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一開始還聽得認真,暗道這人雖然品行不端,年紀也小,但行事卻格外穩重練達,看上去竟十分可靠的樣子,猛然間聞得最後一句,臉色立時兇惡起來,“脫光衣服用雪球擦身?你想凍死我們就直說,當誰傻子不成?!你怎不自己先脫了?”哪怕身上的衣服溼透凍結成冰,他們都沒捨得脫去,這人竟張口提出如此荒謬的要求,難道是大王爺或者八王爺派來的殺手?
劉煜拎着一塊半人高的長條木板從破車上跳下來,臉色十分不耐,走上前一腳將體格健碩的李衛踢出去七八米,砰地一聲將雪地砸出個人形深坑。“主子一隻腳都踏進鬼門關了你還唧唧歪歪。請了你這樣的傻-逼當侍衛,雍親王當真倒了八輩子血黴。”說完便扔掉木板去扒胤真衣服。
“你住手!”李衛還在坑裡掙扎,嘴上不忘大喊。
胤真本還有些牴觸,對上劉煜仿似什麼都不看在眼裡的目光,慢慢放開拽住衣襟的手,笑道,“那本王便將這條命交給煜弟了。”
劉煜嗤笑,“雖說你倒黴請了那麼個侍衛,但碰上我算你時來運轉!放心,到了我手裡,你想死也死不了!”說完繼續扒衣。三兩下扒光衣服,從自己衣襬撕了一塊乾爽布料綁住傷口,劉煜攢了一團雪,用力摩擦胤真身體。
當雪接觸到皮膚的一瞬,已冷到麻木的胤真還是忍不住顫了顫,不由對自己太過輕信的行爲質疑起來。然而不多時。雪摩擦過的地方漸漸升溫,一股微弱卻不容忽視的熱流在四肢百骸裡浮游,竟叫他舒服的直想
。
李衛好容易從雪坑裡爬出來。跌跌撞撞跑到主子身邊,正想舉刀劈了劉煜,卻發現主子蒼白的臉色已轉爲紅潤,略微浸溼的皮膚蒸騰出縷縷熱氣,當即一愣。“王爺,您覺得如何?”他語氣不穩,似乎在屏息等待着什麼。
“很暖和。你也趕緊脫掉衣服如法炮製!”胤真現在纔算是真正放鬆下來。用深邃的目光暗暗打量不停忙活的劉煜。能在冰天雪地裡邂逅,沒準兒這人真是老天爺送給他的一線生機。
擦完全身,見皮膚透出健康的粉色。劉煜從自己的巨型包裹中取出兩套棉服,扔在攤開的熊皮大氅上,叮囑道,“暖和了趕緊穿上衣服。用皮子裹嚴實。待我建好棲身之所便能生火取暖了。”鮑姨娘生怕凍着兒子。除了量身棉衣之外,還做了好幾套加大的棉衣,希望兒子能重疊着穿,這會兒正好便宜兩人。
話落,劉煜信步走到一處微微凹陷的山岩邊,比劃片刻用木板飛快挖雪,然後拍成緊實的雪牆,圈出一個足夠四人容身的空間。然後找來許多木板置於頂端,又鋪上獸皮當坐墊。最後在開口處掛上未破損的車簾。
李衛見主子換上乾爽衣服後裹在熊皮大氅裡,眼睛微微眯起的樣子很是愜意,便也迅速脫掉自己衣服,用雪球擦身。好傢伙,當真越擦越暖和,到得最後竟發起燙來,這才知道劉煜並沒有誆人,反倒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等兩人打理完畢回頭去看的時候,又被煜大爺給嚇了一跳。兩刻鐘而已,一座雪屋竟拔地而起,在這呼嘯的北風中顯得格外暖心。
“進來吧。”劉煜將自己的大包裹拖進去。
李衛忙攙着自家主子往裡躲,一入簾,刺骨的寒風和溼冷的雪粒都被隔絕在外。背後的牆壁是山岩,兩邊的牆壁是積雪,卻一點兒也不覺得寒冷。在如此極端的天氣中能想到用雪取暖造屋,兩人對劉煜又有了新的認識。
劉煜無視兩人頻頻投過來的目光,兀自打開包裹,取出一根小指粗的竹管、一把鋒利的匕首、一個鐵製的大碗、一個鹿皮製的醫藥包並許多瓶瓶罐罐。胤真和李衛看得一愣一愣的。這人莫不是把全部家當都帶出來了吧?
