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那件事情,請讓兒臣去辦!”
太子親自下跪請命。
方纔還喧譁熱鬧的宮殿,剎那間落針可聞,氣氛凝滯的可以。
”哈哈哈哈!”段穆恆忽然笑了:”好,太子能夠爲朕分憂,朕自是高興,起來吧!”
皇帝的手向上輕擡,段錦睿便像是那戲臺上的扯線木偶一般,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段穆恆臉上的笑意還在,面對殿下的臣子們,擺手:”無事,朕有些醉了,衆位卿家們不要拘束,這中秋節宴,還是要開懷的!”
皇帝說沒事那就是沒事了,便是有事也是沒事,一時間歡聲笑語再次響起,大家舉杯相敬,彈冠相慶,只是這心裡,不知是否一如外表般地平靜罷了,去歲皇帝大壽便來了一次先怒後喜,今歲又來,皇帝的心思,真的是越來越難猜了,這皇家的宴會,也是越來越不容易過了。
柳墨言的預感沒有錯,可是他寧願自己預料錯誤了,當他和柳恆山他們一起回府之後,沒有多久的工夫,便有宮中的旨意送到。
全家人焚香擺案,跪拜在中庭之中,恭恭敬敬地聆聽這突如其來的聖旨。
宣紙的內侍嗓音有些尖,卻不是太過難以忍受,畢竟是伺候皇帝的人:”奉天承運,皇帝詔曰:茲有殷氏之女錦熙,嫺熟大方,溫雅敦厚,品貌出衆,又有柳氏子墨言武藝嫺熟,人才出衆,朕與貴妃聞之始覺甚爲相匹配,堪稱天造地設,爲成人之美,特指婚殷氏女與柳氏子,擇良辰完婚。欽此!”
冠冕堂皇的指婚聖旨,柳府中有欣羨的,有嫉妒的,蓋因爲殷氏之盛,素有殷半朝之稱,殷氏歷代族人中佼佼者衆多,素來是文臣中舉足輕重的勢力,而現今的殷氏族長殷展方更是做到了左丞相的尊位,若不是左相家中沒有適齡的直系女眷,恐怕便是太子妃或者是進宮爲妃都是當得的。
現在突然冒出來的殷錦熙聞所未聞,但是隻是憑藉着她姓殷,只憑藉着能夠讓皇帝親自指婚,那分量頗爲值得人掂量,便已經足夠讓人欽羨嫉妒柳墨言的運氣的了。
柳墨言的父親是一品將軍,他也是憑着自己的實力年紀輕輕地便坐到了三品的實權位置,但是,相對於殷氏這樣的清貴之家,確實是有些高攀了。
”柳小將軍,領旨謝恩吧!”
內侍走到柳墨言面前,雙手捧着聖旨向前方遞去,滿面笑容地提醒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的人。
柳墨言的目光,追逐着那個一直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來這裡一趟彷彿便是走個過場的男人身上,對方的身子繃得很緊很緊,對方的眼睛,卻是沒有閃躲地望向他的眼睛。
那裡面,有深深的暗沉,有隱隱的暗色,有堅定,有毅然,卻是沒有一絲半點兒的哀求與愧疚。
柳墨言的脣邊突然浮現一絲笑意,那不是虛假的笑意,而是真實的笑意,即使那笑很悲哀,在內侍有些不耐,在柳恆山察覺不對想要代替他接下聖旨之前。
”臣,領旨謝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雙手相抵,額頭輕觸一下冰涼的指尖,彎腰接過內侍手中的那一卷明黃色的亮的刺眼的聖旨,站直了身子,吩咐人好好招待一番對方再走,笑容瑩面,態度和氣,絲毫沒有負面的情緒,內侍很是高興他的態度,還有等會兒要拿到的東西,只是,他身邊還跟着另一位,小心地過去請示,段錦睿輕輕頷首:”本宮還有些事情要請教柳將軍,你等會兒先回去復旨吧……”
能夠在宮中服侍的,尤其是能夠接到到臣子家中宣紙這樣差事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機靈的,這位內侍彷彿什麼異樣都沒有察覺一般,連連點頭,恭敬地向着太子殿下行了一禮,便跟着柳府的家人下去了。
”太子殿下……”
柳恆山看到向着這邊走來的男人,面露不解,段錦睿擺手,阻止對方行禮:”柳將軍不必多禮,這裡不比宮中,一切從簡!再者說,老將軍勞苦功高,爲我大乾立下了汗馬功勞,小子又怎麼受得起呢?”
柳恆山面上帶了笑意。
他的脣勾了勾:”本宮與令公子說起來還有過一段共患難的交情,卻是許久未見了,不知柳將軍是否能夠行個方便?”
段錦睿的態度沒有任何異樣,光明正大地提出這樣一個情理之中的小小要求,柳恆山自然是無有不可。
招呼過一直有些心不在焉的兒子,耳提面命地交代他要好好招待太子殿下,才帶着柳墨行離開了。
”走吧,本宮從來沒有進過你住的地方呢!”
