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過去,熱浪隨着微風襲來,樹下蟬鳴陣陣,攪得人心煩意亂。
站在武明郡城牆上的守城官兵們一個個都已經汗流浹背,可誰也不敢動,哪怕擡起手來擦一下順着臉頰淌下來的汗水,都似乎有可能讓自己這一條小命就此終結。
一個穿戴着一身盔甲的中年男人站在城頭上雙眉緊鎖,他屏息凝神眺望了不知道多久,直到頭頂的汗水順着額頭差點流到眼睛裡了,他才轉身從城牆上下來。這樣的天氣,光是站着就已經能讓人全身不停的出汗了,等這男人快步走起來的時候,汗水幾乎要從他的臉頰飛灑出去了。他一身的盔甲看上去似乎有斑斑鏽跡,也不知道是因爲汗水的緣故,還是因爲他實在太久沒有把它們拿出來穿戴了。
中年男人走下城牆之後翻身上馬,一陣馳騁,穿街過巷。
死氣沉沉的街道上掀起揚沙,好在路上沒有什麼行人,所以中年男人用力甩動手中的馬鞭,以極快的速度朝着郡太守府衝去。
郡太守府門前加了雙崗,自從賀家那位小姐的屍首被運送回來之後,整個郡太守府就增加了崗哨,比以前還要守備森嚴了。現在就連郡太守府中的下人都不準隨便進出,這也使得郡太守府中人心惶惶。
中年男人下了馬之後從腰間拿出一塊軍牌,守門的軍士雖然早就認識眼前這個人了,可還是仔細看了看軍牌,然後才讓他進去。他熟門熟路來到賀笠靖的書房,剛站在門前,就聽到書房裡面傳來老邁而又沙啞的聲音。
“是德平吧?進來吧。”
中年男人姓呂名德平,原本是做押鏢買賣的,後來因爲生意上出了差錯被東家辭退,在他貧困潦倒的時候,賀笠靖成了他的救星。武明郡出了大事之後,賀笠靖立即將軍中異己誅除,這個呂德平也因此成爲了祿旗營的新統領。
雖然一下子有了官職,而且是個手握重權的大官,可呂德平的日子卻反倒不好過了。他現在每天都提心吊膽的難以安眠,甚至會在睡夢中被驚醒。他後悔跟了賀笠靖,可事到如今,他也已經沒有退身之路了。
呂德平推門進了書房,一眼就看到了癱坐在一張大搖椅中的賀笠靖。
呂德平剛剛認識賀笠靖的時候,他是高高在上的郡太守大人,那時的他英姿勃發,紅光滿面。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但一點都看不出有什麼衰老的跡象。尤其是這個人心思細膩,行事穩重,很少會露出能夠讓人掉以輕心的樣子。可如今再看賀笠靖,原本滿頭烏黑的頭髮已經花白,一臉沒有經過打理的鬍子讓他顯得彷彿已經邁入花甲年紀了。強健的身體也早就瘦了幾圈,他坐在那搖椅中,簡直形同槁暴。
賀笠靖低垂着雙眼沒有要睜開的意思,呂德平進來好半天之後他才幽幽開口問道,“情況如何?”
呂德平雙眉緊鎖,沉聲道,“那些人一定是有充足的糧餉,他們在城外安營紮寨,完全沒有退卻的意思。四個城門全都被他們守的嚴嚴實實……大人,我看我們是等不下去了。”
賀笠靖聽呂德平這麼說,終於睜開了雙眼,他那一雙眼睛渾濁而且充滿了血絲,早已經看不出當初那精明的樣子。賀笠靖緩緩站起身來,長嘆一聲,又問,“城裡剩下的糧餉還能撐多久?”