“煜弟還真是未雨綢繆,爲兄佩服!”胤真眼含讚賞。
“只是習慣而已,沒什麼好佩服的。”劉煜正用石塊壘竈,隨口答道。這真不是他的手筆,而是戀子成狂的鮑姨娘爲他準備的。雖然頗覺礙事,但念及鮑姨娘的一腔愛意,分外注重親情的劉煜自然不會厭煩。
習慣而已嗎?林家果然沒給他留活路,否則小小年紀何以鍛鍊的如此處事不驚,堅韌不拔?胤真蹙眉,他毫不意外的誤會了,本就對拒絕了自己的招攬反而更四大家族那幫蛀蟲越走越近的林如海沒甚好印象,此刻更是跌落谷底。
李衛顯然和胤真有着同樣的認知,滿眼同情的看了劉煜一眼。
劉煜不知兩人所想,兀自忙活着。壘好竈從外面撿來許多碎木塊,取出其中一塊削成刨花,然後將小竹管中的淡黃?色粉末撒上去。
“這是什麼?”胤真好奇詢問。
“硫磺粉,野外生火最是方便。”以劉煜現在的年齡,他的表現已經算得上是妖孽了,如果再弄出魔法道術或者是烈火掌一類的奇功絕技,那未免也太不講這方世界的天道放在眼裡了。所以很多時候,劉煜都要“量力而行”!
說着,劉煜將依然溫熱的暖手爐打開,倒出裡面半明半昧的火星。火星一碰着硫磺便撕拉一聲燃燒起來,散發出刺鼻的濃煙。李衛邊咳嗽邊往裡加木柴,一直緊繃的麪皮終於露了點笑意。
“林公子果然有一手!”他衝劉煜豎起大拇指,十分不好意思的開口,“敢問林公子,爲何用雪球擦身能夠取暖?”
胤真聞言定定朝劉煜看去。他也很想知道。
“因爲摩擦產生熱量,這與鑽木取火一個道理。再者還有更重要的一點。人在嚴寒天氣中待久了,細胞和血管已經凍住,此時萬不可烤火。只能用雪擦身將熱量一點點提上去,否則會導致皮膚破潰感染。”見兩人還是不明白,劉煜又耐心解釋道,“世上絕大多數物體都具有熱脹冷縮的屬性,即遇熱膨脹,遇冷緊縮。你們的血管因寒冷而收縮到極致,乍然遇見高熱便會急速膨脹繼而爆裂。正如將石頭扔進火中炙烤。取出來後立即用冷水澆淋便破碎一般。故而,凍僵後即刻烤火,不是救命反是害命。”
胤真和李衛齊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暗自將這點記在心裡。
“去外面挖一碗雪來,我們燒點水喝,然後給你們處理傷口。”劉煜將鐵碗遞給李衛。
“喝水?能不能先吃點東西墊肚子?你包裡應該存有乾糧吧?”李衛探頭探腦的問。
劉煜挑眉瞥他,語氣略帶鄙夷。“你難道不知道嗎?長時間不飲食除了造成飢餓外還會造成脫水。飢餓只會令你難受。脫水卻會令你喪命。若不首先補充水分而是吃東西,胃部蠕動會帶走血液中大部分氧氣。脫水使得血液變濃稠,含氧量降低,吃了東西便雪上加霜,說不定吃着吃着就因缺氧而睡過去,這輩子都醒不來。”
什麼脫水,含氧量的,半文盲的李衛根本聽不懂。但他這會兒卻再不敢像之前那般叫囂質疑,反而頻頻點頭。認真記下。胤真睨着劉煜淡笑,他本以爲自己足夠博聞強識,碰上少年才知道什麼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見李衛一瘸一拐走到外面挖雪,剛蹲下-身子便一頭扎進雪堆裡,半天爬不起來,劉煜看向胤真笑道,“有這麼笨的侍衛跟在身邊你還能平安活到現在,真心不容易!”
