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墨言聽回來的人稟報說東西安全送到了,終於能夠安心養傷,昨夜裡傷口迸開,便是他有星羅神指這樣的保命密招,也不是萬能的,他可不準備在除了段錦睿之外的第二個人面前露怯。
段錦睿和柳墨言不知道,有一個人,也在心底思量着他們。
”小姐,天氣涼,您怎麼不多披一件披風便出來了?”
丫鬟手中兜着一件披風追了出來。
夜涼如水,站在高高的臺階之上,秀麗無雙的女子擡頭仰望着天上的那一輪月兒:”今夜的月這麼的圓,恍惚間,還以爲已經十五了呢?”
她的脣角勾起一抹淺淺的奇異的笑容,似乎是一種對月的惆悵,又似乎是一種對未來強烈的期待,複雜的情緒,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來。
”小姐,十五的月亮十六圓,等到十六那日,纔是真正的圓呢!”
丫鬟沒有發現自家小姐眼底異樣的東西,而是捂嘴調皮地笑。
”十六圓嗎?”
女子重複着最後幾個字,身旁突然傳來慈祥的女聲:”熙兒,怎麼大晚上的站在外面,洛兒也是的,你怎麼不知道勸着你家小姐!”
一個氣質端雅的婦人身後跟着一行伺候的丫鬟,嫋嫋而來。
”熙兒見過舅母!”
女子福了一禮,被她稱作舅母的女人快走兩步,趕忙扶起了她:”熙兒快不要和舅母客氣,你我是一家人,你舅舅待你如同親生,我也將你當做親生女兒似的看待呢。”
”熙兒能夠得到舅父舅母的關愛,是熙兒的福分!”
女子輕斂臻首,楚楚動人之姿,盡在這舉手投足之間。
”哎,想到熙兒這樣美好的女子,以後也不知道要便宜了哪個小子,舅母這心裡呀,怪不是滋味兒的!”
帕子擡起,輕捂脣角,女人帶着笑意看着面前的侄女兒。她家老爺自是早已經告訴她要將面前的女子許配給哪個,說這樣的話,也只是作爲長輩對鍾愛的晚輩調侃一下而矣。
”也就是舅舅和舅母覺得侄女好,侄女兒在別人眼裡,只怕不如舅母想的那樣好的!”
熙兒的頭垂的越發地低了,像是羞澀不堪一般,惟有她自己才知道,髮絲遮掩下的面色,有一瞬間的恍惚糾結。
”什麼人敢覺得你不好?先不說我的熙兒才貌雙全,也要看我家老爺,你家舅舅是什麼人,若是你以後的夫君對你不好的話,看老爺怎麼幫你做主!”
舅母的眉頭一豎,方纔的端雅溫婉中,瞬間加入了絲絲凌人之色。
熙兒的頭慢慢擡起:”是呀,舅母說的對!”
那恍然的眼神,終歸於堅定!她已經,沒有退路,也不想要退路了!這一生,那個男人,早已經在心底紮根,成了她繼續活下去的理由,成了她的魔障了。
秋空明月懸,光彩露沾溼,八月十五中秋節,這一日是舉家團圓的日子,這一日是離鄉遊子們可以一解鄉愁的日子。
夜幕初降,一系列的典儀便有條不紊地行進,秋社,祭月,拜月,賞月,觀潮,賞桂,皇帝賞下月餅的時候,這一場秋日節宴纔算是正式開始,宴飲,奏樂,歌舞,交集,安排的很好,有條不紊,實則和上次皇帝的壽宴差不多,都是同樣的東西,唯一多的也就是有更多文臣才子在作詩傳唱,大家笑着互相恭維着,人人面上帶着一張虛假的面具,每說出一句話,也許都是在心中揣測了幾十遍,幾百遍。
”哎,可真是無趣的很,期待了那麼久的皇家宴會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他們不累,老子都跟着累了……”
有和柳墨言一樣回京述職的武將們便受不了這樣話裡藏話,笑裡藏刀,還有那些無病賦詩,強作新愁,大家都是朝廷的官員,做什麼他們武將就要受那些文臣的鄙視?
”千百年來都是如此……”
柳墨言脣邊輕抿着一抹淺笑,將目光從遠處玄衣蟒袍金冠束髮,顯得越發端肅冷傲的男人身影之上移開,男人是孤身一人前來的,這很好。
對着向自己抱怨的同僚,柳墨言舉杯:”起碼皇家宴會的酒水值得我們跑一趟,你說不是嗎?”
舉杯一飲而盡,柳墨言拍了拍對方的肩頭,很是灑然恣意的樣子,絲毫沒有任何被排斥的鬱氣。
同僚一愣,然後大笑了起來:”說的好,兄弟看不出來,和我是同道中人,來,爲了這獨一無二的極品貢酒喝一杯!”
男人之間的交情,有時候不需要太複雜,只是一句話,只是一杯酒,便足夠了。
文官有文官的團體,武官也有武官的團體,非關結黨,而是文武有別,便像是這場宴會一樣,成了習慣。
段錦睿感覺到自己身上那惱人的視線離去,鬆了口氣,攥緊杯盞的手放鬆,轉身和走過來攀談的一位臣工聊了起來。
”參見太子殿下!”
正聊得投機,一道聲音插了進來,段錦睿回頭一看,原來是皇帝身邊的大內總管趙索,微微頷首,算是招呼:”不知趙總管有何事?”