呂德平默默算了一下,答道,“如果從現在開始,將城裡所有的糧食都收繳上來,只供給將士們的話,還能撐上半個月……如果按照現在這樣的話,恐怕連七天都撐不到。”
“七天……”賀笠靖目光有些渙散,呂德平聽他低聲唸叨着什麼,卻又實在聽不清楚。呂德平其實已經開始覺得賀笠靖是不是有些瘋癲了,現在整個武明郡被圍困住,沒有人能夠進出,而他們也不知道援軍什麼時候才能來到,這種情況下,如果賀笠靖先倒下了,他們這些人也根本沒有辦法控制得了局面。到時候城中一定會出現巨大的混亂,而外面那些人就足以趁此機會衝破城門了。
實際上單是靠着他們這些人能夠將武明郡城守住這麼久就已經是非常難以置信的事情了,在郡城被圍住的時候,賀笠靖正爲了他女兒的死悲痛欲絕,所有的事情彷彿都發生在一瞬間,被調集進郡城的這些將士們甚至連戰馬和行軍所需要的那些東西都沒能帶到城中來。祿旗營和巡城營的統領原本都被驍瀚王換成了他的心腹,可在入城的瞬間他們就被賀笠靖的手下殺了。呂德平接手之後還沒有來得及清理營中異己就已經被圍困住了,他清點過人數之後與巡城營和原本就駐紮在城中的城防營所有人都加在一起,城中能夠調動的將士總人數還不到一萬人。呂德平每天到四個城牆上去觀察,他看的清清楚楚,圍住郡城的這些人,人數大概在兩萬左右,而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僅僅只有這兩萬人。呂德平曾親眼見到他們之中有一部分人來了又走了,如同換防一樣,這就說明對方人數遠遠超過了兩萬。
武明郡把守的地方原本是個十分險要的位置,而周圍所有關口都在武明郡的管轄之內,按理來說不應該有這樣的情況出現。堂堂一個郡城被四面八方出現的敵人圍住,簡直是不可思議。他們曾經試圖想辦法突出重圍去給周邊地方送信以求救援,可出去的所有人最後都變成了一個個血淋淋的人頭被扔了回來。呂德平詢問了不少在軍中任職多年的人,他們幾乎都言之鑿鑿的告訴呂德平,郡城被圍困這種事情沒有發生過,但這個消息絕對瞞不過朝廷,雖然他們都不知道這股突然出現的軍隊是哪裡來的,但朝廷一定早就知道這裡的異動了,所以只要堅持等到朝廷派來援軍救他們就可以了。
這樣的推論很快就成了整個武明郡裡所有人的精神支柱,但在被圍困的大半個月之後,呂德平漸漸發覺,他們的郡太守大人似乎隱瞞着一些與此事密切相關但誰也不知曉的事情。
賀笠靖沒有再搭理呂德平的意思,他邁開腳步,搖搖晃晃的走出書房,緩緩朝後院走去。過了一道月亮門,再往裡面走就是內宅了,呂德平跟着賀笠靖走到這裡,便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看着賀笠靖的身影漸漸遠去,心中難以抑制的煩躁情緒隨着耳邊的蟬鳴升騰膨脹着。燥熱的天氣似乎令他沒有了耐性,他看看左右沒人,利手利腳的將一身鑄鐵的盔甲拆下來,隨手扔在了腳邊的雜草中。
拆掉這些東西之後呂德平走路也輕巧了許多。他悄悄的快步跟上賀笠靖,在後院中七拐八拐,最後終於到了內宅最裡面的一個院子。
院子中栽滿了花草,然而比起那些花草,院中的雜草似乎長得更加旺盛,看得出來,這裡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人來照料了。有些應季的花朵在雜草從中綻放開來,可在這樣的烈日炙烤之下,那些原本看上去精緻的花朵都已經與雜草們一樣蔫頭耷腦,變得軟趴趴的。
賀笠靖步履蹣跚的在雜草和花朵中穿行,直奔院中那座房子走去。
呂德平第一次到這裡來,他躲在院子的月亮門外偷偷探頭朝裡面看,可剛一探出頭去,他就聞到了院落中飄蕩出來的味道。不是花香,而是一股難以言喻的臭味。
呂德平禁禁鼻子,不明白爲什麼開滿花朵的院中會有臭味。他再一次探頭朝院子裡面看,當目光落在那房屋寬闊的滴水檐下面時,呂德平頓時明白了這味道的來源,與此同時,他腹中瞬間翻江倒海一般,下一刻,這個七尺男兒扭過頭去,哇的一口吐了出來。
院中的房屋小巧而又精緻,木質的滴水檐上雕刻着複雜而又漂亮的花紋,而此時那裡還掛着幾條扎眼的白色棉布和幾朵用這白布扎出來的一團團大花。這幾朵白花比院中那些顏色豔麗的花朵開的更大,與深色的雕花木頭映襯着,頓時顯出了陰森的涼意。
呂德平好不容易止住了嘔吐,他躊躇着不知道應不應該進這院子。可左思右想之後,他還是決定進去,不然以後可能就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努力說服自己之後,呂德平躡足潛蹤進了院子。越是走近那房子,那股無法忽視的臭味就越是濃重。呂德平乾嘔了幾次,不得不用袖子掩住了口鼻。等他來到房子跟前才發現,屋子的門是關着的,旁邊那一排窗子居然也是關着的。
側耳傾聽,屋子正廳的位置有微弱的響動,呂德平壯着膽子來到最近的窗根下,用食指沾了一點口水戳破了窗櫺紙。窗櫺紙一破,強烈的臭味便順着這小小的一個洞瀰漫出來。呂德平臉色慘白,但他依然壓制住乾嘔,將眼睛貼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