡臭似乎完全沒有讓賀笠靖覺得難受,他就這樣呆呆的望着這口黑漆棺材,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棺材是在武明郡城被圍住的前一天送回來的,酷暑之中,這口大棺材從皇城出來到武明郡的途中就已經散發出惡臭了。而當賀笠靖再見到自己的女兒時,周圍所有的人都忍不住別過頭去不敢朝這口棺材裡多看一眼。按理來說這種情況下,應該立即讓這位千金小姐入土爲安,可就在衆人準備發喪的時候,一支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軍隊將整個武明郡圍了個嚴嚴實實。發喪的隊伍還沒有來得及出郡太守府,就被告知城門被堵,根本出不去了。
賀蕊萍的靈柩被安放在了她生前從來沒有來過的這座院子裡。賀笠靖雖然想要將女兒安放在她離家之前住過的院子,可他實在不想讓人在女兒死後還厭煩她。這一切原本都不是她的過錯,從前不是,現在也不是。
賀笠靖深深的自責,要不是他爲了自己的前途攀附權貴,要不是他爲了得到更高的地位,女兒又怎麼會嫁到安家去呢。如果女兒沒有到安家去,又怎麼會落得這般下場。自從賀蕊萍到了丞相府,賀笠靖安插在那裡的探子便不斷的往回送信,賀笠靖知道女兒在那裡過的不好,但他一直相信以自己如今的地位,安家不敢讓他的女兒受苦。只要等到她成了丞相府的少夫人,以蕊萍的性格,她一定能夠在丞相府立足,討得那安平之的歡心。然而他理想中的一切並沒有發生,女兒莫名其妙的死了。
是誰害死了蕊萍?賀笠靖不停的思考,但歸根結底,他知道其實害死女兒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不僅如此,自從武明郡被圍困之後,賀笠靖便想方設法讓人出去給遠在他鄉的幾個兒子送信。他抱着一線希望,可這希望隨即也破滅了。還沒等他準備妥當,對方已經有所行動了。賀笠靖一生自詡聰明,如今卻發覺了,自己其實一直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
悲痛與絕望如同潮水一般瞬間將賀笠靖淹沒了,他漸漸覺得自己似乎不需要再做什麼掙扎了,因爲一切都在別人手中,一切都是別人早就策劃好的,不管他怎麼掙扎,都已經沒有辦法挽回這一切了。一件件事情似乎從還是就已經註定,自己原本以爲每一步都走對了,實際上自己走的每一步都是朝着如今這個地獄邁進。
“蕊萍……是父親對不起你啊……”
賀笠靖眼中的淚水滴滴濺落,他都不知道自己說了多少遍這樣的話語。一旦淚水涌出,似乎就沒有辦法停止,這個中年喪女的男人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他撫摸着黑漆棺材,啞着嗓子輕聲道,“當初那安龍義答應這門婚事的時候,父親其實就懷疑過。朝中權貴,皇族貴戚,多少人想要攀上這門親事都沒成,爲什麼安家會答應爲父呢……父親自大,以爲鎮守着要塞之地就能與那首輔丞相平起平坐……是父親害了你啊……”
屋子外面,呂德平豎起耳朵仔細聽着賀笠靖的哭訴,不由得皺起了眉頭。他守在這惡臭之中,強忍着乾嘔,可不是爲了聽這些人盡皆知的事情的,他真想催促催促賀笠靖,趕快說說關於外面那羣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軍士們的事情。
然而賀笠靖卻早已沉浸在了自己的悲痛之中,只聽他繼續道,“現在父親才明白,那安家爲什麼要答應這門婚事,又爲什麼會將婚事推遲了整整兩年。他們是在等啊,等着他們羽翼豐滿,也等着他們多年來保守的秘密被那個驍瀚王發現……爲父自作聰明,以爲結成親家之後我們就站在一邊了,可他們早就算計到了,那安平之,從最開始就沒有要迎娶你的意思……蕊萍,苦了你白白等他一場,苦了你日日思念他,那個作孽的白毛畜生,他根本就沒有將你看做自己的妻子過……爲父無能,終有一日,爲父就算做鬼,也饒不了他們父子……”
呂德平聽着這些話,實在有些忍不下去了。他發覺自己這行動實在是幼稚可笑,就算是賀笠靖知道些什麼,他又怎麼會跑到女兒靈前說那些事情呢。活着的人怎麼樣與她那麼個死人有多少關係?恐怕這個賀笠靖會一直訴說他們的仇恨,一直這樣下去。
然而就在呂德平決定離開的時候,就聽賀笠靖突然又開口說道,“蕊萍,爲父知道你在這裡不得安寧,等那些私軍撤走,爲父馬上就送你到一個好地方去,讓你在那裡安睡……如果……安家真的想要將父親連同這整個武明郡的人都困死在城裡……”
說到這裡,賀笠靖突然低下頭,不說了。
窗外的呂德平只覺得自己一顆心砰砰跳動着,他親耳聽到的話語讓他知道了,原來城外那些軍隊是首輔丞相家養的私軍!