對於趙索,段錦睿還是尊重的,不是因爲對方在段穆恆身邊的地位,而是這麼多年來,這位宮廷總管暗中的照顧還有幾次不留痕跡的幫助。
”皇上主子讓殿下過去他身邊兒坐!”
趙索笑眯眯地道。
段穆恆的身邊?周圍有注意到的人表面上不動聲色,實則心頭一震,皇帝右邊稍微下首坐着的是皇貴妃納蘭明秀,但是,她是後宮中的女人,再是尊貴,實則,總是差着一層,而皇帝身邊唯一空着的位置,只剩下了左側身邊稍微下首的位置,左右左右,左邊爲尊,而在這樣的場合,這怎麼可能只是一次示意?這是皇帝在向自己的臣子傳達他的意志,他認同太子的意志,納蘭明秀向着段錦睿溫柔淺笑,而段錦容,雖然還是笑着的,身子卻是僵硬住了一瞬。
柳墨言雖然是和人在拼酒,實則一直沒有忘記注意場中的動靜,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他差點兒笑出了聲音,真真的是大快人心,雖然想通了,段錦容不值得他以着自己全部的情感,剩餘的人生去痛恨,去在意,他已經找到了值得的人,但是,能夠看到段錦容倒黴或者受挫,即使不是出自他之手,總是痛快無比的。
柳墨言心底越發肯定段穆恆對於段錦睿的非同尋常,非同尋常的在意,通常代表着非同尋常的價值,也許,段錦睿比他想象的還有優勢?
柳墨言站在不起眼的位置,悄悄地研究着上面座位上人們的表情,這是一種非同一般的樂趣,皇貴妃納蘭明秀,這位始終端坐如恆,淺笑如常的女子,也許,纔是那個最需要注意的人。
接近二十年深宮中獨霸,能夠將段錦容養育成現在這個樣子,能夠成爲最後的勝利者,而從來沒有人質疑她的面具,這個女人,她的心機能力甚或者是野心,纔是最需要人警惕的。
希望陸俊馮能夠找到些有用的東西,他接下來的禮物能否送出,就要看他的了,江南……
柳墨言正在心中咀嚼這兩個蘊含了許多不明意味的字眼之時,上首御座處皇帝低頭望向自己的兒子,不知是和太子說了些什麼,脣邊含笑,樣子看起來頗爲輕鬆愜意。
兩個人的氛圍這個時候看起來很好,讓段錦容越發地難受,伸手奪過穆無疚手中的酒杯,望着上面不屬於他的位置,狠狠地飲盡了其中的酒水:”無疚,本王比他差嗎?”
穆無疚阻止不及,小心地看了看周圍,幸虧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帝太子身上,段錦容現在幸運的沒有受到太多關注。
”王爺是屬下唯一認同的主子!”
穆無疚的回答在這種場合不會出任何問題,只是表忠心而矣,段錦容清俊的面容上揚起一抹溫和的笑,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無疚,本王會證明你的眼光不錯,早晚有一天,早晚……”
想到那個女人告訴自己的方法,即使他自己現在也因爲那個該死的女人,造成了一些難以啓齒的問題而苦惱,仍然覺得心中一陣痛快,他望着段錦睿,和表面上溫和的笑容完全相反的,眼中淬了滿滿的毒汁,早晚有一天。
宮殿中百態叢生,各人有各人的盤算,各人有各人的目的。
只是,接下來卻只見得太子斟酒的動作一頓,搖了搖頭,接着回了句話,脣只是動了一下,聲音更是低不可聞,除了皇帝也許便只有坐在皇帝右側下手的皇貴妃聽到了。
然後,段穆恆手中的酒盞重重地落在龍案之上,那貴重難得的貢酒溢出了些許,在龍案之上精巧絕妙的紋路上流淌徘徊,一滴酒水,滑落龍案,滴答落地。
段錦睿的眼睛落在那鑲滿了寶石的華麗杯盞上,在龍案金色平面的映照下,閃爍着絢爛的光芒,讓人眼迷心跳,他的眼是冷的,他的心也是冷的,沒有人能夠忽視段穆恆忽然冷下來的面色,沒有人不害怕帝王的怒氣,惟有他,像是一座冰雕般,近乎無感地僵硬着,倔強着,堅持着。
不知是否是錯覺,柳墨言覺得,帝王那滿懷着冷意的眼神,是落在他身上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讓段錦睿疑似惹怒了高高在上的帝王,也不確定是否又是帝王想起了他對他心愛兒子的所謂勾|引而想要遷怒乃至於做些什麼。
不過,勾脣冷笑,慢條斯理地放下手中的酒杯,直了自己的腰肢,柳墨言仰起了頭,眸光如電,毫不退縮。
”父皇,那件事情請讓兒臣去辦!”
段錦睿自是看到了段穆恆和柳墨言一瞬間的目光相交,甚至可以說,他預見了早晚有這麼一天,手攥了攥,一直坐在那裡像是個雕塑的人掀袍下座,雙膝跪地。
段錦睿的聲音很大,他那種磁性的低沉的嗓音不加掩飾地飛揚時,宮殿之中,都彷彿溢出了一曲悠揚的樂曲,動聽,卻也讓人無法忽視。
站在角落裡,卻是保持着筆直筆直姿勢的人,連在帝王充滿威脅力的目光下也毫不動搖的心志,驀然間,產生了一種不祥的,讓他心顫的不好感覺。