“他腦子確實不怎麼靈光,但好在忠心不二。”胤真朗笑,不小心扯痛腹部傷口,忍不住呲了呲牙。
這回換劉煜眯眼而笑了。
李衛進來的時候看見主子輕鬆愜意的笑容不由一愣。主子自從少年時被皇上訓斥“戒急用忍”後,已經許久沒露出如此真切的表情,卻不想是在這絕境之中,世事果然無常。不過,碰見劉煜便算不得絕境了,倒比營地裡還舒服。想到這裡,李衛也扯脣一笑。
水很快燒開,三人各自喝了幾口,感覺腸胃被一寸寸澆灌捂熱,舒服地直想嘆息。
劉煜叫李衛再挖一碗雪來,放入自己事先備好的白棉布條和羊腸線煮沸,替胤真仔細清理傷口後從醫藥包中抽-出一枚銀針,挑眉詢問,“腹部的傷口太大,必須縫起來。你敢是不敢?”
“有何不敢?”胤真同樣挑眉,直視回去。
把皮肉像布一樣縫起來?哪個瘋子敢這麼幹?李衛正欲開口攔阻,被劉煜輕飄飄地,略帶鄙夷意味的眼神一瞥,當即把嘴閉上了。
沒有麻藥,縫針的過程自然痛苦萬分,但胤真冷峻的表情一直沒變,那凜然貴氣和翩翩風度未曾因眼下的狼狽而消減哪怕一絲一毫。
剪斷羊腸線,劉煜吐出一口濁氣,讚賞道,“王爺好毅力!”
“不及煜弟。此等療傷方式,想必煜弟曾親身嘗試過多次吧?否則技藝不會如此嫺熟。”胤真語氣十分溫軟。眼前這人還是個半大不小的少年,究竟得經歷多少磨難才能養成如今的臨危不亂?
這應該是腦補過頭了吧?劉煜也沒有解釋,徑直從藥瓶裡倒出一枚鴿子蛋大小的綠色丸藥,投入鐵碗煮化。清雅而的香甜藥味在雪屋裡蔓延,清澈的水漸漸變成濃稠的糊狀物,看上去像食物多過像藥物。
“這是什麼?”胤真微微挑眉。這孩子身上究竟帶了多少古里古怪的東西?
“你們賺大了知道嗎。”劉煜往背後的岩石一靠,蹬掉鞋襪,支着腳丫在火上烤,一臉嘆息的信口胡說道:“我自小師從高人研習醫術,這枚藥丸是我師父臨終前贈予的神藥,對治療外傷有奇效。本想留着防身,眼下倒便宜你兩了。”話落略略垂眸,好似十分不捨。
劉煜這話卻並非完全誆人。這枚藥丸中蘊含着近千朵一千年份的天山雪蓮的精華,雖然單朵天山雪蓮所蘊含的靈氣只能跟這個世界的普通食材相提並論。但量變能引起質變,近千朵千年雪蓮的精華,足夠治療這方世界最嚴重的內外傷了。
雖然碧血丹心鐲中的天山雪蓮數以億計。但劉煜也不會輕易給人用,但兩人傷勢太重行走不便,在雪地裡拖得越久生機便越渺茫。爲了順利拿到那五十萬兩白銀,不得不出點血。
思忖間藥已熬好,劉煜將其分成兩份,用棉布沾了分別塗在胤真的刀傷和李衛的斷腿上,然後一個包好紗布。一個綁上夾板。
兩人起初還有些疑慮,但沒過多久,傷口傳來一陣細微浮動的熱量。並絲絲縷縷鑽入經脈,將隱藏在肌理下的劇痛驅散的一乾二淨。
“這麼快就消腫了?!”李衛試探性戳了戳自己的腿,咧嘴傻笑道,“真不痛了!林公子。五十萬兩白銀換你出手。這錢花得忒值!”
劉煜不理他,埋頭從包裹裡翻出幾根臘腸並肉乾,用樹枝串上放在火邊烤。李衛顧不上查看傷勢了,眼睛綠油油的盯住臘腸,不時吸溜口水。
胤真慢慢摸索腹部彷彿已經不存在的傷口,垂下的眼眸晦暗不明。片刻後他淡淡一笑,學着劉煜的模樣脫掉鞋襪,像個鄉野村夫般烤腳。嗯。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服!