居然會有這種事麼?
呂德平震驚之餘反倒冷靜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呂德平覺得自己一下子知道了不少事情。安家養了私軍,賀笠靖想要與安家勾結,哪知卻被安家拋棄,而安家拋棄了賀笠靖之後又馬上將整個武明郡給圍住了……爲什麼?難道首輔丞相圍住這麼一座郡城只是爲了與賀笠靖做個了斷麼?
就在呂德平思考這些的時候,就見賀笠靖突然擡起頭來,說道,“爲父絕對不會讓那安龍義和安平之得逞!哪怕玉石俱焚,爲父也要拼上這一次!”
說罷,賀笠靖緩緩起身,撫摸着黑漆棺材喃喃道,“蕊萍,你等着父親……”
窗外的呂德平一看賀笠靖像是要離開的樣子,急忙轉身悄悄跑出了院子。他一溜煙往外跑,出了內宅那道門,取了自己的盔甲,而後找了個隱秘地方穿戴整齊,匆匆出了郡太守府。可還沒等他上馬離開,就見有下人風風火火的跑出來叫住了他。
“呂大人,郡太守大人正找您呢。”
呂德平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他把馬匹交給別人,重新整理一下盔甲,隨着那下人再次回到了郡太守府。
這時賀笠靖已經來到了前廳,他見到呂德平似乎有些驚訝,但隨即又滿不在乎的招手讓他到自己身邊坐下。兩人無言靜候,不多時,巡城營和城防營的兩位統領也匆匆趕到了。
四個人都落座之後,賀笠靖纔開口道,“我武明郡被圍困多日,依然沒有朝廷的消息。事態緊急,不容得再等了,本官決定出城與對方首領見上一面。”
其他三人聞言都表現出驚訝的樣子,可實際上他們心裡早就想到了。郡城被圍這麼多日子,賀笠靖這個做郡太守的卻一直龜縮在自己的宅子裡沒有出現,現在不管是幾個軍營中還是街面上,都已經有許多不滿的聲音了。如果賀笠靖再不出面,說不定哪天就會有人集結起來到這郡太守府裡來。
另外兩個統領看上去多少有些放心了,唯獨呂德平暗叫不好。他看到了剛纔賀笠靖的樣子,知道他現在什麼都豁得出去,說不定他現在的舉動會將他們都帶上死路,他死了女兒生無可戀,可呂德平卻不想跟着他一起赴死。
然而這話呂德平是沒辦法說出口的,他只能靜靜聽着賀笠靖的安排。
賀笠靖讓人拿來筆墨紙硯,當場寫了一封書信交給了呂德平,“德平,這件事情就交給你了,讓人將這封書信送出去,然後安排本官與對方的首領見面。”
另外兩個統領都有些慶幸這苦差事沒有落在自己頭上,他們一邊恭維着呂德平,一邊把自己都放在了事外。
呂德平苦着臉望着手裡這封書信,就彷彿這幾頁紙有千斤重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