兩個人相對無言,還是段錦睿先開的口,柳墨言沒有拒絕,轉身頭前帶路。
柳墨言住的院子要的便是一個清靜,越走越偏僻,越走越是燈火渺然,只聞得靴子踩在落葉之上的咯吱之聲,只聞得兩個男人不分彼此的呼吸之聲,而不聞其他任何的聲息。
便那麼一個在前,一個在後地走着,他們之間,那永遠的咫尺之距,便彷彿是天涯一般遙遠無望,讓人絕望。
”你怪我嗎?”
段錦睿突然開口,打破了那種讓人有種絕望之感的靜寂氛圍。
柳墨言停住了腳步,沒有轉身,他的脣邊還是那一抹笑,瑩瑩的,卻也幽幽沁沁的,帶着涼意:”方纔在大殿上,你和皇上起爭執,便是爲了此事嗎?”
他沒有回答段錦睿突如其來的問題,反而是詢問對方。
段錦睿沉默了片刻,看着前面柳墨言的身影,在暗夜之中,意外地纖細脆弱:”……是!”
”好吧,我知道了!”
一聲輕笑,柳墨言回了這麼一句,輕擡腳步,便要接着帶路,身後傳來一陣風聲,柳墨言可以避開,卻沒有閃避,任由對方骨節分明的五指鉗住他的胳膊,男人咬緊了牙關,再次詢問:”就這樣?你難道不怪我嗎?”
他寧願柳墨言像是往日裡那般,稍有不如意不順心的地方便和他鬧,和他吵,便如同楊彤箬的事情一般,斤斤計較,不願意容人,而不是現在這樣,什麼都藏在心裡,什麼都不說,他和他之間,隔着千山萬水一般的難受。
”怪你有用嗎?能夠讓皇上改變主意,還是能夠讓時光倒流?”
柳墨言幽幽一句,像是被雷擊中了似的,段錦睿身子一震,方纔還攥的死緊的手指,驀然鬆開:”不錯,什麼都改變不了,這件事情已經成了定局,我不會道歉!你走吧,天色不早了,你那裡,我改日再去……”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便被一陣輕輕的笑聲打斷:”你今日若是走了,便永遠不要再見到我!”
柳墨言的話,看似玩笑,段錦睿已經經歷了一次,卻是不敢有絲毫的大意:”墨言,不要再任性,這件事情,你必須要接受!”
”我什麼時候說過不接受?”
輕嘲一聲,柳墨言道:”我在你心裡難道那麼的不知所謂?”
一直背對着段錦睿的男子終於轉過了身子,歪着頭,脣邊含笑:”皇權總是至高無上的!”
”我們現在什麼都改變不了,只能接受,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這句嘆息,包含了多少無奈與不甘:”告訴我,你心裡是不是很難受?”
親自前來見證自己心愛的人要與另一個女子成親,柳墨言知道那種滋味兒,那一日,他噴出的那一口心頭之血,在玉白的指尖之上,早已經消失了蹤跡,恍惚間,卻又有血紋浮現。
柳墨言不是乖乖被人擺佈的棋子,抗旨的事情,是大逆不道,但是,若是段錦睿真的不願意接受的話,他不會接下聖旨,他的仕途會受到影響,他的生命也會有所威脅,柳墨言不在乎,這一世的命,他是偷來的。
只是,段錦睿接受了,他親自前來勸他接受,段錦睿是段穆恆心愛的兒子,他再怎麼樣都不會有事,他是爲了誰願意對自己的父皇妥協,柳墨言心知肚明。
”告訴我,你難受嗎?”
柳墨言重複了一遍那個問題。
”……”
段錦睿無言以對,他難受嗎?怎麼可能不難受?當段穆恆以着玩笑的口吻告訴他,今日要爲兩個年輕人指婚的時候,當段穆恆用那種看似慈愛,實則滿是威逼的目光看着他的時候,段錦睿便再也沒有另外一條路可以選擇的了。
有時候,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怎麼可能不難受呢?柳墨言心裡意外地沒有歡喜,有的,是悲哀與痛苦,不是爲自己,而是爲了面前的男人,他驀然仰首,目光與目光相互接觸:”告訴我,會不會有下一次?”
段錦睿黑沉沉的眸子猛地亮起一道光芒,彷彿將這片夜空都照亮:”不會再有下一次了,你相信我!”
段錦睿對柳墨言承諾道,他的面上滿是肅然,柳墨言一隻纖細完美的手貼在他的臉頰上,那隻手也許是在夜風中吹拂太久,沒有往日裡的溫熱,反而像是他的手一樣冷,可是,不論是以往的溫暖,還是現今的冰冷,段錦睿都是喜歡的,因爲,他從未曾離開過。
柳墨言輕輕地摩挲着男人繃緊的臉上肌膚,這樣,便足夠了,當一個男人可以爲了你考慮到如此,委屈到如此,那麼,還有什麼不甘的呢:”我柳墨言看上的男人,不是那麼容易被擊倒的!決定了,便不能夠後悔,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後退!”
柳墨言面對段錦睿的時候,不論有任何的難處從來沒有輕言寬慰,他的話語便像是他的人一般,鋒芒畢露,讓人無法忽視,血淋淋地也要記在心裡。
段錦睿心底的沉重快要壓垮他的負擔,像是被一根尖銳的針戳破,雙手擡起,猛地擁住面前笑得肆意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