濃濃的肉香順着北風飄出老遠,不多時。外面便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而後是幾聲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李衛將刀橫在胸前,擋住主子跟劉煜,渾身的肌肉瞬間繃緊,在衣服上撐出起起伏伏的紋理。胤真溫和的眸光剎那間變爲鋒銳,不着痕跡的將放鬆的肢體調整爲攻擊狀態。
劉煜咬了一口烤的熱乎乎油滋滋的牛肉乾,語氣平淡道,“把門簾全部掀開,看見火光它們便不敢靠近了。”如不是被這兩人拖了後腿,碰見狼羣他便可以痛痛快快殺上一場,戰後的狼皮也可以讓財迷的鮑姨娘展顏一笑!當真可惜了……
李衛顯然也想到這一點。雖說掀開簾子空氣驟冷,但總比狼羣衝進來把他們分吃了強。狼羣看見火光立時停住不斷逼近的步伐,滿心不甘的退至安全距離蹲守,一雙雙飢餓的眼睛在黑夜中散發出熒光,看上去分外瘮人。
“坐着烤火吧,它們不敢過來。”劉煜笑着讓胤真放鬆身體,又幫他往火堆旁挪了挪。
李衛還立在門口,足過了半個時辰,見狼羣沒有動作,反陸陸續續鑽入山林,只剩下兩三隻餓的狠的衝他們咆哮卻又不敢寸進,這纔回去取暖。劉煜這時已吃完東西,正用匕首削一塊木板,表情十分專注。
“你在做什麼?需要幫忙嗎?”胤真低聲問道。
“做逃命時用得着的東西。你身負重傷,雖然塗抹了靈藥,但也需要一段時間來發揮藥力!快睡吧,否則明日可沒有體力趕路。”劉煜頭也不擡的道。
“林公子,你也睡吧,我來守夜。”李衛往火堆裡添柴。幸好劉煜的車從天而降,否則想生火都沒幹柴可用。
“我睡不着,你們想睡便去睡,我守整晚都成。”
李衛點頭不語。也是,被人暗算落到這個境地,能安心睡着纔怪!
簾子大敞着,北風無情的往人衣服裡灌,僅有的兩張獸皮一張鋪地下了,一張再大也圈不住三個男人,剛驅走不久的寒意此刻又慢慢侵入骨髓。李衛與胤真實在無法控制,上下牙齒碰得咯咯直響。
劉煜被這聲音干擾,擡頭瞥兩人一眼,這才恍然大悟,起身從外面撿回幾塊香瓜大小的鵝卵石投入火堆之中。小片刻功夫,他刨出石塊,各自用穿不着的夏裳包好,扔進兩人懷裡。兩人手腳都僵硬了,觸及略微燙手的布團,連忙緊緊抱住。
胤真的表情比較矜持,隻眼睛放光,嘴角止不住上翹。李衛這個大老粗可不同,差點感動的涕淚橫流,顫着聲兒道,“林公子你太有才了,用石子兒代替湯婆子的辦法也能想到,簡直就是咱的天降福星!”
劉煜連個正眼也沒給他,繼續將燒燙的鵝卵石一一包好,扔到兩人腳邊。兩人連忙用光腳板踩住,舒服的直嘆氣。
“煜弟,真是多謝你了!”胤真溫聲開口,語氣中含着真誠的笑意。
“無需道謝,拿人錢財與人消災。”劉煜瞥他一眼,繼續刨制木板。
這話說得匪氣十足,叫胤真忍不住笑出聲來。又見少年俊美至極的側臉在明明滅滅的火光中顯得分外深刻,尤其是那雙漆黑透紫的眼睛,時而冷酷瘋狂刺得人心慌,時而又淡漠內斂叫人心安。尤其是現在,藏起了所有鋒銳,只流露出淡淡閒適,幾乎叫自己忘了這是在逃命,而非某次遊獵。
胤真看着看着,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劉煜往他懷裡又扔了幾塊燒好的鵝卵石,用熊皮捂上。李衛低聲道了句多謝,對少年哪還有之前的半分反感,只覺得林公子忒神通廣大了點,竟把逃命的日子過得如此舒心愜意。
翌日卯時,天還未亮,不遠處徘徊的狼羣已經散去,只留下許多雜亂的腳印。因劉煜整夜看管,火堆依然燒得很旺,不時發出樹枝爆裂的噼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